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鲨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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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认识的一对人,女生家境贫穷,男生条件优渥,两个人奋不顾身地在一起。可是到后来,女生逐渐受不了对方的优越,比如男生带她去西餐厅吃一顿饭,她连刀叉都不会用,唯唯诺诺像个小丑。于是她选择了离开,她说,我们差距太大,我爱你,但是我更想和一个同级别的人一起生活。
很多时候,爱就是这样一次次败给现实。你容不得忽视。
幸亏,对十三四岁的小何菇来说,爱情这件事言之尚早。
等这个小小灰姑娘,靠着自己活成她想要的未来。那个时候,她正当好年纪,也许夏瞳也还在原地,又也许,会遇见另一个夏瞳。
所以她心中确实是有过希望被他拯救的幻想的。就像灰姑娘可以在一夜间华丽转身,将灰蒙蒙的压抑生活彻底抛却。
之一
阳光非常好的天气里,从妈妈的剪刀之间飘落下来的头发看上去会有那么一点点像蒲公英的种子,毛茸茸的。
理发铺在小街上,左边是花店。右边呢,是寿衣店,也卖纸扎的房子呀家具呀什么的,拜祭先人的时候连同冥钞一并烧掉。
附近的居民都没什么钱,所以对此毫不介意。妈妈的理发店生意一直挺好。男人理发只要五元,女人卷头发什么的也不过二三十元。
好多人在这里弄完了头发,还会去寿衣店隔壁的卤菜店买些猪耳朵、鸡脚什么的带回家吃。
何菇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一直长到十三岁。她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可是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看到妈妈和店里的小弟眉来眼去,同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也许是因为小孩子的快乐和物质、地位、处境什么的都没关联。总之,何菇一直都是很快乐的。来往店中的客人和她说话逗乐,赞她长得乖巧,她很高兴;偶尔有人和妈妈争执,说剪坏了发型,她站在一旁看着也觉得有趣;放学做完功课要帮妈妈清扫地上的碎头发,何菇一样干得很起劲。她总觉得那些被剪掉的头发比长在主人头上时显得要温顺可亲。一团团聚在一起,这个人的,那个人的,亲密无间地拢成一堆,在幼小的何菇看来一点都不肮脏,相反,她还觉得很可爱。
“她妈妈是剪头发的啦!”同学有时会说这样的话。
刚开始,何菇不在意。因为妈妈是剪头发的,所以剪头发最棒了。后来,她渐渐地明白了,不由自主地开始觉得委屈。
之二
去新学校报到这天,何菇穿了一件布料的衬衫,原本是浅黄色的,因为洗过很过次,褪成一种说不出的颜色。何菇觉得很像糨糊,还是摆了很久干掉的糨糊。裤子是妈妈找对街的裁缝花十块钱做的。鞋子更悲剧,棕色的仿皮凉鞋,特别宽,穿在脚上就像卤鸭掌。
何菇就这样踩着“鸭掌”穿着“糨糊”来到了新学校的门口。
学校刚刚翻建过,从校门到校舍无一不崭新漂亮,而那些逐一而来的新同学,差不多都有一身有格有调的好衣服。女孩子们的蕾丝裙、小短裤、洞洞鞋、印着各色图案的彩色T恤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
何菇当然很想有一身这样的衣服,一身就好。可是看到妈妈经常一个馒头加块豆腐乳就算一顿饭,想开口问她要五十元或者一百元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何菇猜别的女孩子肯定对马上就要发到手的如腌菜的绿色校服怨声载道,可是她不知道多么渴望拥有这套统一的衣服。有了这样的衣服应该就可以掩盖掉她身上显而易见的“贫穷”、“妈妈是替人理发”的这样的标记了吧?
就像之前何菇所预料的一样,没人主动上前和她说话,好像她身上藏着炸药包有多么危险似的。何菇缩在走廊边角,和那些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的人保持着她想要的距离。
有人走到了何菇的旁边,大约这里比较空。何菇没敢去看对方的脸,视线下垂,看到了一双布鞋。黑面镶白色边的布鞋,何菇只在老爷爷们的脚上看见过。绝对是土得掉渣,和她糨糊色的小褂有得一拼。何菇以为自己遇到了同类,急忙抬头。
好看而骄矜的男孩子的侧面。耳垂上的钻石耳钉,折射着阳光,散发着耀目的光芒。
原来……弄错了呀。这个人,通身上下唯一廉价的只有那双鞋。
“嗨。”男孩发现何菇在打量自己,转头向她微笑。
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何菇一身简朴得近乎于丑陋的衣服。他只是很有礼貌的、并且带着点力度地直视她的眼睛。
没有料到自己也可以受到如此友善对待的何菇惊惶得不知如何是好。身体忽然有种马上就要融化的无力感,听觉也是,男孩倾了倾身,报了自己的名字,何菇却没能听清,感觉那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好虚幻。
之三
虽然在学校一天的经历犹如炼狱,到处都是充满恶意的无形墙壁,何菇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像是被压上了无数块石头,沉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接近黄昏的时分的天气依然很炎热。何菇在跨进理发店前用力在湿黏的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妈妈,我回来了哦。”
今天店里生意不错。因为持续高温,总有很多人想把头发剪得更短。何菇给妈妈打下手、扫碎头发,一直忙到很晚,吃过了在电饭锅里保温着的稀饭,何菇说要出去转一转。
从理发店向前走不多远有一条小巷子,巷子里有家网吧,网吧老板是个年轻人,在何菇家店里剪过头发,他一直对何菇很友善,除了手把手教何菇上网之外,也很少收何菇来这里上网的费用。还会很“大哥哥”地告诫她,不许看乱七八糟的东西哦,也不许玩游戏。
何菇很乖的,唯命是从,除了查查资料,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写写博客。
从来都是不需要酝酿的,登录微博后,噼里啪啦,字就会从键盘里涌出来。
“我穿着一件半旧的布褂子走在老挝琅勃拉邦的街头,这样的衣着和这样的古镇相得益彰,就像有些茶垢的杯子和便宜的粗茶一样相衬。”何菇将手指从键盘上提起,悬空了一下,又继续写下去,“走了很久,寻觅到很便宜的住处之后,我寄存了行李,又开始在街头闲逛。忽然我看见了一个男孩,就像一片云朵撞见了另外一片似的,只是被风吹向了彼此那么偶然,他穿着布鞋戴着耳钉,很瘦,像是从来不肯好好吃饭。他的轮廓特别美,脸侧过来的时候,那样的弧度和阴影,好像也只可以用‘完美来形容了。不知为什么我心中跳出一个荒谬的感觉,我觉得他像个王子。是从老挝版的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王子,纯净、高贵,又很和善,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情绪叫做鄙夷,还有一种目光叫做看不起。”
每次写完博客何菇都会心境清凉,那些堵到喉咙口的烦躁全部都神奇地消失了,像那些可以向树洞倾吐秘密的人。
之四
何菇和妈妈住在离理发店不远的租来的小平房里。统共一间屋,因为不需要在家里开伙,所以没有厨房,更不需要在这里接待客人,所以没有客厅。一大一小两张床以“L”形摆在屋子最里面。何菇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睡下了,何菇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床边躺下。草席摸上去特别凉爽,还有淡淡香气,妈妈应该是掺着六神花露水仔细抹过了。
两床交接的地方悬着一个微风吊扇,但没有打开,何菇刚躺下,就听见“吧嗒”按动开关的声音,还有妈妈充满疲倦的嘱咐的声音:“早点睡吧。”
细细的风一轮一轮地拂过来。何菇吹了片刻,便又伸手把开关关掉了。
自何菇记事开始,妈妈就在严格地控制每一项花销。衣食住行都是。她赚的本来就不多,若不狠心逼自己省钱,何菇以后上大学的费用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
这话妈妈说过一次,只有一次,但何菇记得很牢。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成了学校里最刻苦勤奋的学生。
之五
现在读的这所中学离家很远,公交车要坐半个多小时。这是城中最好的学校。除了招收学区内的学生,也会招取少量的区外学生,但必须通过极其严格的甄选考试。
何菇通过了。
本来妈妈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何菇一直记得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妈妈脸上大喜过望的表情。何菇当时的感觉就是,自己好像终于为母亲做到了一件事情。在她一直暗淡的人生里加进了一点点色彩。
不管妈妈供给她的生活是多么地贫穷,何菇依旧好爱好爱妈妈。就算为了妈妈苦学学到发疯、学到死掉,何菇都心甘情愿。
幸好,何菇在学习上还算有天分,记忆力比大多数同龄孩子都好,就算完全不能理解的东西她看过一遍也能记得很牢,甚至连图形都是。但没有老师夸过何菇聪明,因为她总在看书,一有时间就看,完全是勤能补拙那种类型学生的表现。其实书上的内容,何菇早就滚瓜烂熟,但她不敢不继续看,她好怕她一不留神,成绩下滑,妈妈会失望的。
因为这样,穿上校服的何菇依旧还是同学们眼里的怪胎。课间休息的时间,她从来都是钉在桌子旁边,一步都不离开。以至于有人悄悄议论:“她都不用上厕所的吗?”
何菇不理会这些。因为呀,穷人在这个世界上总会被挤得很小很小,根本没有大声说话的权利。
之六
夏瞳站在何菇书桌旁边的那天,是入秋后第一次降温的那天。
何菇终于搞清了这个曾对自己微笑着友善说“嗨”的男孩的名字。
夏瞳。何菇觉得这个名字真美好,会令她想起夏日晴朗的天空,还有挂在天空的太阳。
仍旧是一句笑眯眯的“嗨”,何菇不得不抬起眼睛。
夏瞳两只手撑在桌子边上提议:“一起出去玩吧。”
何菇当然是要拒绝,但还没来得及摇头,夏瞳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臂:“走啦!”
完全像是被绑架一样拖出了教室。一路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来到教学楼背阴的地方。
这里很僻静,几乎没什么人。夏瞳一只脚向后撑起,靠在了墙壁上。
“喂,我说呀,一直那么坐着,屁股会变得很平的。”
这大概是何菇有生以来从陌生人口中听到的最为惊悚的一句话了。
“怎么,不信吗?其实屁股和馒头也没有差太多,馒头不是稍微捏一下就会平掉吗?”
这话,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何菇瞠目结舌地望着夏瞳。
“所以,没事就多出来走一下嘛!”夏瞳终于完成了他善意的告诫。
何菇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
但是根本没有冷场的间隙,因为夏瞳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一起玩呀!”
何菇刚刚在心里涌起一点对于这种热情提议的感激,夏瞳忽然靠过来,靠得极近,整张脸都在何菇眼里猛然放大。
“你看上去就是很好玩的样子嘛!”夏瞳说。
上课铃声及时地响起,何菇撒腿狂奔而去。
什么王子呀,根本是个痞子呀!
之七
什么叫做“她看上去就是很好玩的样子?”,她是店铺里卖的布娃娃吗?
那天晚上何菇愤愤不平对着键盘一通狂敲。
“果然女孩子单身旅行就会遇到心怀不轨的家伙。今天我就被一个笑起来会露出狼一样的白牙的臭小子骚扰了!”
何菇有一个自己的博客,专门记录她在世界各地周游的经历。在这个博客里,何菇虚拟了自己的身份,十九岁,大学辍学,单身穷游。她凭着自己的幻想写了自己如何在锡兰喝当地的红茶,如何在呼伦贝尔草原看牧民放羊,如何路经印度那些庄严的寺庙,如何在尼泊尔见识到当地的圣女库玛丽有多么地美丽……
这个博客竟然有相当不错的点击率。至今为止没有人识穿这不过是何菇的自我想象胡言乱语。也许现实世界中有太多无所适从又无力突围的可怜人,衷心地渴望着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实现的自由逃离。所以他们默默地陪着何菇,一起发疯。
网吧老板走过来提醒何菇时间很晚了,要她赶快回家。何菇只好下线。这是她第一次写完博客却无法获得轻松平和的心境,她依旧愤愤不平。甚至睡着之后,都还梦见夏瞳那张猛然逼近的脸。咦,他怎么没戴耳钉了?在梦里何菇看清了这个细节。大约是被老师私下里教育过了吧?
何菇甚至还梦到了夏瞳摘下耳钉时委屈又不甘的表情。
“活该!”哈哈。
第二天起床,妈妈随口说:“你昨天晚上说梦话了,还狂笑了一阵。”
何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之八
何菇的笔袋里一共只有两支笔,一支自动铅笔,一支水笔。都是要用到实在不能再用了,才去买新的。
这天上课上到一半,何菇发现水笔的墨完全用干了,无论如何写不出字了。下课的时候只好跑去学校门口的便利店。
何菇感觉到夏瞳一晃一晃地跟在后边,只好加快脚步,希望可以甩开他。
到了便利店,何菇发现这里的水笔比家门口的小文具店的要贵两角钱,正在犹豫,夏瞳走了进来。
“买笔吗?好巧,我也是。老板,要一打。”
何菇退开一些,审慎地望着夏瞳。
“给你!”付完钱,夏瞳取出其中两支水笔,递给何菇。
“不用。”何菇顿了顿,生硬地加上句,“谢谢。”
“你已经没笔记笔记了吧?”
他观察得倒仔细,夏瞳是坐何菇后面几排,和她的座位呈斜角,能够看清她的桌面的。
“没关系。”大不了她先用铅笔记,晚上回家再抽点时间誊抄一下。
“两块多钱的东西确实‘没关系,拿着呀!”夏瞳像是有些恼火了,笑意在他眼睛里很勉强地闪动着。
“不要!”这次,何菇斩钉截铁说出这两个字。
夏瞳的脸终于板了起来,他愤愤地率先离开,走前还把新买的笔全部丢尽店门口的垃圾桶里。
店主赶紧过去捡起来。
何菇想夏瞳以后应该都不会再来烦她了。她以为她会松一口气,可是心底涌上来的分明……分明是怅然。
晚上坐在妈妈店铺里誊写笔记的时候,何菇忍不住又想起夏瞳小孩子般生气的样子。其实,最初夏瞳给她的感觉是友善得不得了、完美得不得了,但很快这种印象就幻灭了,他的痞气、侵略性纷至沓来,如果她还觉得这样的男孩子可爱,那么她的脑袋肯定是被驴踢过了。
可是,对于这个明明很讨厌的男孩子她好像根本也无法真心地去讨厌他。就好像没有办法去讨厌长在家门口的一棵很丑很歪的树。因为树木本身终究是可喜的。何菇怎么也理不清心中那股纷纷乱乱的情绪,最后只好决定,那家伙,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以后都不再和他说话。一句都不说。也不看他,一眼都不看!当他透明的,当他不存在!何菇这样下定了决心。
之九
可是事态的发展在第二天就完全失控了。
夏瞳送了一支钢笔,而何菇竟然接受了!
“我不要!”最初何菇坚拒。
一看就是昂贵得要命的笔,笔身好像还镀了金什么的。
夏瞳忽然拔下笔帽,把钢笔尖对准何菇的手背:“你要不要?!”
何菇有点错愕,她不明白气势汹汹的夏瞳接下来想干什么,拿钢笔尖戳她的手吗?他真以为他混黑社会的呀,敢这么横?
何菇说什么都没想到夏瞳还真的戳了下去,手背上陡然传来尖锐的痛感。
何菇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
很多同学都望向这里,夏瞳丢下钢笔大摇大摆走开了。何菇捂着手,她没有追上去把钢笔还回去,因为她实在不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之十
就差那么一点点呀,夏瞳有点心悸地回想,若当时他力度控制得稍微失当,笔尖就会真的穿透何菇的皮肤直直刺穿她的血肉。
其实他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丝毫没伤她的意思。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用这种蛮横甚至狂暴的方式来达成他的目的。父母都为此感到头痛,可是他们越头痛他就越开心。
夏瞳家很有钱。父母都是暴发户,但他们极力想掩饰这种身份。夏妈妈会学知识女性那样在鼻梁上架副眼镜,其实她视力比鹰都还要好。夏爸夏妈最爱做的事情,第一是赚钱,第二是去所有据说灵验的寺庙烧香拜佛,第三是宠爱大儿子夏目。以上三项,排名不分先后。
夏瞳去哪里了呢?夏瞳只有他自己了。
夏瞳不记得自己很小时候脾气是怎样的了,是不是也和大哥一样温顺柔和,总之,当他发现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取悦父母的时候,他开始走极端,总之大哥有多好,他就让自己有多坏。
他和夏目之间真的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平均一下,比如智力。夏目其实只大他八分钟。他们是双胞胎,看上去什么都一模一样,除了夏目六七个月就会讲话,而他一直等到一岁零七个月。
五岁的时候,父母就带夏目去权威机构测过智商,证实他是天才。到了这一年,兄弟俩都十三岁,夏瞳升了初中,夏目升了大学。
好像电影发生才合理的情节,却活生生地出现在夏瞳的身边。
对于这个孪生大哥,夏瞳一点都不喜欢,用更强烈的表达方式就是,他恨死他了!
虽然,从他记事开始每当父母因为他这个做不好那个也做不好而抱怨指责他的时候,大哥一定是在一旁微皱着眉头,有时还会出声制止,或者找借口把他带开。
其实,夏瞳一直都记得很小的时候,大哥很喜欢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然后傻了吧唧地说什么,我想把聪明分给你一些呀,小弟,很想很想的。
夏瞳心底也明白,如果这个世界上确实还有一个无条件爱他的人,那么就是夏目了。
可他还是恨他,还是希望夏目干脆不存在才好。
放学的时候,何菇追上了夏瞳,手里攥着那支钢笔。
“真的,你收下吧。”夏瞳叹了口气,用软趴趴的声音说。和几个小时前用钢笔尖戳人的暴戾样子判若两人。
“我知道现在没什么人用钢笔了,太麻烦,要吸墨水,要保养笔尖,可是你不觉得正是这种用起来有些麻烦,需要克服一些障碍才能用惯的东西,才会让使用它的人真的懂得去爱惜它?”
这番话,令何菇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看到何菇眼睛瞪得圆圆、如同诧异的小狗般的表情,夏瞳真想继续装深沉下去,让何菇误以为他其实也是有深度的聪明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下一秒他就坦白了:“这话其实是我哥哥说的。”
在放学的路上,他和何菇一起肩并肩走了好久,他和她说了关于他大哥的一切事情,还有这位完美的兄长给他带来的如珠穆朗玛峰般不可跨越的压力。
“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他死掉才好。
“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可是有一次我做梦梦到他真的死掉了,我却浑身冷汗地惊醒,然后用被子捂住嘴一个人哭了好久好久。”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段午夜梦回的经历还是那么清晰,那么刻骨,夏瞳深深吸了口气,问一直安静聆听着的何菇:“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傻?”
“不,不会。”
就这样,何菇最后并没有退回那支钢笔,她收下了。
之十一
何菇在网吧里再一次更新了她的博客。
这一次她这样写着:
“我回来了。选择结束漂泊不过就是一瞬间的决定。这两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寒冷的、荒凉的、炎热的、喧嚣的,其实我最后想找的还是一份温暖。
“我想,我终于找到了。”
何菇知道这会是她最后一篇用幻想的旅途来安慰自己的博文。她摸了摸一直藏在口袋里的钢笔,转身走出了网吧。
之十二
时间一天天地流逝,何菇和夏瞳身上都有了一些好的变化。何菇不再那么缺乏自信,那么防御性地封闭自己;夏瞳则不再那么痞那么暴,刻意地去惹别人讨厌自己。
熟了之后,何菇曾问夏瞳,为什么开学那天他会主动和她说话。
夏瞳说,就是看不惯你被排斥的那个可怜小样,想给点支持啥的。
何菇笑起来。不管她和夏瞳看上去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遭遇也是千差万别,但是骨子里,其实他们有过同样的经历。就是很努力却不能融入,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要莫名其妙地承担后果。
他们都在过小的年龄尝到了人生的不公。
之十三
妈妈留意到放学的时候常有一个男孩子和何菇搭同一班公交车,一起下车后,男孩又会跑去对街坐返回的车。
每次看到,何菇都在对那个男孩笑,笑得那么明媚灿烂,就像妈妈记忆中的何菇还不怎么懂事时的那种笑容。因为完全不懂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低劣的处境,所以没有一丝的烦恼。
妈妈几次想要盘问何菇,可是话到嘴边最后又吞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一向懂事有分寸,并且又一向没什么朋友。
何菇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但当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心里有多压抑多孤苦?
虽然心中仍有一些隐忧,但妈妈最后还是决定放任自流,不去限制何菇。
直到她发现了那支昂贵的钢笔。
那支笔,何菇一直用得很小心,因为知道被妈妈发现了必有一番盘问,所以回家后她从不把它从笔袋里取出来。可是那天有个粗心的客人碰翻了她摆在台子上的书包。书本散落一地,那支钢笔也骨碌碌地滚到了正在理发的妈妈的脚边。
何菇记得妈妈当时只是瞥了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做她自己的事情。
吃晚饭的时候也没说,关店的时候也没说,何菇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是等回到小屋,母女俩都收拾妥当,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妈妈发话了。
“是那个男孩子送的吗?”
何菇心头一惊,她觉得自己像个越狱越了一半的逃犯忽然被明晃晃地探照灯照到,无所遁形。
“这么贵的东西他也送你?你也能收?”妈妈语气极重,“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呀?”
何菇的眼泪哗地滚落下来。
其实这些年来,何菇心里对妈妈并非一点怨恨都没有。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是拒绝那些看上去很和善、真心地提出要照顾她们母女生活的大叔,而轻浮地去和店里的小弟打情骂俏。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给她设定和她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为什么一定要指望她上大学,为什么不干脆让她退学学个手艺什么的?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过得轻松一些,让她只和那些和她一样出身的孩子在一起厮混?甚至她恨妈妈给她取了“何菇”这样的名字,这算什么名字呀!
她是妈妈生的没错,但她绝不是她的附庸、她的傀儡!
“把钢笔还给人家!以后你离那个男孩子远一点!”妈妈厉喝的声音在已经熄了灯的漆黑的小屋里响起。
之十四
终于,何菇生平以来第一次违逆了妈妈的意思,她没有把钢笔还回去,她让夏瞳每天送她回来时都提早一站下车。
是,夏瞳家很有钱,她们家则很穷,可是这和夏瞳与她之间的友谊有任何关联吗?何菇真是“佩服”这些大人,不管想什么问题,最后都能想出一个肮脏的结果。
她什么都不图夏瞳的,除了他对她的好。他是她长到这么大交到最不折不扣的好朋友,会真心地关切她、照顾她,在所有人都给她冷漠背影的时候凑过来和她说“嗨”。
为什么要将一个能给她这么温馨感觉的人驱逐出她的生命?妈妈为什么认定她可以拥有这样的权利?
面对考卷的时候,何菇再一次悲从中来。这么久以来,为了顺从妈妈的心意,为了让妈妈偶尔可以笑得那么欢天喜地,她搏了命一样对付枯燥的教科书、习题、永远考不完的考试,这些妈妈都感觉不到吗?
其实这次的试题对何菇而言很简单,她全部复习到了,可是在她下笔之前,她犹豫了,答案是了然于胸的,只差写出来。
何菇撂下了笔,这次她决定不写。
老师三番五次来催,何菇当没听见,就是不写。
从来不叛逆的孩子决定叛逆的时候,那绝对是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这一次何菇就是要让妈妈知道,考零分这种事她也干得出来!
之十五
班主任约妈妈面谈。妈妈提前关了店,赶去了。回来的时候已经过晚饭时间。何菇静坐在床边,她已经做好了挨骂甚至挨打的准备。她也决定了,这次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屈服。
她会威胁妈妈,如果她连她交朋友的自由都要干涉的话,她就再也不学习了!
“饿了吧?妈妈去给你煮点面条。”
大大出乎何菇的意料,妈妈竟是异常地平和,并且用只有在她生病时才会用的那种特别温柔的腔调和她说话。
何菇积蓄起的满腹准备反抗的力量顿时烟消云散。
“老师说了,你一直是班里最好的学生,他可为你骄傲了。”妈妈一边用电热杯煮面一边这样向何菇说,“他还说你最近可能心理压力太大了,所以有些反常的举动,叫我一定好好开导开导你。老师还说,你这样的,以后考北大清华都行的。”妈妈越说越开心的样子。
何菇完全蒙掉了。
吃完饭,妈妈坐到何菇旁边,郑重地握住何菇的双手:“妈妈一直很笨的,你这么能学习这么聪明,也不知像谁。可能是像你爸爸。”
妈妈很少对何菇提起她爸爸,只说在何菇很小的时候,他就得病死了。直到今天。
“你爸没死,在什么地方活得好好的呢。他只是不要我,也不要你。
“他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叫我当他死了。
“没办法,我只好当他死了。”
何菇听着妈妈用一种很沧桑却又刻意故作轻松的声音将往事一点点地说了出来。
原来妈妈和爸爸相遇的时候他们一点都不相配,妈妈除了年轻漂亮,什么都没有。爸爸却什么都有,好的家世、好的学历。爸爸刚开始应该也是真心爱上了妈妈,可是相处久了,越来越觉得他们之间的不般配。各方面的天悬地隔,令妈妈只能处于一种很低很低的位置,依赖着他,说难听点,像寄生虫一样。
“我当然也恨你父亲这么冷血抛弃我,可是后来想想,如果我自己好一点,优秀一点,他还会这么做吗?
“何菇,你并不是那种生下来就有一个很优越的地位的小孩,你必须靠自己去争取,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社会上获得某种受人尊敬的地位,然后你才有资格好好地生活。
“这就是你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的人生。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像妈妈一样,浑浑噩噩,过一日且一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这是何菇第一次听妈妈和她讲起人生大道理,她讲得这么好,也许已经自己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
那天晚上妈妈一句都没提到什么“不许和夏瞳太接近”的话。
之十六
期末考来临了,何菇全力以赴,夏瞳也近朱者赤,有样学样很认真地复习起来。
到了考完这一天,夏瞳连比带划地说了一大通寒假要怎么犒劳自己,要去哪里哪里玩。
“一起哦,何菇!”说完,他豪爽地拍拍胸口,“不用担心,我来出钱。”
过去听到这样的话,何菇只会觉得温暖,认为夏瞳对自己真的很好,但这一次,她觉得刺耳。
“以后不要再和我一起搭公交车送我回家了。”
夏瞳愣了愣:“当然不送啦,马上都放假了。”
何菇要摇头,很努力让自己脸上露出近似于笑容的表情:“是永远不要再送了哦。”
夏瞳慢慢地僵住了。
“我妈妈不喜欢我在上学的时候和男同学太接近。”
“可是……可是我又没有追你!”夏瞳涨红了脸。
何菇点头。本来就是这样呀。她和夏瞳就是很喜欢待在一起而已,就算夏瞳是女孩子也是一样。何菇知道对于夏瞳也是如此,如果她是男孩子,他们一定是关系超铁的兄弟。
至少,至今为止都是这样的。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不听妈妈的话。”
其实,妈妈后来再也没有阻止过何菇和夏瞳做朋友。只是提醒她,对方很有钱,一起出去玩,要自己出自己的钱,出不起,要直说,绝对不要占人便宜。
何菇拿出那支钢笔,递还给夏瞳。他不接,她塞进他口袋里,然后转身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何菇听见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喊:“何菇——你是个王八蛋!”
何菇笑了,同时,眼睛又很痛很痛。
之十七
何菇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甚至她自己都不愿再想起,在她结束掉那个关于流浪的幻想的博客的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夏瞳超阔气地对她说:“何菇,我带你去环游全世界,真的那种,坐飞机、火车、轮船、长途车。还有会真的去走那些遥远崎岖的路,把鞋底磨薄磨坏,换上新的鞋子,再去下一个地方。何菇,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其实十来岁的孩子,对社会地位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太确切的认识。何菇也不太懂,但她下意识地察觉夏瞳是处在一个比自己优越很多的位置上的,好多事她只能梦想,他却可以践行。所以,她心中确实是有过希望被他拯救的幻想的。就像灰姑娘可以在一夜间华丽转身,将灰蒙蒙的压抑生活彻底抛却。
若没有妈妈的那番教导,何菇不会意识到这样的向往是多么地可耻。
和夏瞳保持距离,是何菇自己的选择。因为她还没有获取那样的资格,就像妈妈说的,你这样出生的孩子必须靠自己获得某种受人尊敬的地位,然后你才能好好生活。
也才能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获得平视的资格。
所以,夏瞳,等等我好吗?
编辑/蓝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