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这日子太好过了。冯素云还真的想了好几个词来形容这幸福的日子哩。从糠桶跳进米桶里了。不,比这还要好。那就是上了天堂了。可天堂没有人去过,不知道有什么好。那就是掉进蜜罐里了。这个比喻很是贴切,这日子真的比蜜还甜。冯素云常常为自己想到这样的比喻高兴。她就想,要是李树根那个死鬼还在,他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了。只是,李树根去世快三十年了,他的模样她都记不起来了,每次想他的时候,在她脑壳里面晃动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冯素云的脸倏地红了,她想不去想他,可是,怎么都赶不走那个影子。她就去帮儿子儿媳做豆腐,她只能用做活儿来淡忘心里的那个影子了。
冯素云家住的虽然还是祖宗留下来的一栋二层楼的老房子,却是整修一新,全家人住在楼上,楼下做豆腐坊,当街的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子:李志仁豆腐坊。豆腐坊里热火朝天,儿子儿媳都忙着呢,哪有冯素云的事情做,刚刚走进豆腐坊,儿子李志仁就叫了起来:“妈,你来这里做什么,挡手挡脚,没事你就打牌去。钱在抽屉里,你自己拿。”儿子的声音很大,甚至有点儿像吼,冯素云听来却很是受用,心里像淌蜜一样。
冯素云从豆腐坊退出来,她没有去打牌——她不会打牌,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南方的小城小镇都很有特色,一两万人口,依山傍水而居。山势逶迤,连绵起伏,且四季常绿,特别到了春季,花开灿烂,有如雨后的落霞,那山就成了一个大大的花环,戴在小城小镇的头上。水自清澈,从山里流出来,像一条柔软而轻盈的飘带,轻轻地搭在小城小镇的脖子上,小城小镇就变得格外地生动,格外地钟灵毓秀了。
塘坪镇就是这样一个小镇,前面是一条河,河的名字叫怡河,后面有一座山,叫鸡鸣山。塘坪镇一万多人口,加上来塘坪做小生意买卖的、开酒家餐馆的、去怡河漂流的、去鸡鸣山关公庙烧香许愿的,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也不过两万吧。塘坪镇有上坪和下坪之分。上坪在怡河的上游,下坪在怡河的下游。其实呢,也没有人能够把上坪和下坪明显地区分开来。怡河从鸡鸣山下蜿蜒而去,在这里做了一个大大的河湾,它的旁边便有这个镇子了。镇子原来只有一条街,靠河的那一边全是一色的吊脚木楼,靠山的这一边则是一些木屋和小砖屋次第摆开去。
以前,最热闹的地方在上坪,商家酒店全都集中在上坪,人口也比下坪多。按上坪人的说法,在上坪待不下去了的人才会在下坪修一栋房子,把家搬到下坪去。这话有点儿损人的味道,上坪紧靠鸡鸣山,想修房子都没地方,不在下坪修房子难道把房子修到怡河上去不成?
对于这话,下坪人无言以对,的确,下坪没有上坪热闹,人气也没有上坪旺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料想不到,下坪人一下就神气起来了,拍得起胸膛了。原因是那一年塘坪镇镇政府搬到下坪去了。原来塘坪镇政府在上坪,土地改革的时候,把一栋地主的房子没收之后,经过改造,把一块镇政府的牌子挂在大门口,就成了镇政府所在地了。十多年之后,塘坪镇的领导从县里弄了些钱来,在下坪修了一栋三层砖房,就把镇政府搬出了上坪。镇政府迁往下坪之后,商店供销社之类的部门也都往下坪搬,一些农村人也凑热闹把房子修到下坪来了,下坪的人口也就慢慢地多起来。上坪的那条街就不断地往下面延伸,下坪也就有了一条长街,而且比上坪的街还宽,还平整。
上坪也好,下坪也好,连在一起就成了塘坪镇了,塘坪镇的日子总是那么安宁、和谐、平静。走进塘坪镇,街道是那么整洁,商家店铺人气是那么旺盛,扑面而来的是饭店酒家里飞出的菜香。
当然,塘坪镇几千户人家中,有两户人家算得是塘坪镇最有名的了。一户是上坪的李志仁,一户是下坪的邓如田。李志仁开的是豆腐作坊,邓如田开的是乡菜馆。塘坪镇做豆腐的有几十家,就数李志仁家做的豆腐好,他做的豆腐白嫩、细腻、劲道,落口消融。来塘坪玩耍的外地人除了去乡菜馆吃李志仁做的豆腐,必定还要带几块李志仁做的豆腐回去让家里人尝一尝的。多少同行想探究李家做豆腐的绝技,却是无从知晓。李志仁说,他做豆腐是祖传下来的功夫,一时半刻别想学到手。
邓如田的乡菜馆开得红红火火的原因也有几个,一是他的乡菜馆里的一道招牌菜就是豆腐煮鲜鱼,鲜鱼是从怡河打上来的活鱼,这个别的餐馆也能办到,怡河上捕鱼的小渔船多的是,早早地守候在水码头,要买什么样的鱼都不难。难的是李志仁做的豆腐。李志仁做的豆腐除了卖给过往的客人和左邻右舍,就只卖给邓如田的乡菜馆,别的餐馆不卖。这是李志仁的母亲冯素云立下的规矩。冯素云当时又是在邓如田母亲刘大妹临终时当着她的面承诺的,当年的患难姐妹,要反悔这个话她还真下不了决心。
当然,邓如田乡菜馆红火还有别的原因,镇领导都喜欢到他的乡菜馆吃饭,镇领导来乡菜馆吃饭还不像别人说的那种吃了抹嘴就走,一年到头打白条。镇领导来乡菜馆吃饭喝酒,全都是现金,价钱比别的餐馆还要高。邓如田想不发财都难。由此,外面人就有了说头,到底是李志仁靠着邓如田呢,还是邓如田靠着李志仁呢。因为这话,邓如田还跟李志仁较上了劲,从此不再买李志仁的豆腐了,但他的乡菜馆同样红红火火,李志仁豆腐坊的生意却是差了许多。
李志仁却是不在乎豆腐坊的生意好与差,也不想毁了母亲曾经的承诺,他说一天能赚三两百块钱就足够了,人么,要会想,要知足。
李志仁家跟邓如田家的交往是从他们的父辈开始的。那时塘坪镇不像现在这样繁华和富裕,塘坪人就靠着怡河讨吃,说是讨吃,就是塘坪的男人靠着涨水的时候在怡河打捞木头柴草和放木排挣钱养家糊口。李志仁的父亲李树根和邓如田的父亲邓湘子都是怡河上的放排高手。雪峰山盛产木材,杉、松、楠、梓这些名贵木材伐下来之后,都要经怡河这条水路,过洞庭,入长江,运到汉口,再送往全国各地。塘坪在怡河的中游,河边设有一个森工站,从雪峰山下来的木排在这里验收打码,然后扎成长长的木排,入沅水,过洞庭。当然,这个艰辛而危险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塘坪的男人们身上了。塘坪的男人们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他们的父辈在木排上摸爬滚打,沅水流域的三垴九洞十八滩他们都经过无数次了,到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也早就成为放排高手了。只是,再好的放排高手也有失手的时候。那一年,李树根和邓湘子一同在青龙滩出事,两人都没有再从青龙滩那凶险湍急的旋涡中露出头来,他们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这样成了寡妇。两家人一下陷入了灭顶之灾。冯素云靠着做鞋垫卖钱过日子,邓湘子的女人刘大妹则是靠着剪窗花谋生,她剪的窗花跟冯素云纳的鞋垫一样,天上的云朵、地上的花草,甚至男男女女、牛马猪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当然,买的人也就多。
冯素云和刘大妹那样地年轻,那样地漂亮,却像是一对泥塑,不招风,也不惹事。可她们不招惹别人,别人却要招惹她们,有人说不管是剪窗花也好,纳鞋垫也好,都是不能容忍的。刘大妹剪的窗花是修正主义,冯素云纳的鞋垫也是修正主义。不剪窗花不纳鞋垫,她们家的孩子就得饿死。刘大妹后来就给别人做小工挣钱养家糊口,冯素云却是被网开了一面,说是把修正主义的花花草草踩在了脚下,鞋垫仍然是可以纳的。
两个漂亮女人伴随着日月星辰,就那样把青春赋予了艰难的日子,拉扯着男人留下的孩子,赡养着男人的父母。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政策松动了,冯素云在她自己家里开了一间豆腐作坊做豆腐卖,日子才慢慢地好起来。儿女长大成人,光光鲜鲜地娶了儿媳妇回家,又体体面面地嫁走了女儿。
刘大妹也不再给人做小工,她在家里开了一个小面馆,两张桌子,一个灶台,一天卖几十碗米面出去,日子比过去是要松动许多。后来,儿子邓如田把小面馆改成乡菜馆,赚的钱就像摘树叶子,几年光景,就成了塘坪镇最有钱的人家了。只是,刘大妹没有享福的命,得了个治不好的病,早早就找她那水涝鬼去了。
“老嫂子,你出来走走呀,进屋坐,喝杯茶吧。”
冯素云抬起头来,她已经来到下坪邓如田乡菜馆旁边钱桂花的家门口了。
人和人是不能打比的。看看这两家吧,一边是邓如田的乡菜馆,一边是钱桂花的家。乡菜馆是新修的三层砖房,里面酒菜飘香,宾客满座。钱桂花这边却是一栋破旧的木屋,被那高大气派的新砖房一比,就显得更加地寒碜了。钱桂花在自家门口摆着一个小方桌子,小方桌子上摆着几包槟榔,她就是靠着一天卖几十包槟榔赚点儿钱,供儿子邹成兴读完大学,如今,她还是靠着卖槟榔养活自己。
冯素云说:“你家成兴参加工作了,你还要卖槟榔?”
“工作不要了,他说他要考公务员,在家里看书复习呢。进屋坐吧,你不常出门的啊。”
“考公务员好,端的金饭碗啊。”冯素云边走边说,“你忙你的。我就走走,一会儿就回去给志仁他们办中午饭。”说着又往前面走去。
不过几十米处,街口一栋三层的楼房有些与众不同,这栋三层楼房的四周围着一道高高的围墙。这是塘坪镇政府。塘坪镇政府在上坪的时候,离冯素云家比较近,但冯素云从来不会去镇政府的门前站一站的,甚至连看一眼也不会。有时,她还真想偷偷地看上一眼,刚刚这样想,她的脸就红了,心就发跳,甚至还有点儿无地自容。现在不一样了,镇政府搬到下坪来了,离自家远了,况且,镇政府早就没有那个身影了。
其实,冯素云心里搁着事情的,来镇政府是想打听打听鸡鸣山搞开发关公庙不会被拆掉吧。只是,来到镇政府门前,她又没有胆量进去了,怎么好开口问这事呢,关公庙拆不拆掉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呢?再说了,站在大门口胸口就跳得慌,还不知道开口问这话的时候是怎样的失态呢。冯素云没有在镇政府门前停留,就又往回走了。快中午了,她得回家给儿子儿媳办中午饭。这份事情也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按儿子的说法,“妈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好好休息吧。”
其实,冯素云才六十刚出头。不管日子怎么好过,心情怎么地舒畅,她的身子就是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不经意间就堆起了许多赘肉来。她很会打扮,但不像当下一些老女人那样大红大绿地穿——淡雅,宁静,大方,让塘坪的女人们都不得不毫不吝啬地把羡慕的目光投给她。
二
冯素云听到那个话,是在五月怡河涨水的季节。那天天黑的时候,南方的天边时有闪电划过,夜里,靠南的天边又响了大半夜的雷声,冯素云就知道怡河要涨水了。塘坪本地下雨,对怡河的涨落并无多大的影响。怡河从雪峰山来,只有雪峰山那边下雨,怡河才会涨水的。
第二天冯素云起了个大早,从自家房子的后门出去,走下三十级石阶,就是怡河河滩。果然,怡河涨水了,水还涨得不小,平时裸露在外的河滩被淹了大半。河滩上有人捞柴草。一些人看见洪水中有柴草漂来,就伸出长长的钩子把柴草钩住,然后跟着柴草往下跑去。怡河涨了水就特别湍急,想强行把柴草扯上岸是不行的,弄不好柴草没有扯上来,自己却被扯到洪水里去了。只有跟着柴草跑,慢慢地把柴草往岸边拖,到了怡河下面河滩上的时候,柴草才能被拖到岸边来。看着他们,冯素云就想起当年自己站在洪水里捞柴草的情景。
“老嫂子,你来做什么,你如今又不要捞柴草做饭。”站在洪水中捞柴草的钱桂花一身尽湿,样子还有些疲倦,看见冯素云便大声地对她喊道。
钱桂花是个苦命的女人,结过两次婚,第一次跟了一个挑货郎担的男人,跟他一块儿生活了三年,生了一个女儿,没成想,那个男人有一天挑着货郎担走了,再也没回来。钱桂花拉扯着女儿过日子,那个难啊。女儿五岁那年的一天,钱桂花去怡河洗衣服,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女儿了,有的说她女儿被人拐卖了,有的说她洗衣服的时候女儿也跟着她下河去玩耍,被河水冲走了。钱桂花想女儿想出了问题,疯疯癫癫几年,后来,就跟了邹成兴他爸,快四十岁才生下邹成兴。邹成兴三岁的时候,他爸得了一种怪病,在县里也没有检查出什么病来就丢下他们母子俩走了。钱桂花吃的苦比冯素云和刘大妹还要多。那时冯素云和刘大妹的孩子没读什么书就回来了,跟着母亲苦也好,难也好,把日子一天一天往下熬。钱桂花中年得子,儿子邹成兴却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学到大学,成绩都是最优秀的,钱桂花想不送都忍不下那个心,吃的苦真的没法说了。如今,儿子大学毕业了,在深圳那边工作了两年,据说工资还不低。按说钱桂花该享福了吧,邹成兴却把工作辞掉回来了,说是要考公务员,关着门在家里读书看资料,还要靠老娘养。钱桂花除了卖槟榔,还要给儿子洗衣服做饭,那个忙啊。
钱桂花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钩子,站在湍急的河滩上,时不时就把长长的钩子扬起来。
冯素云说:“桂花你要注意啊,被洪水冲走你就白苦了这几十年了。”
钱桂花没有答话,就上岸来了,看样子她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果然,钱桂花开口说话了,还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冯嫂,你知道邓如田乡菜馆没用你家做的豆腐,生意为什么还那么好吗?”
“不知道。”冯素云看着钱桂花,猜想她往下还会说什么呢。
钱桂花说:“靠的是那几个漂亮的小姐。”
冯素云知道乡菜馆有几个漂亮的服务员,有一个漂亮的服务员什么事都不做,整天站在乡菜馆的大门口,见了人就会堆出一脸的笑,还伸手把人往乡菜馆引。
“你说的是那几个服务员?”
“服务员是服务员,小姐是小姐。”
冯素云就有些不明就里了,这两个叫法莫非还有什么讲究?钱桂花说:“那几个小姐是陪睡的,去乡菜馆吃饭喝酒,只要愿意花钱,就可以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小姐去睡觉。”钱桂花过后说,“邓如田家如今有钱了,腰杆粗了,谁都看不起了,那阵想你家做的豆腐给他的乡菜馆撑门面,让他快要掉气的老娘跟你认姐妹呢。”
原来钱桂花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啊。冯素云却不想跟她说这个话题,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天天在乡菜馆旁边卖槟榔,还没人说?”
“派出所就不管一管?这应该是他们管的事啊。”
“派出所管得了么,那次几个派出所的人刚刚走进乡菜馆,就有领导打电话来了,说是不能影响塘坪经济发展的大局。”
冯素云就不出声了,心想自家的豆腐不卖给乡菜馆也好,不然赚的那钱都有些不干不净了。
回到家之后,冯素云还想着钱桂花说的话。怎么能这样呢,赚钱都没有规矩了。那天吃饭的时候,冯素云对儿子说起邓如田乡菜馆用小姐招揽客人的事情。
“邓如田那东西,想赚钱想疯了。”
李志仁听到母亲这么说,不由一笑,说:“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呢,这事早就听说了。”
“这还是小事?你小子去过乡菜馆了?”
儿子连连说:“我哪儿敢。”过后说,“妈,邓如田的乡菜馆不要我们家的豆腐了,我们每天的生意要少一大半。杰生明年要考大学,我和红卉还在想,是不是对邓如田说一说,还是用我们家的豆腐。”
冯素云说:“不要去说,不赚那钱——脏。”
李志仁说:“妈,有个事还没对您老人家说呢,你没看见我们家杰生跟如田家的金香不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么,怎么说两家以后就是亲家了。”
冯素云惊诧地说:“才多大,就说那样的事情了?”要是没有听说那个话,冯素云说不定还高兴呢,怎么说自己那阵跟刘大妹是认了姐妹的啊,这不亲上加亲了。可是,如今她看不上邓家了,什么德性,能教出好人来。她说,“我们家杰生比金香小,不行的。”
“女大三,抱金砖,杰生比金香才小一岁,算什么小。”
冯素云板着脸说:“我说你们不是看上人家金香,是看上邓家的钱了。”
李志仁不想跟妈讨论这个话题,说:“妈,你没事就纳你的鞋垫吧,或是找几个老人一块儿打打牌也行。别的事情你就少过问了,现在还是你们那个年代呀。老黄历,不要翻了。”
冯素云原本想数落数落邓如田,教育教育儿子,反倒被儿子绕进去了。心里搁着事,做什么事都没心思了。手里的鞋垫也纳得颠三倒四,花草不鲜艳了,虫鸟也不鲜活了。
那天,李杰生放暑假回来,一副高兴的样子。李杰生今年十八岁,长得比他爸还要高出一个头。街坊邻居都说,杰生的爷爷不高,爸爸也不高,杰生怎么就像棵春竹一般,直往上长啊。
冯素云说:“那时什么日子?还指望长个儿。现在日子多好啊,要不是读书费心费神,只怕还要往上长呢。”心里却在想,这个杰生,真的要长那个人那么高呀。
“杰生,奶奶问你个话。”
李杰生刚刚放下书包,奶奶就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李杰生一边吃饭一边说:“急什么啊,放暑假了,有的是时间让奶奶问我的话。”
冯素云说:“就一句话,奶奶问你,你跟那个金香谈朋友了?”
李杰生一口饭含在嘴里,做出惊讶的样子说:“奶奶,你是老人,怎么问年轻人这样的问题呀?”
“我说是不是早了点儿。”
李杰生说:“还早啊。”
“没看见人家金香家挣钱像摘树叶子么,木屋变成了砖房,银行的存款也多,我们家挣的是辛苦钱,人家父母不一定同意。”
李杰生显然是不想跟奶奶讨论这个问题,匆匆吃了饭,站起身就出门去了。冯素云跟出门,发现下坪的街口站着一个姑娘,正对着这边招手呢。冯素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感慨,如今这世道真的不一样了。
三
镇政府在鸡鸣山搞开发,是近一年的事情。镇上新调来一个党委书记,叫刘宏明,才四十岁,以前在县里一个局做局长,是他自己要求到基层来的。县委书记说塘坪是个好地方,你到那里去吧,让塘坪再上一个台阶,就光光彩彩回来。刘宏明来到塘坪镇之后,就着手开发鸡鸣山了。当然,塘坪镇的人们对开发鸡鸣山也是持拥护态度的,把鸡鸣山开发出来,对塘坪的确有好处的。
李志仁就曾对母亲说:“鸡鸣山周围三千亩山林土地全都被镇政府卖给一个名叫钟达的老板了。那个钟老板不但要在鸡鸣山修亭榭楼台,开发景点,还要重修关公庙,给关公重塑金身,这样一来,来鸡鸣山旅游的人就多,去关公庙烧香许愿的就多,我家的豆腐就会有更多的人买了。”
从那以后,冯素云心里就有了个纠结,儿子说那个钟老板要重修关公庙,是不是要把原来的关公庙拆了呢?
那天,冯素云正在二楼纳鞋垫,孙子李杰生带着一个姑娘上楼来,冯素云还没看清那姑娘什么模样,姑娘却开口叫了一声“奶奶”。冯素云看着这姑娘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她是谁。李杰生说:“金香哩,奶奶你不认识了啊。”
冯素云这才记起来,邓如田的女儿——刘大妹的孙女,叹道:“转眼间都成大姑娘了,你奶奶要在世,该有多高兴啊。”心里却想,邓如田这东西,这么大的姑娘住在家里,也好意思用小姐招揽客人呀。
邓金香说:“看见奶奶,我就想起我自己的奶奶来了。”
李杰生在旁边使了个眼色,邓金香就又说:“听杰生说,奶奶常常念叨我呢,我真高兴。”
冯素云说:“金香你平时也不来看望奶奶,今天在奶奶家吃饭,我们一块儿说说白话。”
李杰生说:“没时间吃饭了,我跟金香要到鸡鸣山去。”
冯素云心里一动,说:“去鸡鸣山做什么,天热,山又高。”
李杰生说:“听镇政府的领导说,他们在鸡鸣山立了一块状元碑,塘坪镇的学生高考时只要在全县考第一名,名字都会被刻在那块碑上的。金香是我们塘坪高考考生中第一个文科状元,看看他们把她的名字刻上去了没有。”
邓金香在一旁笑说:“明年你的名字也一样要刻在石碑上的。”
冯素云看着两个年轻人相邀着走了,心就有些活动起来,也不知道关公庙被弄成什么样子了啊。
匆匆忙忙把儿子儿媳的中午饭办好,冯素云就出门去了,沿着上坪街口一条通往鸡鸣山的水泥路往山上爬去。
其实,钟老板投巨资开发鸡鸣山,并不是鸡鸣山风景有多么优美,鸡鸣山的出名,还在山上的那座关公庙。也不知道三国时期的那个红脸关公跟山有什么关联和瓜葛,前人居然在这穷乡僻壤给关公修了一座庙,多少年了,香火一直十分旺盛。冯素云小时候是见过关公的雕像的,立在庙堂之上,身高一丈有二,红脸美髯,一只手还握着那把青龙偃月刀哩。
冯素云从小就曾经听过许多关于关公庙关公显灵的故事。方圆百里的百姓要有解不开的为难事,或是受了冤枉委屈,或是求子求福,都会来关公庙烧香许愿,请求菩萨帮忙解决问题。只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一些胳膊上戴着红套套的年轻人把关公的雕像用绳子拖出庙堂给烧掉了。只因庙堂是用上好的青石条修成,就连庙堂上的横梁也很少用木料,推不倒,砸不烂,也烧不毁,不然也会被那些年轻人给毁掉。
即便没有了关公神像,庙堂也破烂不堪,这些年来,还是有人去庙堂烧香。烧香的人空对一个石头做的祭台,把一腔的情愿和心思默默地向着石头祭台诉说。
冯素云记得她最后一次去关公庙是二十一岁那年,农历五月初五的下午,这个日子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转眼四十年没有去关公庙了,可关公庙却是那样清晰地留存在她的心里,有时还在她的梦里出现。当然她是很想走进那座已经破烂不堪的庙堂的,也有好几次来到庙堂的门前,但她没有勇气跨进门去,她的心狂跳不已,她担心自己受不了旧日情景再现的刺激。
今天,她却是下决心要走进这座庙堂了,她想打听打听他们怎么重修关公庙,她很希望那座用石头垒起的庙堂就那样原样摆在那里,希望庙堂里的那条长长的石凳也能原样摆在那里。
关公庙在半山腰,远远看去,浓密的林子里露出一点檐角,说明那座旧的庙堂并没有拆除。上得几个石阶,庙堂就在眼前。庙堂的旁边还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面有咚咚敲打的声音。冯素云就站住了,她真的担心庙堂里要有人的话会看出她脸上的羞红和不安,即便是孙子和金香看见了也不好啊,他们要是问一声,奶奶你到关公庙来做什么自己该怎么回答他们呢?
不过,冯素云还是跨进了庙堂的大门。庙堂里面静悄悄的,没有看见有人做活儿,也没有看见孙子和那个名叫金香的女孩儿。也许他们去山顶了吧。听说那个状元碑是修在山顶的。
庙堂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那个供奉关公神像的神座已经做好,却没有看见关公的神像摆在上面,也许关公神像还在旁边的棚子里没有做好吧。
冯素云在堂前站了站,就扭过头去,她发现那条长长的石凳还摆在那里,她想走过去,可是没有勇气,她浑身不自觉地有些发软。她真的想不透乡菜馆的那些年轻姑娘怎么就那么容易脱掉衣裳做那样的事情。那天要是自己稍稍迎合一下,也就成全了那事。怎么说做了那事对她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吧。可是她没有。就因为没有,现在回想起来还总觉得有一种韵味,有一种甜蜜,当然,还是有一点点的遗憾。
从鸡鸣山回来,已经是做晚饭的时候了,冯素云一路还在想,自己去关公庙做什么呢,不就是看看那条石凳还在不在那里么,不就是回味四十年前在关公庙发生的那件事么。
儿子儿媳做的豆腐早就卖完了,可儿子和儿媳还在忙碌,他们要准备明天做豆腐的黄豆呢。
“妈,你到哪里去了?看见杰生他们没有,刚才金香她妈打电话来,说金香再不回家就要打断她的腿。”儿媳妇说。
冯素云不想告诉她自己刚才到关公庙去了,只是说:“上午杰生跟金香在家里坐了一会儿,说是要到鸡鸣山看状元碑,去大半天了,还没有回来呀。他们不是带着手机的么。”顿了顿,又道,“金香她妈说话太不中听,她那是不让她女儿跟我孙子在一块儿哩。”
李志仁说:“金香自己要往我们家跑,要管也得他们自己管,打断胳膊打断腿都与我们不相干。这两个人也是,玩疯了,手机通着,就是不接。”
冯素云把饭菜办好,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可孙子还是没有回来,冯素云站在门前对那边街口张望,心想,这孩子,有个女孩子在身边,饭都不知道回来吃了。人家已经跨进大学门槛了啊,你明年要是考不上大学,你就看人家甩你吧。
就在这时,那边街口急匆匆跑来一个人,勾着头,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冯素云觉得奇怪,这个人是谁呀,背着一个人跑什么。近了,冯素云不由大吃一惊,奔跑的这个人是自己的孙子,他背上背的是邓金香。
“杰生,金香怎么了?”
李杰生没有回答奶奶的问话,在自家的门口也没有停下来,径直往下坪跑去了。冯素云急忙喊儿子:“志仁,快去看看,杰生背着金香过去了,金香是不是病了啊。”
李志仁和女人刘红卉连忙从豆腐作坊跑出来,看见儿子已经跑出老远了,连忙赶了去。冯素云也匆匆地在后面跟着跑。
李杰生背着邓金香没有在乡菜馆停留,一直往前面跑去了,冯素云知道孙子肯定是背着邓金香往镇医院去了,站在乡菜馆门前叫了一声邓如田:“如田,你女儿出事了,我家杰生把她背到医院去了。”
邓如田就从乡菜馆跑出来,他肯定是在跟谁喝酒,脸面通红,满嘴油光。
冯素云说:“我家志仁和红卉也到医院去了。”
邓如田便叫了一声女人孙小敏,一块儿往镇医院跑去。
几个人来到镇医院的时候,邓金香已经躺在病床上了。邓金香的样子十分难看,衣衫不整,身上有许多的灰尘,裤裆上还有一些湿迹。几个医生正在给她做检查。孙小敏见状,大声哭喊:“儿呀,你怎么了?”
邓金香不说话,只是哭。
李志仁问杰生:“你们从哪里来,金香怎么了?”
李杰生一脸的惊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我们去鸡鸣山看了状元碑,准备下山,从关公庙前经过的时候,金香说进去许个愿,保佑明年我也考到她的那所大学去。我们就进去了,关公的像还没有塑好,我们就对着那个祭台作了个揖,然后又到里面观音菩萨像前作了揖。后来,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金香躺在我身边,衣服裤子被扯烂了,我见她没醒,就背着她下山来了。”
邓金香却是哭着说:“杰生,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全都说出来啊。”
这时,医生让两家人都避开一下,他们要给邓金香做全面检查。邓如田着急地说:“救人要紧啊。”
医生说:“没关系的,她不是已经醒来了么。”
过了没多久,邓如田和孙小敏就被医生叫进病房去了,李志仁一家却没有被叫进去。李杰生想进去听医生说金香怎么了,也被医生拦住了。
一会儿,邓如田板着一张脸从病房走出来,恶狠狠地对站在门口的李杰生瞪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冯素云觉得有些不对头,也不管医生的阻拦,径直进了病房,李志仁和刘红卉也跟着进了病房。这时,孙小敏哭着说:“我女儿被杰生那畜牲给糟蹋了,我女儿就这样给毁了啊。”
冯素云着急地问:“我家杰生怎么金香了啊?”
孙小敏不回答冯素云的话,指着杰生骂道:“你真的比猪狗都不如啊,光天化日之下,你也敢做这样的肮脏事。”
几个人说话的当儿,镇派出所所长维平安和副所长吴会生、朱小平几个人都来了,他们的后面跟着邓如田。
维平安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邓金香,就让医生说说他们检查的情况,医生说:“根据检查,邓金香的处女膜已经破裂,阴道内还留有男人的精液,说明不久前她跟人发生了性关系。”
邓金香声泪俱下地说:“他亲我吻我我都没有拒绝,他要做那个事,我是不同意的啊。”
维平安让一位女民警将医生和邓金香说的话做了笔录。“看样子邓金香暂时还不能起床,你在这里陪陪她,详细地问问在关公庙里发生的事情。”维平安过后对李杰生说,“走,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四
邓金香躺在病床上,情绪低落,泪水不停地流淌,说:“妈,我的下身好疼啊。”
孙小敏哭着说:“儿呀,你被他毁了,日后你怎么做人啊。”
女民警对邓金香说:“你把你们在关公庙的经过详细地说说吧。”
邓金香又哭了起来,说:“我平时只让他牵牵手,最多也就让他吻吻我,可是,这次他却……”后面的话邓金香不愿说了,只是哭。
女民警便对坐在病房里的人说:“你们先回去吧,你们待在这里,有些事情她不好说的。”
冯素云说:“我孙子还没有回来,我们能回去吗?”
“那你们坐到外面去,等会儿维所长还要来的。”
半夜的时候,维平安果然来了,板着一张脸,走进病房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那个女民警:“有什么新情况没有?”
女民警说:“事情基本清楚了,李杰生在邓金香不同意的情况下,采用强暴的手段致使邓金香失身。”
冯素云一旁着急地问维平安:“我孙子呢,他是怎么说的啊。”
维平安没有回答冯素云的话,说:“你们别站在这里,我要再问问邓金香,一些情况必须要认真查证落实,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的。”
冯素云没有像儿子儿媳那样坐在病房的外面,等着维平安问话的结果,而是匆匆赶回去了。她要看看孙子是不是回家去了,问问孙子是不是像邓金香说的那样,真要那样,可就要出大事了。
只是,孙子并没有回家。冯素云心急如焚,这下孙子真的要完蛋了。
冯素云回到镇医院的时候,维平安的问话已经结束。邓金香的父母也被叫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儿子儿媳和一个护士。邓金香还在轻轻地哭泣,刘红卉坐在病床前,不停地安慰她。
冯素云说:“杰生还没回家哩。”
李志仁说:“我就知道他没有回家,他要是从派出所出来,肯定要到这里来的。”
“你是说,他还在派出所?”
“这还用说。”
冯素云就对邓金香说:“金香,不是说你跟我家杰生在相好么,这个时候你说不得假话的啊,你说了假话,我家杰生就完蛋了。”
邓金香哭着说:“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我们在里面的小庙堂给观音菩萨作揖的时候,杰生就把我抱住了,说要跟我那个,我不同意,我说我们才十几岁,不行的。你要想跟我那个,明年你也考上我考的那所大学了,我们一块儿读书,到那时我就不会拒绝你的。他不干,仍然要,他好像失去了理智。我十分害怕,庙堂里没有人,静悄悄的,杰生的胆子更大了。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邓金香这样说着,就又哭了起来,她哭得十分伤心,“其实,我们迟早都要那个的……不管我的父母怎么不同意,我是喜欢他的,可是,他却那样……”
刘红卉急得直哭:“我家杰生不会这样啊,平时他很老实的啊。”
冯素云抱怨说:“我早就说了,十七八岁,懂什么啊,不要和女孩子一块儿,你们就是不听,这一下我们杰生真的完蛋了。”
一会儿,邓如田和孙小敏两个人又回来了,邓如田冷冷地对李志仁夫妇说:“你们都回去吧,不要坐在这里,这里有我们照顾。”
李志仁对刘红卉说:“我们去派出所问问杰生的情况,天大的事情啊,总得认真调查落实才是吧。”
三个人来到派出所,维平安几个人都还没有睡,看样子是在研究问题。李志仁和刘红卉他们进去的时候,他们便都不说话了。维平安招呼他们三个人坐下,说:“你们来得正好,你们不来,我们还准备到你们家去的。”
冯素云急急地问:“我孙子在哪里,我要见我的孙子。”
维平安说:“案子没有弄清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见李杰生的。”
刘红卉说:“他们正在谈恋爱啊。”
“违背女人的意志,采取强暴的手段,就是强奸。你们是李杰生的亲人,我要跟你们说的,李杰生这次犯罪了。”冯素云一听急得抹起眼泪来。李志仁边安慰母亲,边说:“不可能啊,所长给想想办法啊。”过了一阵,维平安又说道,“你们家是塘坪的老住户了,一直表现都不错的,我就把实话告诉你们,要想你们家李杰生出来,只有邓家不告李杰生,如果邓家坚持说李杰生强奸了邓金香,那你们就只有请个好的律师,争取判刑的时候轻一点儿。”
李志仁说:“他们家说是我家杰生强奸他们家金香了?”
维平安说:“邓金香自己当着你们的面说,她不同意跟李杰生那个,李杰生强要的。”
李志仁说:“强要就要了?”
维平安说:“这个我们说的不算,医院有证明材料,邓金香原本是个处女,现在处女膜破裂,阴道里还留有精液,能说没有那个吗?”
冯素云哭着说:“谁知道是我家孙子找她,还是她找我家孙子,出事了,就把我孙子赖上了啊。”
这时,维平安又说话了,他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从派出所出来之后,李志仁要刘红卉带着妈回去。“天快亮了。快回去睡。我还要到医院去一下,跟金香一家人说说好话,看看有没有协商的余地。他们还没当着我们的面说出强奸两个字呢。毕竟是一条街坊的老邻居了,两家相处得一直都比较好,何况,金香跟杰生又是那样一种关系。”
刘红卉说:“回去也睡不着啊,还是一块儿到医院去。”
三个人来到医院的时候,邓金香还在哭泣,邓如田和孙小敏则板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看样子他们是在说什么事情,却达不成一致的意见。冯素云和李志仁夫妇走进病房的时候,他们既没有跟他们打声招呼,也没有招呼他们坐。
刘红卉来到病床前,轻轻地对邓金香说:“金香,婶婶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问得问不得。”
邓金香不回答她的话,仍然哭泣不止。
邓如田说:“事已如此,你还有什么话要问她的。”
“我想问问,金香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怎么样的,事情已经出了,还是要认真考虑一下怎么处理才好啊。毕竟金香和杰生都还年轻,还不太懂事。”
邓如田说:“正因为年轻,才要认真处理这件事情,明天,整个塘坪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的,你们说我家金香还有脸面见人么。”
“你们说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既然派出所已经出面了,就让他们去处理吧。”
冯素云说:“你们想过没有,让他们处理这件事情,我孙子是要坐牢的啊。”
邓如田说:“我刚才说了,不处理好这件事情,我家金香今后怎么走得出去?”
刘红卉说:“他们正在谈恋爱啊,两人约定明年杰生也考金香考的那所大学呢。”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他那样。”
冯素云对邓金香说:“我们大人说的话都不算数,现在奶奶只想和你说一句,你要说杰生强奸你,那就没说的了;你要说是你自己愿意的,杰生就没事了。刚才维所长也说了,只要金香你说是自愿的,他们就把杰生放出来。”
邓金香一直不回答冯素云的话,只是哭,悲悲切切,让人心碎。
冯素云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看来金香是不愿意把杰生弄出来了,我们回去吧。”
冯素云站起身走出病房,李志仁和刘红卉也只得站起身跟在她后面走了。
李志仁说:“看来,现在只有请律师这一条路了。”
刘红卉说:“我们一直没有好好问问杰生,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就不相信我们家杰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志仁说:“医生检查过了,还能有假。”
冯素云一旁说:“那阵我就叫你们对杰生说,不要跟邓家往来,你们不听,如今出大事了吧。”
“妈,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五
冯素云和儿子儿媳这天夜里都没有睡觉,她也不相信孙子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要做那样的事情,也是他们家金香占的主动。那样的家庭,能教出好人来吗?”
第二天一清早,冯素云从柜子里把她这几年做的鞋垫都找了出来,选了两双她认为最好看的,又从儿子豆腐坊里选了一些劲道豆腐干,背着包袱就匆匆出门去了。她在镇政府门前坐上一辆去县城的中巴车。
塘坪镇离县城并不远,也就二十多公里,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冯素云以前很少去县城,对县城不太熟悉。她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县政府机关所在地。冯素云来到县政府机关大门口的时候,她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她还真没有勇气踏进这座四面围着高墙的县政府大院。
站在大门口的执勤人员看见她在大门口徘徊,问她道:“老人家,今天星期六,都没有上班,要办什么事情你后天再来。星期六星期天是法定休息日。”
冯素云见有人叫她,也就不好往回走了,说:“我要找的人早就退休了。”
“谁呀?”
“姓伍,名叫伍世才。”
“你找伍县长啊,他的确退休了。”
“他住哪里你知道吗?”
“你是他什么人啊?”
冯素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过了好一阵才说:“我们是亲戚。”
“那你登记一下吧。”
“我不识字。”
“你说,我给你写。”
“不登记行吗?”
“这是规矩,不登记就不能进去的。”
冯素云说:“我说,你替我写吧,塘坪镇,一个姓冯的。”
“跟伍县长什么关系?”
“表妹。”冯素云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你进去吧,三栋四单元二楼。”
冯素云就进去了。可是,她不知道三栋在哪里,四单元是什么意思,当然,二楼她是知道的,自家的房子不也是两层么。
冯素云拦住了一个在大院里玩耍的小孩儿,那个小孩儿说他就住在伍爷爷楼上。
冯素云问道:“伍爷爷在家吗?”
“在家。刚才我看到他从菜市场买菜回来,还有一个年轻人跟在他后面,给他扛西瓜哩。”
小孩儿把冯素云带到伍世才家门前,又下楼玩去了。
冯素云在伍世才的门口站了一阵,才扬起手敲了敲门。
一会儿,门就开了。开门的人正是伍世才,他老了,可他再老她也认得他的。
不知道怎么的,看见伍世才,冯素云的眼里就有泪花儿在晃动。伍世才也认出了她,一时却叫不出她的名字,指着她道:“你是……”
冯素云没有说话,一侧身就从他的面前挤进屋去了。客厅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转过头来,冯素云和他都不由愣住了。那个人居然是塘坪镇派出所所长维平安。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问了这样的话。维平安说:“我就住在这院里的,今天星期六啊。刚才看见我们老领导买了个大西瓜,手中又提着许多菜,我就顺便帮他把西瓜送到家里来了。你是来……”
冯素云眼里的泪水终于没有收住,噼噼啪啪掉下来,转过身对伍世才说:“你要救救我孙子啊。”
伍世才站在一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冯素云,半天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冯素云的肩头,说:“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你孙子不就是我孙子吗?”
维平安坐在一旁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老县长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冯素云似乎找到了救星一般,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便把孙子被维平安抓了的事情向伍世才诉说一遍。伍世才听得很认真。冯素云说完就又哭泣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孙子,还在读高中二年级,明年就考大学了,你不救救他,他就完蛋了。”
伍世才并没有说他怎么想办法救她的孙子,扭过头对维平安说:“你听见我刚才说她孙子就是我孙子的话了吗?”
维平安说:“我听到了。”维平安看着他,他知道他肯定有话要对他说。
果然,伍世才说开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吧,是在五月的一天。”
冯素云插话说:“五月初五,是在下午。”
伍世才笑说:“看,你比我记得还清楚。”
冯素云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事情你也好意思对别人说呀。”
伍世才笑说:“你不是要我救你孙子么,我不把这事说出来,人家怎么肯帮我?”
维平安连连说:“老县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伍世才说:“那时我三十来岁,还是塘坪镇的民政委员,专门负责全镇贫困人家和遭受天灾人祸的人家的救济工作,经常到各村摸底了解情况,然后向县里汇报,由县里拨下钱粮给那些困难户。塘坪的人们便给我取了个外号,说我是塘坪人的救星,塘坪的群众都喜欢我。那天上午我到鸡鸣山后面一个村子了解一户困难人家的情况,去的时候还是艳阳天,下午回来,天却变了,走到关公庙前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没有带雨伞,只得到关公庙去躲雨。那时的关公庙已经没有了关公像,关公像被砸烂烧掉了,庙里面空空荡荡的,地上全是尘土和破碎的砖瓦片。我在角落里一条石凳上才坐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也跑进来躲雨。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冯素云,我认得她,几年前她爸爸生病,我去过她家。后来,她嫁给塘坪的李树根,李树根家就在镇政府旁边,经常见面的。冯素云那时也认出了我,还叫了一声伍民政。我邀她坐坐,等雨停了再走。她就真的挨着我坐了下来。”
伍世才指了指冯素云,接着对维平安说:“你看看你冯姨现在六十多岁了,还这么漂亮,就想象得出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了。当时,大雨淋湿了她的全身,脸蛋却因为奔跑变得更加红润了。都不是把漂亮女人比作花么,当时你冯姨那个样子真的比花儿还漂亮,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扭过头亲了她一口。她不但没有拒绝我,差点儿就倒在我怀里了。不过,后来,她还是跑出庙门去了。从那以后,我们虽是住在同一条街上,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她是有意避我呢。多少年之后的一天,我下村回来,又在鸡鸣山碰到了她,她可能是回娘家去,看到我她就想躲,却因为只有一条小路,没有办法躲开。我说:‘冯素云你躲我做什么,我又不吃你。’她就站住了,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我家志仁是你的。’这可把我吓了一跳。那时我已经做了塘坪乡的副书记,我知道她的丈夫几年前放木排下洞庭湖出事淹死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过得艰难。她是不是想讹诈我,弄点儿钱粮什么的。我正色道:‘你可别胡说。’她说就是的,那时她家树根放木排下洞庭湖,半个月才回来,她却怀孕了,儿子不是我的是谁的。我说:‘你别开玩笑,我怎么让你怀上我的儿子了。’她说:‘那次在关公庙,你那个我了。’我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了,说:‘这也能让你怀孕啊?’你猜她怎么说,她说:‘这还不能让女人怀孕啊,除了我家树根,就你亲过我。’”
站在一旁的冯素云听伍世才这么说,又泪流满面了:“我怕你忘记了呢,你还记得呀。”
伍世才笑说:“别的事情都可以忘记,得吻一口塘坪镇最漂亮的女人,终生不忘。”
就在这时,房里走出来一位年长女人,笑说:“我就知道那阵你在塘坪有问题,不然怎么一去就二十多年。别人不说,自己还说呢。”
伍世才笑说:“就亲了一个嘴,她却要我认她的儿子了。”
冯素云的脸早就红到了耳根,从包袱里把一包豆腐干拿出来,又取出两双鞋垫,说:“嫂嫂,真的对不起你了,农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带了点儿自家做的豆腐干,再就是给你和他各人纳了一双鞋垫,也不知道合不合脚。”
伍县长夫人接过鞋垫,看了看,又看了看冯素云,说:“鞋垫纳得漂亮,人也长得漂亮。怪不得我家老伍还记得跟你亲嘴的事啊。”
冯素云说:“老妈子了,还说漂亮啊,羞死我了。”
伍世才马上解释道:“那阵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个刘大妹都不让剪窗花了,却没有人不让你纳鞋垫,你以为是我保了你吧,其实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家都有这个意思。开始的时候,想连刘大妹一块儿保护的,说你和刘大妹的男人都不在了,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有多难;后来看着保不了两个人了,就说冯素云把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花花草草纳在鞋垫上,再踩在脚下,思想比谁都好。”
伍夫人见状,笑着嗔怪道:“光顾着说话了,大妹子难得来家一趟,你买的什么菜,我马上备饭去。”
冯素云忙拦住,不好意思地说:“好嫂子,我吃不下啊,我家孙子还被关着的,我着急呀,要是判他一两年,他就完蛋了。”
伍世才说:“你来之前,我还在问平安,塘坪镇的治安情况好不好。他问我,在塘坪工作二十多年,认不认得你。我说我怎么不认得你,当然,‘你的孙子就是我的孙子’这话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伍世才转过头对维平安说,“你回去之后,要做邓家的工作,两个年轻人正在谈恋爱,做了出格的事情,让邓家不要告了。当然,她孙子也是要教育的。人家姑娘不同意,就不能乱来,不然就犯法了。”
冯素云说:“我孙子说他没有那个她。”
维平安说:“这个话说不过去的,医院检查过了,证据确凿。”
伍世才一旁说:“会不会是另一种原因呢?不是说,两人都说他们那时都不清楚发生什么了吗?”
维平安说:“这也是有案例可寻的,在思想高度集中,过分激动的时候,发生昏厥也是有可能的。他们都年轻,又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顿了顿,维平安又说道,“要不就只有等DNA鉴定了。”
冯素云说:“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把我孙子放出来就成。”
维平安说:“冯姨放心。没有老县长交代,我也会认真对待这件事情的。这趟我就是专程来县里找局领导汇报的,而且已经把物证送检做DNA鉴定了。我这是趁机回家来看看,刚好在楼下碰到了老县长。”
伍世才说:“素云,你要相信派出所。警察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纵一个坏人的。”
冯素云说:“老县长,现在塘坪有些人家开饭店用小姐招揽客人。”
伍世才说:“这可不行。社会风气不能坏。杰生和金香出的事情也许就跟社会风气有关。”
维平安说:“我们也有难处,稍稍有一些动作,领导就出面了,说不能影响经济发展的大局。”
冯素云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李志仁和刘红卉都十分着急,不知道母亲这一整天到哪里去了。看见母亲从街口走来,李志仁才松了一口气,说:“杰生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妈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让人着急。”
冯素云没好气地说:“找杰生他爷爷去了。”
李志仁和刘红卉都被老人这句话弄糊涂了,看着母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冯素云说:“到县里找伍县长去了。”
李志仁和刘红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冯素云说:“就是那个在塘坪镇做了好多年党委书记的伍世才。你们忘记了?”
“伍书记怎么成杰生的爷爷了?”
“这你们就不要问了。我要让维所长还我孙子一个清白。”接着,冯素云又把她在伍世才家遇到维平安的事对儿子儿媳说了一遍,李志仁和刘红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六
维平安回到塘坪之后,把派出所几个人叫到一块儿,他说了在伍世才家撞见冯老太的事,这足以说明老县长在塘坪工作二十多年,德高望重,至今都深得塘坪镇群众的信任。
维平安说:“李杰生这个事当然是要认真处理,不处理好,不仅对不起老领导,也对不起群众。不过,我还在想一个问题。李杰生一直强调他没有对邓金香做那事,我觉得,这小子不像在说谎,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呢?现在,我们得对案件做进一步取证。吴所,你催催省城的DNA鉴定。朱所,你带一个人去关公庙,再仔细勘查一下现场,看有没有疑点。我这就去找邓如田谈谈。”
吴会生和朱小平走后,维平安独自一人来到邓如田的乡菜馆。乡菜馆的生意并没有因为此事受影响,邓如田跟过去一样在馆子里忙忙碌碌。一看见维平安进来,便招呼道:“平安兄,稀客驾到,来,点几个菜,我陪你喝一杯。”
维平安说:“今天不喝,我找你有事呢。”
“有事更加要喝。”
维平安问道:“你家女人呢?”
“还在医院。我家金香遭遇不测,心灵和身体的创伤有多重啊。”
维平安说:“我就是为你家金香来的。”
邓如田道:“不把李杰生判个十年八载,难平我心头这口气。”
“我总觉得,还有疑点得认真核实一下才行。”
“怎么,你们想包庇他?”邓如田的脸色就变了。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这里面有一个细节还没有理顺,也是你家金香和李杰生共同说不清楚的。他们正亲热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突然失去了知觉。也就是说,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原因,不然怎么两人对事后发生的什么都说不清楚了呢。”
“我家金香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好解释么,是李杰生给弄得失去知觉的啊。李杰生说他失去知觉,那肯定是谎话。这还理不顺?”
维平安说:“我今天来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我们已经派人到省城去做DNA鉴定,是不是李杰生,还要靠事实说话。再一个,我们想,如果真是李杰生所为,你们家是不是能从李杰生的前途考虑,放他一马。毕竟李杰生跟你家金香是一对恋人,他才十几岁,真要把他弄进去了,他这辈子就毁了……”
维平安的话还没说完,邓如田就嚷嚷了起来:“如果不是李杰生强奸我家金香,就请派出所把真正的强奸犯查出来,绳之以法。如果真是李杰生所为,没啥说的,交法院去判。他这辈子毁了,那我家金香呢?你们要敢包庇他,我连你们一起告。”
维平安看着邓如田火气直冒,也没再搭话,好一阵才说:“这事还不能由你说了算。”
邓如田说:“我说的不算谁说了算?”
维平安拍拍他的肩膀说:“证据。”
之后,维平安回派出所叫了一个女民警,和她一起到商店买了些糖果和鲜花,直奔医院去了。路上,他对女民警说:“我们一块儿到医院去跟邓金香谈,一些话我们男人不好说,你们女人好说一些。”
女民警心领神会道:“所长放心,领导交代的事保证完成。”
于是,两人一块儿来到医院,孙小敏母女俩正在病房里说话,好像是在争执着什么,看见维平安和女民警捧着鲜花、提着糖果进来,本来气鼓鼓的母女俩都不说话了。女民警上前搭讪道:“金香,我们看你来了。”
邓金香没有理她,只是看了一眼身边的维平安。
女民警问道:“好些了吗?”
邓金香的母亲说:“好什么好。还有二十多天就要上学了,真气人呀。”
女民警说:“我们塘坪镇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文科状元就要上大学去了,你气什么啊。”见母女俩没搭腔,话锋一转,叹息道,“只可惜明年我们塘坪镇再不会有高考状元了。”
维平安说:“我们准备把李杰生的案子往法院那边转,像这样的案情,估计最少也得坐两三年牢。”
邓金香听后,又哭了起来。维平安道:“邓金香你哭什么,李杰生罪有应得。”
邓金香说:“算了,我是自愿的。”
邓金香的话没说完,孙小敏就骂起她来了:“你听听塘坪的人是怎么说的,往后你还怎么做人。”
邓金香低着头,不看她的母亲,好一阵才说:“我们相好几年了,他提出来,我能不同意么。”
从医院出来,维平安和女民警直接去了拘留所,见到李杰生,维平安没好气地说:“你小子,要不是邓金香改口说是自愿的,少说也得判你两年。”
李杰生说:“那事的确不是我做的,我请你们一定要把真正的犯罪分子查出来,绳之以法。”
维平安不耐烦地说:“不要说这些了,你把那天你们在鸡鸣山的经过再认真地回忆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李杰生说:“我和邓金香是去鸡鸣山看那块状元碑的。人们说搞开发的钟老板要在鸡鸣山顶立一块状元碑,要把塘坪镇在全县高考时获得文理第一名的学生的名字都刻在状元碑上,一是激励学生努力读书,二是作为一个景点,吸引游客。邓金香是我们县今年高考文科第一名,我们想看看她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刻在那块碑上了。我们爬上山顶之后,才发现石碑还没有修好,还只是一块大大的石头摆在那里的,几个石匠正在修石碑呢。我们玩了一会儿就下山了。我们从山腰关公庙门前经过的时候,邓金香提出要去关公庙给我许个愿,明年也考全县第一名,考到她就读的那所学校去。我们就进庙去了。庙里没有人,关公像也没有雕好,我们站了一会儿,往庙堂里面走去。以前我们很少去关公庙,我们想看看庙堂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神像或是菩萨。庙堂里面是连着的一个小庙堂,小庙堂里果然供着两尊菩萨,我们给两尊菩萨都作了个揖,还真的许了愿。整个庙堂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邓金香可能是有点儿怕,两手把我的胳膊攥得紧紧的,我就把她搂在怀里了。”李杰生说到这里,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只是接吻,后来,我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我向她提出了那个要求,她开始并没有反对,可是,后来她又不同意了。”
“你们以前有没有过性行为?”
“没有,我从来都不敢朝那上面想。”
“她不同意,你就强行跟她发生关系了?”
“没有啊。”
“没有她怎么会变成那样了?”
“我不知道……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们都躺在地上的,她躺在我的旁边,我的一只胳膊还枕在她的脖子下。我发现她还没有醒,她的身上全是灰尘,裤子也被扯开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十分着急,就把她背回来了。”
维平安说:“当时你们在庙堂里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比如说有什么响动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没有听到什么响动,也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这就怪了。”
维平安心里想,按李杰生说的那样,这案子还真要认真查查才行,说:“你没事了,回去吧。”
七
邓如田还在气鼓鼓地骂李杰生的时候,塘坪镇派出所却炸了锅,DNA检测结果出来了,与邓金香发生性关系的人并不是李杰生,这就是说,邓金香是被另一个男人强奸了。
吴会生说:“还是要把检测的结果跟两个当事人和他们的家人说清楚。”
维平安和吴会生、朱小平几个人走进邓金香病房的时候,邓如田和他的女人正在给邓金香收拾东西,准备让邓金香出院。邓如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又勾下头收拾东西去了。
维平安问:“邓老板,这些日子生意好吗?”
邓如田说:“有什么好不好,多赚点儿钱,把金香送出国去。”
不等维平安说什么,他又说:“你们派出所上次吃的饭还没有付钱的,要是那次我在家,那张白条我是不会收的。我的乡菜馆从来没有打过白条的。”
维平安说:“这几天你一定不在家吧,我当时就让他们把钱付了。我告诉他们,往后到哪里吃饭都不能打白条,没钱就不吃。”顿了顿,维平安说,“我是来跟你们说事情的。”说着,维平安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片,说,“DNA检测报告出来了,与李杰生无关。”
邓如田的眼睛立即就瞪圆了,说:“怎么可能,两个人在一块儿,不是他,难道还是别的人?”
维平安说:“是的,肯定是别的人。”
邓如田说:“是别的人你们就抓啊。”
维平安说:“我们是要想办法破这个案子的,今天是来向你们通报一声。”
邓如田说:“要你们通报个鬼。”这样说着就气冲冲地走了,仿佛他女儿遭人强奸与李杰生无关他十分的不服气一样。
邓金香却是抱着妈妈失声痛哭起来。维平安想安慰他们几句,想了想又没有说出口,带着吴会生和朱小平几个人出门走了。
维平安他们没有回派出所去,他们直接去了鸡鸣山关公庙。
朱小平说:“那天我去关公庙看了,要说作案还是有条件的。”
维平安说:“现在不是说条件不条件的话,而是要把那个作案的人揪出来!我的地盘上,不容许出现这样的恶性案件,不揪出罪犯,是我们的耻辱。”
关公庙仍然静悄悄的,旁边的棚子里却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维平安带着几个人来到棚子里,地上摆着的那尊关公像已经快要成型了,想象得出关公威严的轮廓来。两个雕匠师傅看见几个公安人员走进棚子,不免有些紧张,放下手里的活儿,眼睛盯着他们。维平安问他们道:“你们在这里很久了吧?”
“快一年了。”
“你们吃住都在这里?”
“是的。”
“平时不到关公庙里去?”
“不去的。”
“关公庙里有什么响动也听不见?”
“听不见。”
维平安就再没有问他们的话了,问也白问。
几个人走进关公庙,只在大堂站了站,就往后面一个小一点儿的庙堂去了。小庙堂里供奉的是两尊菩萨,一尊送子娘娘,一尊观音娘娘。也许,当时那个修鸡鸣山庙堂的人就考虑到香火的问题了。关公忠义仁厚,观音菩萨救苦救难,送子娘娘则是普通百姓最为爱戴的菩萨了。千百年来,鸡鸣山庙堂香火旺盛,与供奉的这三位是很有关系的。
从观音娘娘和送子娘娘的厅堂穿过,里面则是一间小小的耳房,由于长年失修,耳房更是破败不堪。也许这间小房就是当年关公庙的住持住的地方吧。
维平安在耳房四周观察了许久,就带着吴会生和朱小平几个人下山去了。
几个人回到派出所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邓金香的神志出问题了,又哭又闹,把家里的电视机和冰箱都砸烂了,还瞪着眼睛问父母为什么不是李杰生啊。
维平安一言不发,眉头拧着像两把刀子。
过后,维平安就再没有在塘坪镇出现,派出所的人说维所长到市里学习去了,要过一些日子才回来。
八
八月末的一天中午,天气仍然很热,鸡鸣山静悄悄的,这时,从山间的小路走来一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在关公庙门前站了站,就走进庙里去了。
年轻女人没有在前面的庙堂停留,径直来到送子娘娘的神像前,十分虔诚地跪倒在地,双手合一,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年轻女人是冲着送子娘娘来的。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缕轻烟,不一会儿,年轻女人就突然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就在这时,从送子娘娘神像后面跳出一个蒙面人,将年轻女人抱起,复又隐入送子娘娘的神像后面去了。
眼看年轻女人就要遭遇不测,说时迟,那时快,从送子娘娘神像上面的阁楼上飞身跳下一个身着民警制服的人来,那个正要对年轻女子施暴的蒙面男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拔脚就往后门逃跑。
从楼阁上跳下来的是维平安,他对着年轻女人只稍稍犹豫片刻,就冲出后门,尾随那个蒙面人追赶过去。
鸡鸣山像一只雄鸡,仰首翘尾,俯视着塘坪镇。从塘坪镇上山来,也就一条刚刚修好的水泥路,鸡鸣山的背面却是悬崖峭壁。蒙面人不敢往大路逃跑,要是碰上了人,后面的民警一声叫喊,自己还不束手就擒么?
维平安却是窃喜在心,你个狗杂种,往后山逃跑,你就死路一条了。
蒙面人在林子里东窜西逃,终于被逼到了一道悬崖的旁边。
维平安厉声喝道:“把蒙在头上的那块布扯下来,让我看看你是谁,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干这样的事情。”
那个蒙面人却是大声道:“你要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维平安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
就在这时,那个蒙面人却在大声叫喊救命。原来,情急中他踩在悬崖边一块松动的石头上,身子不由得滑了下去,伸手抓住旁边一棵小树,那棵小树承受不了他的体重,根须慢慢地露出薄薄的土层。维平安没有多加思考,飞步跳了过去,一只手抓住那个蒙面人,往上重重地一提,另一只手顺势把他头上的那块布扯了下来。维平安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是你呀,你竟干出这般的丑事出来……”
被扯下蒙面布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得救了。维平安却因用力过猛,摔下了悬崖。年轻男子看着躺在悬崖下面的维平安,稍稍地怔了怔,就攀着悬崖跳了下去。
维平安已经昏迷不醒,他的头上和身上到处都是鲜血。年轻男人背着他就往塘坪镇奔去。
年轻男人背着维平安来到镇医院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快救维所长。”自己也昏迷过去了。
年轻男人清醒过来的时候,维平安还没有醒过来,几个医生正在对他进行抢救,派出所的几个民警也赶来了,焦急地站在一旁。
年轻男人从床上爬起来,跪倒在吴会生和朱小平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你们要医生全力抢救维所长,他是为了救我才被摔成这样的啊。”
“快说,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男人说:“到派出所去说吧。”
这个年轻男子其实大家都认得,他叫邹成兴,是钱桂花的独生儿子。
朱小平、吴会生他们带着邹成兴来到派出所之后,邹成兴就又跪了下来。吴会生给他摆了一个小凳子,说:“不要跪,坐着说。”
邹成兴说:“不,我有罪,我要跪着说。”
朱小平说:“今天你又去作案了?”
邹成兴吃惊地问道:“你们都知道了?”
吴会生说:“维所长在那里等候你半个月了。”
“你们知道是我?”
“不知道。但知道那个罪犯是会再一次作案的。”
邹成兴说:“我有罪,我对不起维所长啊。”
朱小平说:“你是大学生,知识分子,你还准备考公务员哩,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邹成兴说:“这一年来,我作了三次案了。”
吴会生惊道:“怎么没有人报案?”
“不知道。”
朱小平把桌子重重地一拍,怒道:“邹成兴,你该吃枪子儿。”
邹成兴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不想作案还不行啊。”这样说的时候,邹成兴便站起身往外面走。
朱小平吼道:“邹成兴,你还想逃跑呀?”
邹成兴说:“你们要是担心我逃跑,就给我上个铐子吧。”说着把手伸了过来。
吴会生拿了一副铐子把他铐上了,邹成兴还是往外面走。吴会生说:“你要到哪里去?”
邹成兴说:“你们跟我走,去听听吧。我说了,我不想作案还真不行啊。”
邹成兴带着朱小平和吴会生几个人来到他自己的家里。邹成兴的母亲钱桂花正在家里洗衣服,看见儿子回来,数落道:“一天都看不到你的影子,吃晚饭的时候你就回来了,说要考公务员,不认真看书,能考得起?妈老了,你要自己讨吃才是。”看见后面跟着几个民警,不知道他们来家里做什么,说,“拿包烟给他们敬敬烟,人家朱所长、吴所长是不常来我们家的。”
邹成兴没有做声,带着朱小平、吴会生来到一楼自己的房间,然后要吴会生把旁边一张木梯子架上,自己先从木梯爬了上去。
邹成兴的房子是一栋老旧的木屋,两层。母子俩住在一楼,二楼只是摆放一些旧家具什么的。
朱小平和吴会生跟着邹成兴爬上二楼,说:“带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邹成兴没有做声,只是把那双戴着铐子的手摆了摆,示意他们别做声。
几个人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就不做声了。一会儿,他们就听到隔壁墙上窗子里传过来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后来,除了这种声音,还有女人叫喊的声音,女人叫喊的声音十分特别,十分刺耳,邹成兴说:“我受不了啊,我心里像有刀子在捅啊,我也想女人啊。”
朱小平和吴会生抬头看了看隔壁墙上那扇半开着的窗户,问:“隔壁是谁的家,怎么大白天还在跟女人睡觉?”
邹成兴说:“能是谁的家,是那个乡菜馆。白天黑夜都是这样的叫声。我是偶然间听到这样的声音,就有些管不住自己了,经常在这里偷听这种声音,有时,就去鸡鸣山关公庙里守着。”
朱小平没有等邹成兴说完,匆匆下楼去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的后面跟着邓如田。邓如田不知道朱小平把他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嚷道:“我还要做生意呢。”
吴会生说:“别嚷,你自己听听吧。”
邓如田听了一阵,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真有那份闲心,听人家的隔脚呀。”
朱小平有些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你家邓金香是谁强奸的吗?邹成兴。你邓如田就是教唆犯,教唆别人干你自己的女儿。”
邓如田还想说什么,朱小平手一挥,不耐烦地说:“不要说了,立即查封乡菜馆。”
九
维平安很快被转到县医院,躺了三天才醒过来,在县医院又躺了许多日子才出院。只是,他再没有回到塘坪镇来,他摔成了严重的脑震荡,落下了后遗症,再也不能做一线民警了,县公安局让他在局机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邹成兴被判了刑,邓如田夫妇也被依法拘捕了,邓金香因为精神上的毛病休学一年,被暂时接到省城亲戚家。只是,李杰生的父母再也不让儿子跟邓金香往来了。平时,冯素云除了去钱桂花那里坐坐,劝劝她,给她送点儿豆腐干之类的东西,还像过去一样坐在家里纳鞋垫。她把做好的鞋垫一双一双地摆那里,已经摆好高一撂了,她说,什么时候要到县里去看看维所长,当然,她还要去看看那个人,不然做这么多的鞋垫做什么。
关公庙的关公像早就雕好了,关公庙的香火又兴旺起来,去过关公庙的塘坪镇人都说,那尊关公像怎么看都像以前在塘坪镇派出所做所长的维平安。冯素云有些不相信,去了一趟鸡鸣山,她发现那个站在庙堂中央的关公像的确像维平安,心里想,那个塑关公像的雕匠什么时候见过维平安的啊,怎么就把他的样子雕得这样惟妙惟肖呢?
第二年高考的时候,李杰生果然考了全县第一名,跟邓金香一样,名字也被刻在鸡鸣山的状元碑上了。八月,李杰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他考的居然跟邓金香是同一所大学,而且是同一个系。
这让李志仁夫妇十分光火。儿子怎么不听话呢。
冯素云却说:“算了,年轻人的事情,让他自己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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