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文化大革命期间,姑夫不知犯了什么罪,突然被抓走了。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不抢二不偷三不耍流氓四不会政治……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犯了啥罪,就稀里糊涂地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撇下两位母亲、姑妈和一儿一女,去了青海。人说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遥远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说那里荒无人烟,你就是跑上三天三夜也不见一个人影。人说姑夫此去凶多吉少,二十年哪,只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村里人谁也没有到过青海,但众口铄金,青海被越描越黑,吓得姑姑流不出一滴眼泪,夜不成眠,绝望得像临死前发黑的蝉,又黑又瘦,终于倒下了。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据姑妈说,是姑夫的堂兄弟想并吞姑夫的家产下的黑手,告他是现行反革命。那年头这个罪一告就成。这当然是姑妈的一面之词。但姑夫的父亲很有财,这是事实,解放前姑夫的父亲就娶了大小老婆,但膝下无子无女,姑夫是领养来的。解放时,姑夫的父亲就过世了,姑夫的两位母亲也就没有受影响;但姑夫的堂兄弟却常常找他们的事头,因为他们都是“外姓人”。姑夫去了青海之后,族人就盼着姑夫家树倒猢狲散,想尽办法逼姑妈改嫁。虽说姑夫出事后,姑妈病急乱投医,家里仅存的一点钱都花空了,但几进几间的老房子还在,依旧是遭人羡慕嫉妒恨的不动产。好在奶奶手头上有些“袁大头”,便偷偷地一钱不值二钱地换了人民币,相帮着姑妈支撑起那个将倾的家庭。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挺过去就好了。
我不知道姑夫在青海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知道姑媽的不易,有一次姑妈半夜三更逃到我家,说她们村子里死了个姑娘,无缘无故的;但后来在姑娘的发丛中,找到了一根银针。姑妈总说下一个就是她了,族人赶不走她,就会向她下毒手的。她成天生活在恐慌的现实中,走路东张西望,夜里要醒三五次,人越来越瘦,一双眼睛奇大,稍有风吹草动就浑身哆嗦,神经质得很。
十三年后,姑夫被平反了。姑妈踏上了去青海的旅途。姑妈回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见人就说姑夫所在的营房(姑妈不说是监狱)如何好,营房的领导对她如何好,至于青海那边的气候环境等,她只字不提。姑夫没有和姑妈一起回来,他竟成了在营房工作的正式职工,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国家公务员了。从一名囚徒摇身一变成为国家公务员,这是令我们很难想象的事,但姑夫做到了。
姑妈又给姑夫添了个儿子。几年之后,姑夫探亲回来了。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老实巴交的姑夫了,西装笔挺,系着花领带,皮鞋锃亮,头发梳得一根是一根的;还有那份机灵劲儿,张开嘴来口惹悬河。“我在青海……”姑夫言必如此。青海不再是姑夫的耻辱,而是他的骄傲。营房里的故事,鲜为人知;他所到之处,一片笑声。青海成了姑夫舌尖上的天堂,藏族酸奶、松鼠湟鱼、虫草八珍、玉树肋巴……还有青稞酒,还有文成公主,不能不令乡亲们神往。姑夫在营房干的就是厨师,据说能烧一手好菜;姑妈曾经想叫他上灶的,春节期间招待一下老亲,但姑夫断然拒绝了。不久,姑夫又回青海去了。第二年,姑妈又生下一个儿子。她明显地发福了,人也白了许多;每月从青海汇来的钱,成了她的骄傲。姑妈的坚守,也为乡下人所称道。后来,姑夫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二儿子去顶职,但二儿子小时候跟姑妈去过一趟青海,经历过一日四季(早春、午夏、晚秋、夜冬)的高原气候,他死活不肯。
如今,姑夫已退休在家,像个城里人一样穿着周正,每天早晨就去镇上孵茶室;照我母亲的话说,他是享福了,啥活都不用干,每月国家还发给他那么多钱。但有一点是姑夫所不知的,因为近亲中有一个现行反革命,他不知影响了多少亲戚子弟的政治命运。不过,姑夫能在青海因祸得福,也是件欣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