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

2012-04-29 00:00:00徐锁荣
啄木鸟 2012年9期

吴广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耳膜憋了气,撩开车窗的窗帘一看,这才发现列车已经开始翻越秦岭,由于海拔的突然提高,造成耳膜内外压力的反差,他使劲张了几下嘴,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憋着的气才顺了过来。就在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清晰地响了两下,听到声音吴广就有一种预感:有人敲他的命运之门了。当他开始翻阅彩显屏上的字幕,这种预感就得到了证实。他收到了一条令他有点儿兴奋还有些意外激动的短信:尊敬的旅客,欢迎你来四川旅游观光、经商发财!温柔移动秘书公司愿意为你提供最具人文关怀的服务,如果你是一个人在旅途,如果你是他乡失意,如果你……反正只要你需要,只要发个短信,我公司的秘书就会及时出现在你的面前!

吴广读完短信,心里就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当然还有点儿烦。自从踏上旅途,他手机上的短信就没有歇过,不是单位来的,就是老婆来的。单位来的都是一帮马屁精下属,说着马屁话,比如什么吴总祝你一路走好运啦,什么吴总你上了佛教名山烧了高香你就会一生平安啦,什么不仅你个人吉星高照我们集团也要走好运啦;老婆来的全是令他心里犯毛的话,比如什么一个人在外要当心,不要喝酒啦,不要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啦,别忘了替我在菩萨面前许愿啦,等等。读着这一路上收到的短信,吴广就像是在一碗接一碗喝着隔夜馊粥,令他直倒胃口,当然,也有让他开心鼓舞的,那便是女儿小荷发给他的那条短信:老爸,听说峨眉山的佛很灵,请你在菩萨面前为我许个愿,让我考上北大的研究生!这些短信储存在吴广的脑子里,让他有点儿不堪承受。本来他这次来四川,是一个人悄悄走的,临走时只跟女秘书说了一声,就连去财务那里取钱,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去向,不知怎么消息就走漏了。一上火车,女秘书就不断地给他打祝福的电话,打得他好烦,还有下属的科长之类,再加上老婆的。出门之前,他曾跟老婆打了个招呼,说是要去佛教名山散散心,老婆已经进入更年期,除了给他发短信,还不断打电话,而且在电话里总是穷唠叨,把他的心情闹得很别扭。后来,他就将那个公开的手机关了,而另一个秘密的手机却仍然开着,秘密手机是刚刚添置的,韩国三星牌,还带视窗,这个手机的号码还没有向任何人公开,可在火车上就接到这么一条温柔的信息,他心里那头小兔子就蠢蠢欲动了,随即回了一条短信:请问贵公司都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刚刚发出,对方很快就回道:先生你要什么样的服务,我们就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我想去天堂,你能为我提供去天堂的服务吗?吴广道。

先生说的天堂,一定是美女如云、鲜花遍地的天堂,这当然可以啦!对方又回道。

听说四川好山好水,尽出美女,我想要一个温柔的临时女秘书!吴广回道。

OK!先生还有什么特殊要求?

一定要靓丽、温柔,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最好是大学本科生,对佛教文化有一定研究,当然,还要懂地理学。

一定满足先生的要求!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坐哪趟车?到时我们让女秘书去接站。

吴广报了自己所乘的车次,随后又想了一个假名发给对方,他发完短信后就将手机关了,所以这样做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温柔女秘书,以往出差,一路上这样的短信就没有少收,他也没有当回事,这次所以煞有介事地回了信,是因为旅途太寂寞了,想寻找点儿刺激。但是没有想到这条短信,竟使他的命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发生了一系列的嬗变。

吴广刚走出车站,就远远地看见自己报的那个假名写在一块牌子上被人举在手中。那一刻,天刚蒙蒙亮,出站口人头攒动,吴广看见了牌子,却看不清举牌子的人。他朝着牌子走了几步,出站的和接站的像两股潮水汇到一处,汹涌撞击,就溅起一阵阵浪花,有几对情侣样的男女,接的和被接的,两人合成一人,又是抱又是亲的,吻出的声音在吴广耳边回响。吴广眼睛盯着那块牌子,远远地立住了,他想看看牌子下方的人。

接站口的人潮渐渐消散,只有那块牌子还高高地举着,吴广又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陈胜。吴广确定这就是自己短信里发的那个假名后,心里不由得暗暗窃笑了一下。吴广所以要取这个假名,是因为陈胜和吴广都是农民起义的领袖,是一对难兄难弟。吴广的目光顺着牌子朝下滑行,看见举着牌子的果然是一位靓女。想不到一条短信,居然钓来一条美人鱼,看来这世界,只要有钱,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买不到,其他什么都能得到。吴广这么想着,就朝前迈了一步。果然是天府蜀国的女子,原汁原味,肤色极佳,只有天府之国的水,才能滋润出这般美貌的佳人。看到真山真水,吴广就有点儿犹豫了,中国同名同姓的大有人在,如果碰上一个别的陈胜,自己要是主动上前搭话,岂不掉了身价?但他又不忍立马走开,万一真是来接自己的小姐呢?人生很多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是这类艳遇,更是一种天意。正当不知是走好,还是上前搭话好的时候,那靓女就举着牌子朝吴广走了过来。

请问,你是不是陈胜先生?靓女略带川味的普通话银铃一般,落在地上叮当作响呢。

吴广摇了摇头,完全是下意识的,摇完后才发现自己露了馅,看来撒谎是件很累人的事,但又不能告诉对方自己不叫陈胜,既然撒了谎,就得一直撒下去。他想再点一下头,表示自己就是陈胜,还没等开口,靓女就说:先生,你不要不好意思么!

我并没有不好意思啊。吴广道。

那你做啥子要摇头?靓女又问道。

我不是陈胜。吴广话音刚落,靓女就说:这么说是我接错人了,对不起啊!说着,就转过身子,将手中的牌子举得更高了,面朝着出站口的方向。吴广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想再看看这个女子,在生活中有时捉弄一下别人,也会获得一种快感,再说看漂亮的女子,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吴广后来就一直站在靓女身后,瞅着那个飘逸的身影。

靓女当然是高举着牌子,举得很执著也很认真,那副样子看上去非得将要接的陈胜接到,才肯罢休。吴广在她身边站了足足有两支烟工夫,才觉得这个玩笑该收场了,再这样下去,就有些对不住人家了,便走到她面前,说:小姐,我就是你要接的陈胜。

靓女显然感到有点儿意外,道:你刚才怎么说不是呢?

我是有点儿……吴广道,我还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服务。

哦!我明白了,你还是不好意思。靓女说着,就伸手去接吴广手中的旅行箱。吴广却没有撒手,靓女随即松了手,道,对不起!

吴广调侃道:我这箱子里有炸弹。

炸弹?我看不可能,你箱子里肯定装了不少钱!靓女道。

吴广不置可否地提着手提箱,随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接着就将靓女揽进了出租车后座。

司机打开计程器,便问去哪里。吴广本想去锦江饭店下榻,可是考虑到还没有跟女子谈好价,便改口说先去杜甫草堂,他要先摸清女子的情况,再决定是不是聘用。至于价格,当然最主要的是感觉,如果感觉好,就是出再高的价,他也舍得。他所以选择杜甫草堂,是想先考一考女子的品位,如果品位不高,就付点儿小费让其走人。

下车后,女子就抢先一步买了门票,带着吴广在草堂转了一圈,随后就在一处茶座落了座,点了两杯苦丁茶。女子点茶的时候说,陈先生你刚下火车,得去去体内的火气,然后再吃饭办事。几句话,说得吴广直点头。没等喝完头道茶,吴广就将对方情况侦察完毕。女子是省城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利用暑假出来打工。吴广后来又问了一些别的情况,比如说有什么专长,女子告诉他,她对佛教有兴趣,特别喜欢当导游。于是吴广当下就决定聘用她,因为吴广此次来川,主要是去峨眉山拜佛,当然在作出这个决定前,还问了有关价格事宜,女子出的价很低廉,每天一百元,吃住自理。吴广听完后说:就每天二百吧,吃住全由我包了,只要你让我玩得开心。

女子说:上了峨眉山,你就一定会开心。

吴广说那好那好。

谈妥了后,吴广就在女子的导领下,在草堂玩了半天,女子对诗圣情有独钟,一边带着他参观景点,一边给他背诗,当背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女子突然问吴广:陈先生,你晓得我省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贫困线下生活?吴广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杜甫,我喜欢李白,喜欢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女子听后沉默了片刻,道:看来你是一个富翁。吴广不置可否地说:一个男人是不是富有,要看他花掉了多少。钱是身外之物,花掉了才属于自己所有。

当天下午,吴广在女子的陪同下,先去长途车站买好两张次日去峨眉山的车票,随后就在一家五星级宾馆下榻,开的还是一个套间。可是女子将吴广带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了片刻,便说:陈先生,我得回学校收拾一下行李,今晚就不陪你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一早我来宾馆接你。

怎么,你晚上不陪我了?吴广调侃道,你们的广告上可是说全程陪同哦。

等到了峨眉山再全程陪同吧。女子说着,将手掌贴到唇边,给吴广打了一个飞吻,随后就出了门。

吴广有点儿不悦,可是看到她打的飞吻,便从沙发上站起来,跟她挥了挥手,但心里还是憋气。

第二天早晨,吴广起床洗漱完毕,川女就来了,进屋后就帮着收拾行李,随后又拿出床头柜下的擦鞋纸擦他那双饱经风霜的鳄鱼牌皮鞋。川女在屋里,就像一阵风似的轻盈,干啥动作都很优美,就连擦鞋也能摆出个造型:你看,她右腿半蹲,左腿全曲,将身子坐在左脚跟,一手举着鳄鱼,一手套着那张鞋纸,在鞋帮上来回蹭着,眨眼间,鳄鱼皮就露出柔和的光泽。那一刻,吴广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劳动中的川女,都快看傻眼了,当川女将擦好的鞋整齐地摆到他面前时,吴广才如梦初醒地从拖鞋里抽出脚。川女将鳄鱼皮鞋套进他的双脚。这时,吴广觉得昨天夜里憋在肚子里的气才消了一半。当然,还有一半的气是在路上消的。

豪华大巴驶出省城,吴广就一下抓住了川女的手,那只温柔的小手后来就像一只小鸟似的躺在吴广肥厚的掌心,没有丝毫挣扎。一路上,吴广一直把玩着这只小手,像老茶客在把玩一把精巧的紫砂壶或者是老烟鬼在把玩一个绘着彩画的鼻烟壶,就差没有将手中的玩物贴到嘴边了。吴广本来也想着要贴一贴的,但碍于车厢里的乘客,他不便放下绅士架势。

豪华大巴在峨眉山山脚停下,吴广两人刚下车,就被一帮拉生意的旅游车司机团团围住。这几年,随着旅游的开发,山上修起了盘山公路,旅游车可以开到山顶车场,然后再乘缆车直达三千多米的极巅。吴广没有上旅游车,决定用双腿将自己扛上山顶。他作出这样的决定倒不是有什么闲情逸致爬山观景,而是要折腾一下这个小女子。既然自己出了钱,那就不能让她太舒服了,起码要让她对得起这一天两百元的导游费。当然最主要的是,川女长得太水灵了,如今在大城市,要找一个原汁原味的女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一个水灵灵的女子相伴,别说是爬山,就是下地狱也有快感。吴广所以这样做,是有理论根据的。

吴广自从当上集团的老总后,每当上面有头头脑脑的来集团视察或者是检查工作,酒足饭饱后,吴广总要带着这帮人去夜总会消受一把,找个小姐洗洗头,揑揑脚,做做按摩,在身上敲敲拿拿的,把那帮官员一个个都伺候得眉飞色舞。记得有一回,集团请省电视台的一个名导来做白酒广告,在酒楼喝了本集团的名酒,吃了鱼翅海参之类后,名导就提出要活动一下筋骨,吴广当然是心领神会,花高价请了一个小姐陪名导跳舞。名导住的是上了五颗星的宾馆,总统套房,舞池就在宾馆顶层,吴广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便对名导开了个玩笑:你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关键是你不能“艾滋”了。名导当即说:我的防护措施比进入伊拉克的美军做得还严格,吴总你就放心吧!再说了,我们的古人曾说过: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还怕什么?从那之后,吴广就记住了名导的这句名言。

吴广当然不想在花下死,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但却心甘情愿在花下累,他要体会一下在花下累的滋味。

两人出了车站,川女就问吴广:陈先生,我们是直接上山,还是……没等川女把话说完,吴广就说:急什么,先在山下住一夜,养养精神。吴广所以要在山脚住一晚,是想进行一番火力侦察,如果川女是个很开放的大学生,那就带着她一道上山,如果是个修女,干脆明天一早就打发她走人,再在山脚现找一个,大不了多付几个小费。吴广所以突发奇想是因为下车后看到车站出口处挤满了拉生意的女导游,都是有姿有色的靓女,好不容易捞到这么个单独朝觐名山的机会,他要品尝一下人生。其实吴广在单位,身边并不缺女人,按照时下的说法,他是老婆基本不用,工资基本不动。但那些女人都是窝边草,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再说自己又是省劳模、国企模范党员,头上戴着这一顶顶美丽的光环总得收敛一点儿。这回出来了,就得彻底放松自己,彻底放飞心情,玩他个痛快!“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吴广非常欣赏李白的人生哲学,他要在峨眉山玩个痛快。

山脚马路边插满了指示宾馆的牌子,吴广看准了一个叫静月山庄的,顺着牌子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宾馆。两人进门后,川女就主动走向前台,拿过登记簿,并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钢笔,转身跟已经坐到大堂沙发上的吴广说:陈先生,你的身份证呢?

你先登记你的,我的你不用管。吴广所以不让川女登记,是怕亮了身份证川女就晓得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暂时还不想让她知道自己不叫陈胜,而是叫吴广。川女非常善解人意,登记完毕后,就退到大堂角落,吴广这才从沙发上站起,很矜持地走近前台。登完记,前台小姐问道:老板,你们怎么住?小姐的意思很明确:是两人合住,还是分开住。吴广沉默了片刻,拿眼睛看了川女一眼,道:你问我的秘书吧。

不是有总统套房吗,我们就住总统套房吧。川女的回答,着实让吴广吃了一惊。前台小姐大概是见得多了,嘴角含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将一把钥匙送到走过来的川女面前,道:618房间,房间有宽带,有闭路电视,二十四小时供应温泉。

办完手续住进房间,吴广就想先泡个温泉澡解解乏,正准备指使女秘书去卫生间放水,川女突然说:陈先生,天已临近傍晚,峨眉夕照,我们是不是先去山脚报国寺敬上一炷香,也算是给普贤菩萨报个到,然后在禅院赏赏晚景。这么一说,吴广便打消了泡澡的念头,略一梳洗,就跟着川女下了楼。这些年,吴广所在的集团酒业越做越大,他本人也越来越信佛,每到一处开会或是谈生意,只要遇到庙宇,总要烧香磕头,总觉得拜了佛心里就坦然一些。自己初到名山拜佛,先烧炷香也是应该的。

报国寺离宾馆并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川女带着吴广进了庙门,烧了香,拜了佛,随后就将吴广带到寺庙后院,在一处高坛上坐了下来。此时,古寺已经披上了金色的晚霞,禅院里的千年古松、万年怪石,在霞光中虬曲峥嵘,更显沧桑。川女在吴广身旁坐下后,就很专业地介绍起报国寺的历史,从报国寺建于猴年马月,以及到过该寺的历代帝王官宦、名人雅士,都一一道来。川女尽管讲得很投入,吴广却是心不在焉,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身边的这个女子,他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欲望,那就是要征服这个女子。根据以往的经验,凡是被他上手的女人,都首先是被他腰里缠的宝物击倒的,这是他无往不胜的武器,现在这个宝物或者说武器就藏在他的牡丹卡上。他坚信有了这个宝物或者说武器,就没有征服不了的女人。不过他暂时还不想亮出这个武器,得悠着点儿,要逗着她玩,这就像猫逮住了耗子,得先调弄着,待将它调弄得筋疲力尽,再下口。武器暂不亮,暂不显山露水,但是必须让她明白她陪着的不是一般的小老板,或者是个普通的政府官员。吴广除了是集团老总,还在省政协担任着副主席一职,但他又不能跟她直说了,直说了万一露了马脚,就不好撤退。但要向她暗示一下自己的身份,这对下一步的行动有好处。于是,当川女介绍完毕,吴广便说:小姐,你得改变一下对我的称谓,以往无论我是出席什么会议,还是在社交场合,无论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也无论是职务比我高的,还是比我低的,都不称我先生。

那称呼你什么?川女问道。

当然是老总,或者是董事长。吴广道,我的企业是全国百强,而且是国企。吴广说到这里,突然感觉自己的腰粗了一圈,气也壮了一圈。

叫你陈老总,或者是陈董事长?川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将头轻轻摇了摇,道,我看还是叫先生好,这是一个很雅的称谓,再说,旅游景点又不是社交场合,称老总、董事长,显得很俗气,况且,这山上人也很杂,叫你老总你听了当然很顺耳,可是暴露了身份,万一遇上个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你,就麻烦了。不过,你爱听那样的称呼,我可以改过来,这很简单,又不用修正我的舌头,我是为你着想。陈先生,还是你决定吧。

那就叫先生吧。吴广觉得川女说得合情合理。

天黑之后,吴广跟着川女回到宾馆,就一下子瘫坐在沙发里,显出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摆出这副架势是想让川女来给自己捶捶背,或者在身上拿拿捏捏。从报国寺回宾馆的路上,吴广把川女夸奖了一番后,就向她暗示,只要她服务水平有所提高,随时可以奖励小费,虽然他没有说出一次小费给多少,但从说话的口气里,川女是能揣摩出来的。吴广摆出的样子,显然是在给川女创造拿小费的机会。川女似乎看出了吴广的心思,却没有走近那张宽大的双人沙发,而是直接进了卫生间,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响过后,又走了出来,道:陈先生,你先泡个澡吧,峨眉山的温泉不仅解乏,还能治病,你可以在里面多泡一会儿。

吴广拿了两件换洗的内衣进了卫生间,脱光身子躺进了浴缸。温泉的水温调得稍稍有点儿烫,这正符合吴广的要求,他躺下后就将脑袋躺在池沿上,竖起两只耳朵倾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吴广进卫生间时只是将门轻轻带了一下,虚掩着的门还留了一条缝,吴广这样做是想再试探一下川女。既然她愿意跟他同住一个套间,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再说现在的大学生都很开放,同居现象已经成了大学里公开的秘密,他渴望到名山的头一天就有点儿情况,当然最好是一夜情。吴广这样想着,就轻轻闭上了眼睛。

吴广躺了一会儿,见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便从浴缸里站起,穿着拖鞋走到门背后,将脑袋探出门缝朝外看了一眼。吴广心里清楚,像川女这样的女大学生,用守株待兔的战术是行不通的,她们有自尊心,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会装出十二分的矜持和沉稳,要改变战术,主动出击,要挑逗她,或者是借故找个理由,让她帮着递个东西什么的,将她引进卫生间,只要她肯进来,接下来就有戏。吴广想到这里,转身拿起一块浴巾围到身上,随后就走出卫生间。他在客厅走了一圈,没有看见川女的人影,当走到外套间门口,发现门已经关上,用手推了一下,这才发现门已经反插上了。吴广抬起手正想敲门,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陈先生:

对不起,我有点儿累,先睡了,你就在浴池里多泡会儿吧,峨眉山的温泉不但能解乏,还能治病,你泡了温泉,一定能睡个好觉,明天上山就有劲儿了。

晚安!

吴广看完纸条,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狡猾的小兔子,等上了山,看我怎么收拾你!

由于泡了温泉,吴广夜里的觉睡得极香,连梦都没有来得及做一个,仿佛这夜将他这些年缺的觉全补回来了,醒来后发现天已经亮了,便连忙披衣下床。刚拉开主卧室的门,看见川女正趴在写字台上,面前摆着一个打开的笔记本电脑,看样子好像在上网,神态很投入。吴广悄悄走到她身后,她竟然没有发现,仍不住地点击着手中的鼠标。吴广朝电脑屏幕上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全是英文,屏幕的左上方,是一个长着一脸络腮白胡子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外。这一发现使吴广着实吃了一惊,便朝后退了一步,将手背到身后,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问道:小妹,你在做啥呢?

话音刚落,川女连忙回过头,道:陈先生早!说着,就站了起来,朝吴广鞠了一躬,我在上网。

真想不到小妹还有这份闲情,连上山旅游也上网。吴广道。

早晨网上空一些,也好上。川女道。

是不是在网上谈恋爱呢?吴广道,我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在网上找情人,你的情人是不是个老外?

你看我像在网上找情人吗?川女道。

我看像,如果不是找情人,谁会天不亮就上网呢?上的还是老外的网。吴广道,现在中国的女孩儿都喜欢找老外,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就是外国的男人也比中国的吃香。

既然陈先生这么认为,那我也就只好认了。川女道。

这笔记本电脑是你的吗?吴广问道。

是跟同学借的。川女道。

哦!好令人感动啊,居然跟同学借电脑来上网找情人,如果我是那个老外,就立马送你一台iPad,好让你天天跟他在网上亲密接触!吴广酸溜溜地说着,又瞪了屏幕上的老外一眼,道,老外好啊,老外有钱,有钱的老老外就喜欢找中国姑娘。吴广本想说中国有的女人真贱,偏要到外国找个白胡子富翁,好像中国的男人都阳痿了似的。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川女迅速断开网络,关了电脑,岔开话题道:陈先生,你昨天夜里睡得好吗?

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网上找了一个洋妞。吴广现编现说,想以此来讽刺一下川女,也好发泄一下心头的妒意。

看来峨眉山的普贤菩萨真的显灵了,陈先生刚到山脚,就梦见洋妞,是要交桃花运了。川女笑着说。

吃了早餐结完账,吴广就跟着川女开始爬山。出门前,川女主动提出要背行李,吴广也就毫不客气地将那只上了密码锁的手提箱装进了她的登山包。那只登山包将近有半人高,两人的全部行李装进去后好像还没有满,于是吴广又在宾馆买了三瓶矿泉水、四袋火腿肠以及一些花生瓜子之类的食品,一股脑儿装了进去。吴广所以要这样做,主要是想折腾一下川女,当然也不排除潜意识里的报复欲,昨晚一夜情没有得到,还让他吃了一点儿小醋,因此出门的时候脸就一直挂着。

刚上路,川女就让吴广走在前头,川女说:你在前,快慢都由你掌握。吴广却没依,道:你是导游,还是你走前吧。于是肩背登山包的川女就走到头里,走几步再回头看一眼,吴广当然没有给以好颜色,一张脸总是绷着,像是川女欠着他什么,步子也迈得极缓慢。本来出门的时候,他曾想着要辞掉这个女子,这是很容易的事,他跟她没有签订合同,只是一个口头协议,因为当时身旁没有合适的导游人选,才没有开这个口,想着先爬一段,等在路上遇到女导游再说。因此上了路,这个念头就一直在脑子里盘旋。山道上,游客像潮水,一拨接着一拨,大部分都是组的团,只有个别的,都有单个女导游陪着,看找不到合适的女导游,吴广就只好暂时凑合着前进。

陈先生,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川女爬了一阵,突然停下脚步,站在路旁等着吴广,问道。

没有!没有!吴广连忙发表声明,不过我是有点儿不开心。

不开心?川女道,为什么?

那要问你了!吴广道。

如果我有什么不周,陈先生就尽管说来。川女说。

好了,不说这些,爬山!爬山!吴广说。

川女爬了一阵,忽然回头看着吴广,道:陈先生,我给你算个卦吧。

你会算卦?吴广显然不相信。

我在大学里,曾经修过《周易》,懂得一点儿八卦。川女道。

哦,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吴广道,那就请你给我算一卦吧。

川女抓起吴广的左手,托在掌心看了片刻,道:陈先生,我现在就给你算啦。

算吧。吴广道。

陈先生,你是想听假话呢,还是想听真话?

当然是听真话。吴广道。

好,想听真话那我就直话直说。川女一边低头看着吴广的掌心,一边说,陈先生你很有钱。在当今的中国,可以算是一个富翁了。

真的吗?吴广心中窃喜,随之而来的就是几分不安。

不过说白了,你还是一个穷光蛋。

川女话音刚落,吴广便说:小妹,就凭你刚才这句话,我看你没有学过《周易》,你是在唬我,你这是自相矛盾!

川女说:一点儿也不矛盾,如果说有矛盾,也是你命里的矛盾。

我命里注定是个穷光蛋?吴广的脸顿时就挂了下来。

你听我慢慢往下说。川女说着,就拉着吴广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继续托着左掌朝下看,像是在看一部情节精彩的小说,我说先生有钱,指的是先生花掉了的钱。你没有听人说过,看一个男人有没有钱,不是看他的银行存折,而是要看花掉了多少。这些年,陈先生花掉的钱堆起来,不能说是一个金山,也算是个小银堆了。

川女刚说到这里,吴广就点了点头:我是花掉不少钱,可是这些钱不是我个人花的,是跟别人一块儿花的。不瞒你说,我一年光花掉的招待费就有几百万,可是如果不花这些钱,我的销售渠道就不畅通,我的职工就要喝西北风。川女一下点到了真穴,吴广就显得有些激动,竟像放机关枪似的将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说完了心里就觉得有一种畅通感,但后来又有点儿懊悔起来,觉得一个大男人在小女孩儿面前,还得要保持一种神秘,就像峨眉山金顶的那道佛光一样,总也不轻易露出真容,只是吊着游客的胃口。

吴广这一通话,倒将川女说沉默了,她托着那只肥厚的左手,只是呆呆地看着。

你再往下说,我怎么又是一个穷光蛋呢?吴广道。

这又是另外一卦了,这卦不能轻易在山下占。川女神秘兮兮地说着,顺手拉起吴广,道,陈先生,等爬上金顶,再给你算吧。

川女这一卦,将吴广的心算得七上八下的,因此重新上路后,他看川女就高抬了一眼,觉着这个女子有点儿不简单,起码不能小看了,心里打了一阵鼓,他就决定暂时不让她走人,起码要等她把这一卦算完了再说。吴广一边在后面爬着,一边不时地向川女打探自己的命运,他一直不明白她说自己是个穷光蛋的根据是什么,可是每次问到这个卦,川女总是巧妙地将话题岔开了。

吴广正爬得大汗淋漓,忽然听见远处的山峰间响起轰隆隆的声音,抬头向上一看,只见一座古刹隐藏在白云深处。这时,川女回过头说:陈先生,清音阁到了,清音阁是一座大寺庙,所以取这个名,是因为有两条山泉从庙脚下流过。曾有一位高人说,这两条泉水,一条是白泉,主财运;一条是黑泉,主官运。吴广听到这里,两条似乎有点儿打飘的腿突然来了劲,三步并作两步,就跟上了远远走在前面的川女。本来这一路,由于吴广越走越慢,尽管川女在前头不停地招呼,他还是爬得有气无力,几乎是爬上十几步,就要坐下来歇一歇,可是只要一坐下,就不愿再起来,每次又都是川女将他拉起,才慢腾腾地迈起两条腿。可是一听说前面有了这么两条泉,吴广就像换了一个人。

翻过一座石崖,吴广真的看见两座石拱桥横跨在三座崖壁间,两股如雪似玉的清泉,从桥下急速飞过,汇成一条青龙,朝山下流去。石桥上方的云缝里,显露着清音阁的飞檐,阵阵清风吹来,飞檐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吴广顿时感觉自己进入仙境一般,痛快地喊了一声,就朝着石拱桥爬去。吴广上了桥,听了一阵泉水的清音,就对站在身旁的川女说:小妹,我想到泉水里去泡个澡。

泡澡?陈先生,这泉水太凉了,泡了你会得病的,我看你就下去洗个手脚吧。川女话音刚落,吴广就跑到主官运的黑泉下,蹲下身子就将两只手泡进水里。跟在他身后跑过来的川女说:陈先生,主官运的泉水要泡脚。于是吴广就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脱下鞋袜,将两只脚泡进水里。黑泉其实并不黑,是两岸岩石的色彩将其映黑的。吴广在黑泉里泡了一支烟工夫,才收回两只脚,穿好鞋袜,翻过石崖下到白泉下,轻轻蹲下身子,又将两只手泡了进去,一边泡一边不停地用手撩着冰清玉洁的泉水。

泡完手脚后,吴广就让川女带着进了清音阁,买了三炷大香敬到主殿菩萨面前的香炉里,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清音阁有前后三进大殿,殿里供的菩萨罗汉不下数百个,吴广在主殿敬完香后,又挨个儿朝其他菩萨罗汉磕头作揖。跟在身后的川女见吴广这般虔诚,便说:陈先生,清音阁的菩萨罗汉这么多,你见了就拜,恐怕拜不过来,再说,峨眉山有一百多座庙宇,照这个拜法,恐怕一个月也拜不过来的。

拜不过来,那就慢慢拜。吴广说着,又朝一个菩萨跪了下来。

傍晚,当吴广拜完最后一位菩萨,一下就累瘫在大殿的蒲团上,他对川女说:小妹,我们今晚就住在庙里吧。

川女去客房登记处问了一下,便跑回来说:陈先生,庙里只有大通铺了,而且是打的地铺,下面只有一床席子,你能睡吗?

你能睡吗?吴广反问道。

我是个穷学生,无所谓,我是担心先生受不了这份清苦。

川女话音刚落,吴广就说:我们就当一回香客吧,在庙里住一夜,沾沾菩萨身上的佛气。

听吴广这么一说,川女转身就去客房登了记。通铺就在大殿旁侧的厢房,男客住东厢房,女客住西厢房,川女在东厢房找到一张铺位后,吴广便过去一摊泥似的瘫了下去,头刚挨着枕头,就打起了呼噜。

吴广是被庙里早课的钟声敲醒的,睁开眼一看,客房的通铺上已经空无一人,香客都去大殿烧早香了。吴广走出厢房,在天井的露天水龙下擦了把脸,活动了一下手脚,随后就朝西厢房走去找川女。昨夜的觉,睡得太香了,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脱。吴广走到西厢房门外,就悄悄立住脚,这里是女客房,是不能随便进的。刚立住,就看见川女正背朝大门,盘腿坐在铺位上,腿上放着那台电脑。吴广朝门里探了探头,发现电脑屏幕右上角又出现了那个络腮胡子的老外头像。这小女子,网恋都快恋疯了!吴广心里这么说着,就闪到一旁的窗外,他本想进屋叫川女一道去大殿烧早香,可是看到这个老外,就不想叫了,他要看她在网上能挂多少时间。现在真是一个网络时代,无线上网让全世界的恋人无时无刻可以保持联系,网络啊,真他妈的网络!吴广心里正这么骂着,川女见他就从网上下来了,接着把电脑装进登山包,背到背上后,两人就走进大殿跪到香客群里。

此时,大殿里的香客已经坐满,两人好不容易在旮旯里找到闲着的蒲团,挤进去盘腿打了座。吴广那个蒲团正好就在川女身后,吴广坐下后就一直看着她。川女双手合掌,好像是在祈祷着什么,但又听不清嘴里说的话。大概是为那个老外祷告吧!吴广这么想着,也合起了手掌。

由于隔夜用泉水洗了手和脚,又睡了一个好觉,吴广顿感身上轻松了许多,早晨上路的时候两条腿也不打飘了。可是峨眉山是很会折磨人的,别说吴广是个朝五十岁头上爬的中年,就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爬上一天也会累个半死。两人过了黑龙江栈道,进入一片原始森林,吴广的两条腿就像灌满了铅似的发沉,膝盖也越来越酸痛。就在这时,头顶的山道上忽然连蹦带跳地下来两个挑滑竿的挑夫,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一个只有二十来岁,头上各戴着一顶草绿色的老军帽,脚蹬军用胶鞋,裤褪挽过膝盖,露着柱子似的小腿。那个年轻一点儿的挑夫走到两人面前,便立了下来,拍了拍肩头的滑竿,看着爬得直喘大气的吴广,说:老板,坐滑竿吧?坐上滑竿晃悠晃悠就到山顶了。

我们是两个人。吴广说。意思是你们只有一副挑子。

话音刚落,走在后面年纪大一点儿的挑夫就说:两个人和一个人是一回事,落在我们的挑子上,也就是增加了一点儿重量,再说这点儿重量对我们来说,真是太轻了!有一回我们抬了一个日本相扑运动员,你们两人加在一起都赶不上他的一条腿重,我们还不是把他抬上了万佛顶?再说把你们两个合起来抬,才有意思呢!

不等话说完,年轻一点儿的就说,我大哥腿上可有劲了,别说是抬两个人,就是在他腿上绑两扇小石磨,爬起山来也照样像飞似的。说着,就卸下肩头的滑竿,将一端搁到路面上。

吴广真是累得有点儿走不动了,站到滑竿前,问道:这上面可以坐两个人吗?

怎么不可以?后面的挑夫说,老板你先坐上去,再让你的太太坐在你大腿上,你再抱着太太,我们一起抬。

没等挑夫把话说完,吴广就说:你别瞎说,她不是我太太,是我请的导游小姐。

哦,对不起,我说错了。挑夫道,老板好气派啊,一个人请一个导游。

这叫作有情调。吴广说。

对!情调。来吧老板,你坐上来,再抱着导游小姐,让导游小姐在怀里给你导游,这就更有情调了!后面的挑夫走上前,一把拉住吴广的手,朝竖在路面上的滑竿上一按。吴广的两条腿此时已经有点儿不听话,或者说像不属于自己的了,这么一按,屁股就落到麻绳编织的座椅上。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吴广反应过来,那个挑夫就抱起川女,朝吴广的怀里一塞,接着就趴下身子,一把托起搁在路面上的滑竿,朝肩头一甩,于是吴广和川女就晃晃悠悠地被悬到了空中。

你们这是强揽生意,是非法的!川女一边说,一边就要朝下跳,吴广却美滋滋地坐在滑竿上,心里乐得像偷吃了一颗仙桃似的。自从上了山,他就想抱抱这个小美人,却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即使是山道上,她也只让他牵牵手,身子却是不让碰一下,如果不是这个挑夫三下五除二地下了手,他恐怕还是不能跟她零距离接触。那刻,吴广双手搂着川女,只是笑着。

滑竿已经飞奔起来,颤悠颤悠的,年纪大一点儿的此时抬着后竿,眼睛正好看着面前的吴广,说:老板,搂紧点儿,别让怀里的小鸽子飞了!

吴广点了点头,道:飞不了,别看她扑棱着个小翅膀,可躺在我怀里还是很乖的。

老板,还是你大方,其实这有什么啊,如今的大老板,哪个出门不带个小蜜?你只是请了个导游,可她还娇三妖四的,她要是再不听话,你就休了她,我帮你在山上再找一个。这山上的女子,一抓就是一大把,水灵的有的是,我打个手机马上就来。后竿说着,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挂在腰带上的手机。

吴广听到响声,回头朝挑夫腰间看了看,道:小兄弟,你贵姓?

不姓贵,你就叫我老大吧,他是老二。后竿抬起嘴,朝前竿昂了昂,道。

老大,你们挑夫也用手机了?吴广问道。

有手机方便,有了业务可以互相联系。老大说着,冲着前竿吼了一声,快点儿!快点儿!于是滑竿就像一片树叶,顺着山道朝上飘着。坐在吴广怀里的川女起先还不停地用手掰着吴广搂着她的手,可是那刻吴广的两只手就像钳子似的绞在一起,怎么也掰不开。

滑竿晃悠了两个小时,终于进入了那片生态猴区。上午的猴子全是刚从山上下来的饿猴,见着游客总想讨点儿食品,以往碰到游客,它们会站在路中间伸出前爪来,这回它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讨食的良机。滑竿刚晃入石阶小道,猴儿们就在猴王的带领下,雨点般从道两旁的古松枝上飞蹿而下,围着挑子又是跳又是闹,有几只小猴子居然跳上滑竿,朝吴广和川女伸出了前爪。看着小猴可爱的样子,川女便解开抱在怀里的登山包,从里面掏出一包花生,打开后掏出数粒,拿在手中逗着小猴。小猴子动作都极其灵敏,川女拿出一粒,它们就伸出前爪抢一粒,片刻工夫,一袋花生就抢光了,可是滑竿上的小猴们由于尝到了甜头,一只只赖在上面都不想走,还时不时地朝川女伸着前爪。川女拿不出食品,它们也不下竿,这样相持了一阵,吴广便说:小妹,你把我的手提箱拿出来。川女从登山包里掏出手提箱后,吴广伸出手飞快地拨着密码,只听得咔嗒一声,手提箱就自动弹开。由于滑竿上下颤悠,箱子上盖一下子就被滑竿颠得掀了起来,吴广连忙用手捂住,但箱子里的秘密还是全部袒露了出来。最显眼的是几只很饱满的牛皮纸信封,其次是插在箱盖网兜里的牡丹卡,吴广在伸手捂盖子之前曾经有过片刻的迟疑,他的迟疑主要来自内心的虚荣,他想让川女看一眼手提箱。根据以往对女人的直觉,吴广晓得大凡女人都爱钱,钱可以打通女人最坚固的设防,尤其是像川女这样来自贫困山区的女大学生,只要有了钱,就可以一直读到博士,甚至将来还能出国,如果川女真的能献出自己的一切,他愿意为她铺就一条金光大道。那几只牛皮纸信封里,装的全是任何一个女人看了眼睛都会一亮的东西,如果女人看到这样的东西眼睛不发亮,那这个女人也就不可爱了,起码来说已经失去了女人的本性。吴广这么认为。女人是尤物,她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被男人享受的。这个结论也是吴广这些年跟女人的交往中得出的,当然找到这个他认为的真理,吴广也付出了昂贵的学费。当他坚信川女已经看清了牛皮纸信封里的秘密,这才将箱子盖轻轻合上,当然在盖之前,他从里面拿出一包进口的荷兰巧克力,随后就将其打开,取出几粒托在掌心。

荷兰巧克力的香味,将滑竿上的小猴们逗得口水直流,有两只胆子大的,竟然跳上吴广的左肩右膀,伸出了前爪。吴广并不给它们,而是抓起一粒,捏在手指间晃了两晃,随后朝天空轻轻一甩,那粒巧克力在头顶划了一道弧线,就开始坠落。于是左肩的那只小猴呼地一个腾跃,像一道闪电似的划向空中,张开嘴巴一下叼住巧克力,随后又轻轻地落上左肩。

吴广被小猴的精彩表演逗乐了,就连川女也似乎忘记自己是在吴广的怀里,拍着手喊道,再来一颗!再来一颗!看到川女开心了,吴广更是来了情绪,一颗接一颗地朝空中甩着,于是肩膀上的两只小猴子就像杂技演员手中甩的棍子,轮流朝着天空腾跃。

两个挑夫也看傻了眼,放慢了脚步看着这场猴子表演,待吴广扔完手里的巧克力,老大便说:我说老板,这么一群猴子上了滑竿,等于是又多抬了两个人,你得给我们加钱。

好说好说,只要我们玩得开心,钱还不是小事。吴广笑着说道,我怀里的这位小妹,比唐伯虎点的秋香还难伺候,秋香见了唐伯虎,还有三笑呢,可是都到这会儿了,她才有一笑。

老板,我明白了,你这是千金买一笑。老大说着,朝前竿喝了一声,又走起来。

吴广将箱子里的两袋巧克力全都扔完了,滑竿上的小猴子还是不肯走,不但小猴子不走,就连路旁的大猴也蹿前跳后地围着滑竿打转,进口巧克力吊起了猴群的胃口,那些大猴们尽管没有亲口吃到,但却闻到了巧克力的香味。小猴子不下滑竿,重量就下不来,再说猴群总围着滑竿,走起来也不方便,老大吆五喝六地吼了一阵,小猴们还是不肯散去,一只只都死乞白赖地待在滑竿上,有的向吴广伸手,但更多的是看着川女,不停地抓耳挠腮。人说峨眉山的猴子都喜欢跟美女调情,也不知这群小猴子是不是也具有这种小资意识。小猴跟川女调情,大猴就紧随看热闹,前前后后地簇拥着滑竿,吴广和川女倒是乐在其中,可老大和老二就有点儿厌烦,老大见用嘴赶不走,便伸手拎起面前的一只小猴,朝远处狠狠地一扔。小猴嚎了一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进了一片灌木丛,身影随即消失,可嚎声还在空中继续划着弧线,并在山谷中引起一片哀怨的回音,吓得滑竿上的小猴纷纷落竿,朝路边逃窜。小猴逃走了,可大猴却是一只也没有逃,纷纷蹿到路前,在石阶上站成一排,挡住滑竿,那样子就像要跟老大讨个说法。

滚开!滚开!老大毒声辣气地吼了两声,猴群不但没有让开,其中的一只大猴竟跑到老大面前,伸出前爪扑了过来。老大突然掀开中式对襟上衣的下摆,取下挂在腰带上的一把竹刀,大猴刚扑到面前,那把竹刀就迎面砍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砍着一只前爪。大猴干号了一声,随即就倒在路边。大猴刚倒下,远处的树林里突然响起一阵雄猴的吼声,猴群随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乡,这峨眉山的猴子可是得罪不起啊。川女说。

你们游客是得罪不起,我可不怕它们!你晓得这帮猴子背后都怎么称呼我不?老大用四川话问川女。

我不晓得,再说猴子怎么称呼你,你又怎么晓得,你还能听得懂猴话?川女道。

我当然听得懂赛!老大道,猴子背后都称我山大王!老大说着,又拍了拍挂在腰带上的竹刀,道,有了这家伙,就是原始森林里的熊瞎子见了老子,也得退让三分!

傍晚时分,吴广和川女终于坐着滑竿来到了号称广寒宫的洗象池。洗象池也是一处禅寺,但见寺门外石柱上刻着一副楹联:

菩萨曾来池涌玉泉堪洗象

众生向上坡连云路好钻天

吴广下了滑竿看着这副楹联,连连感叹道:看来更险的路还在后头。说完话才想起要付挑夫的脚力钱,便打开手提箱,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问道:多少?

话音刚落,老大就说:老板,你就看着给吧,你玩得也开心,小妹子也笑了,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么,小妹子的这一笑,可是我们争来的哦,假如小猴子不上滑竿,你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小妹子一笑哦。吴广从信封里抽出五六张百元面值的票子,塞到老大手里。吴广所以这么大方,都是做给川女看的。吴广明白,女人都喜欢出手大方的男人。

老大将票子塞进怀里,问道:老板明天还想不想再坐我们的滑竿?

明天我们自己爬。川女道,上山就得自己爬,如果只坐滑竿,就没有意义了。

对,明天我们自己爬。吴广话音刚落,老大就说:祝老板和小妹子一路平安,到万佛顶能看到佛光!说着,就示意老二扛起空滑竿,转身下山,顷刻间,两人就消失在山道上。

洗象池的香客不多,而客房住的游客也少,主要原因是这处寺庙海拔高,山道又险,去万佛顶朝圣的香客大多数都乘旅游车然后再转乘缆车直接上山。客人少,寺庙就显得清静,川女带着吴广进入庙门,办理了住宿手续,住进紧挨着的两个标准客房。

在庙里吃过晚饭,川女就带着吴广坐到天井里赏起了夜景。洗象夜月,是峨眉山的一大景观,两人刚刚坐定,一团团夜雾就从远天弥漫过来,刹那间将面对面坐着的两人遮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雾团飘走了,月光就洒进了天井,将景物照得如梦似幻。可是没呆多会儿,雾团又飘来了,于是天地间又变得一团混沌。由于白天曾抱着川女坐了滑竿,吴广和这个女孩儿有了零距离的接触,他下了滑竿后就一直品味着那种在空中晃晃悠悠的感觉。当然,他还得感谢那群猴子,如果没有小猴子从中帮忙,创造了那种浪漫的情调,也许川女就不可能那么乖乖地坐在他的怀里。在滑竿上,他感觉怀里的川女就像一团雾似的,是那般轻盈,此时,当他跟她面对面坐在佛教圣地,滑竿上的那种感觉就一直缠着他。

这些年,特别是当上集团一把手后,家里的那个女人就越来越看不上眼,每次进了家门,看到那张黄脸,就像在读一部永远也吊不起阅读胃口的书,有的时候,他强忍着打开第一页,就不想朝下翻了。后来,他在酒桌上听到一句顺口遛,说像他们这一类的一等公民,是:老婆基本不用,工资基本不动。刚听到这个顺口遛,吴广就觉得好像是专门给他编的。家里的女人也就是他的老婆他的固定资产,是组织出面介绍的,组织其实就是吴广当年的顶头上司。二十年前,吴广还是酒厂酿酒车间的一个小工人,粗布工作服上整天是一股酒糟味儿,可以说是在工厂的最基层,是厂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有一回,厂里的党委书记下车间检查工作,由于吴广人长得有模有样的,不像车间的其他工人,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于是车间主任就让他帮着递个水倒个茶的。书记下到车间,车间主任就领着在车间里巡视,别看书记是一厂之主,可是平时很少下车间,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开会学习文件,再说就是下车间,也轮不到小工人吴广跟他说上话。那天也真是天助了他,车间一个专门负责给厂长书记递烟倒茶的女工病了,这革命的重任就落到了他肩上。吴广干得很出色,当书记进了车间,他就朝用开水烫了三遍的茶杯里放茶叶,倒上水,双手捧着递到书记面前。开始的时候,书记是坐在车间主任办公室里听汇报,一边喝着茶,起先也没有拿正眼看吴广,书记听得很专注,嘴里不停地哼哼着,还时不时地点一下头,车间主任汇报结束后,就带着书记进车间视察。按说,吴广的招待工作这时可以告一段落了,一杯茶水一支烟,这是办公室进行曲,进了车间,书记就不用茶水伺候了,可是吴广却没有这样做,当书记背着双手迈着极有风度的步子进了车间,他就捧着那杯茶水紧紧地跟在身后,酿酒车间温度较高,书记进去后没有多大工夫,就出汗了。当他掏出手绢擦汗的当口,吴广就双手捧着那杯茶呈送到书记面前。

书记接过茶杯,很爽快地喝了两口,当喝第三口的时候,就拿眼看着他,看得吴广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书记才问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吴广报了自己的名字,书记当即说,这个名字好记。

书记视察完车间,就去了厂部办公室,吴广的任务也就完成,这事很快就过去了。可是第三天,车间主任突然将他叫到办公室,道:吴广,你得请我喝酒了。吴广说:喝什么酒啊?主任说:书记看上你了,要调你到厂宣传科去。吴广说:我去能干啥?你只要能去,就啥都能干,当然你得从倒茶开始。你别看这倒茶,是很有学问的,你给书记倒了一回茶,就时来运转了。起先,吴广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当是主任跟自己开玩笑,后来厂办来电话催着他去上班,这才相信。吴广到厂宣传科上班不到一个礼拜,就以工厂委培生的名义送往省内的一所大学读书,四年后当他扛着大学本科的文凭回到厂里,就成了书记的乘龙快婿,书记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妻子也在本厂,是一个化验员。吴广刚度完蜜月,就被提拔为宣传科科长,一切都来得这么顺利,又这么突然,回想起来就像是一个梦。吴广当科长不久,很快就胜任了工作,可是却胜任不了老婆。书记的女儿别看在厂里只是个化验员,可在家里却像个书记,经常对吴广作指示,吴广只好听从她的领导,因为他在厂里要受书记的领导。岁月就像流水,后来,吴广当父亲了,再后来,又当副厂长,再后来,书记就老了,退休了,工厂也改制为股份制企业,吴广当上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当然这些全靠老书记从中斡旋,老书记在市里和省城上上下下有很多关系。吴广当上一把手后,厂里就有人说:这年头,关系就是不动产。听到这句话,吴广就联想到已经办了提前退休的妻子,他感到真正的不动产就是家里的这个黄脸婆。他曾经动过要跟黄脸婆离婚的念头,但碍着老书记的面子,又不好开口。他倒不怕旁人骂他是当代陈世美,他担心的是岳父上上下下的关系,一旦真的提出离婚,董事长位置肯定坐不稳。

被一杯茶水改变命运的吴广当然不愿冒这个风险,再说当今这个社会,只要有了权和钱,就不会缺女人,这是吴广用金钱换来的经验。可是,他发现用钱换来的女人就像是草头的露水,来得快,去得快,他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按照时下流行说法,就是红颜知己。

登上峨眉山,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当洗象池再一次被浓雾吞没,吴广就一下将川女揽在怀里,他要主动出击了,与其在沉默中死亡,不如在沉默中爆发!连克林顿总统还找红颜知己呢,何况我这个董事长!

川女并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将两只手绞在胸前。这团浓雾只持续了几分钟,就被风吹跑了,雾一走,月光又铺洒过来,将天井照得如同白昼。吴广只好撒了手,在石凳上坐下,川女也坐了下来,大概是刚才被吴广搂得太紧,这会儿就一个劲儿地喘气。吴广坐在对面,眼睛一直盯着川女,月光下的川女如同一个仙子,肩膀一耸一耸的,牵动着胸前的两只乳房也一上一下地颤动,样子看上去既可爱,又有点儿可怜。吴广呆呆地看着,等待下一阵夜雾,只要夜雾一来,他还要继续刚才的动作,他明白女人就怕男人来抱,他坚信男人的胸脯都是火炉,再冷再坚硬的冰块都能抱化。

可是后来夜雾再也没有出现,洗象池就像月宫那般纯净,大殿内的僧人正在做夜课,木鱼声伴着诵经声,一阵阵飘进天井,吴广听了片刻,对川女说:我们该睡觉了。

陈先生你先睡吧。川女说,我这会儿还不想睡。

那我就先睡了。吴广说着,就从石凳上站起来,朝二楼的客房走去。川女订的两个标准间,紧挨在一起,吴广住的是东首的一间,川女是西首的一间,川女订好房间,就把东首房间的钥匙给了吴广。吴广开了门,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和衣躺到床上,眼睛刚闭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床前的地上铺满了月光,厚厚的一层呢,便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月光发呆。在大学读书期间,他曾系统学了一遍唐诗三百首,此时,突然想起了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唐朝诗人中,他最崇拜的就是李白,他崇拜李白主要是崇拜诗人及时行乐的思想,李白不像杜甫那般凄凉,不像白居易那般清苦,李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到这里他就下了床,悄悄出了屋,走向隔壁客房。房间里还亮着灯,这说明川女已经回屋了,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发现里面竟没有插锁,这一发现使他惊喜不已,这说明川女已经被抱化了,是给自己留着门呢!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是修女,看来这个导游没有找错,看来这几天的心血也没有白费。吴广回头看了一眼寺庙,见天井里已经空无一人,游客都进客房睡觉了,僧人也早就收了夜课,大殿上的烛火也已熄灭,只有月光还是那么富有诗情画意,好像为他今夜的行动作了丰富的铺垫。吴广轻轻推开门,进入房间后又轻轻将门插上,然后就朝那个朝思暮想的雾状的人影走去。川女正趴在床前的案几上,面前放着那台电脑。吴广悄悄走到川女身后,又在屏幕上看见了那个络腮胡子老外。她又上网跟老外网恋了!吴广看到这个头像,心里就泛起了一股醋意。说不清他是妒忌网上的那个老外,还是憎恨面前的女子,总之他从身后一下子就搂住了川女,动作就像一只扑向羔羊的饿狼。

没有过渡,也没有铺垫,吴广将一切都省略了,直奔主题。川女本来就穿得很单薄,衬衫里面就是一个乳罩,下面是裙子和内裤,这身装束对于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说,就像老鹰穿越一道蜘蛛网。吴广下手的时候遭到了反抗,这也是他预料之中的,人家又不是三陪女,装模作样地表示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再说这种反抗更加激起了吴广的男人欲望。眼看蜘蛛网就要彻底冲破,吴广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念经声:

阿弥陀佛——

吴广一下就像漏了气的皮球,朝后退了一步,川女也迅速整好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衫,端坐到电脑前。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川女连忙站起来,转身走过去开了门。

客房门外站着两个公安模样的男人。

你们这是干什么?吴广很不高兴地问。

我们来查房,最近山上治安状况不好。其中的一个男人说。

我们没有做影响治安的事。没等吴广解释,川女就开了口,我们是在无线上网。

你们上的什么网?另一个男人问道,是不是黄色网站?

请先生来看吧,我们现在还挂在网上。川女说。

两个男人同时走到电脑前,不停地点击着鼠标,将网页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随后就出了房间,临走前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道:对不起。

这在国外,你们就是骚扰罪!川女说。

那就等我国有了这个条款,你再来告我们吧!另一个男人说。

吴广心里本来窝着一肚子的火,还有点儿懊恼和沮丧,听了川女刚才说的一番话,心情不但好了,还对川女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趁着川女关门的当口,吴广就坐到电脑前,朝屏幕上的那个老外瞄了一眼。这才看清网页上是一个美国的医疗网站,而那个白胡子老外是上一届诺贝尔医学奖的提名人。吴广凭着有限的英文,依稀认清网页上显示的,是中晚期胃癌的治疗方案。

你在给谁查网?吴广问道。

母亲。川女很平静地说。

还有救吗?

医生说,还可以手术,但必须尽快。

那你为什么还……

条件还不成熟。

需要我帮忙吗?

我能想到办法,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那你明天就下山吧,母亲的病要紧。

我要陪你上万佛顶看佛光,再说也不差这几天……我还要给你算下一卦呢……

第二天一早上了路,川女一边爬山,嘴里一边轻声哼着:在那遥远的小山村……爬在后边的吴广听着,心里就多了几分沉重,这种沉重更主要的是来自网上的那个老外,还有寺庙的诵经声和木鱼声。昨天夜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就一直没有入睡,床前的月光如水,看着月光他就想起川女的母亲,按照年龄推算,他感觉川女的母亲比他大不了多少,一个农村女人,劳动了一辈子,最后却拿不出钱来给自己看病,只能听天由命。他曾打算从随身带的钱中拿出一部分送给川女,作为她母亲的住院手术费。这点儿费用,也只是集团招待费中的一个小零头,他完全有权支出这笔钱。早晨出门的时候,他本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川女,又怕遭到她的拒绝,因为自己毕竟有短处拿在她手里,男人被别人拿了短,说话就不响亮,他怕被怀疑在用金钱勾引她。

前面的山越来越陡,也越来越险,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森林,吴广爬得气越来越急,但两条腿却没有像昨天那样打飘。这大概跟他的心情有关,昨夜的经历,使他的心沉静了下来,他要好好品味峨眉山的神韵,品味在路上的感觉,当然也要品味面前的这个女子,他心中的占有欲,已经让位于审美,觉着即使不占有她,跟着上一趟佛教名山也是值得回味的。

吴广正爬得兴致盎然,忽然感觉前倾的脑袋被川女背后的登山包顶了一下,抬头一看,川女已经在山道上立住了。那段山道,几乎呈六十度角,歪歪斜斜的石板铺在道面上,就像串在绳子上似的悬在空中,吴广又将头扬起,突然发现在川女面前横着一副滑竿。没等他反应过来,头顶上方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老板,坐滑竿吧,我们是老生意了,保证你们舒服!

昨天抬过吴广和川女的老大和老二,正立在道上,老二的肩头仍扛着那副滑竿。

我们还是自己走吧,边走边看看风景,也好锻炼锻炼身体,出身汗,消消身上的脂肪。吴广说。

老板,前方就是原始森林,这一带经常有熊瞎子出没,再说这里山道也险,前些年,日本一个登山运动员就是在这里遇的难,我们抬着你们走,就保险。老大说,我们还是像昨天那样抬,你不是既省劲,又快活!

老大这么一说,竟把吴广说动了心,站在那里正想劝说川女一道上滑竿,可是没等他开口,老二就将滑竿放到他面前,顺势将他按到绳椅上,老大接着就拉川女。可是川女却将手一甩,闪到了道旁。

你是老板的秘书,既然老板都上挑了,那你还不上来陪着一块儿坐?老大说。

她愿意自己爬,就让她爬吧。吴广说。

老大只好弯下腰起了挑,晃悠晃悠抬着滑竿爬起来。

道是越爬越险,道旁的森林也越来越密,远处的树梢上,有两只小猴子正像跨栏运动员似的随着滑竿蹦跳着,跳上一阵,就坐在树冠上朝着这边看一眼,接着又腾跃起来。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山风也越来越大,吹在树枝上,发出饿狼似的干号声。

两个挑夫走了一阵,突然歇下脚,走在后面的老大扭过头,看着川女,道:小妹,你背着个大包有多吃力,干脆放到滑竿上来吧,这样走起来也省劲些。

还是我自己背吧。川女话音刚落,老大就卸下肩头的滑竿,转过身子,伸手就来解川女肩头的登山包。

川女朝后退了两步,喝道:你想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我是想减减你的负担!老大说着,就跳到川女面前,不由分说地解着。老大一动手,老二也突然卸下肩上的滑竿,朝地上一扔。吴广一屁股砸在石板上,痛得两眼直冒金星,他正想问你们想干啥,老大已经掏出挂在腰带上的那把竹刀,举在手中,对川女喝道:你解还是不解?不解我就把你扔下悬崖喂熊瞎子!

吴广明白了挑夫的意图,两只手已经被老二反剪到背后,老二身后的腰带上挂着一条手腕粗的白麻绳,他扳过吴广的手就解下麻绳捆扎起来,眨眼间,吴广的两只手就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老二一边捆的时候,老大就喝道:先把这东西扔下山!

听到这一声喝,吴广浑身的血就轰地涌上脑门,连忙伸出右脚,死死钩住道旁的一棵古松。树在山道的右侧,左侧离树仅五六步,就是万丈深渊,此时,吴广心里明白,只要右脚离开这棵古松,迎接自己的将是深渊下游动的云团,峨眉山的云是很美丽的,可此时在他眼里,却变得那般令人恐怖。他用右脚钩住树干,就拿眼看着身子下方的川女。

川女已经跟老大扭打在一起,老大握着竹刀的右手被川女死死抓住。老大对手中的刀不太在乎,只是用左手握着,右手正伸向川女背后,拉扯着那只登山包。昨天抬滑竿的时候,吴广的虚荣心让他看清了登山包的全部内容,包括那几个牛皮纸信封和插在夹层网兜里的牡丹卡。此刻,老大的眼睛已经红了,他撕不开包层,便腾出右手来掰川女抓着刀把的两只手,看样子他是想夺过刀先将登山包包带割开,只要夺下这只包,再顺手一推,这个女孩儿就会像一片云似的飘下山。

可是川女两只手却死死地抓住刀把子,一个要夺,一个不让,两人你来我往缠斗了几下,就失去了重心,顺着山道滚到悬崖边。那刻,老大已经压到了川女身上,川女脸朝上,老大脸朝下,川女的眼睛里全是天空的云团,而老大眼里却是悬崖下方的云雾,他看了一眼,连忙伸出手抓住道边的一棵小树干。稳住身子后,老大就朝身后的老二喝道:你还不赶快下手,等死啊!话音刚落,正跟吴广扭成一团的老二就撒开手,转身跑到老大身后,夺过川女手中的竹刀,又顺着山道爬上来,站到吴广面前,举起了竹刀。

吴广看着那把朝他砍来的雪亮竹刀,浑身顿时就下雨似的冒出一层冷汗。这个时候,他最想念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女儿今年考大学,临出门前曾再三关照他到了峨眉山要为她在菩萨面前许个愿,上了万佛顶见到佛光就给她发短信,可是自己上山都三天了,既没有给她许愿,也没有给她发短信,这下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吴广陷入深深的内疚中,还有点儿觉着对不起自己的妻子。是的,他跟妻子一直没有感情,两人的结合完全是权力的使然,可是,这也不能怨她啊,她既是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权力的牺牲品。她给他生了女儿,一把屎一把尿将女儿拉扯大,特别是他当上名酒集团老总后,更是像供菩萨似的供着他。每次他从外面进了家门,她总是双手接过他手中的提包,接着拿过一个小掸子掸掉他身上的尘土,随后蹲下身子,帮他脱了鞋,将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拖鞋放到他的脚前……

瞬间想了那么多,泪水就模糊了吴广的眼睛。

森林梢头突然间刮起了一阵狂风,接着又飘来一大片黑云。没等吴广明白过来,一群野猴就雨点儿般从树梢上落下,跳到老二的肩头,其中一只大猴子一口就咬住了老二的右臂,老二啊地喊了一声,手中的竹刀就当啷落到石板上,蹦跳了一下,就滚向崖边,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坠入悬崖。竹刀落地后,大大小小的猴子都像马蜂似的围住了老二,有的咬耳朵,有的啃脚背,有的撕大腿,老二痛得一下就倒在道面上打起了滚。正压着川女的老大身上也落满了猴子,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公猴一口就咬住老大的后脖颈,刹那间,一股紫色的血柱就从公猴的腮帮间喷射而出,升到一人多高,再缓缓落向悬崖边的深谷,在阳光的照耀下,血柱形成的抛物线就似一道小彩虹。公猴下口之际,那些母猴小猴也是见缝插针,在凡是可以下嘴下爪的地方,撕扯啃咬起来。老大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妈,便从川女身上滚了下来,躺倒路面后,身上的猴群更是如牛虻叮住一只死牛,疯狂地撕咬着,老大痛得两条腿就像抽风似的蹬起来,其中一脚正好蹬到川女身上。仰躺着的川女身子本来已经搁到悬崖边缘,由于脸朝上,起先还没有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那刻,她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集中在背后的那只登山包上,她在石梯上打了个滚,下半截身子就挂到悬崖外,低头一看,就吓得啊地尖叫了一声。脚下就是一眼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那刻也闹不清是哪路来的菩萨显了灵,她的右手慌乱中抓住了崖壁上的一棵小松树,荡秋千似的身子晃得那棵小树直打战。

吴广看到这里,两条腿早就吓软了,想爬起来去拉她一把,可两条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山谷卷来一阵狂风,吹得川女的身子像树叶似的摆动,吴广两条腿还是迈不动,而此时的老大和老二都被猴群团团围住。吴广迈不动腿,就喊道:快解掉登山包!解掉!解掉!吴广的意思是,登山包一解,身子就轻了许多,可以顺着树干朝上攀。也不知川女有没有听见吴广的喊声,反正她没有解掉背上的登山包,还是像一只猴子似的吊在树上。

这时候,吴广头顶上方的树冠突然传来一声猴子的长鸣,正在山道上搏斗的猴群就像听到了命令,都纷纷扔下早就瘫了的老大老二,跳向悬崖,猴们用后腿钩着崖壁上的树枝,像吴广小时候读过的课文里井中捞月亮的猴群,将身子倒挂了下去,十几只前爪同时伸向川女,有的抓着她的衣袖,有的捞着她的裙带,有的钩着背后的登山包,还有几只没处下手的,干脆用前爪拉住她的两只手。

看着猴群的行动,吴广的两条腿再也不打飘了,或者说,猴群的行动,让吴广受到了激励,他一下冲到悬崖边,朝下方伸出一只手。刚才听到那声长鸣后,吴广曾朝头顶上方瞟了一眼,看到那只昨天在滑竿上见到的猴王。猴王坐在一棵古松的树顶,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指挥官,指挥着这场局部战争,猴群是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但是吴广始终没有闹明白,这群猴子是怎么跟踪过来的,就算猴王记住了老大和老二,它们又是怎么会在两人朝游客下手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山道上。莫非猴王在山中部署了侦察哨兵,还是早就有猴子一路盯梢?

那两个浑身血淋淋的歹徒早就瘫在道面上,像两只死猪似的。吴广朝崖下伸出手时,猴群已经将川女拉了上来,川女摇摇晃晃从石板上立起,突然抱起立在她肩头的一只小猴子,一下搂进怀里。这时候,猴群都围住她,又是跳又是蹦的,还吱吱哇哇乱叫着,载歌载舞,就像一群狂欢的土著人。

吴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110报了警。

第四天傍晚,吴广和川女终于爬上了金顶,金顶海拔三千零九十九米,内地著名的五岳皆在其下。两人下榻金顶宾馆后,吴广就买了六把大香,去卧云寺拜佛,上好香后,吴广就跪到观音菩萨面前,先给川女的母亲许了一个愿,让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她早日康复,随后才给女儿许愿,求菩萨保佑她考上北大,吴广的第三个愿,是为自己许的,许这个愿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说话,嘴里也没有念念有词,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要菩萨保佑自己能在这次财务审计中顺利过关。经历了一次死亡,他总算看透了金钱的本质,金钱既是福之源,也是祸之源。那天,他们离开那截云梯似的山道,那只猴王就带着一群猴子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两人是在猴群的护送下上的山,吴广走在前头,川女跟在身后,猴王率领猴群走在道旁的树丛上,猴群爬山是跳跃式的,在树梢上跳跃。吴广爬一阵,就立下看一阵猴群,当然猴群也看他和她。吴广看着猴群,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猴子,如果不是这群猴子,他早就被扔下深渊了。如果这趟峨眉山之行没有遇上川女,他的命运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吴广和川女在万佛顶住了三天。他想等待佛光的出现,每天下午三点钟,他就坐到金顶一块邻近悬崖的岩石上,在那里企盼着。佛光一般是下午四点到五点间出现,可是三天等下来,吴广朝思暮想的那道七色光圈以及光圈中有一尊佛像的景观还是没有出现。第三天傍晚,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吴广坐在岩石上,任凭川女怎么劝说,就是不肯回宾馆。川女没有法子,只好用手拽他,可是刚刚拽起,他又一屁股坐下。川女问:陈先生,你是怎么了?

吴广沉默了片刻,问道:小妹子,你能原谅我吗?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啊。川女说,因为你是一个男人,所以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可是我欺骗了你。吴广说。

没有啊!川女道,我看你还是真实的,你不是那种虚伪的男人,你把你的一切都向我敞开了,袒露了,我喜欢真实的男人。

可是,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吴广说,我不叫陈胜,我叫吴广。

这不重要。川女说,陈先生,哦,对了吴先生,祝你下山后,能有好运!

川女话音刚落,一阵烟云突然朝万佛顶涌来,两人一下子就被云雾裹住了。苍茫的云海里,突然响起一阵说话声:你还没有给我算下一卦呢!

你的下一卦,一定是个上上卦,只要你能真实地活着。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