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帮
过了立冬,季节的身姿便日趋骨感起来。艳红的夕阳照在那一片离离衰草上,立马便失了活泼的颜色,显得干枯、落寞。疾风,回旋在乡村的上空,清冷萧瑟,如刀子一般锋利。路人攥起拳头,放在嘴边哈气,迅速插入口袋,往家的方向猛赶。
这时节,山芋已收获。深秋时节,父亲赶着牛到了山芋地。父亲将耖口对着土,当空甩出几鞭子,“叭叭叭”的几声脆响在半空中像鞭炮一样炸开了。牛站在父亲前面,听到鞭子声,它的头偏向一侧瞥了一眼,仿佛在确认父亲的意思。然后,它的头向地面一沉,全身的力便陡然间聚集了。
当时已近深秋,万物萧瑟,谁会想得到,这沙沙的泥土里,正有着怎样的一番热闹呢!那些胖乎乎的山芋,一个一个,随着耖过泥开,全被赶了出来,像起网时水里的鲢鱼,上下翻滚。
装袋,然后父亲负责一袋一袋运回家。又是大丰收呢,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流露着收获的满足,心中仿佛被山芋填得满满当当的。一田的山芋,最终全被起回了家,堆在墙角,有一千多斤的样子,堆成了一座小山。你看,父亲拿起一个山芋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是在炫耀,多结实啊,多么憨实!呵呵,都是你母亲的功劳呢!
山芋,让父亲对日月有了底。山芋卖了,年货、我的新衣服、来年的肥料都算是有了着落。冬日里,太阳一落,黑暗便如潮水一般涌来,天很快就黑了。母亲炒了几个菜,温好了酒,端到桌上。父亲咳嗽一声,拿起筷子,竖起来往桌子上掂几掂,这是他吃饭前的习惯,一贯如此。他夹起一块咸肉,放到我的碗里,用筷子指了指,示意我趁热吃。然后他举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发滋遛一声。吃饭的时候,父亲母亲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向墙角的山芋瞥一眼。在昏暗的灯光下,屋内溢满了酒香,醇厚、绵长,洋溢着丰收的喜庆。
日月,像一本放在风口前的厚书,一页一页,快速地向后翻动着。在一个初冬的清晨,推窗望去,视野空旷,没有一丝的风,四周安静极了。呼一口气,便如同燃着了烟,瞬间那热气便化作了一股白雾。放眼远去,是一片离离的白,一层淡白的膜那样脆弱地覆在视野中的枯草上、枝丫上、瓦楞上……阳光下,霜花耀动着晶莹的光芒,四周更寂寥、清冷。这时候,小孩子盼下雪过年,母亲盼着将山芋挑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
下过霜之后,山芋收了浆。母亲兴奋地说,便甜了。傍晚时分,母亲淘了米,削了几个山芋扔进锅里,盖上厚重的木质锅盖,然后,塞几根枯柴到灶洞里,就着草点着了。那枯枝有杯口般粗细,静静地烧着,像一只猫守在老鼠洞口一般不急不躁。一段时间以后,锅里的水沸了几个来回,水由清到浑至黏稠,泛着泡泡,此起彼伏的炸开,腾出一股股热气。粥液如糖丝一般,温润、透明、缠绵。父亲盛了一碗,吃了口山芋,嗯的发了一声赞许,笑了。我盛了一碗,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烫得只咂嘴巴。父亲摇着头说,你,何必这么急呢!这次我小心了,先是夹出一块山芋,放嘴边吹。你看,那山芋是蛋黄的颜色,却比蛋黄水灵;又像是糕点,却又比糕点细嫩。我用舌尖触一下,然后才敢整个儿放嘴边。
那是好味道啊!芋体细腻,甘甜温润,人口便似要化开。好甜啊!我对母亲说,透过惊喜。母亲咯咯的笑声回荡在老屋的上空,老屋顿时温暖起来。母亲说,是时候了。
在一天清晨,母亲挑了两筐山芋,带我去镇上卖山芋。到镇上,那才不到七点的时候,便陆续有人问价格。相比粮食,山芋便宜多啦!而且乡下人有这样的习惯,在冬天里,熬的粥里放几个山芋,那粥便黏稠,又耐饱又润甜。不多久,两筐山芋便卖完了。儿子,母亲说,这些山芋也知道报恩呢!报恩?我狐疑地问,山芋都被你卖了啊!母亲没有答我的话,呵呵地笑着。她摇晃着手上的一叠厚厚的钞票,非常得意。母亲给我买了油条、棉手套,在我的央求下还买了两本小人书,尽管是旧的,但我也是很喜欢。最后母亲还破天荒的给了我二毛钱,让我存着。每年我家收粮食,收玉米,也都是卖了,可没见过如此这般的好处,于是对山芋愈发充满好感。
最后还有一小堆,母亲舍不得卖,送给亲戚一些,其余的留自家吃了。
深冬,滴水成冰。背阴地方的霜花一直到日上头顶才会化去,北风呼啸着奔走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打得窗户颤动,柴门躲闪。一到晚上,各家都把门拴得死死的,以保住家里蕴藏的那点暖气。邻家的孩子在外面玩耍,脸都冻得肿了。园里,村人在菜上撒了些枯草,以防菜被冻死。这时刻,父亲便将山芋移到窖子里,让山芋在窖子里,安心的过冬。
这窖子,在我家的厢房内,直径大概一米左右,深度不足二丈。揭开盖子,窖内黝黑黝黑的,父亲见我对窖子好奇,便吓唬我。你,他指着我说,别打那窖子的主意啊,那里面可能有蛇,水桶一般粗细,吐着红信子。在冬天里,隔段时间,父亲或者是母亲。会下窖里拿些山芋上来。下窖的时候,他们会挎着个竹篮子,手拿一根蜡烛,顺着木梯子下去。为什么不用手电筒呢?我问。母亲说,蜡烛一方面是为了照亮,另一方面是为了检测窖下是否缺氧。幼时的我对于氧气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只是茫然地点头应着,对于黑暗的窖子,充满了恐惧和好奇。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母亲拗不过我的央求,终于答应我下一次窖子。她先是自己下去了,上來后把蜡烛交给我,说,当心点啊,继而又说,不就是一个窖子吗?这孩子……。
我攥着蜡烛,顺着梯子向下,颤颤悠悠地往窖下挪步。窖下是阴森森的黑暗,看不到底,仿佛下面是万丈深渊,或有一条大蛇正张口吐着信子,守在梯口。下到一半,我想起父亲曾经给我说的话,腿不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妈,太深了,我还是上来吧!都快到底了,母亲鼓励我,没事的,男子汉嘛!我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往下,额头布满汗珠,果然,再下不到四五个台阶,到底了。
窖内,静谧、踏实。抬头看窖口,浑圆,像一轮月亮般仿佛很遥远。窖底干燥、温暖。就着微弱的烛光,那些山芋,像一只只睡着的小猫,仿佛发出了静静的鼾声。
那个年代,农村晚上停电是常有的事情,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晚饭吃过不久,屋外已经夜色如漆。屋内的煤油灯像瞌睡人的眼,朦胧黯淡,柔弱得无力刺破黑暗。光线攀附屋内,柔和、摇曳。傍晚时分,奶奶把一些稻壳、木屑子、干牛屎片子混在一起,放入一个废弃的瓷盆里。煮晚饭的时候,奶奶自灶洞里引了一些火放入火盆里面,然后用脚将火盆的燃料压了个闷实。这样,火盆里的火苗小,烧得慢、燃得久。
有很多次,我都会在火盆里埋进一个山芋,为自己备份宵夜。当时,屋外寒风裹着雪花,呼啸而过,肆虐地行走在乡村的上空,让人听了胆寒,新年近了。
晚上,一家人就着炭火而坐。奶奶在油灯下,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母亲和父亲就着炭火的炽热,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我的脚踏在盆沿上,一边听父母说话,一边想着关于山芋的事。待奶奶说,睡吧!大家各自散开。我去厨房拿一根枯枝,拨开盆里的灰烬,将埋在里面的山芋挑了出来,那山芋已经烤熟,散发着甜甜的馨香,弥漫在寒冷的冬夜,让我感到温暖,伴我入了梦乡。
山芋的吃法有很多种,烤的、炸的、蒸的和煮的,都可口。在我往事渐淡的记忆中,幼时整个漫长的冬季,山芋总是冒着热腾腾的热气,伴我左右。回首那个幽深的窖子,我现在恍然明白,那里面储藏的不单单是山芋,更是一个寻常人家殷实的日月啊!
那窖里,风雪落不到,雨水侵不着,温暖、干燥。在那些个寒冷的冬季,这窖子仿佛一直在冒着热气。在物质极其匮乏的日子里,窖里储藏的山芋,蕴着可口的甜意,给人喜悦,暖人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