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农家
陈丽平是开封县范村乡葛砦村的一位农妇。家里分了6口半人的地,20亩,有12亩种的是花生。陈丽平娘家也在本乡,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就种花生。除了花生以外,还种小麦、西瓜和红薯。这里是沙土地,种出来的瓜脆甜,花生,拔出来一点土都不带,白薯,又面又甜。
从陈丽平小时,就记得每当花生收下,晒干后,就有人开着农用车来买,去壳后再往外兑。10年前一斤带壳花生1.2~1.3元,四五年前是2元多,去年卖到3元多,今年春节后,涨到4元左右,但投资也一年比一年贵,农民并没有多赚钱。
葛砦村有几百口人,人均3亩地。种一亩花生能收500斤左右,毛收入1500~1600元。除掉种子、化肥、农药、灌溉等投入,净收入在300~500元。
花生并不是全部卖给二道贩子,而是1/10留作种子,自己吃,以及榨油。这里很多村都有榨油点,家里的油吃完了,就拉上几十斤花生,去榨油点,先把花生打碎,炒熟,往机器里一倒,一小时左右榨好油,和花生饼一起带回来。
表面上,农村的生活似乎变化不大。地还是那样种,花生还是那样收,那样卖。农民们并不关心他们产品的最终去向。虽然金龙鱼的小包装油进入中国已经20多年,从第一代的色拉油、第二代的调和油风靡中国城镇,但却始终没有攻陷作为油料作物产地的农村市场。
陈丽平说:“超市卖的油,没有我们自己做的油好吃,咱农民一直都是自己种麦,磨面;自己种花生,榨油。” 他们不会刻意比较榨油吃与买油吃的成本高低,只觉得那是自家地里的东西,自给自足,其乐融融。
但在整个国家范围内,实际发生着的变化广阔而深刻,且影响和改变了包括陈丽平在内的广大中国农民的命运。
商家
在1990年代之前,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跟陈丽平一样吃散油,每个县都有油厂,乡村密布着榨油点。传统的榨油方式简单粗糙,榨出的油杂质多、油烟多、卫生安全无保障。那时人们喜欢吃花生油、菜籽油,而厌恶豆油。因为豆油不香,还有一股豆腥味。
1980年代末,新加坡嘉里粮油公司进入中国,1991年,第一瓶小包装油“金龙鱼”面市。这种大豆色拉油纯净,透亮,经过精炼去掉了豆腥味。嘉里粮油巧借国内单位爱发福利的惯例,用团购方法逐步培养出国人对小包装油的喜好,小包装油市场快速成长。
嘉里粮油本是中粮集团引进的合作伙伴,后双方分手,中粮集团推出了自己的油脂品牌“福临门”。2006年,中粮收购中谷粮;嘉里粮油与益海集团合并,成立益海嘉里集团;加上以花生油压榨、精炼为主的山东鲁花,形成中国油脂业三大巨头,其中益海嘉里独占半壁江山。
中国食用油的需求量十分旺盛,国内油料不能自给,油脂企业只有靠进口大豆或散油来精炼。国内大豆的主产区是黑龙江,种植面积占全国大豆种植面积约一半,产量占全国2/3。由于国内油脂企业大量从美国、巴西、阿根廷等国家进口转基因大豆或散油,东北大豆无论是成本、价格、出油率等都不占优势,很多豆农都不愿意种大豆了,改种玉米。黑龙江大豆种植面积连续4年减少。而豆油都是用大豆压榨出来的,由于大豆减产,八成黑龙江油脂加工企业已经处于停工或者基本停工状态。
郑州的徐先生,曾先后在益海嘉里及河南本地某油脂企業任职,他说:“大量进口转基因大豆和散油,对国内农民的压榨是立竿见影的。农民不种大豆,改种其他的东西,是恶性循环,你大豆种得越少,形不成规模,话语权越小,只能把庞大的油脂市场拱手相让,只能跟着国外大豆行情走。”
河南是全国花生主产区之一,河南花生仁产量占全国产量将近一半。像益海嘉里这样的大企业,上下游通吃,既收购本地原料压榨,又进口散油进行精炼。但河南本土企业买原料自己榨油,还不如直接买毛油精炼的成本低。原来河南每个县都有榨油厂,现在很多油料厂被进口毛油冲倒了,本土企业只剩下一家大的大豆加工压榨厂—阳光油脂,但“阳光”很少在河南收购大豆,而是大批进口转基因大豆;河南另外一个有名的本地品牌,其压榨车间10年都没使用过。
河南亮健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姜卫东对《南风窗》记者说:“由于大豆油便宜,也冲击到中国的花生油市场。河南花生榨油行业,现在收农民花生也不多,除了外资搞‘属地战略,其他的榨油厂几乎都没了。我们厂压榨花生油很少,卖不出去。我们还是冷榨油, 10年前就有了,由于价格高,一直推不开。”
长期向“亮健”供货的田先生,现在成了它的股东,因为自己被拖欠已久的货款,现在变成了“股本金”。田先生是河南延津人,从1998年开始做花生经销商,从农民那里收购带壳花生,去壳后卖给榨油厂。田先生一年能收1000多吨花生,除了卖给榨油企业外,也向以花生为原料生产食品的企业出售。延津县曾有上百个像他这样的经销商,但一直在减少,现在只剩10几个了。
田先生说:农民在麦地套种花生,亩产四五百斤,能卖1500~1600元,净利300多元。这两年来,新乡市花生的种植面积在减少。农民以前把一半地种花生,一半种玉米,现在有的全改成种玉米了,因为农村缺劳力,玉米好管理。农民家里要是只有三五亩地,就租出去,种地的是五六十岁的年纪,出去打工没人要的。
输家
5月初,正是在麦田里套种花生的季节。齐膝深的麦田里,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把着,把地犁开,把花生播种进去。放眼望去,这种“作业二人组”往往是一老一少,或者干脆是老两口。烈日骄阳下,他们来回走一趟,已是气喘吁吁,浑身冒汗。
但陈丽平却说,现在种地比以前清闲了,就是忙这一阵,种完就没啥事了,浇浇地,上上肥,打两次除草剂就行了。收花生的时候,也是用花生收获机把地犁开,人跟在后面拾花生就行了。
花生地里的害虫主要是蛴螬、金针虫。郑州一位仝先生告诉记者,他老家在南阳。前几年,因为花生地下害虫多,它们会吃掉花生的根,汲取其汁液,导致花生成片死亡。农民把农药瓶打开,放到水渠里让水冲,这样才能把虫杀死。他回老家的时候,家里人就不让他吃花生。
陈丽平说,现在当地农民普遍把花生种子拌上农药,就能治住蛴螬和金针虫了。但拌种药成本高,一亩地要花40元。
以前花生田里都是人工除草,大约从10年前,农民开始买除草剂使用。陈丽平笑道:“人工除草太慢,人也受罪……”这似乎是一个象征:能用药、化肥和机械的,就不愿意再用劳力。
除了种地外,此地农民在农闲时出去打打零工,跑跑运输,还普遍搞了养殖业,几乎家家养猪,少的几头,多的几百头。猪养肥了,该卖的时候,有人来上门收购,就像收花生的二道贩子一样。他们把肥猪装上车,有的走到外地,有的卖给本地肉联厂。因此,现在的农村里已没有纯粹的农民了,他们的身份是“兼业化小农”,从事着多元化的经济活动。
目前我国花生地里使用量最大的除草剂是乙草胺,用乙草胺后花生有农药残留,对人体有潜在危害。2006~2007年,日本多次就我国输日花生中乙草胺等农残超标,通过我驻日使馆向我国发出通报,并希望我国采取有效措施进行控制,今年欧盟已禁止其成员国使用乙草胺。
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何慧丽,长期进行乡村建设实践,同时兼任河南开封市市长助理、兰考县委常委。3年前,开封某县某村的一户农民告诉她:“我种了10亩花生,因为今年雨水多,杂草旺长,就大量往地里打除草剂,比往年多打了一倍还多。这些花生收获后,是卖给国内某大型食用油品牌企业的。但我有3 亩地没打农药,留作种子、自己吃以及榨油。我也不相信商场里卖的油。”
何慧丽感慨道:“消费者与生产者是永远的矛盾体。消费者拼命压价,生产者拼命抬价。城里人把农民逼得一心赚钱,人与人都不和谐了,怎么增产怎么来……结果,消费者把农产品的价格压低了,生产者就在地里拼命上化肥,喷农药,弄死你!”
何慧丽认为,城市化、工业化把人异化了。城里人不与大自然接触,不从生命的层次上看问题,竟然发明了化肥、农药。中国5000年都一直肥沃的土地,改革开放30年就不再肥沃了,地力用尽了。田里的化肥施到一定程度,已经不能提高产量了。农药在杀死害虫的同时,也杀死了益虫。土壤里的生命单一,生长出的农产品怎么会有营养?
何慧丽说:“有句俗话说:‘城里人用假冒伪劣坑害农村人,农民用有毒食品毒害城里人。社会是如此邪恶……你可以不爱农民,但你爱不爱自己的身体?有人迷信‘认证,只要有‘认证就放心了,但农民偷偷打农药、上化肥怎么办?还有人竟然建议在田间地头架设监控设备,真是可笑!爱农民就是爱自己。如果你把农民当亲人,你们是亲戚,你吃他种的东西,还用得着认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