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女人

2012-05-08 05:16安石榴
北方文学 2012年7期
关键词:水芹村长大棚

安石榴

姓名。女人姓名赵荣,限用于与生疏人的交接,其实只是少数几样事,领贷款,寄现金,以及零星过往。人生都有所属,她亦不能免除。村西头赵老憨的二丫头,老村长的小相好,王二愣子的老婆,水芹的后妈,都是她。当然,时段错落。

人生都有所属。现在,她断定自己归属时间,时间的女人。新发现,亦并非醍醐灌顶。她已事事安然,只不过撞在眼前的一件事儿,四十八岁的农村女人冷不丁展开一点约略自省的联想。

她从蔬菜大棚回到家里,一只大瞎虻,健硕粗暴,状貌有如一只放大镜下的苍蝇,它乘虚而入,从她开启的门缝处混进来。

她的三间房门窗全都有纱窗,西屋无人居住,房门紧闭。东屋和堂屋的门大开,大瞎虻已误入歧途,偏又幻想是一架小飞机,在两屋之间加油、变速,“呼呼”忙于升降、盘旋和俯冲。狂躁似被武装劫持,又仿佛自带一台永动机,虚拟出无论如何不能停靠的架势,作势疯狂到底。为何它快意奔突?只不过一只大瞎虻却有着千军万马的嘈嘈切切,乱人心神,实在难以理解。她从小就讨厌这种最喜腌臜之物的东西,设若是在三十年前,必愤而迎击。一个小小的苍蝇拍子万难对付,她不惜登高伏低、上窜下跳,碰翻家什、损坏物件,结果总是悬而未决,不能把把得手。这当然是从前,现在呢?赵荣假装视而不见,任它作死,第二天早晨,只消撒摸几下,就能看到大瞎虻累死的僵尸横陈在水泥窗台上,或者算它侥幸,那只业已抛锚的小飞机苟延残喘地伏在纱窗上。拿起苍蝇拍子,轻轻来一下,它就倏地坠落放平了。

她笑了,不傻么?这么点小聪明用去她三十多年的时间,累不累呀?也亏得笑得出来。骂了自己一句。不管怎么说,时间虽然缓慢无礼,但最终一一给她所有答案。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年轻就和大瞎虻有一比,盲目。总以为可以找到一个豁口,一下子进入全新天地。就像她十六岁夏天的某一天,被老村长强行占有,除了实在搏不过他,未尝没有另一个心思。她亲眼见的,村里凡是老村长的女人,长得都好看一些,生活得都自在一些,在村里都霸气一些。

这些风光她很快占尽,有过之而无不及。铺天盖地的蝴蝶群迷乱春天,她迷乱老村长。老村长领她去饭店、商场;去北京上海;坐火车轮船飞机。总有更新鲜的期待。但是,痛苦尾随而来。那时,她已懂得人生亦是如此,你不忍受这样,就得忍受那样。她这边成了老村长的小相好,那边赵老憨的二丫头随即死成灰迹。那个一贯又懒又馋又臭美的二丫头,赵老憨的棍棒收拾不了她,赵老憨老婆哭喊绝骂也不能感化她,她死于父母羞耻又卑微的狭小心底,而悲恸却毫不留情地袭击她的泪腺。她要忍受痛,老村长给她的痛,她从来没有品尝过甚至不知晓的痛。青春的肉体激发了几近天命之年老村长的又一个春天,唐突如回光返照,猛烈得不靠谱,女孩不曾被唤醒,无法承受。她在老村长身下哭出声,又在偏僻隐蔽的私人妇科诊所的床上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为老村长流产三次,引产一次。她记得清楚,那天,她因为一直以来的腹痛腰酸而难于坐稳在直背椅子上,慢慢溜下来,把腹部团起蹲在地上,头上方的酒桌上老村长和邻村的王二愣子一边喝酒一边谈妥了一件事情:她嫁给死了老婆的王二愣子,老村长每个月有权睡她两次,王二愣子需把两间草房翻盖成三间瓦房,所有费用老村长出。

她登门入室坐享王二愣子老婆时,情况大变。

结婚当天晚上,没有任何说法,王二愣子结结实实打了她一顿。屋前院后几棵榆树的树干在长久喧哗之后的静谧中积极回应,嗡嗡作响。树冠的密叶无声而瑟瑟发抖,如琴弦收声之后的挣扎。她已哑然,邻人却更加的不安,聚拢了几位披衣人劝告王二愣子:要出人命了。打人真是个重体力活儿,王二愣子气喘吁吁:你们不用管,我心里有数!回身关门时又放出一句话来:我敢娶她,就管得了她。操他妈,没有弯弯肚子敢吃镰刀头么?

这一宿,邻人们不断被惊醒,睡眠完全被坏掉了。

七天之后,她扶着墙的手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双脚稳稳抓住了地。王二愣子的闺女,五岁的水芹嘤嘤地哭起来:荣姨没有了,荣姨丢了。

她跑了,的确是跑着回到自己的村子。三十里地,她似乎是在跑动的进程中一点点找回被打丢了的体魄。路两旁的青纱帐深沉无语,凝睇着她,那目光芒刺缤纷,让她鼻子刺痒发酸。当沙石路突然开阔,大片低矮整齐如绿毯的黄豆地映衬一片房屋,她的眼睛一下子就在那一片房屋中抓住了村委会水泥雨搭上光秃秃的旗杆,泪水汹汹而来。

老村长骑摩托车带她去镇上住一宿。老村长在履行他与王二愣子的君子协议。老村长在乡间自己的领地自由驰骋,穷而无志的人他了如指掌,全不放在心上。只有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跟了他十年之久的她不再是他的女人,亦没有别扭,反倒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勾起一点本能的温情,虽不比从前曾经有过的多一些啊,却意外地带她到她从未领略过的境界。她暗暗吃了一惊。瞳仁晶亮,面如桃花。老村长露出焦黑的烟草牙,调笑:王二愣子把你弄得更招人稀罕了。又拧她的脸,以为会有粉色的桃汁流淌。

第二天送她回去,老村长心有不舍,又全然打错了算盘,她和老村长一同承受后果。

老村长把摩托车放在镇上,打出租车送她回家,以为随意摆出一个姿态就能让王二愣子屁滚尿流。后来出租车回镇上时直接开进了卫生院。老村长的鼻梁骨折断在王二愣子的老拳之下。老村长虽痛苦,但并不感觉意外。他亦常干提上裤子不认账的事情,王二愣子反目,并未出其右!

老村长的村子有逐渐变成城中村的趋势,他已然卖了河对岸的大片土地,并拱手送出些微甜头,把他一部分臣民变成有楼房的城市居民,自己暗中把握更广阔的空间。作为交换条件送给王二愣子的三间大瓦房,忽略不计。王二愣子的老婆也一样,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并且越来越多,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何况老村长从未在一棵树上上吊。

老村长的鼻梁骨重新直起来,他决定放过王二愣子,王二愣子继续光他的脚丫子拼命吧。当地有句胡话:横的怕不要命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村长事事洞悉,既然混在江湖,趋利避害便是总则。

她被王二愣子再次放平,十天之后摇摇晃晃站起来,自由受限。十天当中,王二愣子放下田间的劳作,全程监视。之后,王二愣子把她带在身邊。她不必劳动,晒太阳发呆任选,但必须在王二愣子视野之内。水芹是她的尾巴,不是她的绳子,她只是无力逃跑。夕阳下沉,河面上闪烁血红亮片。木桥护栏朽蚀殆尽,三块长条板的桥面更显局促。王二愣子走在前面,宽阔的后背恰似一堵漆黑的墙,障眼。她虚虚推出两只臂膀,呈用力的内八字,悄然靠近那堵墙。心在遥远处徘徊,想象着希冀听到大块墙垛坍塌坠入桥下深水的轰然之声。前面的人毫无知觉,背微驼,心事重重,却绝想不到眼前的玄机。后面的水芹细声轻叫:荣姨,荣姨!她蓦然回首,遭遇两泓清泉,轻轻荡漾。她陡然出了一身虚汗,羞愧难当,慌忙放下僵硬的胳膊去牵水芹,马上被小手紧紧握住,又热又湿。

两个月之后,她开始呕吐。已做过一次丈夫的王二愣子知道自己的种子在发芽,略有懈怠,她再次出逃。奔赴之地仍然是老村长的领地。

逃了不出三里地的路程,王二愣子将她拖回。桥上她挣脱了他纵身跳下。他却稳稳端立桥上看风景,她在水中发呆,出乎她的想象,河水在她腰际轻漩。她在想,这么浅的水为什么要发出那么大的轰鸣呢?王二愣子大笑起来,岔气、打嗝、放屁、跺脚,似乎观赏耍猴人的杰作。套在猴子脖子上的绳索永远都掌握在耍猴人手中么?她慢慢举起一个拳头,高高举起,狠狠砸向小腹。随后两个拳头飞速抡起落下,“砰砰砰……”栖息在岸上的水鸟慌张起飞,瞬间无影无踪。王二愣子跳下木桥,晚了。血水条带状浮起,扩散,越来越宽,越来越红。

王二愣子将她扛起,飞奔,破口大骂:你这傻×,你是铁了心不让我遂心。我他妈的非剜出你的心,把你心上的老死头子剁成肉酱;我他妈的非砍掉你的脚,让你跑!让你跑!!打掉王二愣子的种子,蔑视他男人的尊严——你给我戴一辈子的绿帽子么?休想!我毁了你,废了你,我让你瘫在炕上,认可养着你也绝不容许老死头子得逞!

王二愣子把她摔在炕上,反身去厨房拿菜刀,向她扑来。王二愣子不是吓唬她,他就要这么办!菜刀已举过头顶,即将霹雳而下,水芹纵身跃起,跳上炕,两臂奋力抱住荣姨的双脚,搂抱在怀,以小小上身覆盖荣姨全部小腿,喃喃自语:妈妈,妈妈,我的妈妈!

上天开眼,派出小女孩,疑似最后的杀手锏。

她从此安定。人人以为被彻底打服。她从不解释,深陷警醒之后的快乐和悲哀之中。她已明白,五岁小孩亦会对自己的喜爱做出无所畏惧的牺牲,老村长把她丢给王二愣子,并企图从中分享。她在豁然开朗之处,体味巨大耻辱,灵魂在惊心动魄的冲击中破碎与整合。

此时立秋来到。瓜果蔬菜滚滚而来,爆满菜园子和庭院,空气中满溢香喷喷、喜洋洋的氣息。田野却是大景色,浩瀚若海。大片稻子、苞米、黄豆浓翠中无规则插入金黄线条,引领季节方向。远山深黛昌盛。窄浅的溪流截取并镶嵌完全吻合自己性状的蓝天,自由畅游于山谷、平原,最后在村边匆匆而过,急切追赶无尽而黝黑的高等级公路。大河墨绿沉重,缓慢显示蕴藏于平静下面的超级能量。太阳普照,所有一切以浓烈的色泽承载太阳的恩惠,闪闪发光。云来时,光与影交替展现细节中的纤毫与粗犷下的写意,还原与放大完全随人心意。美不胜收!

她惊诧于自己的感觉。她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心动神迷。她承认过去的十年是个长长的大梦,是否老村长许诺已不重要,她拼命突围,以为城里是她终极梦想,幡然醒悟,自己的脚深深扎在泥土之中,从未拔出半寸。

全能农妇就此诞生。

关键是,她喜欢这一切,喜欢那些感觉:农具样样合手,作物和花草播散芳香,平整的院落,葡萄架下的凉棚,白墙红瓦的房子,阳光下晾衣绳满满蓝格子褥单、鲜红枕套、水粉纱帘……日子在她手中有一种充盈的快乐与紧张,对劳动产生痴迷情结。女人呈现勃勃生机恰似大地孕育富饶物产。黄昏的大片温暖彩霞由巨笔恣肆涂抹,浓淡之间拓展苍穹,傍晚的清凉风气却悄然而来,细小温柔。牵着又蹦又跳的水芹回家去,她想,总是想,这样的日子,每天一模一样地过上十年都不会厌烦,是的不厌烦,绝对不厌烦。

一语成谶。

田野的十年前和十年后毫无二致,它及时昭示季节的无穷轮回,但绝不表达时间的纵深。王二愣子驾驶农用车奔驰于乡村公路,拖车里她坐在高高的砖垛上。白色大檐儿遮阳帽外面加系一条撒花纱巾,乱色套头衫短袖子下面的赤膊部分以发白套袖保护,手上有浑身起球的旧尼龙手套。乡间女子的工作服,一应俱全。这是最后一次运输,然后一个标准的蔬菜大棚就将从图纸变成现实。

毫无征兆,灾难降临。

农用车突然抛锚,原地轻微颤抖之后,如患有癫痫的病鸡发作,车头向后扭曲,僵硬而剧烈痉挛,拖车被一种不均匀的邪力牵引向车头冲撞,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交火,满载的拖车突然发怒,左右摇摆,上下跳跃,兼前后俯仰,可谓招数用尽。一切瞬间发生,绝无缓冲余地,她成了簸箕中的黄豆,翻滚数次,抛洒而出。

绝不会是如常的动作和思维,王二愣子在拖车翻毁的那一刻,连续做到了:跳下车,接住她,并把她抛到路基下面土质松软的秋白菜地里。他自己已无回天之力,压在钢铁拖车和山一样的红砖堆下。

她赤手擦揩王二愣子眼睛、鼻子、嘴不断渗出的血,王二愣子目光呆滞,气若游丝:我跟你没过够……没过够……知道么……自从你收了心……我没有打你一下没有动你一手指头……知道么……

我知道,我知道。她使劲点头,敷衍他,要他闭嘴。王二愣子一说话就有小股红色喷泉涌出。

你根本不知道!王二愣子蹦出六字短句,似有怨气,却斩钉截铁地结束了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

上冻之前,蔬菜大棚终于建成。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细微之处也不足为外人道,但独自撑起这个家,必须改变自己,完全改变,转身一百八十度。她选择以男人方式解决问题。

第二年春迟,地温比照往年低两度,大棚西红柿生长程序逐一延迟。阳历六月初依然时常阴雨绵绵,五日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多一点,还算晴好的难得天气突然变脸,黄豆大的雹子猛砸大棚。

因为老天虚晃那一枪,貌似的好天气哄过大棚主人。所有大棚塑料膜都卷起一半,交换空气,吸收阳光。正午将至,大多数主人回家吃午饭。变脸天气打他们措手不及,大棚塑料膜敞开处,雹子畅通无阻,稀烂的秧苗中堆积白色晶体,如同粗盐粒子。损失过半。他们纷纷赶来时,全都拉长了脸,眼泪窝子浅的女人哭出来,骂出来,联想低温,联想辛苦,以及辛苦之外的贷款压力。救灾已无章法可循,只有自暴自弃,有立刻承受不住的,夫妻之间互相埋怨发泄,转而发生人的战争。女人的哭声更大了,哀鸣阵阵。却毫无用处。

雹子下了两次,中间间隔五分钟。两次雹子总共下了七秒钟。她向着还算理智的其他大棚主人通报。她的理性总结没有灾情现场直观,通常不属于女性表达方式。但大棚的男主人们连连颔首,他们要的就是这个,当下必须掌握的真相。

她自救的过程轻轻带过,大家即刻收拾情绪,展开补救,亦没有心情关注其它。她的自得来自于内心一隅,庆幸自己捕捉到那一丝诡异的风向,并与阴云一起醒悟。她的蔬菜大棚占地一点八亩,巨兽。没有任何防护,她围绕奔跑,赶着放下卷起的塑料膜,每一个动作必须准确无误,绝无时间浪费,最后,她跳进大棚里面时,第一场雹子落地,叮咚作响,数粒反弹奔向脚跟。她带上棚门,以手表记秒,两场雹子间歇时回顾整个局势。暗暗为自己叫好。活儿干得漂亮!塑料膜与竹骨架通力合作,雹子全挡在外面,秧苗毫发无损。她戴着胶皮手套的左手向外扬了扬,手表重新埋进衣服袖子里。一股馥郁的植物原始气息弥漫开来,似是感激和奖赏。大棚纯一色翠绿,西红柿秧一般高,一般齐,间距一致。专为秧子上架的白塑料绳像木匠的吊线,笔直,紧绷。横是横,趟是趟。没有一棵杂草。不仅秧苗之间没有杂草,田头地尾亦没有杂草,可以确定,一点八亩地之内,没有一棵杂草。很难做到,也似乎不必做到,但她做到。好把式!只是从没有给女人这样称谓的规矩,对她亦是如此。女人在乡村,有更多桎梏,但凡事有特例,只要女人愿意取舍,而非依靠。乡村是男人的,无论你承认与否,只要你嘴对着心说话,结论只有一个。

水芹在城里念高中,住校。

她改变过去对土地对作物对劳动的自发热爱,关注收益,全为水芹。在此之前,王二愣子的领地,她遵守习俗从不染指。大棚西红柿可栽种两茬。春茬西红柿刚上市时五元一斤,类比中上等水果。此地人对西红柿的态度本来暧昧,西红柿便跨越水果蔬菜两个地界,都得热捧。来上货的人有卖菜的,有卖水果的,还有两种营生兼顾的。阳历九月末,秋茬西红柿成熟,又赶在东北本土香瓜西瓜消失,人们怀念夏季的时候。秋茬大棚西红柿接着地气,更有正午秋阳营养,成色仍然在水果蔬菜的上品行列,行市依然可心。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錯行。后半句对她有效,依靠西红柿,她把水芹供到大学毕业。

冬闲的漫长时间里,她偶尔会想起王二愣子。王二愣子日渐模糊,却有若干往事气泡一样不规律冒出。她记得他最后那句话:你根本不知道!一个片段在若有若无中闪现。王二愣子数次说起二十岁那年,四月十八赶庙会,有人指她告诉他,老村长的相好。王二愣子迂回到她面前,嘴里乱哼着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是想看一下那臭名远扬的老东西艳福到底有多深,竟然敢和“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抢女孩。王二愣子说她发觉了他别样的眼光,狠狠瞪他,王二愣子的歌声戛然而止,突然遭遇重挫,呆若木鸡。王二愣子说,他立马发誓要把她从火坑中解救出来。她呵呵轻笑,认定王二愣子编造故事只为顺利求欢。只有一次她调侃,后来呢?王二愣子卸掉胸中气息:第二年我结婚了。她和王二愣子同庚,猛然想到这个故事里的自己,二十岁的好年华,心钝钝地疼了一下,嘴上却笑得更加轻松。王二愣子问她,你不信?她不说话,她认为屈就王二愣子不必说话。她心里的确不信,但她相信这个故事调节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可是她大抵不需要气氛,她在炕上总是很累,希望迅速入眠,只有阳光下的劳作、泥土的芳香、田野的颜色让她精神百倍、力气无穷。其实,她亦不是枯木一块,可是在王二愣子的手上她从未发芽。她又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这两件事两人绝不交流,但彼此知道对方心知肚明。

总是这样,在此处结束回想。每一次的初衷都是企图推断王二愣子所讲故事的真伪,结果却是半路丢弃,不再拾起。冬夜深沉,北窗户传递大烟炮的悲号,劲爆不羁,她悄悄掖好脖子旁边的棉被。

水芹大学毕业落户上海,自立之后不再接受她的供养。她的蔬菜大棚却并没有停歇,加上承包出去的土地,一年收入已达三万元。她和水芹之间的联络主要是电话。她亦不会经常主动打电话,担心琐事影响水芹工作。水芹却常常有温馨软语从细细的电话线传来,更有包裹问候她。她很知足,亲生又能怎样?满目皆是红尘,她看到乡村的老年人晚景尤其可怜。她有个小小的心事,每当水芹电话造访,她均微微不安。她担心水芹要她去上海,又担心水芹不要她去上海。说和不说之间,到底有多少乾坤?她其实并不十分肯定。她明白,如若让她离开亲爱的土地,万难,如若被水芹摒弃,亦同样悲哀。水芹也许的确善解人意,她不提。不提就没有那些烦恼么?她只要站在土地上,所有土地之外的事情都退避三舍。她终归算是安然。

水芹电话说梦到了大红袍。她给水芹快递那种满身红色条纹的豆角,需要进城,县城。客车经过她娘家的村子,上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惊呼着奔向另一位已稳坐车上数站地的同龄老太太,大声嚷道:知道么,老村长出事了!怎么啦?老姐妹大声问。其实无需如此大声,皆因两人耳背,本是两人之间的密谈却变成公开的发布。哎呀,这回可磕碜了,比咱们年轻那么咱还磕碜。这老死鬼把邻居家的十岁小女孩忙活了。哎哟,天打五雷轰的,老死头子,他下得了手么?哈哈哈,老太太大笑起来,为何如此大笑?她笑够了说,这回这老死鬼是完蛋了,被抓走了。你解气吧?你年轻那么咱因为他挨过汉子多少打,忘了没?嫁出去那么远也不放过你呢!难道你少挨打了么?老太太回嘴,又巧妙转移话题。老死头子就好这个,你记得不,西头赵老憨的二丫头十六岁就被他糟蹋了。可不是嘛,还用另记么?多少姑娘媳妇呢!老太太旁若无人。女人老了,即使不聋,亦不再是女人,什么都可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前面的赵老憨二丫头并不担心有人认出她,乡村大多失去记忆,更何况回忆?乡村的人在离开,在老去,留下的是稚嫩的面孔或者老得丢失大部分自己的老人。

回程车上她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这几年她积蓄十万元,水芹不再用她供养,为何不办个敬老院呢?老年人集中在一起晒太阳,打麻将,闲扯,就算和老太太打情骂俏,不管怎么说,会把男人到死都不曾忘记的好色之心打搅过去。深层里也许有别的原因,是不是她自己的归宿呢?她没有深想。她已然四十八岁,头发花白,牙齿脱落好几颗。别的女人亦是如此,五十岁是最后的界限,此后就不再有体力在田野中摸爬滚打。女人们的退路大抵只有两条,退守回家,家务,或者带孩子。包括去城里为儿女做家务,为儿女带孩子。生活陷入另一种尴尬,所谓退路有另一个词可以替代,就是淘汰。

她思谋了日子算计好了去镇上的养老院取经。水芹的电话忽至:妈妈,我怀孕了,能给我带孩子来么?妈妈,我按揭了房子,能借给我十万块钱么?我可以打欠条的。

她以一贯的态度选择完全有利于水芹的决定。

她知道这是人生又一次转折,需仔细打点。大田继续承包出去,大棚转让。最后还有一件事。也许几年回不来,她去王二愣子的坟地,添土,以锹背细细拍实,坟包重新浑圆饱满。没人经管的土坟坟包,不消三四年,风雨就会将其削平。摆上酒,烧过纸,她就要离开,却突然感觉异样。四处观望,山坡处一个所在忽明忽暗放射明亮光束。她知道那是一座新坟,还是一座很讲究的富贵新坟。那道光束来自大理石墓碑上镶嵌的圆形小遗相外装饰。儿女在外发财通常会给逝去的父母造这样的坟茔。她的脚迈步寻去,她为什么要去那里?在她未到达时她全然不知。看到大理石碑,她就全明白了,随后堕入更深的混沌当中。老村长的坟!她没有责备自己的脚,但她已经没有冥钱,她把包中的酒瓶拿出来,瓶中之物全倾在墓前,转身离去。

她走出来,回头,坟地落在身后,绝无阴森之气,但亦不会让人欢欣。她把坟地甩在身后,以为所有一切亦可以甩在身后。时间却化作浓云从她身后一处不知道的所在无时无刻地滚涌,向她的身前滚涌,不间断,亦不消散,永远萦绕在举步之前。她明白,无法把时间甩在身后,她只能在时间里穿行。不管磕磕绊绊,还是顺顺当当。她是时间的女人,以为时间改变了她,其实更狠,她被时间左右,一辈子都是。她是时间的女人,那么时间又归属谁呢?她没有想。不知道是她不会想,还是不乐意想,甚或不敢想。

她以此保持安然。不学会安然,在乡村活得下去么?

责任编辑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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