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的天堂

2012-05-08 05:17刘笃仁
中国铁路文艺 2012年1期
关键词:雾里白衣欧阳

刘笃仁

柳如烟从来都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从来都不是。但此时此刻,她却被一个男人——确切地说还是一个陌生男人吸引了,莫名其妙地吸引了。究竟为什么,她说不清楚。

这是一个清瘦得让人猜不出年龄的男人,他穿着宽松柔软的白色衣衫,体态轻盈,步履生风,浑身散发着一股气息,很撩人。那是一种很沉郁的,素淡的,又无时不在的气息。不是香水的气味,任何香水都显得俗气。不是男人的体香,想起那种诱惑异性的雄性荷尔蒙气味的本身就是对这种气息的亵渎。可究竟是怎樣的一种气息呢,柳如烟又说不清楚。

跟欧阳慕天比,这个白衣男子不见得更帅,不见得更高大,不见得让人更有依赖感更有安全感。但怎么说呢,他们是不同类型的两种男人,没有可比性。柳如烟这样想。当然当然,这并不是说柳如烟对这个白衣男子存有什么非分之想,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柳如烟从来都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从来都不是。

白衣男子优雅地躬身倒茶时,那股吸引人的气息随着衣衫的摆动而益发地肆意流淌。柳如烟被这种气息熏得已经有些醉了,但她仍没忘记留意白衣男子的手。这是一双瘦长的很骨感的手,关节突出,肤色健康,虽不细腻,但很光滑,保养得很好。

柳如烟阅人必阅手的毛病是见识过上官云儿的手之后落下的。她经常被上官云儿的手弄得心慌意乱、神不守舍、七魂不见六魄。依照欧阳慕天的年龄推算,上官云儿至少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可是她的手却保养得水葱儿似的,比二十多岁的柳如烟的手都娇嫩,更不用说柳如烟的母亲柳风琴因为紧着刨生活而粗糙干裂长满茧子的那一双手了。一见到上官云儿那双极品的手,柳如烟就会无端地感到一种压力,重如泰山,压得她气儿都喘不利索。

白衣男子脸上始终洋溢着水样的表情,似笑非笑,偶尔的一句说话,散发着金属的质感,像是隔着亿万年的时空。若柳如烟不提问,白衣男子就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男子啊?在柳如烟的认知结构中,像白衣男子这般,浑身透着股子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不食人间烟火的精气神,总给人一种子虚乌有的感觉,他们只配存在于神话、传说或者武侠小说当中,现实肮脏的土壤里是长不出这般的清爽来的。柳如烟一下子就想起了金庸《神雕侠侣》古墓派的那个小龙女来。

柳如烟对面前坐着的这个白衣男子的真实感越来越怀疑,有好几次,她甚至有了要伸手去捏捏他从而证实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的冲动。但最终柳如烟没有这样做。如果是幻觉,我宁愿这种幻觉能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柳如烟如是想。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柳如烟说。

白衣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笑得很浅,点得很轻。

我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从小没见过父亲。你知道,这种家庭里出来的孩子通常都有些怪异、自卑、敏感、封闭。母亲出去讨生活,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用年幼的心灵幻想出一个小天堂,然后再让自己住进去。每当我在外面受到哪怕极细微的惊吓,就本能地退缩到自己的那个小天堂里,以求得全须全尾地活在幽闭里,孤寂却安全。

现在的单亲家庭里的孩子可能好些了,毕竟时代在进步,但我小时候还不行,总感觉自己低人一等。至于我为什么没有父亲,母亲没给我讲过,我也从没问过。我猜想,也许母亲是在为年轻时的一次轻率而用余生来惩罚自己,也许是遭遇了歹人后拒绝了整个世界,也许是别的什么,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是母亲亲生的。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因为我和母亲长得是如此地相像。母亲一直是个美人,并且将她的美丽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我这样说不是自夸,所有见过我们母女的人都这么说。

所以,尽管我们一直生活得很自卑很封闭,但我们的美丽却是有目共睹的,这也是支撑我们全部自尊的资本。也正是因为这份美丽,我自恋得要命。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吃饭睡觉写作业,我的所有任务就是照镜子,躲在我的小天堂里,无休无止地照。我所有的心事都只说给镜中的自己——那个我唯一信赖的听众,默默地,用眼睛述说,然后,再默默地流泪。母亲从外面讨生活回来,常常毫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抚摸着我挂着泪珠的脸儿,怜惜而又痛楚地说,自古红颜命薄啊,我宁愿你长得粗糙些,庸常些。然后,陪着我一起流泪。

我自小就没有朋友,那种能掏心窝子的朋友。都说女人的友谊是靠交换秘密建立的,我是断然不肯同别人交换秘密的,所以我没有朋友,一个能掏心窝子的朋友都没有,甚至,我连交朋友的愿望都没有。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和厌恶,看到别人肆无忌惮地大笑,总是心生鄙夷地想,傻不傻啊,真有那么高兴吗。我知道我的这种心理很不健康。我想等我再长大一些,也许情况就会好些了。

大学期间,我曾在心理学老师的帮助下强迫自己走出那个封闭的小天堂,试着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交几个贴心的朋友,然后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但是,不行,我做不到,我敏感得像一只高脚杯,轻易不肯与人碰撞,我把自己折腾得够呛,还是不能走出封闭的心巢。我自暴自弃地想,何必呢,这么难为自己,还是顺其自然吧。

我的我行我素能引起欧阳慕天的注意,这是我没想到的。

欧阳慕天向我求爱时,大概是我努力无果后最低落的时候。欧阳慕天是我大学的校友,我并不认为我们足够熟悉,所以,当他向我求爱时,我猝不及防,着实被吓了一跳。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连友情都还收获不了,更不会去奢求爱情。况且,大学里那么多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女子,欧阳慕天凭什么看上我呢。就算像他后来说的那样,我看起来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但是与众不同就一定能说明什么问题吗,就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吗。

我真的始终不明白,欧阳慕天是出于怎样的动机而选择了我。也许在这样一个没了风只有骚不见王子来但听白马叫的年代,我的美丽加上冷艳给了欧阳慕天一种错觉吧,以为那是更为可贵的一种品质——华丽的低调。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能让别人产生美好的错觉,总归是一种好事吧。我不想去破坏这种美好,我只有回避。

我不相信爱情会青睐于我。我回避着欧阳慕天,犹如积雪回避阳光。我不清楚,我是在回避爱情本身,还是回避欧阳慕天的攻击带给我的恐慌,还是由此使我突然联想起了母亲的青春。反正,我始终不冷不热地应对着欧阳慕天执著的追求,尽管他品学兼优,相貌俊朗,并且从别的同学那里我了解到,欧阳家有实力相当雄厚的家族企业。

我在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坚守着我脆弱的孤独的心灵和魂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急着躲回自己的小天堂。我自认为城墙筑得水泄不通,无懈可击。可到头来,我却被欧阳慕天蛮不讲理的一着击得粉身碎骨,体无完肤。毕业之际,欧阳不同我言语一声就自作主张将我的关系和档案提到了他们家族的正阳集团。

从小到大,除了我母亲,还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样当家做主。本来该生气的我,却像漂泊多时的归航一般倚到欧阳的胸前抽泣个没完。这时我才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

已经深深爱上了欧阳慕天。

我正式接受了欧阳慕天。脑子里浮现的尽是一个人躲在小天堂里翻过无数遍的那些童话,那些有关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故事。那些历尽磨难最终走到了一起的人儿,后来到底过上的是怎样的幸福生活呢?

我感觉到,我的天堂,正在接纳着另一个人的来访。我的心即已为欧阳所俘,我的身也就不再抵抗。我这么说你不会看轻了我吧,你不会,那我再接着往下讲。

欧阳慕天带我去见上官云儿,也就是他的母亲,我未来的婆母。本来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次次地说服自己,藐视我和欧阳慕天门户间的差距,用我靓丽的容颜和冷艳的气质填补心理上因为家庭出身而带给我的自卑。但当欧阳慕天将车开进那座豪华别墅时,我的自信还是在顷刻间轰然倒塌。等见了上官云儿,我更是连气儿都喘不匀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雍容、高贵,却又不失风雅。在她面前,我的青春黯然失色。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论相貌,她同我母亲柳凤琴比,不见得就能盖过去。但上官云儿举手投足间表现出来的养尊处优,却是我母亲快马加鞭都望尘莫及的。

上官云儿对我还算客气,但不亲热,我能感受出来,她的笑容背后,有冰。我看不出她对我的喜欢,我只感觉到欧阳家不正常的气压,让我一阵阵地气短。

月影如镜,夜凉如水。在这样一个陌生之地,柳如烟毫不设防地将自己的故事为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男人娓娓道来,谁会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柳如烟像是有些倦了。白衣男子很善解人意地微笑着向她推了推桌上的茶盅。柳如烟微笑着点头致谢,端过茶盅看了,但见茶色青碧透明,一缕乳白色的雾气在上升,经久不散,轻轻啜上一小口,滋味甘醇,有一种特殊的清香残留在唇齿之间,盘旋不去。柳如烟不禁问道,“这是什么茶?”

“雾里青。”

“雾一里一青?”柳如烟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诗情画意的名字,“这就是传说中的‘雾里青啊,听说制这种茶要三十七道工序,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一道都不能少,少一道就不能算是真正的‘雾里青茶。”白衣男子说着又为柳如烟冲上了水。

柳如烟顿觉一股野花的香气沁人肺腑,看盅内,一根根饱满秀丽的茶芽,竖立杯中,如枪如戟,上下游动,载沉载浮,犹如一群仙女在云雾中翩翩起舞。

柳如烟轻闭双眼,凑近茶盅,悠长一吸,顿觉神清气爽,心脾俱暖,饮这样的茶真是一种享受啊。是啊,能不享受吗!三十七道工序呢!就像上官云儿的手,常年宝贝一样呵护着,能不水葱般地娇嫩吗!

“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好像你是去了欧阳家了。”

是的,我去了欧阳家了。我和欧阳结婚了,因为我已经怀孕了。开始我想把孩子做掉,我怕上官云儿会因为这个更加看贱了我,但是,欧阳慕天坚决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只能依他,除了我母亲,欧阳慕天就是我的天,他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我没有理由不听他的。

上官云儿知道了我怀孕的事,坚决不同意我再上班,要我专心致志地在家待产。于是我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被圈在了笼子般的别墅里。家里雇有两个保姆,一个负责做饭,一个收拾房间,我什么都不用干,整天无所事事。在外人看来,我应该算是过上天堂般的生活了,活得锦衣玉食,养得珠润玉滑,可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总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我扪心自问,我真的属于这儿吗,这儿真的属于我吗?

这里不是我的天堂,这里是牢笼,是束缚我自由灵魂的牢笼,总有一天我要挣脱而去。我常常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呐喊,但我又知道我挣脱不得,因为我实在太爱欧阳慕天了啊。

对于欧阳慕天,尽管不是一见钟情,尽管最初的我总是回避,尽管我看似总是处于被动,其实我的心从一开始就已为之所动了。你想啊,一颗孤独的心冰冷了二十多年,即使一丝烛光于她都是一种温暖啊,何况是欧阳慕天炙热的骄阳呢。我干涸了二十多年几近荒漠的心田瞬间便成绿洲,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已复苏。我渴望着被融化,渴望着被浇灌,渴望着被掠夺,渴望着被侵占,同时也渴望着占有对方。

若是欧阳慕天出身卑寒,也许于我更算一件好事。我心里时常涌现这样的遗憾。比起上官云儿优雅地抬起她水葱般的手用牙签扎起一个个用消毒液洗过用小刷子刷过的草莓再优雅地喂进嘴里,我更喜欢捧起半只西瓜用勺子酣畅淋漓地掏着吃。但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就如同性别和姓氏一样。我接受了欧阳慕天,就注定了我还要接受上官云儿。可我的小天堂实在太小了,是腾不出空间容纳百川的。

其实我和上官云儿(应该叫婆母)之间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没斗过嘴,可就是不交心,总隔着一层,所以总也亲热不起来。欧阳慕天沉浸在家道殷实娇妻美子的幸福之中,一心扑在家族的事业上。他已经是公司的副总,年轻有为,风度翩翩,再历练上几年,迟早要坐上头把交椅的。你说我能不懂事地给他徒增烦恼、分他心神吗。我不能。再说,跟他说,他也不一定能理解。他一定会认为,灰姑娘出身的我是没有理由不对目前的生活感到极端的满意的。

我生下了乖儿,这还是欧阳家第一个小子。我以为这下情况就会好起来了,即使不能居功自傲,也多少应该让我心安理得一些。但是没有。他们全家都说其实男孩女孩都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全都是口是心非。怎么会一样呢?特别是在这样显赫富有的家里,男孩女孩就更有天壤之别了,我敢打赌,他们做梦都想一个小子,好来继承这个家业。现在,是我,拿我的生命作赌注,为这个家族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我出了力,立了功,但我絲毫没有轻松感。相反,我变得更加爱猜疑起来。

我逗乖儿时撞倒了一只花瓶,虽然我不知道它的确切价格,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很贵的,这个家里很多东西都是很贵的,处处都带给我巨大的压力。我想上官云儿一定会给我好好上一课的,我怕得要命,慌乱中忙去拣拾那些坚硬的碎片徒劳地往一处拼,以为那样就可以弥补我的过错,不小心又割破了手,鲜血直流。保姆冯妈喊来了上官云儿,我等着她的责骂。但上官云儿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仅仅安慰我似的说,没事,不就一个花瓶吗,怎么能和人比呢?看把你慌得,手都破了。冯妈,快给杨大夫打电话,过来给少奶奶包扎包扎,打个破伤风针。

“我想上官云儿一定是看在我给她生了孙子的面子上才饶了我这一回。你说是不是?”柳如烟凝望着白衣男子问道。

柳如烟等着白衣男子的评论,或者说等着同情。但白衣男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站起来,说,我再给你冲一盅茶。

白衣男子自顾自走了。当他轻飘飘地穿梭在那些盛着茶叶的青花瓷罐间时,柳如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和世俗来,同时恍然顿悟为什么男子身上会有那种沉郁的、素淡的、又无时不在的气息。男子常年穿行在这些瓷罐间,身上犹如沾上了青花的气质,透着清爽。

柳如烟终于离家出走了。

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家出走,她就是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过就是没打招

呼。她想用自己的短暂消失求得一丝自以为是的平衡。究竟怎样才算平衡,她自己并不是很清楚。柳如烟就那么悄悄地出门了。

她跟着旅游团从上海到千岛湖,从千岛湖到黄山,观光、购物、乘船、爬山、坐在车里听导游讲很低级的笑话。柳如烟的心情开始一点点好起来。原来出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啊!这是先前的柳如烟做梦都想不到的。她从来没想过出来旅游,一处于陌生的境地,她就会莫名地惊慌。柳如烟活了二十几年,从来不敢主动和陌生人打招呼。若不是她的心里实在堵得磨不开,打死她她都不会跑出来的。她终于明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原来并不是歌里随便唱唱的。

她开始担心欧阳慕天会因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而焦急,开始担心乖儿会因为看不到她而哭闹,虽然多数时间乖儿都是由冯妈带着。但她还不想就这样回去,那太有些灰溜溜了。

柳如烟的体力已经明显有些透支。旅游团的大巴车到达这个皖南小镇时,柳如烟看到一片白墙灰瓦的建筑,目之所及,尽是石门木雕,古老的徽派建筑。极目远眺,青山隐隐,绿水悠悠,茂林修竹,小桥人家,一派田园风光,令人好不神往。柳如烟那个激动哟,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自然恬淡,悠闲舒缓,这才是我的天堂啊。我不走了。柳如烟对导游说,我走不动了,跟着你一路上走马观花,行军打仗似的,把人累得要死,这哪里是休闲旅游啊,分明是花钱买罪受。这儿太美了,我要在这里小住几天,养精蓄锐,休养生息。

就这样,柳如烟在这个小镇上住了下来。在老房子改成的旅店里,墙角阴湿的霉味也没糟蹋她的好心情。她在一个老太太的小屋里吃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小吃后,信步游荡在小镇古老光滑的青石板上。那些青石板,承受了太多风风雨雨,被岁月磨得溜光发亮。这里的土著,该是怎样的幸福啊。如果我能成为这里的一个永久居民,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呢。柳如烟在信马由缰的步伐里这么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不觉就踱到这个茶庄里来了。事后柳如烟回忆,究竟是因为进了茶庄邂逅了这个白衣男子呢,还是因为看见了这个白衣男子才进的茶庄呢。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白衣男子重新为柳如烟冲了茶过来了。

柳如烟对茶端详了又端详,眼前这一根根秀丽的芽头,挺直饱满,翠绿如玉,身披蝉翼样的嫩毫,莹莹欲动,这哪里是茶,分明是一个个精灵的化身啊。柳如烟端起茶盅,竟有些不忍喝了,她将鼻子凑上前去,让雾里青茶那带有野花芳香的气息萦绕入喉。啜一小口,香鲜爽而持久,味醇厚而含甘。柳如烟像是发问,又像自语:这茶,怎么会如此香醇呢。

白衣男子莞尔,说,这雾里青茶树,处在野生状态下,只生长在1000米以上的高山崖壁之上,深沟幽谷之中,与阔叶林、野兰花等植物伴生,受到其他植物花香的浸润,茶树萌芽期,山谷水汽蒸腾而成云雾,这终年沐浴缭绕云雾、采天地灵气、纳百花之香的茶,岂能不带天然的芳香。不过另一方面,由于气候条件,也限制了雾里青茶的产量,每年也就只有2000斤左右。

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去看看那些茶树,要不明天你带我去采茶吧。

并不是个人就能采茶的。雾里青茶的采摘有很严格的要求,只取新叶中一根芽头,轻轻掰下,像呵护初生婴儿一般,芽头上的白毫必须毫发无损。一个熟练的采茶工,一天最多也就只能摘三两左右。况且现在时节也不对,雾里青茶的采摘一般在清明后至谷雨后一周,再采摘就失去特有的香气了。你要想看采茶,只能等来年了。

这么苛刻的茶,一定非常金贵吧。柳如烟一想到金贵的东西,眼前就会浮现上官云儿的那双手,一想到上官云儿的那双手,柳如烟就会有巨大的心理压力。

比起人来,还有什么能说金贵呢。再金贵的东西都是养人的。就像这“雾里青”茶,藏在深山不为人知,与那些平常的花草树木并无二致。而一旦被人捧在手里,它就被赋予了精神,因此,它的生命也而得以重新定位。犹如一个人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也就找到了自己的天堂。白衣男子不无玄机地轻轻说道。

天堂?这里就是我的天堂啊。倘若能久居在这里,于我就是活在天堂里了。

非也,非也。只要你有天堂般的胸怀,哪里都是天堂。就说这雾里青茶,它生在高山崖壁深沟幽谷,尚未得到赏识之时,那里就是它的天堂。一旦为人所用,实现自身的价值,无论是都市的茗室,还是村野的陋店,都將是雾里青另一个天堂。它的芳香,不会因此而打折,也不会因此而谄媚。人之所以贵,就贵在有天堂般的胸怀。有了天堂般的胸怀,还怕没有天堂般的生活吗。

柳如烟对白衣男子刚刚建立起来的现实感须臾间就荡然无存。从白衣男子的话里她突然认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是个没有天堂的人。柳如烟那般地自恋,始终是建立在拥有一个秘密的小天堂的前提之下的,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内心原来是如此的贫乏,顿时浓重的空荡荡的失落感萦绕于胸,挥之不去。她怅怅地离开茶庄,躺到散发着霉味的老屋里,黑暗里大睁着双眼,过电影般回忆着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

那个白衣男子,是上天派来救赎我的使者,还是摧毁我的刽子手?曾经有一句诗,柳如烟看过一次,就永生难忘,“恶之花次第开放,散着罂粟的迷香”。此刻,这句诗再次闪现在柳如烟的脑海里。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了。是啊,柳如烟还能有什么遗憾呢。我不是早就厌倦这个世界了吗,这个处处充满了杀机的世界。美丽地活了二十几年,我感觉已经够了。况且上天还恩赐了我爱情,恩赐了我儿子。我没法不怀着感恩的心朝拜上苍。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母亲柳凤琴了,是这个美丽又伤感的女人,给了我生命,又含辛茹苦地将我养大,而我却不能为她养老送终了。如果还有遗憾——我是说如果真的还有,那就是上官云儿了。其实我也应该对她怀有感恩之心的。不是吗,是她,养出了优秀的欧阳慕天将丘比特之箭稳稳地射穿了我,我竟然一直不曾喊她一声妈,而她竟然一直都在包容着我,迁就着我。

清晨的太阳依旧准时从东方升起,不管有多少人一夜无眠。柳如烟梳洗完毕,就要对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告别了。她把身上剩余的钱电汇给母亲,然后取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一踏上旅游团的车,柳如烟就将手机关掉塞进包里——要消失就消失得彻彻底底。

手机一开,立刻就是一长串的叮咚声,N条短消息几乎要将手机撑爆。柳如烟不看也知道,一定是欧阳慕天。她回了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再见”。此刻的她,实在不忍心听到欧阳的声音,那种熟悉的一定会让此刻的柳如烟心碎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柳如烟环顾四周。天蓝,山青,水绿,一个不错的归宿。

是不甘心,还是别的什么,柳如烟再次掏出了手机,翻出家里的电话,轻轻摁下接通键,她实在说不清是要拨给谁,或是想听听谁的声音。也许她想听到冯妈的声音,想听到冯妈操着口音很重的方言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很好,大人都很健康,乖儿很乖。

是如烟吗?电话那头传来却是上官云儿的声音。不知怎么,柳如烟突然特别想叫她一声妈,那样她将谁都不欠了,就可以走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无牵无挂了。

妈。柳如烟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我给你买了一罐茶,已经通过邮局汇走了,过几天你注意接收一下。

如烟,如烟,我的儿呀,你在哪里?你买什么茶呀,家里什么茶没有啊!你这几天去哪里了?也不打个招呼,又不是不让你出去。你都快把我急死了,乖儿魂儿都丢了,慕天都快疯掉了,昨天已经去了公安局报案了。家里好几天都开不成饭了。你快回来吧。啊。如烟。

上官云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说得语无伦次,说得风度全失。这还是上官云儿吗,是那个优雅高贵的上官云儿吗?柳如烟疑惑着,掐掐手,疼,是真的呃!也许这才是我要的婆母!会生气,会絮叨,会失态,浑身透着一股子烟火气,给人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总之,让人踏实。但是,但是,好像,好像一切都有些晚了,我已经决定要走了,上天都已经派使者来接我了。

“哇”。乖儿突然摔倒在柳如烟面前,大哭起来。她本能地忙俯身抱起乖儿,却发现不是乖儿。一个女人从店铺里冲出来,将孩子夺了过去,摇着哄着,“乖儿不哭啊,乖儿不哭”。

那不是乖儿,我的乖儿在家里呢。但那女人已经抱着孩子走远了,已经听不见了。

柳如烟突然笑了。那怎能不是乖儿呢。那不是我的乖儿,但却真真是人家的乖儿呢。

我的乖儿,是否也摔倒在地了呢?摔倒后是否也有个女人抱在怀里哄了呢?柳如烟心里一紧。记得生乖儿时,医生说,由于营养过剩,胎儿过大,自然分娩恐孕妇受不了,建议剖腹产。上官云儿和欧阳幕天想都没想就附和了医生的建议,但柳如烟却死活坚持要自然分娩。天翻地覆撕心裂肺痛彻心扉鬼哭狼嚎之后,虚脱的柳如烟有如凤凰涅槃,感觉自己真真实实地胜利了一回。事后,柳如烟得知,产房外的上官云儿和欧阳幕天也几欲昏厥。

可是此刻,我的乖儿呢。我要我的乖儿,我要我的幕天,还有我的婆婆,我的母亲,我的冯妈,好多好多人,我都要。我爱你们,并且我知道,你们也爱我。

她的天堂,一直都在,只是以前,她没有发现。

泪眼婆娑的柳如烟依稀中看到那个白衣男子又向她走过来了,这一次,她肯定了,那真的就是上天派来救赎我的使者呢。

一道阳光刚好穿过云层,斜斜地打在了柳如烟的脸上。柳如烟笑了,含着泪花笑了。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我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做一個有天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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