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黎 谭邦和
持人:黄春黎(本刊编辑)
讨论者:谭邦和(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黄 曼(文学博士)
柴双政(语文特级教师)
时 间:2012年6月2日
地 点:华中师范大学古代文学教研室
主持人:临近毕业季了,送别大概是最令人感慨的了。中学我们学了很多送别诗,《赠汪伦》《别董大》《送元二使安西》《送灵澈上人》《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等,都是送朋友的,且都是同性朋友。只有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终于是送异性朋友了,尤其适合送给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大概对毕业季的青年学生来说,这首词才是贡献最大的。不知三位怎么看待这首词呢?
柴双政:这首词是作者在“偎红倚翠”生活中“浅斟低唱”的产物,其送别对象据说就是恋人,而抒写的是和恋人缠绵悱恻、别恨离愁的男欢女爱之情。这首词呢,又是宋元时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历来被人们爱赏,是写别情的典范之作。今天我们还能喜欢它,我想,首先还是在于柳永写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然后才是写出了寻常人共有的情感。柳永这个人呢,在我们的印象里几乎是跟仕途没有关系的,他好像天生就是个风流多情的浪荡诗人、自由的平民,但其实科考的极度不顺、长期的浪迹江湖、离乡背井、居无定所的生活,对他是影响很大的。《雨霖铃·寒蝉凄切》所表达的情感,首先还是表达他将要离开汴京(开封)又要四处飘泊的苦楚,而心爱的人难舍难分。本质上来讲,是他对这种不安定的生活际遇的一種伤怀。当然,这种描写,也能真实地反映出现实社会中离别给恋爱男女的深重打击。所以,我认为,这首词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它不是一首单纯的伤别离之作,而是交织着羁旅漂泊之苦、聚散无常之苦、求而不得之苦的作品,大概这些感受,也是在别离的时候最容易被激发出来的共通的生命感受吧!
谭邦和:柴老师说的很好!的确,作品只有发自肺腑又直指人心,才能真正流传久远。而对于词的贡献,柳永不仅是从内容上道出了是时文人所不齿言说之情,也还在于,他所侧重表现出来的一些当时看来极为俚俗的东西,却恰恰是最有生命力,最能穿越时空的。毕竟,生活中咱们不也都是俗人嘛!柳永于词,最大的贡献就在这里,他写俗,他敢写俗,他偏写俗,他专写俗,不俗他还不写。这就很有意思,有些人,吟风弄月、闲情雅致的,故作高深语、故作高雅态,真矫情!柳永他就写市井!这一写不得了,越写越有得写,越写越写得好,越写名气也越大,写到后来,“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卷三),我们简直不能想象,就是这么一个柳永,引领了一个时代的流行音乐。说他是歌王、词王、无冕之王,真是毫不为过!
黄 曼:谭老师说到的俗,既是柳永的词魅力最大的地方,也是受到争议最多的地方。一些文人对他指摘就颇多,认为他的词过于鄙俗,气格不高,像徐度论宋词演变就说“耆卿以歌词显名于仁宗朝……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却扫编》卷五),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柳永这个词名气虽大,但是你尽是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只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才会喜欢你这些东西的!这话很严重的!就像周杰伦,中学生都喜欢,流行得不得了,可是要他上春晚,很多文人雅士就都会出来说话啦,鄙视啦,叹气啦,觉得有点不能忍受啦,这就差不多一回事。
谭邦和:其实呢,俗和雅并不是严格分家的,俗文学和雅文学的发展道路也不是分道扬镳、泾渭分明的。我们今天看那些雅文学,还不都是从俗文学里蜕出来的?不过,俗文学能不能进而成为雅文学,时间总能证明。今天,要是我们毕业分别的时候,哪个男生对暗恋的女生伤感地吟诵一下柳永的这首《雨霖铃》,我看大家不仅不会说他俗,反而还会说他雅。除了时间的淘洗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词的确是音律谐婉,俗中见雅,给人以身心的愉悦。
柴双政:的确!给人以身心享受,还在于它慢!就像我们在很多镜头里看到的,我们自己亲身体会的,惆怅的、哀伤的、凄凉的时候,我们人体的整个系统都是处在一个相当低靡的状态,人是快不起来的,不仅是动作快不起来,思路快不起来,连情感的那种流动也是比较缓慢的。所以,柳永他就很神奇,他发明了慢词,把词的句子写的长一点,把那个曲子谱得慢一点,这样,唱的时候,唱的人和听的人的身体整个系统都会接近那个低点,而进入到了这种状态,人就自然地对这种词曲、词情有了同步的体验和深切的感受。依我看呢,这个柳永要是活在今天,该是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不过成功的文学家至少也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何况是个专门写词弄情遣情的词人呢?
黄 曼:不过,慢词后来之所以能兴盛,跟这种文体优势是分不开的,不然,苏轼、秦观等人也不会继之创作,也更谈不上使宋词的演变发展有了一个更大的审美空间。
谭邦和:你说的这个文体优势里面,除了这种“慢”以外,还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跟这个慢相适应的情感主体。我们一般说,男人和女人说话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好像男人说话就应该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女人说话就应该是温柔细软、馨香动人的,但是常态中男人会不会也温柔细软地讲话呢?当然会!哪个男人要是讲情话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可真有点让女人害怕了。所以啊,你看,柳永真是太前卫了!有史以来大家都不好意思温柔细软地讲话,顶多就模仿女性口吻来写闺闱生活或怨情,好像一旦以男人身份来讲就不“纯爷们”了。柳永就不怕,讲都敢讲怎么就不敢写了么?他就以词来抒发自己真实的生命历程和情感体验。所以,同学们写文章也一样,你要敢于倾听自己的心声,敢于抒写自己的真心话,要是真心话都不敢说,那样才憋屈,才不男人呢!所以说,依我看,柳永首先是个真男人,是个好男人,接着才成了一个成功男人,不然,他怎么可能“别创一格,自立门户”呢!
黄 曼:谭老师,您说的太好了!一个好男人,首先必定是一个真男人。如果不真,怎么可能细腻入微呢?像“寒蝉凄切”“兰舟催发”“无语凝噎”等等,不管是有声语,还是无声语,就是历时再久、时代再变,这种柔情都让人肝肠寸断。用当下流行的一个词语说,那真是太“销魂”了!
谭邦和:我们单说这个“寒”字,就是兼写两面,蝉寒耶?人寒耶?体寒耶?心寒耶?因“寒”而感到鸣声“凄切”,肤觉、听觉、心觉三者混一,那种情感自然就流溢出来了。
柴双政:“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也很传神。相看无语,执手凝噎,估计很多毕业分别的同学都能体会。不过今天,我们还是比较开放一点,估计无语、执手之外,还可能拥抱一下。“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遥想未来,这个想象,貌似不着边际,只有用情深挚的人才能体会到有多真实。真是境界越扩大,那悲情就越弥散,哎呀,太揪心了!别说是柳永和他的恋人了,就是我们这些读者,都不忍了。
黄 曼:柳永,真是太深情了!从他的浪荡经历和市井生活来看,我们真是太容易认为他是个薄情的人了。他不知爱了多少女子,又不知别了多少女子,看起来,他真不像是个专情的好男人。不过,读一读他的词,才能体会到他的深情,他太重情了,也太容易受伤了!大概,那些别离的痛苦与酸楚,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吧。
柴双政:大概流离孤苦的境遇,也让柳永格外倾心市井中的温暖俗情,这对于养尊处优、讲究身份门庭的士大夫来说,恐怕也是万难的。柳永他流连在最底层的人群里,为活生生的命运吟唱,他本来是率性嬉皮地说了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却换来皇上认真严肃的一句“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真不知命运是如何在安排,他竟然会因为填词成了最落魄的文人,但也成了最伟大的词人!
谭邦和:也许深情的人都会格外孤独!像“多情自古伤离别”,真是写尽了千秋万代天下深情男女柔软、细腻、脆弱、温柔的心。你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多凄凉啊!从两个人到一个人的如梦之感、孤独之感,写得太极致了!这个“醒”,就没有一点清新的感觉,仿佛人要是真能不醒,那才是莫大的幸福呢!你说孤独不孤独?今天,我们常听到分别的恋人会说,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全世界,失去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你我怎么过啊等等,这大概说的,也就是离别使人强烈的感受到爱的孤独、存在的孤独、生命的孤独。应该说,柳永的词唤醒的,不仅是我们个人化的、具体经历的头脑记忆,也是所有人超越时间、空间而共有的一种情感记忆、心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