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个生命的童话

木心

阮静雯7岁了，从出生3个月开始，她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医院病房里度过的。她没有在草地上奔跑过，没有在阳光下欢笑过，但她有一个五彩斑斓的童话世界……

妈妈写下的童话

2008年6月，广东顺德容奇医院血液科302病房里，28岁的梁柳娇一边看着熟睡中的女儿，一边伏在床边写一篇童话的开头：“在遥远的星球上，有一个密密麻麻城。密密麻麻城里有一对幸福的母女，女儿叫玫瑰，妈妈叫牡丹……密密麻麻城旁边，有一个窟窿洞，那里住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魔鬼。有一个白头发魔鬼，因为长得难看，还总是戴着白色的面具，所以名叫小怪兽……”

写着写着，梁柳娇的眼泪掉了下来——世上有哪个母亲，会把留给女儿的遗言，写成美丽的童话呢？

梁柳娇是顺德人。2002年，她进入广东顺德松下环境有限公司工作，同年与大她5岁的阮顺永喜结连理，两人在顺德置有一套120平方米的婚房。两年后，他们的爱情结晶小静雯来到了世上。

2005年1月20日，小静雯刚满3个月，就被诊断患有遗传性的重型地中海贫血症。自发病后，小静雯每个星期都要大量输血，还需要注射去铁胺来净化储血。因为她三天两头感冒，家人便让她长期住在医院一个单人小病房里。

为照顾女儿，梁柳娇办理了停薪留职。小静雯每个月的治疗费都在3000元以上，一年后，梁柳娇夫妇将婚房卖掉，换来了60万元的治疗费。

2006年年底，为了给女儿配型，梁柳娇冒险怀了第二胎。她不知道女儿是否能坚持到骨髓移植的那一天，但她希望女儿的世界里除了病痛，还有其他的色彩。

为了让小静雯感知到更广阔的世界，不做治疗时，梁柳娇常给她念童话。有时，小静雯问：“为什么我总在输血啊？”梁柳娇说：“因为不输血，雯雯就会变成小金鱼。”每当扎针疼的时候，小静雯就会哭着说：“妈妈，就让我变成小金鱼吧！”

“在小怪兽的洞穴里，有一个水晶池，那里养着一些蓝色的小金鱼，小金鱼的血也是蓝色的。小怪兽只喜欢喝蓝色的血，为了得到更多的蓝色小金鱼，小怪兽不得不去密密麻麻城寻找孩子。它会给孩子施下魔咒，当孩子的血完全被染成蓝色的时候，就会变成小金鱼……”在童话里，梁柳娇这样讲述女儿的病情。

病房外有一棵大榕树。3岁以前，小静雯的世界里只有榕树和妈妈：左边，是日益憔悴的妈妈；右边，是看上去永远不会老的大榕树。尽管这样，两岁时小静雯已经能背很多童话，她会说“胖榕树长了胡须”，会说“椿树没有枯萎，妈妈也没有枯萎”。

2007年8月21日，梁柳娇在医院早产生下了儿子阮镇轩，母子平安。遗憾的是，弟弟的骨髓血没能与姐姐成功配型。用新生儿救静雯的计划失败了，梁柳娇很失望，也很内疚。刚在家坐完月子，她就将儿子托付给父母，自己则赶回医院照顾女儿……

把希望留给女儿

2008年6月，梁柳娇被检查出患有卵巢癌。这个消息，她没告诉任何人。“在窟窿洞里，还有个黑头发魔鬼终结者，它和小怪兽常常结伴干坏事。终结者怕光，为了保护自己，它要穿黑蝴蝶织成的衣服，以便挡住光线。如果想抓到更多的黑蝴蝶，它需要钻到人的身体里，当那些个子小的细胞全被吓跑了，人就会变成黑蝴蝶……”后来，梁柳娇用这段故事，记录自己当时的心情。

生下儿子后，不少人劝梁柳娇放弃女儿，但她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她记得，坐完月子回到医院，女儿就拉着她絮絮叨叨：“妈妈，听说你去生小弟弟了……你不要给弟弟吃发酵粉，不然他会像小猫莫格一样把屋子顶破的！”她还说：“妈妈，小姨说老天爷下雪了就带我去动物园玩，你给老天爷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儿下雪好不好？”女儿充满童真的话，一下子扫去了她所有的疲惫和辛酸。

梁柳娇要放弃的是自己，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要把机会留给女儿。所以，得知自己患病后，她只在药房买了最普通的药进行保守治疗。

有时，想到自己会很快离开一双可爱的儿女，她难掩愁云。看到妈妈不开心，小静雯便想方设法逗她。她一会儿说：“妈妈，等我好了，你就带我去动物园，我要教熊猫做早操。”一会儿又告诉妈妈，刚才医生“长鼻子皮皮”来看过她，护士姐姐“小猪花花”给她扎过针，另一名护士姐姐“小狗欢欢”则给她的伤口消了毒……

她给女儿营造了一个童话世界，女儿又把她拉到这个童话当中，她们都躲在这个没有烦恼的世界里，寻找着生命的慰藉。后来，梁柳娇想为女儿写个童话，自己走了，美丽的故事也能陪伴女儿……《天使玫瑰记》就是这样诞生的。

“有一天，小怪兽蹿到了玫瑰家窗外，它看到了玫瑰花蕾一般美丽的小脸，它的笑声就像冰雹一样重重砸在屋顶上……”

有一次，梁柳娇写着写着，发现女儿在看自己，便装着若无其事地说：“要是妈妈有一天变成蝴蝶飞走了，雯雯不要哭……”小静雯先是在她的肩上摸了又摸，看那里是否长出了一对翅膀，然后说：“妈妈不要飞走，我要妈妈一直陪着我……”梁柳娇背过脸去，不让女儿看到她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

“……小怪兽给玫瑰下了魔咒，爸爸妈妈只好将她送到了榕树长老的城堡里。榕树长老有一支用胡须制成的刷子，它可以打扫小怪兽种下的那些蓝色粉末……”

2008年7月20日，梁柳娇检查时发现癌细胞有转移迹象，才不得不把病情告诉了丈夫和家人。双方老人卖掉了各自的老宅，筹集了20多万元，“强迫”梁柳娇做手术。

就在此时，广州南方医院传来喜讯：台湾一位捐赠者的骨髓与小静雯的配型成功了，移植费用需要30万元。老人卖房子的钱，梁柳娇决定留给女儿做手术。

10月7日，小静雯顺利进行了移植手术。手术过程很顺利，但术后小静雯开始拉血便、皮肤脱皮，排斥反应达到最高级别4度，每天要服用大量抗生素和免疫抑制剂，同时还要继续输血和注射去铁胺。

这期间，梁柳娇根本没有心思管自己，身体不舒服了，就喝些中药应付。小静雯哭闹时，梁柳娇就给她讲故事：“……要彻底解除玫瑰体内的魔咒，除非到小怪兽的洞穴里去偷一件法器。尽管谁都不敢踏入窟窿洞，但牡丹决定去闯一闯……”

2009年6月，眼看妻子的病已经拖延不得，阮顺永“厚着脸皮”到梁柳娇已经停薪留职多年的单位求助，热心的同事们很快捐助了10多万元。

6月5日，梁柳娇再次到医院检查，那时，她体内除了卵巢癌，又添了子宫内膜癌。而小静雯此时又出了意外状况——因长期服用抗排斥药物，她患上了激素性白内障，几近失明。同事捐助的10多万元，梁柳娇用来给小静雯安装了人工晶体。而此时，被两种癌症吞噬着生命的梁柳娇，一直坚持趴在床上写着：“……历经千辛万苦，牡丹终于偷到了法器，她自己却被终结者盯上了……闻知法器被偷，小怪兽深夜闯到榕树长老的城堡，用白色面具碰了一下玫瑰的脸……此时，牡丹的双肩也开始疼痛——那里长出了两个小小的翅膀……”

童话的完美落幕

就在梁柳娇打算放弃自己时，多家媒体报道了她的困境，“佛山地贫志愿者服务队”也将她们俩作为重点帮助对象。

2009年7月15日，梁柳娇被推上了佛山一家二级医院的手术台。手术分两场进行，第一场手术，医生为她切除了左侧卵巢。休养半个月后的第二场手术，梁柳娇又接受了切除输卵管和大部分子宫的手术。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医生又在梁柳娇的乳房部位发现了神经纤维瘤。这一次，梁柳娇绝望了：自己一场手术就10多万，这10多万够女儿3个月的抗排斥治疗了……

8月3日，万念俱灰的梁柳娇放弃治疗回到家中。第二天，女儿打来了电话：“妈妈，我和爸爸帮你把童话多写了一段，爸爸让我念给你听，看我们谁写得更好。”

“小怪兽和终结者包围了榕树长老的城堡，但牡丹请来了鸡蛋花仙女、菠萝蜜修士，仙士们和魔鬼展开了大战……”

梁柳娇被女儿逗笑了：这个小鬼，竟然也会编童话了。那之后，小静雯每天都和妈妈通电话，母女俩在电话里唧唧喳喳地商量故事的进展和结局。就这样陪着女儿直到她长大、恋爱、结婚，不也是件很美好的事吗？梁柳娇想。

8月15日，梁柳娇切除了乳房纤维瘤。此时，小静雯的抗排斥已趋平稳，便转院到母亲治疗的医院。母女俩的病房隔得不远，小静雯时常来陪妈妈。看妈妈不思茶饭，她夹起一根青菜送到妈妈嘴边，说：“来，尝尝风的味道。”又舀起一勺汤，说：“尝尝‘海的味道！”见妈妈的头发大片脱落，她就开玩笑：“妈妈和我一样，头发被仙女们借走当缝衣针了。”不久， 梁柳娇因服用激素药物发胖，小静雯就对爸爸说：“我和妈妈要变成两只胖气球了，要是我们飞到太空去了，你怎么办？”

看着女儿和普通孩子一样纯真，梁柳娇也渐渐开心起来：比起女儿幼小的身躯所承受的漫长痛苦，自己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生活不管多么险恶，但欢乐永远多于痛苦，希望永远多于绝望。

2010年5月12日，因发生严重的肺部感染，小静雯被紧急送往南方医院实施肺泡切除手术。术后24小时过去，小静雯依然昏迷不醒，梁柳娇只能用童话来为女儿祈祷：“榕树长老率领仙士们捣毁了小怪兽的水晶池……漫天的花瓣朝玫瑰飞来，玫瑰的脸上又恢复了红润……一只黑蝴蝶盘旋着停在玫瑰的头发上，醒过来的玫瑰一眼认出那是妈妈……”

3天后，小静雯醒了，童话真的照进了现实。

2011年，梁柳娇多次到医院复查，都没发现癌细胞有转移复发的迹象。

2011年9月26日，小静雯出院，回到久违的家中。刚开始，小静雯听到有人敲门，总像在医院时那样问一句是不是“狼来了”。梁柳娇依然常常和女儿编织童话。在那些被病魔缠绕的日子里，童话像一注注安慰剂，驱散了她们的疼痛和忧愁。而现在，童话则是五彩的阳光，照亮了她们看似黯淡的生活。“……只有抓到落荒而逃的终结者，变成蝴蝶的妈妈才有可能重新变回来，所以玫瑰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抓捕终结者的征程……”

（水云间摘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