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何与自己的生命相处,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使十多年前的余华非常着迷。他想写一部这样的小说,但不知道该怎么写。一天,他偶然听到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一生的苦难,家人相继而去,但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这首歌深深打动了余华,并让他想到小说题目应该叫《活着》。由一首歌激发的题目,成为余华这部小说的支点。这个支点一旦找到,便基本决定了小说的发展方向和叙述深度,决定了小说最后能走多远。正像是卡尔维诺找到人可以活在树上这个点,卡夫卡找到人变成甲虫这个点,他们的作品便成功了一半。
对写作者来说,想象力非常重要,它的强劲与否规定着你内心的风景是不是辽阔,规定着你是不是具备突破人性困境的能力。同时,写作者的小说观也非常重要,它引导着你准备去承担怎样的责任,准备与所处的现实建立怎样的关系。但是我们知道,在具体写作过程中,想象力和小说观一开始已是两个固定的因素,它们事先设定在那里,不需要小说家临时抱佛脚地去培养和解决。在这个时候,寻找小说的支点就变得关键起来。
这里所说的小说支点,在外形上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是一个独特的故事,也可以是一句话,一条新闻,一段音乐,一个梦,一次回忆。它的特征应该是别具一格,并富有弹性和张力。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它常常以不速之客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与你紧紧握手。接下来,它会用很大的力气撞开小说的入口,让人蠢蠢欲动的想象踩着它一跃而起,开始远的飞翔。
寻找这样的支点是困难的。每次动笔前,我首先遇到的就是这个问题。如果我认为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支点,接下去我就会信心十足,觉得前面是个明亮的去处。反之,写作的过程就会飘着失败的气息,越写越重,最后只好凑合着写完。而不写小说的日子,往往就是等待或搜尋支点的日子。有时候我心里一动,以为找到了,但写过几页文字之后,才知道还没找到。有时候读到一篇出色的小说,心里会赞叹作者怎么会找到这样一个好的点。我相信,这种寻找的困难不仅是我的困难,也是大多数写作者的困难。
此时,有必要探究一下寻找这种支点的路径。根据现有的经验,寻找的路径主要有:从记忆或亲历中寻找。生活是最强大的构思者,生活中演绎的荒诞而真实的情节,经常是写作者想象力难以企及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不可能高于生活。所以我们有理由羡慕那些经历复杂或奇特的人,他们的记忆中布满了可用的材料,就等着某一天一道亮光打在他们身上。当然,这并不是说拥有丰富的经历便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就像是一个家妇站了一辈子厨房不一定烧得一手好菜、一个农民干了一辈子农活不一定是个好把式一样。但一旦具备了对生活的领悟和过滤能力,这些写作者就能从自身经历中物色出彩的点,从而获得较别人相对的优势。此时,“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这句老话也得到了正确的诠释。
在阅读和欣赏中寻找。没有过上动荡生活的写作者,似乎更愿意从阅读中找到灵感。这方面的例子,大家首先会想到博尔赫斯。这位布宜诺斯艾利斯图书馆的馆长,一生只与书籍打交道,因此拥有与其他作家完全不同的现实。从这别样的现实里查查找找,他不但完成了对文学形式的再造,也展示了内心世界的广阔。现在,我们的写作者已不习惯在图书馆里淘书了,大家比较喜欢把目光投向报纸和网络上的社会新闻。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正处于不断崩溃不断重组的阶段,能够生产出许多离奇古怪、可笑可叹的生活情节,并很快搬到新闻媒体上,因此写作者坐着也能捕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文学圈子里似乎流行着看国外碟片。夜深人静的时候,作家们就坐到DVD机前,把一天中剩下的时间交给电影。这不仅是观赏,也希望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电影中找到巧妙之处,以作为自己小说的切入点。当然,还有一批作家迷上了音乐,先是小学生似的聆听音乐大师的教诲,再让这种教诲影响自己的写作。
在闲话和偶遇中产生。在小康生活的今天,聚会和饭局变得越来越多。这种场合是聊天的好地方,容易碰撞出思想的火花。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或一个小故事,不经意间已被你寄存在心,并在某个时刻破土而出,成为下一篇小说的支点。平时在生活中,你可能只是去买一件衣服、理一次发,反正干着与文学无关的事情,恰恰这时,一件有意思的事忽然来到你的身边,向你暗示着什么。顺着暗示继续往前走,你居然看到了一直期待的艺术亮光。
在寻找小说支点的过程中,有的人从容不迫,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找到最需要的东西;有的人兢兢业业,找到的却总是平庸的东西。这与他们天生的智质有关。即使是两位相同智质的作家,寻找的结果常常也不一样,就像两位演技派演员,一位一辈子不断遇上好本子,一位却只能着急地看着自己渐渐老去,这显然与他们的运气有关。
※ 钟求是,作家,代表作有《零年代》《谢雨的大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