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昕亭
1976年,“拉美文学爆炸”的两位主将,也是至交好友加西亚?马尔克斯与巴尔加斯?略萨在墨西哥的一家影院门口大打出手。关于这次决裂,坊间传闻是因为女人,官方说法是友谊破裂,但是也就是在那个挥拳相向的夜晚之后,这对曾经的亲密战友渐行渐远,最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马尔克斯始终无悔青年时代的选择,坚守左翼政治的抱负,不遗余力地抨击美国对于拉丁美洲的政治经济殖民。略萨则迅速切换跑道成为新自由主义拥趸,甚至一度代表右翼政党角逐总统候选人。
2010年当略萨终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加冕,跟马尔克斯“打了个平手”之后,全世界的读者都翘首期待这两位才华横溢的拉美作家冰释前嫌,共同沐浴在诺贝尔的普世荣光中。书商们更是加紧策划两人的合集,推动互作序言的“文字外交”。不过当事人似乎并不领情,依旧以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继续别扭着。第三世界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政治立场、道路选择,成为这场持续30多年的分道扬镳背后,真正的春秋大义。
文坛风云
有“学术摇滚明星”之称的斯洛文尼亚学者齐泽克,曾提出一个观点来理解知识群体的论争:即那些表面看上去似乎纯属秀才掐架的口水官司,其实内里联系着远为宽广的社会空间,牵涉着政治乃至经济实力的明争暗斗,同时也意味着文化格局的重新排兵布阵。正是社会群体、政治联盟不断地利益分化,使得知识群体对不同立场、不同道路的选择,最终以文字硝烟乃至文化风云的样态浮出历史地表。所以,当保罗?德曼在二战时期的反犹写作,触发了整个学界对于解构主义批评的质疑与辩护时;当“卡索尔大战”挑起人文-自然知识分子两军对阵时,那并非是简单的文人相轻,也绝不是厚黑学的文坛实践,而是以晴雨表般的敏锐泄露了真切的政治动荡,见微知著地率先提示了正在分化重组中的利益格局。在此,走上“占领华尔街”街头,忙着将政治事件理论化的齐泽克,也再度打开了理论事件政治化的空间与希望。
倘若切换回中国频道,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人物恐怕要算鲁迅,他当之无愧应是现代文坛上参与论战最多、最长、也最知名的文化人。晚近研究对于鲁迅嬉笑怒骂的杂文,以及他贯穿了上世纪几乎整个20~30年代的笔头论战,或是抱着同情之理解的态度,举证鲁迅大义当头,绝无私怨;或是在和平主义的旗帜下,评判鲁迅刻薄有余,温厚不足。如果以齐泽克的观点看去,“杂文”本就是一种现代性文体,它恰好是现代知识分子在现代传播媒介(报纸)中,与他所处时代的社会思想、文化现实,遭遇并发生有机联系的重要而有效方式。硝烟四起的文字疆场,正是激荡时代里社会症候的表征,政治、经济、文化的多重角逐在这个疆域里公开扭结、显影放大。
上个世纪20~30年代的中国,外国势力忙着寻找本土代理人,民族资本家急于站稳脚跟扩充实力。遗老与海龟、旧派文人与新文化旗手,不约而同地在“五四”的余波袅袅中,重新辨明方向,再度整装待发。现代化的泰坦尼克巨轮已然出港,若隐若现的冰山各就各位,蠢蠢欲动,危机四伏。
就在此时,一个幽灵,一个叫鲁迅的幽灵,在中国文坛上游荡。他直指文化保守主义的软弱—“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却以明确的后撤姿态,朝向传统文化寻求庇佑。鲁迅与学衡派的论争,不仅渐次拉开了20年代中国的文化帷幕,也使得从此以后,张皇四顾下传统文化的每一次复兴,都不得不面临鲁迅早已戳破的幻象:在被无情卷入资本主义现代性进程之后,未经染指的所谓国学国粹早已无处可循,更沒有如处子般纯洁的传统文化,抚慰知识分子们在风雨飘摇中忐忑不安的心情。如果已经沒有回头路可以返折,那么中国以何种方式完成现代性转型,加入全球性民族-国家角逐,依靠何种力量,团结哪些阶级,就成为曾经同仇敌忾的新文化阵营里,每个知识分子必须重新做出的思考与判断,这也必然导致整个知识界在持续的论战中,走向不断分化与裂变。
对于大多漂洋过海、负笈欧美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西方是一个多重纠葛的冲突所在,相对于“落后”的中国,它是文明的至高点,面对民族家国,它又是残暴的侵略者,在仰视西方文明的目光中,直面帝国的阴影与血腥,这是一个知识挑战,亦是一个政治困境。同时,对于大多出身富庶之家的知识阶层来说,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与军阀官僚、强权政府划清界限,未尝不是乱世离恨的首选之策,但是敢不敢、能不能、愿不愿肯定群众运动,将他们作为未来中国的政治主体,并与他们并肩作战,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政治抉择。
社会变局
所有这些论争中,不是沒有人世纠葛,也绝非全无利益缠绕,龙争虎斗、陈仓暗渡恰恰是社会变局的产物,是知识论争背后真正的历史主谋。今天我们依然绕不开鲁迅,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提起他,究其原因,不仅在于他的骨头是最硬的,更因为在历史的每一个关口,社会的每一个拐点,他都以亲历者少有的清醒,参与了历史进程,不向权势投降,也不向利益低头,所以他确乎有资格站在现代中国激荡风云的入口处,说一句“一个都不宽恕”的终结之语。鲁迅“一个都不宽恕”,照样也不需要被宽恕,对于现代中国来说,他就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不结痂不愈合,每到文坛风云又起的时候,看着知识界再度旧瓶装新酒般地一路左摇右摆。
完全从道德学、伦理课的角度,评价历史进程中知识分子的坚守与妥协,抗争与沉默,不仅有失公允,更有偷梁换柱、欲盖弥彰之嫌。知识论争在几度沉浮中,始终是随着历史主体更迭交替,在社会进程中调整转向。
“知识分子”是一个现代的概念。借用皮埃尔?布尔迪厄刻薄但不乏真知灼见的讽刺是,谁会关心有关知识分子的话题呢,也只有知识分子自己。纵观思想史哲学史,提出过、研究过知识分子问题的,也多是转折年代里,被何去何从的选择焦虑症困扰的学者们。这其中不能不提及的是葛兰西关于“有机知识分子”的构想。在葛兰西看来,正是社会群体的不断分化,多重利益的盘根错节,使得知识分子的概念,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扩充,学者、艺术家、媒体人、电影从业者都在成为广义上的知识分子,当他们自觉参与到特定利益集团的构建与发展中时,就担当起了“有机知识分子”的角色,所以在当代社会利益主体不断多元化的背景下,每一个阶层联盟、每一个身份群落都拥有自己的“有机知识分子”。这一方面回应了齐泽克的观点—表面上的笔墨官司里,激荡着社会变局,时代风云;同时也意味着,知识分子将以各种各样的文化生产,参与到历史进程中,智识生活并非被隔绝在校园高墙和特定专业领域之内。
我们曾经在柏林墙倒塌、冷战终结的喜悦中,期待一个一笑泯恩仇的喜剧故事。谁知倏忽之间,全球性的贫穷柏林墙、隔离带正在重新堆砌起來,在新一轮的经济危机、政治动荡中,贫富对峙、资源争夺以空前的紧迫性,再度提醒我们,百年来资本主义发展的模式之痛还在继续肿胀,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依旧步履沉重。曾经迫使鲁迅著文回应的挑战,照样还在困扰着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们。所以,知识论争有待在政治化的语境中,重新被评估与书写,重要的不是分出胜负,而是让矛盾纠葛、利益冲突浮出历史地表,再度改写知识生产的起点与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