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翅的事物有着如此清晰的投影
世间哪有扬州鹤
生铁特意拎了几听冰镇的青啤,必须赶在小文和赵亦可动手前送到。倘若一个男人在公共浴室,用中指弹了另一个男人的鸡鸡,那么被动弹的那个男人他是该无动于衷,抑或是拳脚相加,像个愤怒的小鸟?
就算是小文执意干上一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是赵亦可后来埋头切西瓜时说的。赵亦可发际稍卷,挑染金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耸了耸肩膀,显然不为刚才的冒失认错。就在刚才,西去的光线像廉价的羽毛滑进嘈杂湿漉的浴室,如果不是隔壁的水龙头出了故障,赵亦可也不可能去开这个玩笑。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兄弟。生铁表示,情同手足,弹下那个又不是要命的事!为了缓和气氛,他说据悉,在宝岛,男人夸自家媳妇勤劳时,用“很耐操”这个词,但说女人“能干”则很不雅……
小文 “噗哧”乐了,终于伸手接过青啤,抠了易拉盖,举罐说:敢不干么!
考虑到暴走的时间已经过了,小文反而带着歉意,他小声问铁哥,你不会怪我吧?话虽如此,小文和赵亦可对这次的暴走热情并不高。不管怎么说,那不是我的主意,生铁回应。或许也不是巫娜的主意,只不过是她先提出来罢了。关于暴走的具体地点,他们甚至还有些意见不合。国家森林公园,可能是最不着边的选择。活动的组织方似乎隐藏得很深,他们只留了一个联系方式。赵亦可建议生铁打个电话过去。生铁昂头吸掉了每一滴酒水,往窗外扔了青色的罐子(传回一阵清脆声响,是砸在去教学楼的石阶上,它一路下去,滚远了),又开了一听。开喝前,他说他们的联系电话只有巫娜才有。她的手机里尽是些陌生的号码。小文说赵亦可的建议蛮靠谱,不行的话你给巫娜打个电话。生铁放下青啤,看着窗外月明星稀,给巫娜挂了过去。电话没人接。
关于暴走,起初的理解并不一致。小文以为是日文中飞车党的意思,比如我们在弘毅录像看的头文字D。铁,飘移,你也会。赵亦可说小文,你也太逊了!怎么可能是机车骑士,伤不起的家伙不是暴走族。按赵亦可的理解,暴走嘛,“暴”是暴力,所以没有对人施暴,单纯只是飘移看风景的家伙不能算是暴走族。至于“走”这个字,就是闪人或打了就跑的意思,所以K了人还傻傻地站着等警察逮捕的太鸟也不算是暴走族!
几年前在金山,通往翠微山南岸的高速公路上,近泉港服务区加油站的空阔地,数十名骑着雅马哈,打扮像大鸟伯德的混球儿,手持空心管袭击了另一伙叫“达马”的暴走族。等警察通过监控发觉抄近道的闯入者并赶往现场时,热衷滋事的他们早已一哄而散。惟有吹开去的零星衣物碎片和渗入黑色柏油的血渍,说明之前曾发生不愉快的争执。事后才知道,械斗源于“达马”他们剃了贝克汉姆参加欧洲杯时的莫西干头,貌似马鬃。小文懂得赵亦可的意思,可还是嘴硬得像鸟喙。不就是些改装了排气管的破摩托嘛,又或爆了人家后脑勺,这些有什么好拉风。
生铁觉得暴走,至于你们信不信,反正只有巫娜的理解才是可爱的。她不会以为那些在南后街头一闪而过的超级马力雅马哈才是所谓的暴走。它们就像从阴界涌出来的一团呛人浓烟,她说,真正的暴走,其实是一项健康的户外运动。不是又响又破的叫嚣,不是。甚至,每当在将进酒吧或者是K3公交车上,耳畔震荡这种声音,并由它在空旷而安静的城市上空回响,直叫人内心烦躁得要死。所以巫娜这么打算,她准备等到秋天赴翠微山顶蹦极,而嵛山岛上露营也是不错的选择。之所以要等到秋天,是因为一段时间的酒吧服务生工作,可以让她攒够了钱。更重要的是,那时草长莺飞,候鸟南迁。
走可以是往前走,向后走,或者是原地踏步走。生铁打趣巫娜,但不是欺负她。她可以整日对着一枚蝴蝶胸针发呆,或是比较平底杯和高脚杯的优劣,好奇地撕开薄荷烟的过滤嘴,也能对一位客人的无理要求报以微笑。当然,如果她觉得这一切并不重要,那么她难免和男人自暴自弃。人们可能会将她的任性归因于她的星座,至少生铁是这么认为。她出生时,恰好是一年的正中,典型的双子座。难道你的一辈子就是为了一晌贪欢啊?生铁愤愤质问她的同时,他觉得我们应该有更有趣的事。
正是对街旁签到感兴趣,巫娜才半路杀进暴走的行列,和生铁打得火热。她自认是个徽章控,目前已经收集了12个徽章。最妙的是,我已经收集了凌波微步。巫娜介绍,这是一个靴子上长翅膀的徽章。生铁想跟她一起完成最佳拍档,为此,他们已经九次进出将进酒吧,同时签到。赢得最佳拍档的徽章,还有最后的一次任务。是生铁想来点新花样。恰好,巫娜也不是墨守成规的那一类,她说有人在豆瓣约伴每周国家森林公园暴走一晚。
兴许是后悔起自身的小题大做,搞砸了这次的约定。小文低声说,要不,我们现在赶过去?考虑时间过了这么长,况且大家都还带着些酒意。生铁觉得错过了这次也没什么可惜。还有下回。为你们我敢两肋插刀呢。赵亦可听了,酒直接喷了出来。生铁身子后倾,倒在床铺上躲避了过去说,搞什么飞机。
是巫娜说要给她空间。生铁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躺在床上安静了下来。他遇见巫娜,纯属偶然。逃课那天,他参加拍摄电视台的综艺节目,轻松地拿到了首奖,奖品是一部Moto智能手机。到了晚上,赵亦可和小文叫来了其他伙伴,他们说去将进酒吧庆祝。拿到首奖,其实也是平淡无奇的事。毕竟,跑酷是生铁热衷的运动,像他心目中古代的侠客那般飞檐走壁,至于奖励全然是种意外。率先到达时,他会扯下胸前的校卡,右手握拳狠拍着胸膛,龇牙咧嘴。方圆几公里没人不知晓申城铁中,40023014228,申铁——校卡上打印着生铁的学籍号码和姓名。
电话联系不上巫娜,他只好陪着小文和赵亦可继续喝酒。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想过这种可能。忽然清醒,他和她之间肯定有些事情要发生。他在等着某件事。就像他初次被拥到将进酒吧的晚上。桔黄灯光打在香樟树上,空气中凝固梦幻的气息和腐烂的体香。他在露台准备喝酒,他喊了服务生,来一瓶黑麦。服务生推荐了督威。赵亦可和他们去舞台中心扭臀撒欢了。吧台上的女孩们低头吮吸饮料,诸如调了果汁的鸡尾酒,三两搭肩。小文还在人群中向他招手,生铁摇了摇头,平静一笑,不想起身走过去。突然室外一阵疾去的身影,车队那尖锐的嘶鸣,切开夜空,使人激动。迟迟未见服务生踪影,他随手掏出戴妃(Defy)要拍下远去暴走族的照片。那是他第一次在將进酒吧签到,把照片上传了上去,并在心情一栏填了两字:不坏。他看见街旁里的将进酒吧地主是个漂亮女生。ID却极其不吉利,叫做乌鸦。
他脑海里会浮现笔直树杈间乌鸦的形象,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立。他以为乌鸦是前几天来过酒吧。她留在街旁的头像,是一张头部特写,教科书般美好精致。一头金黄卷发直披到肩上。她清瘦的脸庞是江南女子的瓜子脸,丝绒般的黑眼显是对年轻的男孩特别温柔,含着鼓励的成分。下巴尖削。嘴唇和脸色一样红润,带着玫瑰红,像是刚喝过法兰西的葡萄酒。显然,她是得意的,她的嘴角调皮地上翘——那种生铁熟悉的会随时若无其事地说些挺放肆的话的状态。
赵亦可推开几个抱怨着的女孩回到了露台。露台墙角侧摆着深绿色漆的大啤酒桶。桶上的铜箍和龙头,以及紧绷的遮阳伞在灯光下异常明亮。赵亦可问生铁,你不想去热身?
生铁不置可否,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乌鸦的投影。
赵亦可回头,冲着吧台喊,来盘话梅花生,还有冰豆荚。
生铁说咸酥花生吧。院子外面是一株羊蹄甲树,南风一来,花瓣便会落到露台上。从生铁的位置正好看见羊蹄甲树。季节还没到,羊蹄甲花还没有盛开。等服务员端上碟子,生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喊出乌鸦。
赵亦可转身看着羊蹄甲树,说哪里?
女服务生瞪大眼睛,说我们不认识的吧?
生铁接过督威说,认识,我见过你。他晃了晃手机,说我已经加你好友了。
这样的好友我有好多。
赵亦可看着二人,似乎有点明白了。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女生没有给他们好脸色。
生铁的眼睛扫过她的身子,定格她的胸前,服务卡上只有号码,023。你的名字?
乌鸦说她叫巫娜。
乌鸦的乌?
好吧!巫婆的巫!
邻座大声喧哗,他们在向巫娜举杯。她往其他客人那走去了。
赵亦可问生铁还准备和谁PK么?
生铁没做回应,他看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鬼佬中的巫娜。
你对她感冒啊?
生铁举起杯,干了。他说你觉得不可能么?
赵亦可不以为然地说,瞧你这样真傻。
在城郊极远的地方,一个黑点很快变成带着方正黑门的小立方体,直至呈现出清晰的火车头,穿过隧道和从丘陵延伸下来的青翠树林(主要是松树,铁轨上满铺松针)。蒸汽像一股火焰由烟囱冒出,在风中拉斜,像生铁手中的烟雾,但它们消失得更慢,最后形成团团绛红的浮云缓缓飘散。
远远听见火车的鸣笛,甚至能听见车轮辊轴碰撞铁轨的铿锵声。据小文说,即便改装成了货车,他还是有搭乘过这列。不过车里没有座位了,人们只能拉着扶手。车上有海边来的腥味。火车到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小文收拾了酒罐,用擦脚的灰色抹布擦干了桌面。赵亦可抢了抹布,扔到了门后。他们仨相互看了一眼,说走吧?
宿舍跟火车一样有历史了。外观造型是前苏联时期的盒子房。宿舍还保留着男女生混居的格局,女生在楼上两层。宿舍外面还有个防空洞,不过已经被封堵。宿舍的铁门按时开关。这对生铁他们而言,是小菜一碟。从窗前看去,宿舍对面便是高高的台阶,往教学楼去。隔开宿舍和高阶的是一排松树。他们早已驾轻就熟,知道最佳的落脚点,比如哪棵松树会是最好的选择,它向阳的枝干和背阴的枝干负重差多大。他们像燕子一样,跳跃在枝干和枝干间,没几下便飘然落地。身后会哗啦啦落下大片树叶,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在秋天。要是在秋天,会听见松果子落地的声音。
避开校门,翻过高墙,他们上路了。路两边是种着各种谷物的田地,前面是村庄的影子,再过去是绵延的丘陵。三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斜掠过路旁的庄稼。有时树木枝干的影子在他们身上闪现。几只褐色小鸟,偶尔在电线上扑动,看上去仿佛是一些忘了落下却终究要落下的单片枯叶,电线向下的弧度暴露了它们的重量。
走到岔路口,他们分道扬镳。
生铁决定今晚溜到将进酒吧继续兼职时,小文则建议生铁要好好珍惜巫娜。小文跟着赵亦可往弘毅录像去。那是一个由当地的民房改造的简陋播映室,可能由于当地居民迫切的需要,它竟也能绕过文体部门的盘查。不知道今晚会是哪个女优?在路上赵亦可就发出坏笑。他问小文喜欢什么体位。鹤交颈还是兔吮毫,亦或洋气一点,传教士式?小文说都可以,我又不是重口味。
而生铁一路上在回味巫娜的吻别。穿行于隧道内,之上是铁轨,他步行到附近的巴士站台,晚班车开到11点半。他要去将进酒吧,想起那晚,他打发小文和赵亦可他们回去,自己则是孤家寡人样苦等。等到凌晨两点酒吧打烊。他执意请巫娜去吃烧烤。后来烧烤并没有吃成,夜太深了。巫娜说你迟了。她说你回去吧。生铁说都这个时候了,安啦,我送你。可能是时间真的很晚了,而且,这座城市并不见得安全。巫娜也就默认了。其实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沿着二环路走,在一个满是羊蹄甲树的交叉口拐到一条巷子,巷子有个怪异的名字,蓝色的金属招牌上,一行白字:能补天巷。巫娜说到了。生铁看她下了摩托车。她提醒生铁,附近十几岁的美少年,我都认识。说完,她头也没回,走了开去。
生铁将这理解为她工作特殊的缘故。他冲着她的背影喊,我才不是个好人。事实上,作为一个留级生,生铁并不缺乏女生。他说有个女生以为事后喝了可乐就不会怀孕了。还有个女生大了肚子并不担心流产,她只是抱怨坏喜鹊,人家还不想要呢。巫娜停了下来,很明显看出她在笑,前俯后仰,像条讨喜的吉娃娃。生铁重新开动摩托车,把车开到巫娜面前,挡住她进小区的门口。生铁熄火,跳下摩托车,他俯身亲了亲巫娜的嘴唇。巫娜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身子。
至于巫娜喜欢鸟,生铁是偶然发现的。有次生铁和小文、赵亦可三个人骑着摩托车要到海边吹风。小文说,火车就是到那去拖生猛海鲜的。反正暴走么,走远一点,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巫娜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表示也要参加。她说她要在海边签到。生铁听了自然乐意。
巫娜抱着生铁的腰,在往海去的环城公路上暴走。途经南江滨湿地时,生铁瞧见一只白色大鸟在河岸的芦苇荡上低飞。他未能看清楚是什么鸟,那只是一块模糊不清的白色浮游物,但他明白那是一種难得一见的珍禽。他说你们看。在小文和赵亦可反应过来之前,巫娜就开口说了,黑脸琵鹭。生铁并不相信,为此,他放慢速度,跟随着它的飞翔。
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黑脸琵鹭,他们没这概念。
生铁把摩托车骑到路边停下。他问巫娜,你确定么?
是一只白色大鸟,在芦苇荡盘旋,时而消失在视线之外。
巫娜说黑脸琵鹭。汤匙状扁平长嘴,灰黑色;后枕部有长羽簇构成羽冠,桔黄色;额至面部皮肤裸露,黑色;全身羽毛,白色。
小文和赵亦可听罢,愣愣看着生铁。
生铁用照相机定格白色大鸟。他不停变化相机的聚焦,寻找景深,尽量捕获最佳的镜头。小文说,有人!在芦苇荡间冒出一个人头。听说,这儿常年有人蹲点,只是为了一张珍贵照片。有人甚至带着摄像机。国家地理杂志上经常会看到他们的作品。赵亦可说,有时候,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玩。生铁透过镜头看见了汤匙状扁平长嘴、桔黄色羽冠。巫娜精确的观察让生铁大为惊讶。
更让人惊讶的是,巫娜知道的不止这些。
要寻找黑脸琵鹭的话,最好去有水的地方——黑脸琵鹭喜欢群居,悠闲地在海边潮间地带、红树林以及咸淡水交汇的基围及滩涂上觅食。用小铲子一样的长喙插进水中,半张着嘴,在浅水中一边涉水前进一边左右晃动头部扫荡,通过触觉捕捉到水底层的鱼、虾、蟹、软体动物、水生昆虫和水生植物等各种生物,捕到后就把长喙提到水面外边,将食物吞吃。飞行时姿态优美而平缓,颈部和腿部伸直,有节奏地缓慢拍打着翅膀。它们常常寂静无声,偶尔发出独特的颤抖鸣叫——那是求偶。就算看不见它们,你也知道它们就在附近。
生铁异常欢喜,希望自己能成为其中的一只,仿佛一展翅就能高飞。他说我们走近看看吧。
湿地的斜坡被芦苇荡、灌木丛以及番石榴树牢牢固定。沿岸沙地通常地势较低,低地上有野生三色堇、罂粟花、金盏花、沼兰、小米草、鹤金梅、雏菊和紫苜蓿,在大量破碎贝壳的滋养下竞相开放。
巫娜说她曾划着船用酒浸小麦,让鸟吃后醉倒。生铁却说鸟的来到,当然,也离不开鱼的牺牲。睡莲、水葫芦和水浮莲生长在水面,水面则不时形成涟漪,荡了开去。生铁跟着巫娜走下来,踩上去:脚底下有些轻轻摇晃,像是走在一张由漂浮植物交织成的水床上。生铁大声说巫娜小心些!他担心巫娜会不会游泳。
巫娜却只是伸出食指,按在唇上。
“可惜它们在急剧缩小。”
她去过乌龙江、西溪甚至米浦,以及东南海岸的岛屿,如崇明、平潭、湄洲、嵛山岛。她知道鸟的交配季节、求爱仪式、繁殖地,以及举家迁移的路线。她说,黑脸琵鹭的交配很有特点。交配前,雄性围着雌性不断地跑着,突然,雌性半蹲下来,雄性先伸出右腿搭在雌性身上,再把左腿踩到它的身上,雄性用嘴紧紧地咬住雌性的嘴,翅膀开始上下拍打,欢娱之后从雌性身上直接飞向天空。
巴士穿过城乡结合部,来到了市区中心。生铁下站抄近路拐到酒吧,问过其他交接班的女生,他才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重新又拨巫娜那个号码,依旧占线,他正准备放弃的时候,电话另一头传出男人的声音:哭幺啊,干你老母!生铁怀疑看错号码。端详之后,他告诉自己,没道理啊!他双手十指紧密交叉地握在一起,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水里似乎有种种念头和幻境在翻腾起伏。他一下子喝了水。
离秋天还有漫长的几个月,巫娜说她准备秋天去嵛山岛露营。她应该不会更改去嵛山岛的时间。生铁只能焦急地等着下班,他试着电话拨向小文。真是见鬼了,生铁这么觉得。半天没反应。也未见赵亦可有什么动静。这个时候,国家森林公园连个鸟影也没。他告诉自己,首先要冷静。
等不到凌晨两点,他觉得自己应该先走一步。
生铁不告而别,打了摩的。摩托司机只肯停在隧道口,他说再过去就没生意了,他坚持让生铁下车,钱可以少要点。生铁一脸不屑,他说我知道你怕什么。这儿的治安不似当年了。生铁还是付了钱,没有少给。他说我要是搞你,早搞死你了。肏,前面是黑啦,你小心点。
生铁决定先去弘毅录像,叫上小文和赵亦可。走到交叉路口,他发现不对。弘毅录像没有灯光。他使劲拍打铁门,却没人应答。他感觉见鬼了。他不想放棄,绕道弘毅录像后面的农田,稻麦好像白色斑点,在地里发着白光,近处的烂泥有深浅不一的脚印。远处的铁路夹在两行参天的松树之间。
临近铁轨,一排排枕木铺在石砾上。他听到的是小文的呻吟。他仰身在枕木边,一只手搭在枕木上。他在那痉挛,跟杀猪似发出哼哼声。而直挺挺趴在石砾上不动的只能是赵亦可。汗臭、血腥,随着热风扑来。
顾不上巫娜了。生铁先把小文从铁轨处移开,扶他到松树旁靠住。然后过去背赵亦可。报警是最不靠谱的选择。生铁没这么干。他们这可是夜不归宿,看低俗录像,况且还打架了。事后,小文告诉他。赵亦可太多管闲事了。生铁说,是兄弟就不该这么说。总之那天晚上,倒霉了。
电影播放没多久。就有人喊老板换片。换片就换片咯。赵亦可还是很期待的,可就在他的身边传来什么磨叽的声音。赵亦可觉得不对劲。跑到一边开了白炽灯。干,你知道么,有人在给哈棒。哈棒?是,就是在吹。弘毅录像有女人?男人!好几个男人。他妈的。恶心到了。糟糕的是,那晚本来就没几个人。他们几个一伙的。其实三五个也不在话下。赵亦可说,小文和我搞得定。偏偏这个时候,出来一个胸口纹着秃鹫的衰人!小文说,他把我们都撂倒了。其实,那家伙阴得很,他妈的,用空心管啊!
小文则说,本来事情没那么糟糕。只是看电影的时候,有个人伸手抓我的裤裆。小文说那家伙戴着眼镜,头发是莫西干头,小贝那样,有点马脸,显然是喝过酒。赵亦可说,要不是他们人多,我搞死他了。小文说那空心管够呛,呼呼地带风掠过,打在人皮沙袋似,砸在脸上、鼻梁,咽喉,胸口,肩、背,乱打一气。发出的撞击声像鬼佬在pub里起哄,喊叫boom。赵亦可瘸着腿说,他们也没讨到便宜。我那几脚够他们受。
生铁左手搀着小文,右手扶着赵亦可,三个人沿着田垄往学校赶。这时天已经初亮。用不着翻墙了,可是一身的狼狈相。小文说还好铁哥,你可以帮着拿干净衣物。小文后来问道,巫娜呢?铁哥没好气地说,她死了。
人很多,叫卖声此起彼伏。生铁半天才听见小文说,时间差不多了。经过几天的休息,他们已经恢复了体力。生铁探头寻找什么,而集市的两头仿佛被人为延展,路面上全是青菜和水果,还有猪肉挂在案头。阳光强烈,穿透人群。人流像被困囿在一个生活的局里,还发着臭味。小文说呆不住了。生铁其实也没准备买什么。他以为会遇见巫娜。这次的快闪也发布在豆瓣上。如果可能,她会看见。事实上,往日,巫娜没少来这里。她会带上胡瓜和坚果。还是赵亦可干脆,他提醒生铁,人也快到齐了。
小文买了几个游戏币。我帮你们投了。先是恐龙快打,后来被幻影杀手搞砸了。他们说还是玩三国志吧,只要有了圣剑,一切都还OK。时候差不多了。人们陆续到齐。赵亦可碰了碰生铁。于是,生铁跟他们一起回到电脑前。生铁像煞星似的喊了一声,这倒也简单,用不着吹口哨,或者选择其他物件作为开始的表示。很快,他们分了好几组,玩起了DOTA。先后有兩组结束了战斗,就在他的赏金猎人几次被裂魂人冲刺后大招搞掉后,生铁觉得后面翻盘没戏了。他就不想玩了。到时候了,生铁又像煞星似的喊了一声,网吧里大家住手了,又同一时间不停地拍着电脑桌,嘴里说你妹啊。大约持续了60秒,他们关了电脑作鸟兽散了。只有看店的伙计愣在原地。
回到人群中,赵亦可牵住生铁说,快闪就这样?也太没劲了。生铁说你们还想怎样?赵亦可看了看小文说,我们去玩几局台球吧。随便弄点水喝。生铁觉得没劲,但还是跟着他们拐进另一条街,在浩沙健身馆的旁边,进了星台球室。门口立着一块长方形灯箱,现代装饰材料做成大的内装通明灯光,用五颜六色的颜色打出星星的形状,大小不一,还有大大的黑体字,星,Star。
吧台台面是个颇大的多宝格,多宝格中间有圆形、正五边形等图案。四周小射灯打出立体的五彩灯光。靠近吧台边上放一冰箱,吧台外面放着ESPN杂志,以及扑克牌、色子、三国杀等玩具。旁边还有几架老虎机。小文要过去,被赵亦可拉住,说不玩这个了。腻不腻啊。墙面贴着火箭奥沙利文的照片和星台球室的宣传海报,还有台球宝贝俯身击球的照片,比真人漂亮。
赵亦可拿了三个球杆,靠着柱子,扫视房间,寻找较好的位置。眼睛扫过音箱、空调、电视、花草、盆景。突然间,他的视线停了下来。他拉过生铁,还没说出什么,生铁就懂了。生铁跨过台球桌,随手各抓一粒台球,径往两个人头上砸去。两人应声倒地,没待旁边的一人反应过来,生铁抬脚往他胸口一踢,对方侧身,但还是被脚跟扫到,訇然倒地。生铁骑上身,用肘部猛击,一下,两下。
赵亦可喊小心!可是晚了,生铁感觉眼睛花了。身子晃动,但他挺住了。血流了下来,从头上出来,流经耳朵,像是过期的粘稠糖浆。他回头,看见一个男人,这人留着莫西干发型,五官突出,面相俊美。身上纹着老鹰。完整的老鹰,从胸膛到胳膊,还有点羽翅看上去应该是绕到身后了。令生铁难以接受的是,男人旁边就站着巫娜。他们身后还有个胖子,也带着墨镜。赵亦可和小文眼见生铁被台球杆打出血,他们一起往山鹰扑了上去。生铁伸手挡住,摆了摆手。生铁脱了上衣,用它擦了脸和头后,甩给赵亦可。他裸露上半身,又低头卷起牛仔裤管,一直卷到膝盖。他的手碰到硬硬的东西,是手机。生铁掏出了手机,赵亦可伸手接过手机,又递给了小文。
戴墨镜的胖子,有鹌鹑一样肥,先哐啷哐啷拉上卷帘门,又扑腾着合上了台球室的木门。他回来的时候是绕着墙体走,一一关上四周的窗户,放下格子状米色窗帘。现在房间里有的是白炽灯光。
山鹰踢着三个倒地的家伙,手指指着生铁说,你们看看,这就是申城铁中的老牌帅哥,铁哥,人称钢炮。留了三次级,记了十几次过。留校察看简直是洒洒水。
他又回头看了生铁,没放下手,说,黎明职专的大鸟组都要让他三分。山鹰吞了口水。还上了电视,我操,首奖呢。地上的人哄笑了起来。
生铁只是看着巫娜。他问,就是他组织的那次暴走森林公园?
巫娜低头没做声。
山鹰说,哦,你们认识?巧了?她现在是我马子。她叫起床比什么都欢乐。
生铁攥紧拳头,又松开。他头也没回地,对着空气说帮我签个到。小文在手机里看见即时新闻,长鬃山羊和梅花鹿搭乘波音737货机从桃园出发,不时就会抵达大陆。
山鹰说生铁,看不出,现在还有心玩这个。
生铁突然窜了出去,山鹰下意识退了开来。生铁扯住巫娜的手臂,拖到身边。突然,生铁将巫娜的上衣和背心撕开,巫娜猝不及防,哗啦一声,衣物撕开,一对白皙的乳房跳了出来,抖动在他们的瞳孔里。
斗牛敢不敢,生铁对山鹰淡然地说,我输了,你们就轮了她,否则她跟我走。
巫娜踹了生铁一脚,乳房微颤,眼光中流出怨恨和不满。
生铁不为所动,只将手中破裂的衣物扔到山鹰的cat高帮鞋上。
山鹰想到那晚在国家森林公园,把她的手机扔到一边,在不知名的树下,那对乳房就压在他的胸前,她的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像是澳洲的考拉。山鹰咬住唇,半天才收回思绪张开嘴。他说,怎么斗?
生铁面无表情,你来定。
山鹰点头说,也好。让乌鸦,还有你我的弟兄开眼。他转身示意,戴墨镜的胖子上前,他们嘀咕了一阵。胖子快步从吧台取来家伙。山鹰抛了出来,两把匕首。生铁接了一把,匕首刀背有锯齿,手柄上纹着蝴蝶。他反握着匕首退了两步。
本来对准生铁胸膛的匕首,却像子弹偏离了轨道。生铁翻身一转,像是只大鸟在空中腾跃。山鹰收回匕首,和生铁绕着场子走。彼此在等待机会。最佳的时机还没到来,但是山鹰弹射机般从地面跃起,再次刺向心脏的位置。生铁侧身倒地翻滚出去。他单膝跪地,山鹰的匕首收回去时划过了他的胳膊,胳膊处一道长长的口子。生铁听得见众人的呼吸。山鹰在喘气。生铁咽了口水,缓了口气,等待着。乌鸦突然惊叫出来。原来山鹰趁生铁跪地,整个身子窜出地平线,压了下来,匕首朝着生铁脖子劈下来,生铁歪了脑袋,身腰后旋转,肩膀右倾,匕首劈在了右肩胛上,像是刺破张黄皮纸。生铁听到肩胛骨发出的嘶的一声,是顺风快递员刮去包裹,不小心弄出了哗然阖开的声音,坚硬冰冷的物什落了进来。一股子腥味由他的脏腑里腾起,生铁强忍着反握匕首往身后斜里直刺。生铁并不知道匕首刺向了哪里,感觉身后山鹰要倒,他没有拔出匕首,而是借着匕首撑住山鹰。生铁感觉到暖暖的东西流淌到了背部,听见的是猩红的布满泡沫的嘴唇在喘息。生铁和山鹰两个人的身姿,比萨斜塔似,僵硬地一动不动,构成倒地的“干”。
①自史蒂文斯《我叔叔的单片眼镜》
②诗自苏轼《於潜僧绿筠轩》
特约编辑 梁帅
作者简介陈让(1982.6.7~2012.2.20),男,生于福建省连江县,本名陈大樟,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就职于福建省文联。有诗歌小说散见报纸杂志,“物主义”同仁,曾主编民刊《逸》。著有诗集《白平衡》、《未展芭蕉》等。2012年2月20日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