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史璞:必须让我们的政府学会负责

2012-05-30 00:47
新民周刊 2012年12期
关键词:通许县新民防疫

画面让人震惊

《新民周刊》:你何时开始关注“病死猪肉”的问题?

史璞:我20多年来始终关注民生问题、社会争议等方方面面,并不是因为电视台来找我点评,才开始关注。

《新民周刊》:那在你20多年的经历中,这一次通过镜头看到的问题是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

史璞:是我在做评论人20多年来比较严重的一个案例。

《新民周刊》:现在,那期节目的视频好像都找不到了。

史璞:对,这个节目播了一次就被禁了。原来的节目预计是要播三期的,但实际只播了一期。第一期也只播了一次,连重播都被禁了。但我看到了大部分的资料,有些镜头甚至没有被编进节目。

《新民周刊》:我看到你在微博上说,有些内容让你感到相当震惊,能形容一下吗?

史璞:具体的数量我不清楚,但现场的画面让人很震惊,问题发生的场景让人难以接受。一般人看完这些画面后恐怕就不会再想吃猪肉了。

第一,在通许县贩卖病死猪的现象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不是一个偶发现象,已经形成了一条产业链。第二,养殖户、商贩与政府的人员勾结在一起。第三,有些猪的病死因很严重。第四,不法商贩的经营手法也很恶劣,比方说,把病死埋掉已经一个多月的猪,肉都腐烂了,再挖出来,清理清理再卖。

《新民周刊》:你刚才提到猪的病死因也很多样?

史璞:有些东西涉及到国家利益,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有些猪的病死因是我们国家对外宣称没有的。如果只是简单的几头病死猪,我没必要去折腾这个事情。

《新民周刊》:我看到你在微博上还提到防疫员“设租”、“寻租”,是怎么回事?

史璞:设立防疫员这个职务原本是为了在生猪往外卖前,让他们检验猪是否合格的。如果猪没病,就会在猪耳朵处打上标签,再盖上“健康”的原产地证明。之后,这样的生猪才能上路运走。

而现实却是,农民要卖病死猪,就给防疫员塞点钱,多少不等。防疫员就会把耳签和健康证明给你。更可怕的是,谁家要是有死猪了,只要肯塞钱,防疫员还会去帮你联系接收的买家。于是,防疫员又变成了掮客、中间人。

最基层的第一道把关就这样失守了。而导致这一失守的主要原因,在于防疫员的上级主管部门的渎职,他们之间也可能存在权钱交易。

《新民周刊》:听说你当天的点评也被剪掉了,当时你是怎么评论的?

史璞:我当时点评的内容主要是:不法养猪户、不法中间商为钱丧天良;不法政府防疫员知法执法犯法,受贿渎职犯罪;另外,地方政府不作为、纵容病死猪肉产业链非法暴利;最后,食品监管部门吃纳税人的但不履行职责。

《新民周刊》:其中,你觉得哪一块该负主要责任?

史璞:我是学管理的,管理是不怕有问题的。关键要看,出了问题后有无有效的方法去管控。比方说,地上长了野草,野草本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雇的花匠为我们拔草了没有。尤其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不怕有违法商户为追求利益不择手段。问题是,我们的监管部门是否尽职尽责了?有没有依法行政?

虽然每一块都有问题,但最后我就得出一个结论:通许县病死猪肉泛滥的问题,表面看似耗子多,实际是猫不逮耗子。最关键的是监管环节出了问题。所以说,我最后就骂了食品监管部门,它们失职渎职。

为自己维权,也为多数人维权

《新民周刊》:发布“绝食抗议”的声明之后,你表示通许县的副县长曾约见过你。

史璞:确实,3月13日下午,通许县的一位张姓副县长来郑州约见我。他其实是想通过关系让我别去绝食。但我的态度很坚决,只要通许县不向百姓道歉,我就一定会去绝食。我们必须让我们的政府学会负责任。

《新民周刊》:谈话的内容还有什么?

史璞:第一,所谓汇报他们整改的情况,他们称这种现象是个别现象。我当即指出,这种情况是由来已久的,并不是个别现象。

随后,我提出县政府要向人民道歉,必须要在省一级的媒体上公开道歉。若非如此,大家就不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方即表示,省级媒体的道歉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我就提出,可以在通许县的官网上先发布道歉信,然后找省委宣传部来联系媒体发布你们的道歉新闻。对方立即允诺,晚上就会和主要领导再研究一下,并表示有任何问题会及时沟通。

结果到了当天晚上11点多,他们的官网上仍没有出现(道歉声明)。第二天10点之前,也没有。

《新民周刊》:除此以外,12日到15日期间,你还受到过哪些阻力吗?

史璞: 3月14日10点多时,我的一个直系领导给我打来电话称,通许县的整改情况都已经有了。我听了内容后就跟领导说,那些都是忽悠人的。我当时就觉得你们通许县不跟我直接沟通,而找我的领导来说这件事,这不是施压是什么?于是,我又发了一条微博:“老子不是政客!”

当天16点多,我住地的片警跟我联系,问我是不是要去静坐,带不带学生等等。我就跟他解释了一番,表示我是去绝食抗议,就一个人。到了17點左右,那位张副县长又赶到郑州说要见我。这次,我不见了,因为他们没有诚意,怎么也要派个能拍板的人来吧。

之后我就中断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电话不接,有人敲门也不开。我就是想避免事后有人说我在绝食前有串联活动。

《新民周刊》:听下来,你虽然话说得很重、很敢说,但行动上又是非常谨慎的。这与你学管理有关吗?

史璞:有关系。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公共利益、公共秩序的问题,并不是我简单的口诛笔伐。那我就必须考虑到行为的整个过程是可控的。

我的动机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好的动机必须有好的行为来约束;我选择一个人去也不违反任何现行法律法规,不是聚众,不会影响社会秩序。

地点也是我精心选择的。我这个行为必须区别于上访,区别于游行示威,我不能去堵政府的门,而紫荆山那块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离我们省委很近。另外,我选那里还有个更重要的想法:绝食抗议本身往往会给人“右”的倾向性,毛主席像又是一个“左”的符号象征,我希望我的这一行为在这样的背景空间里中和掉它的政治倾向性。我完全是为了公益,没有更多的政治考量,我就是一个中性的行为。

在时间上,又是3月15日,我不仅为自己维权,也为多数人维权。

《新民周刊》:一开始就打算采取绝食抗议?

史璞:这个是逐步升级的过程。从3月9日开始,我就在网上抨击病死猪流向市场的现象。但到了12日,他们没任何反应。我才发布了一个声明,决定如果相关部门再不关注,我就采取绝食抗议。但其实,我还是有所期待的,甚至到了14日晚上,我还是希望能看到当地政府的道歉信。15日起床后,我仍未看到对方道歉的表示。于是,我临时从柜子里找出一块白布熨了熨,在街边买了支签字笔写下“绝食抗议食品不安全政府渎职”,就出门了。

《新民周刊》:你做过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史璞:没有,我一直认为没人会找我(麻烦)。原因在于:首先,我的动机不错,这件事本身不错,我的行为没有违法。

《新民周刊》:当天的情况怎样?

史璞:那天我坐在那里,整个过程除了一开始有人拍照围观之外,下雨后,基本是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我们学校负责维稳的副校长、书记,加上保卫处的人都去了,他们是职责所限。他们一开始劝我离开。我就跟他们说,别在这里拉拉扯扯,旁边有人拍照,发到网上说你抓我,就会造成更大的影响。说完之后,他们就到了主席像后。

雨下大之后,他们买了伞给我。到了下午三四点时,我们学校的工会主席到了,告诉我,我的目的基本达到了,省委的主要领导都对病死猪现象有所批示,要求彻查。我一看省委领导都批示了,再加上单位的十几个同事陪着我在雨中呆了近7个小时,我们得有理有利有节,给他们解决问题的空间和时间。我就说撤吧,我们就走了。

《新民周刊》:如此看来,“绝食抗议”还是有所收获,至少相关领导已经批示。

史璞:我的部分诉求达到了,但有些责任人的处理还没有结果。我原来还要求通许县的主要领导要引咎辞职。监管部门的人也要引咎辞职,包括郑州、开封的,因为通许县的问题即使再严重,充其量也是货源地,流向郑州、开封市场时,当地的食品监管部门又在哪里呢?在河南省发生这样的现象,河南省的食品监管部门又是谁负责呢?每一级都有责任人,是不是该有说法?

现实却是,一有事就打“虾兵蟹将”。而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恰恰是杀猴给鸡看,能不能这样做,取决于当权者的政治勇气和魄力。到目前为止,我还在观望中,要给他们一个解决问题的过程。

即便“作秀”,只要病死猪肉少了就行

《新民周刊》:你的生活在“绝食抗议”前后发生了什么变化?

史璞:如果说有变化的话,就是这些天集中了媒体采访。没人找我谈话,也没人问我,我还是照常上课,照常生活。这事就像没发生过那样。所以后来我就发了条微博说,河南开放了,包容了。

《新民周刊》:没有比“绝食抗议”更好的办法了吗?

史璞:没有了!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走这条路。这个方法最能引起大家的共同关注且对社会不构成危害。我不是攻击社会,我用自虐来引起大家的关注。我的评论被封杀了,电视台的节目被封杀了,反映情况的渠道被阻断了。然后,与地方政府官员的沟通上也不流畅,他们敷衍了事。

当人走投无路,但又感觉这事非常重要时,唯一的方法就是用这种“软革命”的方式来促成问题的解决。

《新民周刊》:很多人很佩服你在这个年龄,还敢于去做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史璞:总不能让年轻人去“趟地雷死”吧!年轻人可能是激情,但我们更多的是责任感。年轻人在做这个事的时候,往往可能会冲动,行为失控。我来做这件事时就会有完全理性的行为控制。所以这次的“绝食抗议”,你会发现,从头到尾一切都在掌控中。

《新民周刊》:網上也有人说,这样做是一种行为艺术的表现。

史璞:行为艺术也好,作秀也罢。从定义的角度来说,所有行为展示给别人看的都叫做作秀。另一方面,如果我的作秀对社会有推动作用,这样的作秀未必坏。而退一步说,我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绝食抗议。作为我的定位,是一个新闻和事件的评论者、建议者,不是新闻事件的制造者。如今的越位,实属无奈。

《新民周刊》:你觉得这次的抗议在解决未来食品安全问题上能起到多大作用?

史璞:我个人觉得我的这一行为:第一,引起了政府的关注。第二,舆论造成了足够的社会压力;第三,可能会使违法者有所收敛。但是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因为食品安全问题表面看这是地方性、经营性、经济性的问题,实际所折射出的是我们的体制问题。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的反思,涉及到了体制问题。

体制的完善不是凭空而来的,为什么现行体制不完善,最后我归结到了我们公民的责任没尽到。

《新民周刊》:对,我看到你这些天一直在微博上进行反思。

史璞:我在反思,同时我也希望能政府能反思。现在一旦有事件发生,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去管理控制,而是一味地掩盖。我们政府已经从社会治理功能移化成了经济经营的功能,老是在如何保护经济利益上做文章。可以这么说,如果我们的宣传部不去禁止媒体报道这些消息,就不会引发我的绝食抗议。

对于食品安全,每个公民都有自己的行为责任,但政府也有他的职责责任。两方面都要努力,光靠政府不行,光靠公民更不行!因为很多公民做不成的事,才通过纳税来供养政府来为自己办实事。

但目前政府机构的设置实际是考虑到权力稳定的。这样的设置就造成了哪个部门想干好事,其他部门就会掣肘你,最后干不成;但反过来,当你去干坏事时,其他部门也管不住你。

《新民周刊》:其实,我们还要反思的是什么让一个教授来如此“不务正业”。

史璞:体制内的政府官员是不能轻易说这话的,媒体是被宣传部门管控的,公众是不知情的或说了也没用的。在这样一个国家的大是大非前,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也不发声吗?我有责任,有义务,也有权利来发这个声,否则真相被掩埋后,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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