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微
《诗》里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位祖先看见了凤凰,又看见了梧桐,吟哦出这么一句。从此,在中国文人心里,凤凰与梧桐就这样生生息息长在一起。同为华丽,同为高贵,同为品性。
庄子用凤凰比自己,说“宛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而那“鸱得腐鼠……今子欲以子之梁国嘿我邪?”庄子讽刺惠子做了梁国的宰相,就像可恶的鸱,连腐鼠都吃。这里庄子故意卖弄,把凤凰说成宛雏,幸亏那惠子何等有识之人,终是听出这话外的意思来了,于是昂首就走,懒得理会。今天看来,似乎这必是“事业”之人成功的秘诀:忽略一些绊脚石,或T开,或绕道,总之照自己的方向走是正经。但这梧桐与凤凰,牢固引申出特定的象征意义。偶看《科学时报》一篇关于人才引进的文章,说“凤凰是中国传说中的神鸟,它的要求很高,非泉水不饮,非梧桐不栖,因此要引得凤凰来,首先得栽好梧桐树,引来清泉”,此语正是庄子之语的完美理解。
凤凰是种罕见的生物,没人知道它们究竟如何出现,或许是盘古的精神体的化身吧。凤凰没有生物学上的父母,因为他们是在毁灭中重生的,当它们睁开双眼第一次看这个世界,看不到父母,看不到同类,也看不到任何生物,于是它们就以天地为父母。正因为与世而来的孤独,造就了它们孤傲的性格,蔑视一切生活在它们下面的生物,而只看向头顶上洁白的天空。
但梧桐呢,到底有什么好?
据查,我们现在见到的梧桐,是法国梧桐,学名叫Platanus orientalis,是在清末从国外引进的。而《诗经》和庄子等提到的梧桐是中国梧桐,也叫青桐,这种梧桐高大,挺拔。大的梧桐有20多米高,多生长在中国的南方。由于其高大挺拔,为树木中之佼佼者,自古就被看重。
文学意象总是人们某种理想的放大,中国古代的文学家们更喜欢借事借物来隐喻、来讽谏,在那个人人可歌的年代,先民把凤凰和梧桐歌在一起,咏在一起,志在一起,赋予这对物象主观的意义。后来的日子,梧桐和凤凰不断地被借用、被歌颂、被表白。于是三国演义里说:“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虽然有点守株待兔的痴迷,但何尝不是人们的希望与寄托。
梧桐本事不小,先是《遁甲书》里说它是“活历书”,能知月之正闰:平年生12叶,闰年生13叶,从下往上依次是一月、二月……最小的一片叶是闰月。后有《广群芳谱,木谱六,桐》说,立秋之日,如某时立秋,至期一叶先坠,故云: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秋来梧桐喜欢落叶,宽大的梧桐树叶自高枝飘落,又惹千古悲愁,所以,古诗词好用梧桐描述秋意和悲伤。比如元代白扑写的杂剧“梧桐雨”,是写唐明皇在安史之乱中,和杨贵妃的悲欢离合。杨贵妃死后,唐明皇听到雨打梧桐,心境凄凉难忍。宋词以梧桐描写心境的更不少,大都與秋和雨联系在一起。如:晏殊的“踏莎行”:“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付。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但最为出色的还是广为流传的两首。一是南唐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这里用清秋里孤独的梧桐,写尽了他自己的寂寞和离愁。再有一首,就是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地,怎一个愁字了得。”
梧桐可制琴。后汉书记载,蔡邕被贬吴地,一日闻有人燃桐木为炊,听其声知为制琴良材,乃取其残木制为琴,琴制成后,果有美音。而在琴的尾部,仍有焦痕,时人名之“焦尾琴”。全唐诗中无名氏的“听琴”诗,有“六律铿锵间宫徵,伶伦写入梧桐尾。”“梧桐尾”就是指梧桐制的良琴。聂夷中“题贾氏林泉”诗说,“有琴不张弦,众星列梧桐。须知淡澹听,声在无声中。”
我不懂音乐,不知道琴韵流淌出的感情该是怎样的颠簸与曲折。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钟子期马上就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钟子期完全能懂伯牙之高山与流水的玄音,所以为知己。孔子曾向鲁国师襄子学琴,熟悉了曲子、技巧、主旨等还不放手,偏要在曲子里体察到作者的为人,一遍遍的琢磨和理解,孔子终于在冥冥中感觉到作者的形象与人品,认定是文王之作。这一出语差点让师襄子从座位上跳起来:“这正是文王作的《文王操》啊!”我常为音乐和绘画的玄妙着迷,用几个音符和线条描绘一幕复杂的人生画卷甚至细腻情感,总觉得是多么的不可言喻。我不熟悉那个世界,觉得很是神奇。今天读着这些梧桐的文字,于是在想,这个人脑看来比梧桐不得,梧桐能懂,我却不能。
或许因为人们赋予梧桐的这些高贵吧,于是王安石以《孤桐》自喻:“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荫。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心高气傲,凛然不屈,不委琐,不媚俗,更是把梧桐的形象丰富和人性起来。
写着这些文字的时候,脑子里渐渐有了火红的凤凰和浓郁的梧桐,有了那份不可侵犯的高远与桀骜,兴许近朱者赤吧,读着写着,自己也心明眼静起来,仿佛看见清照门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清丽透过纸背,仿佛听见《尚书》“箫韶就成,凤凰来仪”的吟唱穿越时空。一切都在古书中沉睡,一切却都在翻阅中重生,如涅槃的凤凰,如初引的新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