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夜色

贾文清

因了王洛宾先生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倏忽之间，金银滩草原便成了浪漫和美丽的代名词。记得有一年的夏天，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到青海演出，会场就设在金银滩草原。电视里的金银滩美得令人眩目：蓝天、白云，白云下绿草茵茵的草原，羊群就像白色珍珠播撒其间。在这美丽的背景中，那些著名的明星大腕们与牧民们手拉着手，在草地间尽情歌舞。晚上，牧民和演员们又燃起篝火，火光映照出他们欢乐的脸庞。“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的歌声在草原夜色的上空响亮地飘荡。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我的思绪，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向往金银滩草原。金银滩啊，你宽广、博大，有一碧万顷的草场在你的脚下延伸；你温柔、妩媚，有娇小柔弱的金露梅和银露梅点缀在无垠的绿色之间；你多情、浪漫，有无数美妙的传说让游人遐想联翩。王洛宾就是看到你如此美丽的景色，才发出“我要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的真情表白。我想在那一刻，他是由衷地喜欢上了你。电视里的画面向我揭开了金银滩的面纱，每当我被城市里的狭小空间和巨大噪音裹挟得快要窒息时，我便向往金银滩草原，我想象着自己穿一袭长裙，赤脚奔跑在草原上。身边，是点点野花；耳畔，是流云清风，还有嫩绿的小草轻抚着我的脚踝。跑累了，我便躺在草地上，听吃草的小羊在轻声咀嚼……啊，多么美妙的意境，多么美好的生活啊。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当我真的来到金银滩草原时，我才领略到它的无穷魅力和真实内涵。

那天，我忙着看了青海湖，看了油菜花，看了沙岛和偎依在沙岛臂弯里的芦苇湖。我在绿草绒绒的草原上奔跑，忙着惊叹，忙着照相，忙着和草原上的生意人讨价还价，却无暇顾及脚下的小草。一丛娇艳的水晶晶花从我的眼前闪过，我的心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后来，一位藏族小伙子采了一把同样的小花别在上衣兜里，我才发现它有如此纯正的颜色，柔美端庄的身姿。原来，我忙着关注远方的景色，却对身边的美丽视而不见，就像人们常说的“近处无风景”。

等我看完所有的景点时，天已经快黑了。主人把我们邀请到一处叫“金沙湾”的帐篷城里，准备在那里吃晚饭。进到帐篷里面，我和一位小姑娘欣赏着刚买的藏式装饰品，忽然，帐篷里猛地亮了一下，原来，有人将帐篷的一角卷了起来，柔和的天光立刻流泻进来，照得帐篷里一片亮堂。一位民俗学家模仿着藏语说：“啊，一片蓝天看见了。”我立刻趴在桌上笑了，并且为这句并不可笑的话笑了很久。同桌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在草原上說藏语太平常了，有什么可笑的呢?这句话并不可笑，它却让我想到了白天接触过的藏族人，和他们脸上如阳光一样明朗的笑容。我走过每一座帐篷，都会碰到笑脸相迎的人，孩子们在笑，女主人也在笑，他们露出像珍珠一样洁白闪亮的牙齿，笑得那么真诚，那么灿烂。在他们的眼里，每一位路过帐篷的人都是客人，他们都会热情地邀请客人进帐篷做客。所以，我一路上不断听到他们用特有的普通话倒装句招呼我：“饭吃!”“茶喝!”在这些淳朴、善良的人面前，我们一下子能找回纯真的自我。我领着一位六岁的小姑娘在草原上奔跑，往小河沟和小水泊里掷石子，溅起一片银亮亮的水花。我们搂着小羊羔打滚，发出最豪爽最快乐的笑声。后来，我请她跳了一支藏族舞蹈，她立刻挽了挽袖子，跳起了奔放的小鸟舞和踢踏舞。她时而如小鸟飞翔，时而如骏马奔驰。两只牛皮小靴子像顽皮古怪的小精灵，在草地上变幻出无数的花样来。可是，当一位摄影家举起长镜头对准她时，她却不跳了，躲到母亲的长袍后面，露出满脸羞涩的笑容。摄影家拍下了这个镜头，她的笑就定格在那张永远美好的照片里。

小姑娘的母亲很忙碌，她一会儿翻晒牛粪饼子，一会儿背着木桶去打水，一会儿又在牛粪火上用铁锅烙面饼。可不论干什么，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在她的想法中，劳动不是一种艰辛，而是一种幸福。当我和小姑娘跑过帐篷时，她喊住我们，给我们一人端出一碗“者麻”，就是一种放了少许酥油、炒面和曲拉的奶茶。喝者麻要一边转着碗一边舔着喝。我不会喝者麻，弄得满脸都是，小姑娘就和她的母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索性不喝者麻了，也和她们一块儿放声大笑。笑过后，我背过小姑娘和她的母亲悄悄地哭了，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原来欢乐就是如此简单，可我们为什么总是笑不起来。以前我只知道藏族人是个非常纯朴厚道的民族，如果你和他们交上了朋友，即便家里剩下最后一只羊，他也要杀给你吃。来到金银滩草原后，我才知道，藏族人还是一个非常乐观豪爽的民族，他们的心地如天上的白云一般单纯干净。他们始终在笑，他们骑马时在笑，摔跤时在笑，跳锅庄时在笑。他们放牧的时候，背粪的时候，挤奶的时候，说话的时候也在笑。和他们仅仅接触了一会儿，我就感染到了他们那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最欢乐的笑声。所以，当民俗学家说出“一片蓝天看见了”时，我一下子想到了藏族人憨厚朴实的笑脸。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很久，我是因为他们高兴而高兴，他们快乐而快乐啊。

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藏族学者手捧龙碗唱起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我这才突然想起，我跑到草原来看风景，却没有一刻能静下心来，静静地注视一会儿草原。我走到帐篷外面想远眺一下，但是，天已经完全黑了，草原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夜色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不远处几枝馒头花在微风中摇曳。馒头花的颜色异常艳丽，它的花朵是白色、雪青色和粉中带紫的颜色，妖妖娆娆地在草原上开放。不过，它那美丽的花朵里却含有剧毒，它的学名就叫“狼毒”。狼毒其实是一种草原的调节剂。每当草原上水草丰美、牧草旺盛的时候，你看不到狼毒的影子。只有草场退化了，狼毒花才会一丛丛地开放。牲畜如果吃了它，不出一天就会毙命。因此，藏族民谚里有“今儿吃狼毒，明儿吃马肉”；“骆驼见狼毒，唐僧见白骨”的说法，牧人只好赶着牛羊转移草场，让出现了狼毒花的草场得到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草原就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保护着自己。在金银滩草原上，我看见了许多这种颜色艳丽得刺目的馒头花，说明草场已经开始退化了，但我并没有见到过多的牛羊，倒是看见了大批的游人，人大量地涌到草原上同样会对草原造成伤害。当我们循着王洛宾的歌声来感受草原的多情与浪漫的时候，可否想过，这片草原还是当年的样子吗?

在帐篷外站了一会儿，我就冻得直打哆嗦。

现在是七月份，正是草原上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看来在草原上围着篝火跳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进到帐篷里面，里面的宴会正进行到最酣处，喝醉了酒的人们在谈笑，在跳舞，在唱“拉伊”。桌上摆满各种草原食品：血肠、面肠、羊肚卷、肝片、奶皮、曲拉、糌粑、酸奶……手抓羊肉盛在大木盘里放在桌子的中央，上面插一把藏刀。我喝了一碗奶茶，没缓过劲来，还是感到冷，我索性喝了一碗青稞酒，一股辣辣的热从嗓子眼里灌下去，再从胃里延伸开来，不一会儿，我就感到浑身热了起来，脸颊尤其厉害，被烧成了两片红云。我晕晕乎乎地坐在桌前，挥舞着藏刀吃桌上琳琅满目的草原食品。我切下一片肉，肉在冒血水，可吃到嘴里有一股奇特的香味。我切下一片肝，肝也在冒着血水，放到嘴里同样又脆又嫩，好吃得无法形容。我切下羊肚卷，切下面肠，每一样都有独特的风味。可是，当我切下一段血肠的时候，鲜红的羊血从里面流了出来，血肠一下子瘪了下去。桌边的藏族小伙子告诉我，血肠不能切着吃，要抓住肠子的一头，用嘴吸着喝。我知道这样的血肠鲜美无比，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把新鲜的生羊血喝进嘴里。

桌上的人开始敬酒。几杯酒下肚，我眼前的一切都转了起来，帐篷在转，人在转，桌子上的手抓羊肉和藏刀也在转。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一堆泥摊到桌子底下，只好披了一件军大衣，悄悄地溜出帐房门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深蓝色的天幕里闪烁着无数颗小星星，就像一把碎金子撒在了天河界，它们发出晶莹璀璨又神秘莫测的光芒，把天空变成了一块蓝底黄花的柔软绸缎。

站在天幕笼罩的草原上，我仿佛进入了又神秘又空灵的神话世界，我感觉自己变成了嫦娥，挥一挥衣袖就能飞上天去。我伸开双臂奔跑了几步，挥了挥军大衣的袖子，却被一丛马莲花绊倒，跌坐在地上。

一阵冷风吹来，我的酒醒了许多。我看见不远处的帐篷里有星星點点的灯火在闪亮，帐篷外，牛羊在反刍，牧羊犬在静静地卧着。我注视着它，它也注视着我，可我们谁也没有心思搭理对方。金沙湾的帐篷城里，传出来藏族姑娘的歌声，那歌声有一种裂帛的韵味，高亢、嘹亮，又婉转悠长，在寂静的草原上清清亮亮地飘荡。听着姑娘美妙的歌声，我突然理解了王洛宾先生为什么写出了那首千古绝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金银滩草原的肥美、博大、宽广和秀丽，养育出了无数个美丽不凡的藏族姑娘，她们或许没有江南女子的纤秀婉约，可她们的热情、真挚和善良是一种更大气的美，她们丝毫不亚于水乡姑娘。王洛宾迷恋的卓玛姑娘，不仅仅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爽朗朴素干净单纯，深深地吸引了他，使这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你那粉红的笑脸，就像红太阳……”

姑娘的歌声缥缈远去，草原又静了下来。我坐在草地上，静静地眺望着黑暗中的草原，小草在我的身边婆娑起舞，它们在夜风的吹拂中不停地摇摆身子，仿佛在跳一支无边无际的集体舞。草丛中，也有无数的生命在演绎着它们的故事。小虫在鸣叫，蛾子在飞舞，蚯蚓、青蛙和老鼠们在草丛间从容不迫地游走。有一条软体的虫子爬上了我的脚背，我没有惊动它。平常我最害怕这种虫子，可不知怎的，今晚上我一点都不害怕了，本来这就是人家的领地，我坐到这儿就已经是侵犯它的家园了，再怎好惊吓人家呢?我拔下一枝芨芨草咬在齿间，想起了白居易的那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静静地坐在草原上，和小草、野花以及各种小虫子进行了一次无声的交谈，才发现，卑微的生命里也是蕴含着几分从容和高傲。正如这漫山遍野的小草，柔弱的外表下总是深藏着几许的坚实。

我在草原上坐了很久，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黑暗。后来，起风了，风吹起了我的头发。我猛然发现，风是可以看到的，我从小草、野花的舞姿上，从空中的流云上，和飘在帐房上空的经幡上，甚至从我的脸颊、头发上我看到了风的身影。风也是草原的精灵，风的身影漫过心际，便有一种融化到草原上的感觉。

在城市里，在车水马龙中间，我常常会感到孤独。可今天晚上，我坐在空旷寂静的草原上，心灵却是那么的温暖祥和。我默默无语，草原也默默无语，可是，它给我展示了它的星空、流云和清风；它展示了它的柔弱的小草、美丽的野花、顽皮的小生灵；它还给我展示了它的牛羊、帐篷、牧羊犬和卓玛姑娘的歌声……它们陪伴着我，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

金银滩啊，我到了你的身边后，我才真正感受到了你的无穷魅力，你不仅光有我们想象中的蓝天、白云、绿草和牛羊，你更像是一本干干净净的大书，生活在你怀抱里的各种生灵是你上面的文字，读一读它，都会让我们守护住内心的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