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笙绿
1.
朝有美人,月色倾城。
国有帝姬,雷声大震。
这两句话是眼下西华国最盛行的童谣,上至八十老叟,下至三岁小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却是为何?
“却是为何?”华丽而庄严的西华殿上,传来一声声喟叹,身形伟岸的男子一身明黄龙袍,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末了还忧心地朝殿下看了一眼,又是一声叹息,“皇妹呀,朕知道你爱美人,可是你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月色倾,你可知这月色倾是何人?唉……”
殿下一拢宫纱后,有盛装女子拂了宽大的镏金长袖,妩媚万千地靠坐在红木软椅上吃着身后美貌宫女递过来的果子,吃一颗葡萄,再接过一颗剥好的荔枝,好不悠哉,等果品吃得差不多了,这才笑咪咪地回话:“月色倾是当朝第一才子,皇兄您的左膀右臂,不过不是贵族,这个我晓得,不是贵族也没关系,只要人美,皇妹我不觉得委屈。”
圣驾当前还敢如此嚣张,满朝上下,除了这位先帝遗女、西华第一帝姬、千秋万载、嗜美如命的神龙公主,还会有谁?
神龙公主并不叫神龙,神龙只是封号,与封号相称的是她有个如雷贯耳的闺名,名曰:雷声大。据说,公主出生那年西华国遭遇百年大旱,春耕之时,土地干涸,无法播种,先皇忧愁不已,彻夜不眠。公主临盆之时,天气突变,阴云密布,不多久便雷声大震,先皇震惊不已,立刻带领文武百官登台祭祀,半个时辰之后,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大雨倾盆而至,举国欢腾。先皇更是喜极,抱起在襁褓中的婴孩,当场封号,神龙公主,赐名,雷声大。从此宠爱备至,于是宠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其实这雷大公主倒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太爱美,自己美也就算了,还要吃得美、住得美、穿得美,连身边服侍的太监宫女也都千挑万选,有着一等一的身段和长相,挑选夫婿更是长相为先,为了她尊崇的这个“美”字,不知道得罪了多少王公贵胄。
十四岁那年,她不理会众贵族少年的求爱,偏偏看上一个美貌的梨园戏子,那戏子与宰相家千金私定终身,百般破坏之下,戏子带着宰相家千金星夜私奔,至今下落不明。老宰相一病不起。
十五岁,邻邦太子慕名前来求亲,她笑人家:尖嘴猴腮,嫁你不如嫁只猴子。一句话惹恼了太子殿下,两国差一点起干戈。
十六岁,一句“长成这样也好意思出门”逼走了和硕王。西北苦寒地至今无人肯去驻扎。
……
种种劣迹,一桩一桩,直将自己的婚事耽搁至今,如今雷大公主芳龄二十二,老牛一头,劣迹缠身,再无人问津。
今时今日,老牛雷大公主的魔爪又伸向了朝中的重臣,各种调戏、诱惑,围追堵截,皇家的脸面都被丢光了,皇上很头疼,皇上很无奈。
“皇妹啊,朕是怕委屈了月爱卿。”皇上终于停下了步子,语重心长地道,“如果皇兄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二十二岁了吧,月色倾可还不满二十岁,这……”
“皇兄想说我是老牛吃嫩草吗?”宫纱后的声音很是婉转,若不明真相的人听了,真会以为说话的是位贤淑女子。雷大公主就用这样贤淑的声音轻笑着,迈着柔媚的步子起身,撩开宫纱,朝皇上嫣然一笑,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皇兄莫劝了,你皇妹我这头老牛吃定那株小嫩草了。”
听了这句话,皇上心中一叹,已知再劝无用,便找了个理由秉退了雷大公主,朝屏风处咳嗽一声,道:“月爱卿,你可都听见了,朕劝也劝过了,剩下的事你自求多福吧。”
随着声音,翡翠雕成的碧绿屏风后闪出一个男子修长的身影,男子五官极美,如月下白莲,在一片华美的宫灯映衬下,当真有些月下临仙的飘逸出尘,一袭素衣已是万般光华,不加修饰更胜精致美玉。
此人便是月色倾,西华第一美人。
“月爱卿,依朕看,你若真对神龙公主无意,又不想被她纠缠,唯有毁容一条路可走了。”皇上爱才心切,着实不想再失去一位贤良之臣。
月色倾施了一记君臣礼,如玉的面上现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来:“身之发肤受之父母,毁容断不可取,既然公主如此厚爱,臣自当好生礼遇,皇上不必再为臣忧心了。”
2.
为了“吃下”月色倾这株小嫩草,雷大公主着实花了一番工夫,先是派人将他祖宗八百代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再摸清了他的兴趣爱好,最甚者,连他一天的行程都细细查来,做了总结报告。
总得来说,月小嫩草身家清白,家父贵为太子少傅,博学多才,家母出身不高,品性却不错,他无不良嗜好,没有心上人,真是哪里都挑不出毛病。只单单一点,此人太过乏味,每天除了上朝下朝,其他时间不是在书房看书就是在书房看书,或者在书房看书。雷大公主亲自跟踪了几天,本想来个意外邂逅,可实在找不到机会,经过她一番慎重思量,她决定主动出击。
这一天,月黑风高,月小嫩草正在书房看一本古书,就听头顶上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有人在拆砖掀瓦,接着就见雷大公主身着五彩纱衣,背后吊着黑色绳索,做仙子下凡状,飘然而下,足下生风就在月小嫩草的书桌上跳完了一整支《月下婵娟》。
这是月色倾早些年写过的一出戏,《月下临仙》中的场景。
月小嫩草抬头看了看屋顶的大洞,又看了看正努力搔首弄姿的雷大公主,真是无言以对,两两对视许久,才冒出一句话:“公主好兴致。”
“月下临仙,缘定三生。你不觉得这句戏词用在此时,也很贴切吗?”雷大公主语笑嫣然,衣袂飘飘,足不沾地,纤尘不染,这可苦了头顶上负责拉绳的宫女太监,一个个累得龇牙咧嘴。
“臣不知戏词用在此时,贴切不贴切……”月小嫩草缓缓起身,收起手中书卷,边说边朝门口走,如玉的面上笑容淡淡,如君子谦谦,边退到门外边提醒吊在半空中的雷大公主,“臣只知臣家的房顶远不如大内,受不得那么多人的重量,听这房顶嘎吱声声响,臣判断,房顶快塌了。”
“啊?”前一秒钟还美得冒泡的雷大公主惊呼一声,抬头去看,果然看到头顶上被自己拆出来的大洞正在扩散,泥土和瓦片正哗啦啦往下掉,她想跑,可是头顶上那群笨蛋还死死地拉着她背后的绳子,跑也跑不了。正惊慌失措时,门外的谦谦君子月小嫩草负手而立,隐忍笑意不慌不忙关切道:“公主,情况不太妙,需要臣相救否?”
美人当前,雷大公主还想矜持一番:“月大人若能搭救一把,本宫定当感激不尽……啊,快来救我,浑蛋……”瓦片都砸在脚上了,头顶上的奴才们还在表忠心:“放心吧,公主,奴才们死都不会放手的。”奴才们是不能指望了,所以雷大公主这最后一句求救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月小嫩草微微一笑,慢条斯礼地施了一礼,道:“臣遵命。”这才飞身掠进书房,划断绳索,一个旋身掠到门外,动作利落,片瓦不沾。下一秒,只听“轰”的一声,屋顶果然塌了一大片。
雷大公主满身是土,狼狈不堪,再看美人,依然光华万千,从小到大,从来都是自己比别人美,何时被如此这般比下去过,雷大公主很郁闷,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也懒得再扮什么贤良淑德了,脚一落地就跺着脚骂着不中用的奴才愤恨而去了。
留下月小嫩草站在原地,对着那个骂骂咧咧的背影看了许久,慢慢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这样气急败坏的背影却是无比熟悉的。
曾经那个破败的院落里,有个女子也曾这么气急败坏过,只是那时他还年幼,并不知道眼前那个姐姐在气什么,只知道他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丽,这么高贵的人,仿佛天仙一样。他极力讨好,将家里最干净的一张板凳搬到她面前:“姐姐,你坐,姐姐,你真好看,比画上的月下仙子还美。”
“滚开。”那个姐姐竟不领情,一脚将板凳踢开,嫌恶地挥着手,“别靠近我,又脏又臭的,丑死了,本公主最看不得丑陋的东西。”
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不爱说话的,追溯起来,那句嫌恶的话大概是个源头,今天想来,依然如鲠在喉。
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呢。只不过,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当初那句玩笑似的许诺。
3.
雷大公主在月家受了奇耻大辱,回到宫里将自己的那帮笨蛋奴才们狠狠打了一顿,嗯,本来是想打的,可是细想想,那些奴才们都是自己精挑细选的,除了脑子笨了点,脸蛋儿和身段可都是一等一的,打坏了多可惜,于是大袖一挥,简单骂了几句,就让那群“绣花枕头们”散了。
“绣花枕头们”感念公主恩德,聚在一起讨论了半夜,终于商议出一条新的计谋,献宝般献给了雷大公主。公主一听,凤颜大悦,赏了“枕头们”一人十两黄金,外带华服一套,众人又是一番感恩戴德将雷大公主夸上了九重天。
计划是这样的。
月小嫩草本来就是西华第一美人,名气大得很,被采花贼惦记是正常的事,于是便找个人假扮采花贼去偷袭月小嫩草,而此时雷大公主便从天而降,将采花贼击退,月小嫩草看到公主的飒爽英姿,一定心生爱慕,以身相许。
事情进行得原本也很顺利,小太监扮演的采花贼“凶恶恶”地冲进月小嫩草的房间时,月小嫩草刚宽了衣准备就寝,见来人不善,顺手拿了手边软剑准备还击,就认出此人是雷大公主的贴身小太监,正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还手时,就见雷大公主着了一身火红劲装冲了进来,大喊一声:“月大人,别怕,本公主保护你。”接着就跟那小太监,假模假样地打了起来。
演技太假,月小嫩草顿时一头黑线,站在一旁拆穿也不是,不拆穿也不是。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了,房外又有了响动,有黑衣人迈了精巧的轻功步法从窗外飞掠而入,一把明晃晃的袖剑直取月小嫩草的命门。雷大公主还以为来人又是自己的奴才们安排的,扑过来就想挡那一剑。
此人一出手,月小嫩草就看出来,他的武功很高,且是真心要取他性命,跟雷大公主绝不是一路的。于是伸手揽住雷大公主飞扑过来的纤腰,一个旋身闪开那记攻击,接着手中软剑挑开剑花与来人缠斗起来。
“这……这个人是谁安排的,怎么来真的?小叶子,小叶子……”雷大公主被月小嫩草抱着,一路闪来躲去,与美人亲密接触原本是件很惬意的事,但此时致命的剑气就在她脸旁划来划去,她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体会美人的软玉温香,一边尖叫着,一边朝假扮采花贼的小叶子喊,可是身旁哪还有小叶子,没骨气得奴才见事情不对劲,早已开溜了。
雷大公主很气愤,可是很快她就没有力气生气了,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出来四五个黑衣人,月小嫩草寡不敌众,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最后自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击中,全身开始发麻,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留在雷大公主记忆里的是月小嫩草担忧的目光,月小嫩草还是那般风华绝代,只是不知道为何,她突然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很眼熟。
是什么时候呢?自己也曾被这么关切、忧虑的目光注视过,是什么时候呢?很久很久之前了吧?自从自己亲手将那个负她的男人送走之后。
她也不是没人爱的,曾经有个男人对她说过:“声声,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她生平第一次心动,满心欢喜,真的想过跟他白头到老。
可是,转眼那个男人便牵了其他女子的手,苦苦哀求她:“声声,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求你成全我们,求你放我们走。”
不是不痛心的,但她是帝姬,心碎了一地,也不可在人前落泪,她放他们走,亲自派人打点了他们的行装,看着他们远行,独自骑了马偷偷跟在后面,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那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下雪了,她躺在雪地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冻得全身发麻,晕死了过去。
“姐姐,姐姐……你醒醒……”黑暗中有人摇晃自己,小手很温暖,她本能地握住那只小手,慢慢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张脏到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她条件反射地将那只手甩开,嫌恶道:“恶心死了。”
而那双小手的主人那时看着自己的目光就是这般,关切、忧虑,完全没有惧怕和私利,纯净又无邪。
真的是很久了,久到只能在这样的梦里才能看到……
这里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宅院,那群黑衣人将月色倾和雷大公主绑来后,一直关在这里。其实他了解那群黑衣人的来历,也早已在府外埋伏了人,只是他的人被雷大公主那出荒唐的“救美”戏码分去了注意力,再加上他带着昏迷的雷大公主行动不便,这才被钻了空子,一起被绑了来。
而就在刚才,他趁着黑衣人开门送饭的机会解决掉了门口的看护,本想带雷大公主逃走,可是他想起自己若离开,对方定是穷追不舍,就决定等雷大小姐醒了,先送她离开。
本来想看看她醒了没有,猛地听到“恶心死了”四个字,月色倾心中那些愉快的、不愉快的回忆尽数被勾起,那些回忆都是关于同一个女子的,那个女子一直住在自己心里从未离开,那女子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不记得。他收回了手,目光变得温柔,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在旁边抓了一把污泥抹在她白嫩的小脸上。
也许是被脸上的凉意吓醒,雷大公主在睡梦中突然睁开眼睛,目光正对上月小嫩草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啊”的一声,大叫着坐起来:“月大人怎么在这里,本公主还没梳妆。啊……这里是哪里,又脏又臭,莫非本公主被绑架了……”
“公主此刻美极,不用梳妆。”月小嫩草看着雷大公主一脸泥巴,将谎话说得无比真诚,“关于第二个问题,公主确实被绑架了,不过不用害怕,来人是冲着臣来的,应该不会伤害公主。臣已经解决了门口的守卫,公主快些离开,前来替班的守卫应该很快就到了。”
话音未落,门口就传来了响动,似乎有人来了,月色倾神情再也轻松不起来,抱起雷大公主就将她塞出了窗外,窗户并不高,窗外是一片荒草,人摔在上面并不疼,但是雷大公主爬起来之后却死活都不肯走。
“本公主不走,独自一人逃命这种没义气没担当的事情,本公主做不出来……月色倾,要走我们一起走。”雷大公主目光真诚,语气坚定,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说过最靠谱的话,只不过顶着一脸泥,显得有些滑稽。
“臣留下还能抵挡一阵,公主逃生的机会大些,公主莫闹,快些离开。”月小嫩草说着关上了窗户,哪知道雷大公主不知道哪里搬来张破凳子,踩着凳子顺着窗户爬了上去,无赖一样坐在窗户上冲着月小嫩草喊:“你不走,我也不走。”
月色倾这下无奈了,只好叹了口气,与她一起跳下窗户。
4.
雷大公主这一时的义气代价是惨烈的,他们被黑衣人团团围住,月色倾以一敌众,不知道打了多少回合,终于冲出重围,夺了一匹快马,才得以全身而退,只不过,月色倾肩上受了剑伤,深可见骨,他抱着她骑在马上,雷大公主能感觉到自己背上一片温热,已经被鲜血浸湿了。
废屋在距离皇城不远处的小镇上,只是路途崎岖,路上多山林,没有直通的道路,只能绕远,快马赶路也要半天时间,为了躲避追捕,月色倾弃了马匹,带着雷大公主逃进了山林。
山林里多蚊虫鸟兽,条件很恶劣,月色倾身上有伤,自顾不暇,到了晚上竟然开始发起了高烧,雷大公主被伺候惯了,眼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哭都哭不出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公主的架子、美貌的气质,将袖子一挽,扛起月小嫩草就往溪边奔去。在溪水边仔细替他清理了伤口,撕下自己衣服上干净的绸缎简单包扎了一下,又从溪边小心捧了一口水送到月小嫩草的嘴边。
可是眼下,月小嫩草烧得迷迷糊糊的,牙关咬得紧紧的,哪里还知道喝水,来回试了几次都没喂下去水,雷大公主急得半死,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含了水,唇对唇喂给他喝。
雷大公主平日里虽然荒唐惯了,但是这样与男子唇齿相依还是第一次,月色倾的唇很软很烫,带着点特别的馨香,这样亲吻一样的感觉……嗯……真好……
想到“亲吻”两个字,雷大公主的脸色绯红,明明是在占便宜却还在给自己找理由,觉得自己好伟大,为了照顾病人,连初吻都献出来了。喂完了一口水,忍不住又喂了第二口,越喂越上瘾,一直喂到可怜的月小嫩草在发烧昏迷中,被一肚子的水撑得醒了过来,雷大公主才停止了自己伟大的“喂水行动”。
“咳……”月小嫩草咳嗽着,吐出一口清水,抬头看到雷大公主娇羞的面庞,隐约意识到一直都是她在照顾自己,于是迷糊着道谢,“劳烦公主了。”
“别……别这么说。”偷揩了半天油的雷大公主有些心虚,连连摆手,“照顾伤患人人有责。”
“公主的心地其实很善良……”月小嫩草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是高烧让他的意识又开始迷糊,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低。
“那是当然,本公主是西华第一善人……喂,月色倾,你别睡啊……”身旁男子滚烫的身子软了下去,雷大公主着急了起来,坐在地上,将他整个搂在怀里,使劲拍了拍他的脸,“醒一醒,现在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哎呀,本公主就牺牲一回,你别睡,本公主讲故事给你听,是真实的故事哦,我谁都没告诉过……”
“好……”月色倾将头枕在她的腿上,迷糊着应声,只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就这样被一个女子抱过,那个女子明明爱美如命,怕脏怕黑,却在那样一个黑黢黢的夜晚,甘愿坐在泥地里,陪着将死的他,断断续续讲了一个晚上的故事。
啊,故事都是一样的。
她讲的是一个蠢公主的故事。
曾经有个公主,很受父皇宠爱,娇生惯养,人人都叫她荒唐公主,公主十四岁那年遇见了一个戏子,戏子长得貌美,能歌善言,一张巧嘴哄得公主很开心,公主情窦初开,爱上了戏子,就千方百计向父皇要了戏子,养在自己宫中,给他无限尊荣。
可是,一天夜晚,戏子被公主贵为太子的皇兄绑了来,他夜入东宫,私会未来的太子妃,当朝宰相千金。原来他与千金早就相爱,之所以会与公主相遇,都是他费心安排,只为了能与进了宫的心上人见面。
他跪在她面前,说:“声声,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求你成全我们,求你放我们走。声声,你是公主,皇上宠你,你本就荒唐,求你为了我再荒唐一次,放了我们。
她笑,本就荒唐,所以她活该被骗。
笑过哭过之后,她还是做了荒唐事,放他们走,亲自派人打点了他们的行装,看着他们远行,独自骑了马偷偷跟在后面,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那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下雪了,她躺在雪地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冻得全身发麻,晕死了过去。
就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一个小乞丐……
“你都不知道那个小乞丐有多脏,脸上整天都糊满泥巴,还死活不肯洗脸,真是气死本公主了,哦……不,是故事里的那个公主……”雷大公主讲到这里,语调温柔了下来,嘴角全是笑意。
月小嫩草抬起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睛,看着雷大公主满脸的泥巴,好看的嘴角慢慢钩起一抹笑来。
没错,那个时候她老叫他小乞丐,总是追着他洗脸,嫌弃他脏,骂他恶心死了,呵呵……这个仇算是报了。
“公主跟那个小乞丐一起过了半年,那时候觉得那半年好痛苦,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想想,却是她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雷大公主接着讲,“后来公主才知道那个乞丐的真实身份,原来他是东吾国的小太子,被自己的兄长陷害流落街头,不得已才躲在西华国的边境小镇上……只不过那一切都不重要了,小乞丐为了赶走调戏公主的流氓,被流氓刺了一刀,倒在泥地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滴眼泪顺着雷大公主的脸颊滑下,滴在月色倾脸上,冰凉如月下的溪水,月色倾迷迷糊糊,全身炽热,痛苦难当,却依然笑了出来,没什么比这更美妙了,她竟然记得他,一直记得,甚至愿意为他流下眼泪。
其实,在那段隐忍而肮脏的生活中,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手足相残,父母猜忌,他有家不能回,绝世的容貌只能藏在泥巴之下,没有尊严,没有感情,受尽白眼,他一直不明白这样的生活他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是为了等她出现,在她最失意的时候捡她回家,哄她、爱她、缠着她,最后在她怀里满足地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打扰了他们难得的相处,他很不开心,可是他全身都在疼,已经无力再管了。
有人在说话——
“太子殿下,属下救驾来迟……大皇子已被皇上收押,他供认一直是他策划谋害您的……”
“备快马,带太子回国……动作快点,太子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心你们的脑袋。”
“这位想必是西华国的神龙公主,属下是东吾国殿前护卫长,带太子回国,请公主行个方便……”
接着是女子跳起来大叫的声音:“你说什么?他是东吾太子?开什么玩笑,他明明就是我西华的大臣,他是月太傅的儿子,他是月色倾……”
“这个……事关太子机密,属下不便多说……”
接着身边安静了片刻,他听见抱着她的女子在身后喊:“月色倾你到底是不是小乞丐,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是在报复我吗?报复我当年嫌你脏嫌你丑,让我以为你死了,内疚那么多年,忍受那么多年折磨,你在报复我吗?”
5.
皇上亲自带人将雷大公主接回了宫,雷大公主却并不领情,回宫第一件事便是一连串的质问,镜子都没照,在众人面前顶着一脸的泥,语气悲怆,但是样子实在滑稽,害得皇上连连笑场。
“皇兄,东吾的太子怎么会成为‘月色倾?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月色倾这个人?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今天要是不说清楚,皇妹我绝不罢休。”
雷大公主双手叉腰,也懒得扮什么贤良淑德了。
“咳咳……皇妹呀,其实这要问你,你怎么惹了东吾的太子殿下,让他宁愿舍了几座城池,也要来西华为臣,还处处帮你,当年你将南俞国的太子气走,要不是他代表东吾跟西华联合向南俞施加压力,你以为事情会那么容易平息吗?还有和硕王那件事,那一年,说真的,你皇兄我刚刚登基,在朝中根基本就不稳,被你那么一闹,西北动荡,朕一个头两个大,勒死你的心都有了,还是东吾借兵镇压,才平息了西北之乱。皇妹啊,朕劝过你,招惹谁都行,就是别招惹月色倾,你偏不听……”皇上语重心长,一番话说下来,连连叹气,好似自己多委屈。
“那月色倾这个身份也是你授意月太傅伪造的吗?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对你有利的人,你一定乐死了吧?”雷大公主咬牙切齿。
“月太傅确实有个儿子叫月色倾,只不过十岁那年就得疾病死了……呃,皇妹啊,朕确实不知你与月色倾,哦,他的真名其实叫做夜尤,朕不明白你与夜大太子之间的恩怨,朕只知道,你现在要快些去洗个脸,真是太脏了,不堪入目……”皇上说着皱起眉头,嫌弃地直摇头。
雷大公主这才想起照镜子,一照之下,看到自己满脸的泥巴,先是一惊,本想发火,可是很快又笑了起来。
“他就是当年的小乞丐,不会有错。”
小乞丐其实我没忘呢,在那个夜晚,我捧着你脏兮兮的脸又笑又哭:你别死啊,你要活下去,活着长成绝世美人来找本公主,本公主招你为驸马。
你活了下来,长成了西华第一美人,来到本公主身边,让本公主为你倾倒,你是故意的,你在提醒本公主别忘了当年的誓言,对不对?
本公主没忘,本公主怎么能忘?
6.
雷大公主只在宫中休息了几天,就央求皇上去东吾国替自己求亲,皇上还未动身,东吾那边就传来喜讯,等太子伤势恢复,便要选个大吉之日,迎娶太子妃进宫,先皇也有意让位,到时候双喜临门,举国欢庆。
此消息一出,西华殿上一片寂静,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屏住呼吸偷偷观察雷大公主的反应,雷大公主站在殿下,深吸了一口气,拾阶而上,来到殿上,对皇上伸出一只手:“皇兄,可否借父皇留下的紫金盘龙刀一用?”
皇上命人取刀,颤巍巍地问:“皇妹借刀何用?皇妹冷静啊!”
雷大公主一把夺过刀,用当年一嗓子哭出倾盆大雨的气势怒极大吼:“本公主要去抢亲,顺带砍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敢跟本公主抢男人,活得不耐烦了!”
吼完便执刀冲了出去。
这次皇上是真得被吓到了,生怕雷大公主这一闹,再闹出个两国交战,慌忙命人整顿人马,亲自带兵追了过去。
事情的结果很传奇,据说东吾未来的太子妃被雷大公主吓得半天没说出话,接着便包袱款款地逃出宫去,至今下落不明。
夜尤太子……也就是曾经的月小嫩草,躺在病床上看着怒气冲冲的雷大公主,确是一脸无辜:“不认得我的人是你,负我的人是你,我小小报复一下,有何过错?”
美人幽怨,病体弱弱,雷大公主顿时没了气势,乖乖低头认错:“好吧,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来兑现诺言,你娶我吧?”
于是夜尤太子笑咪咪地养了一个月的伤,伤好之后“不得已”娶了送上门的雷大公主。
后来太子登基为王,后宫空荡,一生只有一后,东吾女子无人敢打新王主意,后宫空荡,却异常清静。
朝有新王,倾国倾城。
国有霸后,雷震四方。
雷大公主的传奇继续传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