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煮酒

2012-05-30 10:48南歌张欣
读者 2012年19期
关键词:张謇袁世凯

南歌 张欣

1904年6月7日夜,28年前断然绝交的张謇和袁世凯师生二人再度言欢,主题事关国体。临别学生捻须送客,一语点透题眼:“有朝一日……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一夜师生对酌,结成了日后把大清拉下马的政治同盟。

学生是开缺回籍养病近3年的袁世凯,摆出“孤舟蓑笠翁”的身姿,却让人读出姜太公钓鱼的味道。来他的洹上庄园拜访的各色人等,光有名有姓的就有一百二三十人。

老师是张謇,为请立宪,由沪粤津汉四商会公推入京,对清政府“进最后之忠告”。途经河南彰德府,特地造访袁世凯。张謇很清楚,这位昔日的学生是一座蠢蠢欲动的政治火山,正在等待合适的“爆点”。老袁也明了,老师背后是立宪派、各省咨议局和企图心强烈的江浙绅商,代表地方实力派,也代表民意。

政治领袖和社会领袖达成默契,搞了一个亘古未见的顶层设计。洹上夜饮之后,两人密电往来频频,“甲日满退,乙日拥公……”张謇跟老袁如此直白地约定。

一个莽武夫、老政客,一个状元公、实业家,相识30载,经过绝交、试探、结盟,终于迎来了蜜月期。立宪,共和——他们能为摇摇欲坠的国家找到一条坦途吗?

一封绝交信,讥刺“司马昭”

晚清有一纸著名的分手信,写信人是张謇,收信人是袁世凯。

1881年,22岁的袁世凯感觉到博取功名无望,有心“效命疆场,安内攘外”,投奔养父袁保庆的好友、淮军首领吴长庆。吴长庆指定学养深厚的幕僚张謇为其授业。

张謇的科举之路其实也算不上顺遂。有人计算,他曾进出科场20多次,耗费在考场上的时间合计就有120天。及至41岁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做了半天就辞了职。“读书三十年,为官半日,可笑人也。”他这样自嘲。

给袁世凯做先生时,张謇29岁。袁世凯下笔“文字芜秽,不能成篇”,让他无法修改,刚教训几句,学生却发飙了:“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功万里外,岂甘愿死守圣教周礼之下。”

一番慷慨陈词,老师大受感动,嘉许其治军之才,向吴长庆保荐,先任营务处帮办,后当先锋营管带。

带兵之于袁世凯,“比起做文章来,到底容易多了”。后来张之洞和袁世凯闲谈,问起练兵诀窍,袁一语以蔽之——“绝对服从命令”。“我们一手拿着官印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和钱,不从就吃刀”。

1882年朝鲜壬午军乱,袁世凯随吴长庆部队东渡平乱,身先士卒,军纪严明。两年后,李鸿章调走吴长庆,却留袁世凯驻扎藩属国朝鲜。分了吴一半兵力,又有“军功章”在手,袁世凯迅速向政治大鳄李鸿章靠拢,“露才扬己”,毫不避忌。

旧主难堪,恩师气绝,张謇写来绝交信,从此割席。下笔千言,处处带刺,张謇在信中斥袁世凯不忠不义,不称“慰亭”而叫“司马”,既指其官位,更讥其“司马昭之心”。与张謇本人有关的是袁对张称谓的改变,从“张老夫子”“季直(张謇字)师”到“季直先生”“季直兄”。他诘问,“謇今昔犹是一人耳”,而称呼却“愈变愈奇,不解其故”。

张謇心中对袁世凯早有判断:“刚而无学,专而嗜名。”师徒二人从此不通音信20多年。

“圣王之道加机器之学”

分手时骂得痛快,和好就更需要勇气。

1904年,新政已起,立宪之风劲吹。

袁世凯从小站练新军起家,一路扶摇直上做了北洋大臣,还把直隶建设成了全国新政模范省。改政务、大练兵、办铁路、搞商务,他迫切需要“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

张謇虽中过状元,却早已弃官从商,艰难兴办的大生纱厂已开始盈利。从兴实业、办新政,再到搞立宪,代表东南绅商的张謇有了明确的政治诉求。

他曾赴日本考察,把日本的成功模式总结为“圣王之道加机器之学”。为促立宪,他开始游说各方大员,手握重权的袁世凯自然绕不过去。

政治理想的光芒融化了私人恩怨的坚冰。张謇主动写信给袁世凯,希望其效法伊藤博文,“主持立宪”。袁世凯虽云尚需时日,但“愿为前驱”。二人一在朝一在野,同声呼吁立宪。

1906年夏,袁世凯与载沣共议立宪,主张裁军机处,改组责任内阁。双方激辩,载沣眼看扛不住,拔枪欲向袁射击。张謇为此特意写信慰问老袁,称他如日本宪政之父大久保利通,“而自居于小室信夫”,并坦承当年看低了他。

不久,清廷宣布预备立宪。袁世凯是17位编纂官制官中唯一的地方大吏,是实权在握的操盘手。

此时的老袁完全符合张謇的期望,成了在体制内推行宪政的铁腕政治领袖。他意气风发,大胆放话“官可不做,宪法不能不立”。

庙堂之外,张謇也没闲着。他联合郑孝胥、汤寿潜等人组成当时中国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立宪团体“预备立宪公会”,为宪政摇旗呐喊。

官制改革最终流产。袁世凯想借机做大“北洋集团”,以铁良为首的皇族自然不依。三权分立的内阁制终成空,中央直属机关关起门来做做加减法了事。

袁世凯被摄政王发回原籍,朝廷对立宪始终犹抱琵琶,张謇所代表的社会精英层奔呼不止。一条隐秘的红线,紧紧牵扯着立宪领袖与下野枭雄。

做华盛顿,不要效法路易十六

一个月前皇族内阁亮相,张謇意识到“全国为之解体”,“朝野上下,不啻加离心力百倍”。决定对中央政府进行最后一轮忠告。他首先联合上海立宪派领袖,联名致函摄政王,建议“重用汉大臣之有学问阅历者”,其中当然包括袁世凯。

夜访洹上村、对饮袁世凯之后,张謇到京面见摄政王,提出5项建议,如施宪政、保护民族产业、为四川铁路亏空埋单等,但摄政王仅表“赞许”,之外基本无他语。

张謇的京城之行很忙,皇室的连番盛筵、封官许愿,和他心头急煎煎的忧虑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大清朝这座穿风漏雨的老屋子,似已来不及修修补补。局势的发展迅速超越立宪,走向革命。

1911年10月初,大生纱厂湖北分公司开业,张謇前往武汉参加庆典。10月10日晚8时,他从汉口登上“襄阳丸”号返沪。轮船开动时,他目击长江对岸城里火光冲天。立宪者担忧的革命,终于轰然爆发。

次日,袁世凯生日宴客,收到武昌首义的消息,他知道,重装上阵的时机来了。

张謇的两位立宪派友人——江苏巡抚程德全和浙江巡抚汤寿潜,宣布脱离清廷独立。张謇在愕然中转变立场。他致电袁世凯:“环顾世界,默察人心,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

作为实力举足轻重的东南绅商的代表,他相信唯有袁世凯能迫使清廷退位,并统一全国,建立民国政府。对革命派他却始终缺乏信心。1912年1月3日,张謇与孙中山晤谈,事后只写下“未知涯畔”4个字,显然是个差评。

事实上,袁世凯是当时各派的最大公约数,孙中山也曾公开称:“欲治民国,非具有新思想、旧经验、旧手段者不可,而袁总统适足当之。”

南北和谈,反对迁都南京,拟议内阁各部人选,协助解散南方剩余革命武装,力劝黄兴北上,组建立宪派主导的共和党——张謇马不停蹄地为老袁“扫雷”,极力巩固其政权。

合作拟就宣统皇帝退位诏书,是张袁蜜月期的最大成果。在新政府中担任农商总长和水利局总裁,益工商、补农林、兴水利,张謇终得其所。

张謇夜探洹上村之时,袁世凯已罢官3年,二人来往信函近600封,以“复出”为关键词搜索,所涉信件在百封以上,但袁一口咬定绝无复出之意。面对张謇,老袁表明心迹。这一天,距离辛亥革命爆发还有125天。

很快,历史再次露出狰狞鬼脸。1914年,袁世凯要称帝,张謇劝其做中国的华盛顿,不要效法法国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规劝无效,张謇去职,退居南通经商。

1916年,称帝后的袁世凯加封故人张謇等为“嵩山四友”,政事堂钦差专送一幅《嵩山四友图》来到南通,张謇闭门拒收。作为实业家和实干家,张謇希望政体更替平稳完成;而对于袁世凯来说,无论立宪、共和还是称帝,都更像是一个工具,强人总相信自己能拨转危局。结果是,两人都失败了。

其后的中国,八方割据,兵火绵延数十年。

那一夜煮酒,如梦似幻,让人不堪。

(刘亮摘自《领导文萃》2012年8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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