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锦灰(二)

2012-05-14 10:13清扬婉兮
花火A 2012年5期
关键词:胸衣文胸舅妈

清扬婉兮

上期回顾:苏茆茆的妈妈因哮喘病过世后,就被接到舅舅家生活,舅舅是个好人,但舅妈总是嫌弃苏茆茆,表哥也老是欺负她。苏茆茆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幸好好朋友莫央总是陪着她,支持她,给了她很大安慰……

我站在黑暗中,久久不动,像一尊雕塑,坚硬的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塑。隐约的谩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黑暗是暴露羞耻和脆弱的最佳场所。泪水在眼眶里打旋,然后,一波一波地涌出来。

叶明进来的时候,看到我在黑暗中岿然不动的影子,吓了一跳。

昏昏夜色中看清是我,才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有病啊!吓唬谁啊!”

我没有说话。

那个夜晚,就这样过去。车费餐费的事,就不了了之。

第二个周末来到少年宫,我嚅嗫地正要上前向老师解释,却被她热情周到地招呼着:“赶快上车!上车!”我看到鱼贯而上的伙伴里,莫央在队伍的尾巴对我招手微笑。

山里的风景很美,去时的路上下了雨,山中五月天,烟雨渐次散去,安静的大山里空气清甜丰润,天地是一片灰青,阳光拨云偷看。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勾勒描画,仿佛时间停止,烦恼尽消。我画大山深处的一角白屋,她画奇枝别出的一棵大树。时间过得很快。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伙伴们一起,在半山腰的农家,也吃到了美味的农家饭。油亮酱香的腊肉隐藏在碧翠的西芹里,浓香与寡淡覆盖在瓷碗里,煞是好看。

当然,是莫央为我交了钱。

9

我喜欢夏天。夏天是少年的白衬衫在巷口一闪而过,是蝴蝶飞过去落在女孩的花裙子上,是手上迅速融化的冰激凌从指缝流下来,是碧翠的树木染亮了从罅隙里穿过的光影;夏天是孩子们常常在大人们午睡以后,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去结伴干点恣意妄为的坏事。

比如现在,我和莫央。

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利落的七分牛仔裤,蹲在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这棵老槐树长得很好,主干粗壮,从主干分叉出五六根分叉,像一只从大地深处伸出的大手,一只乞求的手,向蓝天索要阳光雨露。现在,我们蹲在“手掌”中心,扒开浓密的树叶,准备干点坏事。

老槐树正对着舅舅家的后院墙。屋顶一个简易竹晾衣架上,晾晒着刚刚洗过的衣裳。舅舅的裤子,叶明的球衣,还有舅妈的内衣,那内衣像两团皱巴巴湿漉漉的卫生纸团在一起,沾在细绳上,在夏季的热风里,如荡秋千般,忽悠悠地摆荡。

莫央的手里,是一根她爸爸的伸缩鱼竿。她一边娴熟地操作,一边扭头狡黠地眨眨眼睛:“是那个吗?看好了!”

蝉鸣,叶翠,天蓝蓝,以及初夏阳光里炙热的宁静,记录了那刻我狂跳不止的心。原来做坏事能带给我们这样强烈的快感和刺激。我屏住呼吸,看到鱼竿有的放矢地伸出去,轻轻一挑,又准确无误地收回来。

我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那个丑丑的文胸,被莫央嫌恶地提溜在手里,她左右打量一下,然后,扒开树叶,将文胸扔了下去。白色物体被一枝细细地树枝勾住,仿佛垂死挣扎一般,却最终无法改变命运,轻飘飘地掉入一条被残羹剩饭烂菜叶子拥堵的下水沟里,棉质的文胸喝透了脏污的水,终于沉沉地没入水中。

我兴奋地抬起头时,发现莫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麦色的肌肤被阳光灼晒,是油油地亮红,忽然,神秘地靠近我,小声问道:“茆茆,你那里,长了没有?”

我一头雾水,看到她盯着的部位,瞬间明白了。我脸一红,却装作懵然不知,反问:“哪里啊?”

她又更近地靠近我,呵气如暖暖的羽毛,丝丝缕缕地撞击我的耳膜,她说:“就是,胸部啊!你长了没有?”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前,平坦如原,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而班里有女生,已穿上了像舅妈那样简单款式的棉质文胸,细细的带子在衬衫里若隐若现,有的女生,已来了例假,我亲眼看到一个愚笨的胖女生,被骤然而至的例假污了裤子,一整天,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遮遮掩掩,一动不动,而几个好事的女生,像看热闹一般,直到放学也不肯离去,悄悄地绕到窗户后,看那个可怜的女生如何收场。

莫央见我低头不语,又说:“我妈妈说,那里发育了,就是大女孩了。”她压低声音:“你摸摸!”

她兀自伸出手,将我的手拉过去,轻轻地覆在她的胸前。我感到浑身的神经绷紧了,像一张弓被满满地撑起,我张大嘴,无法呼吸。

成长是一个神秘又让人略带羞耻的过程。

我触电一般迅速收回了手,支吾着:“赶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好了。”

我俩相互扶持着下了树。

晚饭后,舅妈去收衣服,开始听到她的谩骂声:“妈X的,哪个变态,连胸罩也偷!妈X的,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

舅舅小声地劝着:“兴许是被风吹掉了,再找找,别在这丢人了!”

“妈X的,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

正在喝水的我,扑哧笑出声来。

这时,叶明“啪啦”一声,将几本皱皱巴巴的书本扔在桌上,准备应付作业。

为了节省电费,舅妈要求晚上我们同坐客厅的一张八仙桌上写作业,而通常,叶明随便划拉两下就溜得没影了,八仙桌,就是我的地盘。

难得见他会用功。

“哎!苏茆茆,把你的作文借给我抄一下。”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又不是一个学校,也不是一个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一样。”

“怎么这么多废话。这次是随便写,哦,就,就是非命题作文。”他声音软了一下,恳求道:“就你那作文,随便让我抄一个。”

“不行!要抄,你还不如抄作文书呢!”

叶明恼羞成怒,文具袋狠狠地摔了一下,叫嚣道:“有什么了不起啊!牛什么牛啊?苏茆茆,你给我等着。有你好看的。”他摔完东西气汹汹地骑着那辆捷安特自行车出去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继续做作业。

我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

一个星期后,我看到了叶明口中说的“有你好看的”。

10

那天,我和莫央如法炮制,又顺利地勾走了舅妈晾在楼顶的另一件胸衣,粉红色,还有一圈白色的花边。我俩狠狠地嘲笑了舅妈的品味后,将那件胸衣扔给了街口一个有暴露癖的女疯子。莫央真胆大,平时除了警察,谁也不敢靠近那个疯子,而她将胸衣递给那女人的时候,我看到疯子黑红的脸上绽开奇异的笑,她穿上那件胸衣,遮住了胸前那两坨如黑面袋子一般的肉,又向川流不息的人群跑去。

想到舅妈发现新胸衣又不见后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我觉得浑身的细胞都颤颤地唱着歌,原来,每个孩子内心深处,都有想做坏孩子的想法,做坏孩子,原来会获得更多的快乐。

和莫央分手后,我直接回家,因为我兴奋的小心脏急于感受偷窃后那种让别人着急愤恨所带来的快感。

可是,让我有点失望。她在穿堂和几个女人打麻将,天已经黑了,她大概忘记了收衣服。自从上次为要钱的事吵架,我和舅妈除了非说话不可的交流之外,已经很少说话。我看到她,就低头沉默地走掉,她看到我,就厌恶地瞪一眼。

看见我,她抬了抬眼皮:“饭在锅里,回家吃完把锅和碗洗了。”

我忽然心里微微动容,其实,这个家也没那么糟糕,她也没那么坏,至少每天还给我做饭不是吗?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从阴影中走过去。

我到家迅速吃完饭,洗完锅,准备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回到自己的八仙桌那里去学习。是的,我要好好学习,才能早点离开这个家。

八仙桌的上方,是一盏黄黄的灯泡,一拉灯绳,光线明亮刺眼,很快有许多小蛾子绕着灯飞扑盘旋。桌子上,有我一沓摞得整整齐齐的书,而今天,在我常常趴着的地方,有一张废旧的破报纸躺在那里,不是“躺”,是支愣着,大概是没有叠好,报纸翘起老高。我心里暗骂着,一定又是叶明这个邋遢鬼扔在这里的。

然后,我伸手去拿,准备团起来扔掉。

那团白花花的软体动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条蛇,被规整地盘成几盘,头在最上端,翘翘地。我腿一软,尖叫起来,甚至没有看清它是死的还是活的,就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

几个打牌的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我,舅妈吼道:“有病啊,大喊大叫!”

我蹲在门口一颗树下,手在瑟瑟发抖,那只握过钢笔握过画笔的手,刚刚触碰过那条蛇,那是世间最恐怖的冰冷,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底,我感到身体一阵打颤,泪水像水库开闸不停地往外冒,刚刚用手背擦去,又有新一茬泪水涌出来。

我喘着粗气,大口地呼吸。

舅妈还在嘟囔谩骂着往家走,不一会儿,也尖叫了一声跑出来。

那天我在门口蹲了很久,直到舅舅回来把那条死蛇拿走,我也没进屋。

是夏天的夜,门口的穿堂风很凉爽,月亮躲在厚厚的灰白的云层里,像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却没有一汪热油将它煎热,彻骨的冷从头顶的暗蓝天空倾泻下来。

我仍蹲在门口的一簇地雷花旁,抱紧了双肩。

舅舅走过来,温和地说:“回家吧!没事了!”

我没动。

舅舅就蹲在门口的石凳上,沉默地抽烟,陪着我,红色的点,一明一灭。像一个温暖却闪烁其词的小眼睛。

我们像在打一个旷日持久的战争,在门口对峙了几个小时。

很晚的时候,叶明才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回来了。

舅舅没说话,紧跟着进了屋子。叶明的自行车大约还没停好,传来一阵倒地的“哐啷”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嚎叫,拳头落在身上的闷重声,巴掌落在脸上的清脆声,然后是叶明的求饶声,舅妈护短怒骂舅舅的声音……

我仿佛忽然失聪,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轰轰地喧嚣的音乐。

许久,世界安静下来。舅舅站在门里,有些不耐烦地叫我:“回屋,睡觉!”

那扇洞开的门,像一个黑洞,张开着大口,仿佛准备随时将我吞噬到无尽的寒冷和黑暗中去。

我站起来,脚底发软,踉跄地走过去。

那晚,我梦到更多的软体动物,蠕动着,争先恐后地往我的梦里爬去。

一身冷汗,将绿色小碎花的睡裙,浸得湿透。我抬头看看窄小的窗外,月亮依旧是一个破碎混沌的蛋黄。

又冷又硬。

11

叶明被舅舅打了之后,和我结了更深的怨。他的眼里长了刀子,看到我,恨不得剜一块肉下来。我们再也不用一起坐在八仙桌上写作业了,他本来就讨厌学习,自从那次被打之后,就更是放任自流四处浪荡,谁也管不了;而我,只要一靠近那个桌子,眼前就不断闪出一堆白花花冰冷冷的死蛇的尸体,不寒而栗。

我每晚在自己小屋里的一张旧木桌上,就着一只小台灯,温书做习题。

那条死蛇,像一个噩梦,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舅妈的文胸接二连三地离奇失踪,让她郁塞难填,产生了破案的欲望。她连着两天周末中午不睡觉,将新文胸搭在衣架上,等待想象中的“变态”来光临。

我和莫央就躲在浓密的老槐树里,吃着冰棒,心照不宣地笑。

有一天傍晚,舅妈去街口的小商店买酱油,一张黑红的干裂得起皮的脸骤然闯到她的面前,吃吃地傻笑。她看到那个疯癫的女人,穿着一件粉色带花边的胸衣,包裹着胸前的两坨黑肉,在她眼前搔首弄姿,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那件胸衣虽然遭受了女疯子几天的蹂躏,已变得肮脏不堪,可舅妈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因为买它时罩杯上有一处明显的脱线,像一道伤疤,所以,舅妈以更便宜的价格买了来。

舅妈撒腿就跑。

我放学进家门的时候,正听到她惊魂未定地向左邻右舍讲述刚才的遭遇:那个变态的女疯子,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偷走她的胸衣,然后穿在自己的身上招摇过市。

我抿着嘴,偷笑了一下。

可那个不明显的表情,不知怎么被眼尖的舅妈发现了,她厉声叫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控制着内心那点促狭的小情绪,正正色,进了屋。

再一个周末,当我和莫央守候在老槐树上时,发现舅妈再也不将衣服晾在屋顶上了。光秃秃的屋顶,支楞着电视天线,横着一根细绳子,了无趣味。

我俩的报复行为,就被迫中止了。

莫央帮我交的外出写生的那次车费餐费,我一直没有还上,而且每天早上我还喝着她给的牛奶,虽然她从来没说过让我还,可是,这种不对等的友谊,让我不安。

在我心里,友谊就是,秘密交换秘密,笑容交换笑容,菠萝味棒棒糖交换草莓味冰棍,这友谊,才地久天长。

而我现在除了悲伤和泪水,自卑和脆弱,没有什么可以交换她明亮的笑容,甜蜜的糖果。

于是我更自卑了。

舅舅在某天收摊后,忽然推门进了我的房间。天还没黑,屋里没开灯,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道一股鱼腥从他那件还买来得及脱掉的工作服上传来。

“舅舅!有事吗?”他现在是这个家里我唯一肯称呼的人。

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啊掏。那件皱巴巴的脏污的大裤衩,裤兜里大概装满了烟盒,钥匙,记账小本和零散毛票,所以掏起来很费劲。可是他坚持不懈。终于,从掏出的一把毛票里,捡出一张干净点的五十块,递给我:“这个,你拿着。”那只少了一根手指的右手,直直地伸到我的面前。

我迟疑地接过去,这张散发鱼腥的钱,此刻,在我的眼中,如此斑斓芬芳,我恨不得立刻将它放在鼻子前,狠狠地嗅一嗅。窄小的窗户仿佛忽然阔朗起来,黄昏的天光流淌进来,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线,世界仿佛一下子亮起来。

“她那个人,其实不坏,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和她计较。”他说的“她”,当然是指舅妈。

好吧!看在舅舅这微小的慈悲上,我原谅她。

我点点头。

这五十块钱,可以给莫央重新买一份像样的拿得出手的礼物,也可以给我买一盒新的马利牌颜料。我是这样计划的。

12

如果人生都可以这样按照计划来就好了。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发现窗台上少了东西。花盆。

那盆种着鸢尾花的花盆,不知去向。

几个月来,它在我精心的照料上,依旧不死不活,苟延残喘。我常常梦到在某个我无法预料的瞬间,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它忽然开了花。那么,我就可以对着它,像妈妈一样,对着它说话。

可是它一直没有开花。

即使没有开花的鸢尾,也应该一直和我彼此守候。它不能这么不翼而飞。

我在楼顶上,找到那盆花,确切地说,是尸骨。那个精致的黑色陶制花盆,已经被舅妈种上一棵叶片肥大的植物,后来我知道叫富贵竹。她见我上楼来,大概因为用了我的花盆,对我态度出奇的好,拍拍手上的土笑笑说:“怎么样,好看吧!这叫富贵竹!你那个花好像死了,我就种上这个。”

这个肥胖愚蠢的女人,妄想种一棵莫名其妙的竹子就能富贵的老屁股,将我的花连根拔起扔在一旁。我听到有一辆愤怒火车突突地开到我的心里,将我的怯弱冲撞得七零八散,我的愤怒和暴戾总会在无法预知的一些时刻揭竿而起。

我尖叫了一声,一把揪掉那根竹子,一根刺扎到我的手掌,我却浑然不觉。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能扑上去将这个女人撕碎。她租掉妈妈的房子,卖掉我的钢琴,现在,又拔掉妈妈留下的最后一盆花。

“谁让你动我的花,谁允许你动我的花。你还我的花!”

我的暴怒吓坏了眼前的女人,她不甘示弱大声辩驳:“这花都死了啊!”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我承认这话很恶毒,可是那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话才能表达我的愤怒。我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用微弱的可笑的力量维护着最后一点慰藉,虽然这慰藉在别人眼里那么微不足道。几个月前,我是多么沉静美好的女孩子,连一句脏话也不会说,而现在,我会用这么恶毒的话来骂人。

手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去,在斑驳灰白的楼顶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泪水落上去,却和花朵一起,迅速干涸了。

我恶毒的话也激怒了她。她一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脸微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一颗颗小星星,在黄昏的流光里,一闪而过。我眼前一黑,跌坐在地板上。

她仍不解气,上前再推搡我一把,一把揪掉我的书包,狠狠地摔在一旁,说:“你这个白眼狼!”

不一会儿,有闻讯赶来的邻居将舅妈拉走了。

屋顶剩下我一个人。

世界变得很安静。

我一边流泪,一边将那个被揪掉的鸢尾花重新栽到花盆里。手上的伤口涌出血来,很快被泥土糊住,脸上的泪水流下来,很快被一阵燥热风干,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对对我喊,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对!我要离开。

在这个家里,连要零花钱都艰难,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等考取大学离开这里,而这么漫长的时间,我等不及了。

我现在就要离开。

我给花培好土,开始收拾散落的书包,心里开始计划。是不是应该和莫央商量一下对策,可是,怎么离开,离开这个家,我又能去哪里?

这时,我看到被摔坏的文具盒旁,一张叠成心形的纸,躺在那里。这个高档的文具盒,是妈妈让朋友从外地给我捎回来的,上面有很多机关,比如一按,装着橡皮的机关盒就弹跳出来,还会唱歌。那个文具盒,不知羡煞多少同学,我爱不释手,从小学四年级,一直用到现在,也不肯换掉。

现在,那个小小的心形不知从那个机关里弹跳出来。

我想起冬天的某个黄昏,放学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的花店关着门,回到家里,她也不在家。桌上有一盒桶装的康师傅方便面和一张纸条,是妈妈娟秀的字体,她说有事晚点回来,让我饿了就自己煮方便面吃。

我没有煮面,趴在窗口等她。那天下了雪,门口的一盏路灯坏了,雪地在月光下是幽幽的惨白。妈妈回来的时候,头顶着一层绒绒的雪花,脸蛋红扑扑,落上去的雪花融化了,水润润的,非常好看。她看上去有点惆怅,是的,就是惆怅,惆怅就是心里有话要说,却不知道要找谁去说的样子。

那晚,妈妈给我做了很好吃的香菇肉丝面,放了很多的肉丝。我们对坐吃完,她用亮亮的眼神看我,然后,说:“真漂亮,真像!”

我莞尔一笑。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漂亮的。

我知道,她又在想爸爸了。她说“真像”的时候。

我不明白,一个女人,对一个弃她而去的男人,怎么能一点不恨呢?至少我,在偶尔被同伴嘲笑没有父亲的时候,是有点恨他的。

洗完碗,妈妈又给那棵鸢尾浇水,我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业。

养花的窗台没有灯,逆光的妈妈和植物一样,身影孤单落寞。她没有回头,忽然说:“茆茆,你想爸爸吗?”

“不想!”我回答得很干脆。对于一个几乎没有印象的人,回忆都没有线索。

妈妈叹口气:“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记得,他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你去找他,他不会不管你的。”

我警觉地抬起头:“不在了,你去哪?”

妈妈转过头,看着我焦急的样子,笑笑,用沾着水滴的手指刮刮我的鼻子,“我要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玩去,甩掉你这个烦人的小尾巴!”

我放下手里的书,娇娇地抱住她依然纤细的腰:“不行,你哪里也不能去!”我是在后来很多天后,才明白她所说的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天堂,是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和妈妈玩闹了一回,临睡前,她从口袋里郑重地掏出一张纸条,叠成一个心形,塞入我那个文具盒的某个机关小盒里,说:“这是爸爸的地址。”

那个纸条,我压根没打开来看过。第二天就忘记了。

那个晚上,妈妈睡得很晚,她的房间里,一直回荡着一首伤感的歌曲,是粤语,我听不懂,只是觉得,伤感而已。就像软软的棉花饱饱地吸满了水,连空气也变得沉重哀伤。

后来,在我长大后的后来,我在某处听到过那首歌,是王菲的《迷魂记》。她被爱迷了魂,失了魄。

我在那一刻,瞬间理解了妈妈那晚落寞迷惘的心情。

现在,这颗“心”忽然从文具盒里跳出来,似乎预示着什么。

我打开那个纸条,是妈妈俊秀的楷书:“春里市清水街幸福花园A区O8栋 苏岩”

我想起妈妈的话:“他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

苏岩,我的爸爸,现在是我最亲的人。

我抬头看看波谲云诡的黄昏天光,流霞漫天,像一幅藏着玄机的藏宝图,而我要的自由,不知藏在哪一只云朵背后。

沉沉的落日,在我的眼中,分明是一轮喷薄而出的日出。心像一张瘫软的帆,被黄昏的风鼓鼓地吹起。

下期预告:苏茆茆和舅舅一家的矛盾上升到了不可调和的顶点,在和莫央进行了简短的告别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的父亲。路上偶遇英俊帅气的少年江辰,这个少年让苏茆茆心里泛起阵阵涟漪……

编辑/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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