北京“酷文化”

2012-05-30 00:47张襦心
新民周刊 2012年12期
关键词:茶器

张襦心

早上6点,和纪旺约在报国寺牌坊下见。

天刚蒙蒙亮,一路沿着各种“古董”摊问过去:“知不知道牌坊在哪儿?”有小贩兴奋地回道:“要买吗?”这……

蓦然回首,纪旺已在眼前,正琢磨一幅经板。

收藏古董不仅需要眼力,还需要体力。

他曾笑言:“凌晨三四点跑鬼市地摊,想起马未都的‘周末两场笑话,我算是低头场的积极主义者了。这种生活方式渐趋职业化,热并爱着。”

从2006年到北京至今,无论伤风感冒,还是数九寒天,纪旺都把逛地摊当工作一样,坚持不懈了5年。住在798最有闲的那段日子,周四报国寺、周五吕家营、周六潘家园、周日高碑店,周而复始。

在他看来,“潘家园没有真货”,这是“文盲”的“懒蛋们”自慰的言辞。他就曾在地摊上淘到过唐代的琉璃香料瓶、宋代的双耳小点水、介休窑的白瓷行炉……甚至偏门如八大胡同的姑娘出条用的铜牌。

为了找个足够宽敞的地方展示十年来搜集到的瓶瓶罐罐,纪旺又跑到山西大同开了一家“梧桐院”。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嘱咐梧桐院的小姑娘把炉子点上,白泥炉、橄榄炭、樱花壶、柳条筷、农夫水,烧一壶好茶。夜半独处,亦喜备席焚香。切下小片水沉,奢侈地以洪塘窑唐物茶入底足部碎片替代云母烤之,香满书舍。以至于好友每次见到他都断言:“你是穿越来的!”

这位“现代古人”,实际上生于1982年,主业是当代艺术批评策划。在他身上时时体现着有趣的古往今来“混搭风”。

“G6高速上狂奔,早上出京没什么车,一路上有点90年代流浪青年的味道,还听着汪峰的摇滚,一下子没想起什么什么峰,脑袋里居然闪出张三丰、欧阳锋、叉叉风……”

这个也是他。

千年码头捡碎片

纪旺和收藏结缘在十年前。

“我是美术学院油画专业毕业。以前家里的经济情况不是很好,刚上大学那时候,我就开始赚外快去了,和师兄一起办美术培训班,不乱花的话,两个多月大概能剩2万块钱,手头比较宽裕。”

艺术学院每年基本上都有下乡采风写生等活动,纪旺最喜欢的就是逛逛地摊,还有一些夹杂在村镇间的古玩小铺。“那时候收了不少清代或是宋代的陶陶罐罐。当然都是很简单的,现在到地摊上也能找到很多。”

毕业后他参与了文物局的一些项目合作,跟当时刚退居二线的文博专家曾意丹一起去做田野,在山上发现了早年发掘出来就再也没动过的洪塘窑窑址。淮安老码头附近有大量的明清古墓,用强照灯照进去,也能看到里面有很多碎片。

那时候纪旺还不知道这片窑址和碎片的价值。从洪塘窑出去的一种小体量薄胎酱釉器,有的瓷片薄到了只有指甲片那么薄,在日本被称为“汉作唐物茶入”,是茶室当中储抹茶的一种茶器,后来丰臣秀吉把这种象征日本茶道精神的福州窑“茶入”当做“封地”和荣誉的象征,颁发奖赏给有重大战功的将军们。再后来将军们常常为此物引发战争。丰臣秀吉自用的“北野茄子”,则一直被奉为日本国宝。

然而中国人对茶入的认识几乎等于零。在宋代的茶器里面,包括沈安老人的茶谱里面,都没有关于茶入的描写。南宋偏安一隅,让很多关于茶器的地方史料也变得零碎而模糊。

“90年代初,现任中国美院中国漆艺术研究中心主任的唐明修留学回国之前,他在东京艺术大学的老师拿出一个茶入给他看,说这是从你们福州出来的,回国以后帮我留意看看产地到底在哪里。”

回国以后,唐明修就开始四处搜集,真被他找到了好几个。有一次,福建省博物院的专家带了几个日本人上山去找唐,说想看点宝贝。他就拿出一个“釉变”得非常漂亮的小罐,那个日本人激动得整个人都趴下去了,就像在顶礼膜拜圣物,把唐吓坏了。日本人走的时候坚持留下一叠“开眼费”,还问他要不要卖。自己都没有琢磨透的唐当然不肯轻易出手,日本人前脚走,他后脚就下山了,带着现金和茶入去找他的一位好友,试图查清此物来路。他们两个就开始调阅各种资料、查日本网站,最后才闹明白,原来这玩意和茶有关。大概就是从那天晚上他们上了心,开始拼命地去收。一同展开系统整理的,还有考古学家何连,文博专家余闻荣、纪旺等人。

“当时地摊上很多人还都以为这是装小料的罐子,有的是从窑址,有的是从工地流出来的,出得也不多。其中有一个贩子很有意思,每个礼拜都会在地摊上摆出一兩个残破的。我和余老师就顺着这个渠道,每天给他施加压力,甚至都想到跟踪他,后来他终于受不了了,跟我们如实‘供出,是在淮安码头找到的。我就和余老师他们从闽江口溯江而上,试图寻找该物的真正出生地。刚开始一无所获,后来我又自己好几次骑着自行车,沿着江边慢慢找,一个个石头缝里翻,发现了很多碎片。兴奋得不得了。不过现在还没有找到具体的上游的点在哪里。我们已经把上游的几个地方翻了好几遍,甚至顺着江一直走到闽侯昙石山,因为那个贩子在那里也拣过不少。”

做研究的时候,纪旺淘到的茶入碎片,起码有一麻袋。“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一整天在江边吹着江风,冒着雨在千年码头的石缝中一片片捡。当时我都在想:‘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就在纪旺他们为了茶入“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时候,福州地摊也闹翻了。“原本便宜得要命,2005年的时候最多300块一个,现在炒得一个都找不到了。”这行情据说是老外给捧上去的。欧洲三大汉学家之一施舟人也是唐物茶入的“发烧友”。一开始50元一件,怕被别人抢,就跟贩子说,下周我给你80。就这么100、150、200地涨上去了,最后地摊的家伙直接开300。

“他们后来查了一下,一件汉做唐物茶入,在日本可以换一辆最好的本田。当年山上这一批人手中的茶入,加起来大概有100来件。有一次日本人来了六七个人,包括美术馆的馆长、研究茶道的教授、专家,看到这些茶入都惊呆了。因为这个东西在日本已经非常稀少,剩下不多的都保存在博物馆和大学的收藏馆里。”

2005年,刚刚从一个团队出走的纪旺,迎来了自己最困惑的一段时光。事业上不知道何去何从的他,一个人躲到了福州“盛产”隐士的北峰山上。“最长的一次,一周5天见不到一个人。直到有一天,一个打猎的突然背着猎枪,提着两只白鹇鸡出现在我院门口,问我50元一只要不要。我正在炒竹笋,看到他非常迷茫,吃完饭就去找何连老师了。”

何老师是一位考古学家,1990年就到北峰隐居,自己种了一片茶园。“何老师用旧木瓢打了一勺溪水,烧开后只投了一片刚摘下来的茶叶,味道非常清新。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也用自己双手盖一所房子,种一片茶,这么住下去。一周后何老师跟我说:‘纪旺,我知道你非常爱这片山,但是你这么年轻,应该下山。肉还没有吃饱,就不要来吃素。你以后会再回来的。”

纪旺想了想,一个月后,就下山了,直奔上海而去。从此当代艺术界,多了一位有思想的策划人。

剑走偏锋

中国顶尖的当代艺术家里,闽南人占有半壁江山,如蔡国强、黄永砯、邱志杰、荣荣、陈文令等,纪旺专门做过研究,将其总结为:“从‘闽南金三角这个区域出走的艺术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不按常规出牌。”而被纪旺当做第二职业的收藏,也同样有着“不走正道”的特点,以比较偏门的茶器、香道器为两大门类。

“我喜欢‘茶香古器具那种深沉的涵养,这是一种可以与古人直接对话的媒介,没有任何的附加值的负担,比如‘富贵、‘奢华之类的攀比心态,更多的是文人情怀、对修生养性的执著。以前认识的好些人,都说自己有多少红山文化的玉器、商周时期的青铜,都是自称国宝级的东西。动个脑筋想想就知道,这可能吗?自欺欺人罢了。没有那么多‘宝贝被你捡漏。所以这种偏门的‘茶香收藏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捡漏,在你们死活花冤枉钱买假珠宝玉石、假青铜的时候,我就坚持这些看着朴拙,没什么人关注的古茶器、香器,花点心思查阅各种文献资料,勤奋一些多淘一些,整理出一整套的‘茶香文化脉络,自成体系,它就也有了它所应该具备的价值意义。现在沈安老人《茶具图赞》上有的东西我基本上都有了。后来我去看了城隍庙的‘中国茶道具博物馆,他们有的,我基本也都有,还超出了好几百件。”纪旺说。

有一次他送了把宋代的茶勺给一位艺术家的太太,她非常喜欢茶道。送的时候,这位太太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后来她去了一趟台湾,回来以后约纪旺吃饭,一顿饭都在讲那把勺子。原来台北的一位美术馆长看到这把勺子后,跟这位太太好一阵“普及”。

“我可能有20根形形色色不一样的茶勺,宋代的3根,其余都是唐代的,有一根和法门寺地宫出土的是同一类型。我买的时候,最便宜的才300块。有一次非常幸运,地摊上淘到6把,其中有4把品相都非常完整。在北京古玩城我也发现过几把,价格都在6000-8000元。”

有茶,必然离不开香。最早给纪旺香道器启蒙的,则是2008年底在地摊上发现的几个琉璃瓶。

“唐代的,脏兮兮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后来在798逛书店,看到一本台湾人写的书,提到琉璃瓶,顺着发现陕西有不少博物馆都藏有这种琉璃瓶,装香粉用,以前波斯人,西域那些人进来后装香料用的。后来向美院玻璃系的几位老师请教,他们说那个东西是吹出来的,在唐代技术不是很过关,所以很多型不正,包括首都博古馆藏的,也都是歪歪扭扭。我就是从这个香料瓶开始,搜集香道具。”

他曾收到过一个宋三彩的行炉,有点裂,被小贩自作聪明用胶粘上了,弄得纪旺一肚子郁闷。后来没多久,他就在报国寺地摊上弄到一把介休窑的白瓷行炉。“中国内地的很多博古馆曾经一度将此器误解为唐代的油灯,因为香道文化在中国大陆的缺失应该从乾隆以后就开始了,不知道现在纠正过来没有。而如今大谈香道文化的这般人,你看看他们那些粗糙而低级的香器审美,基本审美情结都没有。蔡元培当年把“美学教育”提倡得那般热烈,是有用意的。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些基本的东方审美后,再来畅谈风雅之物?”

“淘宝”并不是件轻松的活儿。在纪旺的“微记录”里,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描述:

“半夜还发烧难耐,凌晨5点醒来,直奔地摊,冻得够呛。早早地回来。也总算略有收获。兴许是老了,体力不支,当年3点都能在鬼市瞎逛,现在5点已是极限。回家时,赶紧补充感冒汤,有备无患。”

“清晨5点半出门,雨夹雪在幽黄的路灯下飘着。显得阴冷而孤独。早市地摊,瑟瑟。一套尚为完整的日物铜制茶具为我所得。颇喜。”

地摊上一万件东西,就那么两三件是老货(每一种类别的收藏比例大约如此),不早起,就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北大有几位老师,他们想淘的东西,基本上我们是一样的。周末早上三四点钟左右,我们几乎会同时出现在几个摊位上。所以只能早去,和小販一起拆箱。”

就像有人喜欢堆盆景,有过博物馆学训练的纪旺,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堆茶具”。当然不是每一套茶器的摆设都有感觉,每每弄得焦头烂额……

深夜睡不着觉的时候,他还会兴致勃勃地玩银票。一箱子数千张,有大公报的票、伪政府市长的票、慈善捐赠的票款、数千亿通货膨胀后法币的票。他对那些票面上“账房先生”的书法颇感兴趣,总是在深夜,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按照新的逻辑重新筛选,自言数着数着,就想起“洗钱”这词。

最近北京一位朋友想包下他所有的藏品,成立“茶道具博物馆”,但纪旺心中有很多不舍。“现在能淘到的老货已经很少了,你看我今天一个上午,拼了老命去找,也就找到两个宋代的茶海。”

在收藏上,和纪旺同样像“貔貅”的还有老郑。他收了20年的老货,总是不忍割爱。“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和他收的老货一样。”

其实老郑的理想就是像马未都一样为自己的收藏折腾个几千平方的博物馆,梳理好次序脉络,向公众开放。但是他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精力,所以总是头疼。

而纪旺另一位好朋友,则是北京收喜字罐最多的人,她收了几千件带喜字的罐子。小到筷子上有个银的喜字,大到保利拍卖的故宫出来的喜字碗,一个16万,都是她心头所好。

而无论在收藏,还是在生活中,纪旺都是一个坚持自我、向完美说不的人。不随波逐流,不向别人眼中的“标准”妥协,不被周遭的环境所左右。他的人生态度,那就是“顺着走”,没有必要“人云亦云”。“跟风也跟不出什么来的。只要自身在学问上多下点功夫,还是能够很自信很快乐地生活着。但有一点还是要强调,套用林语堂的一个词‘生活的艺术。这就是修养和学识兼备所能带来的快乐,艺术地生活着!人很多时候就像打太极一样,在不顺心的时候,你给自己一个圆转的弧度,绕开那些锋芒,还是能把自身的气场聚集,你又何必与明明会碰伤自己的尖锋较劲呢?”

一位艺术圈朋友跟记者说:“这些人也许在其他城市会显得格格不入,但在北京,任何奇怪的人,大家都不觉得奇怪,各种坚持、各种新潮、各种穿越,都能找得到它安身立命之处,这就是北京文化最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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