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两只公鸡合力献出迎接黎明的第一声啼叫,夹杂着一丝颤音,接下来此起彼伏,它们要啄破这最后的黑暗。黑夜的外衣一层层剥下,山峦慢慢露出它的尖角,田野的方块轮廓也渐次分明,一切像暗房里的照片渐渐显影。
公鸡们呼唤着:黎明之神,快来!
鞭炮跳珠一样一颗颗炸起,烟花借着黑暗的衬托显示它璀璨婀娜的身姿。长辈们燃了香,祷念着,用一种古老、热烈又有些怪异的方式诠释生命。婆家奶奶八十大寿,儿孙们五点半全部聚集在祖屋厅堂。凌晨五点起床,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以前,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到从寒风中送来的叫卖声,我想象着大街上那些人所置身的寒冷。今天我睡眼惺忪地洗漱着,水很冷,它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我硬着头皮将手伸进水里。洗漱完后喊他起床,他还在醉着,眼看他缺乏起床的意志,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取暖,他直呼我残忍。大家忙碌起来了。我看着自己口中呼出的一串串白汽——这山村的空气,真甜。狗们也迎来了它们的节日,兴奋而忙碌地在人们的大腿下穿梭。
这是与众不同的一天。人们遵循某种仪式而起床,将两叠长面线贴上红纸摆在案上,中间一个大大的寿字,柱子上贴满“瑶池春不老”之类的贺联,它对于执笔写它的人来说也许是老皇歷,每年多次的寿辰时被反反复复地书写,对于我来说它却是新鲜的。两排红烛的火焰热烈地跳跃着,甜粿整整齐齐一撂撂躺着。亲戚们高声大气地说话,因为这是他们的老家,而我则显得有些拘谨。
一切都亮了。一只不知疲倦的公鸡还在那里不停地歌唱。同时我也发现,地上的这一摊摊鸡屎真是新鲜。
屋子是木头做的,奶奶住在二楼,大家踩着木头阶梯上去祝奶奶生日快乐,木头阶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有些担心它们承受不住这些快乐。奶奶躺在床上,她前阵子摔了一跤,无法起床,眼神一如既往的慈祥。姑姑喂奶奶吃鸡蛋面线。奶奶悲伤地说:“今天一屋子的人,明天又全部走光了。”我一直是个嘴拙的人,面对这种真实的表达不知该做出什么虚假无力的劝慰,我听见自己嘴里喃喃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奶奶已经是很靠近地平线的夕阳了,那地平线眼看就要抵达,我们妄图将地平线一低再低,甚至希望它没有底线,这样夕阳就永远不会坠落。然而,终究是要坠落的。于是就有了佛家的生死轮回和前生后世的因果。在那一霎时,我很想逃开。确实,儿孙中的很多人都是请假前来为奶奶祝八十大寿,宴席之后,他们不得不马上离开。我们搅碎了祖屋长久的孤寂,我们走后,将把更大的孤寂留给祖屋。
吃完早饭,我在人群中晃荡,一些勤劳的妇女在忙着洗碗切菜,我发现晃晃荡荡的不只我一个人,他们和我一样无从下手不知该干些什么,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和不自在。我得到一个烧开水的工作。我没想到盛大的节日中还会存在着这么多这么大的空隙,于是在灌完四大瓶开水后溜回房间关上房门,读我随身带来的《孤独六讲》,同时将连天的喧闹关在门外。《孤独六讲》我一读再读爱不释手,因为我就是个喜欢孤独的人,我从前很害怕别人对这种旁逸斜出的孤独的指责,如今我从《孤独六讲》中找到了孤独是美好的证据。我有些恍惚,因为这种阅读与几十米外的喧闹有些分裂。
我走出房,山间小路那头不断地有祝寿人的身影冒出来,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让人疑心那条小路有魔法,它吞吐着人群。祖屋旁三个空地摆上十八桌宴席,中午十二点,热气腾腾的佳肴端上来,酒香马上热烈地包围了人们。叔婶姑丈们热情地轮番敬酒,招呼客人吃好喝好。我嚼着一个甜芋头丸子,想着躺在床上的奶奶,外面的喧闹似乎与她无关。我不知道奶奶是否在巨大的喜悦中感受到巨大的悲伤。人是非常无力的。收拾了残席,叔婶们结了账,离别开始了……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