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村小小说二篇

2012-04-29 00:00:00
北京文学 2012年3期

飘飞的红丝巾

寂寞广袤的旷野里,东北风刀子样“嗖溜溜”地窜。细密的雪豆儿硬如沙子,斜斜地溅射,击在桂子脸上麻辣辣地疼。桂子着力一刹腰间的牛皮裤带,倔倔地一抖身子,满身的雪粒儿便愤怒地呈抛物状甩落开去。

桂子叉开双腿,依旧牢牢地紧盯着英子的脸。

英子身材窈窕,一块火红的红丝巾勒在白瓷般直晃人眼的脖颈上。好看的瓜子脸上,一双秋水般水灵的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迷离的雪天。

“英子,跟我回厂吧!”桂子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说。

“不,我已下定了铁心!”英子依然望着天。

“求你了,这24K的金项链你不收,我就先替你保管着,等新婚夜我亲手戴你脖子上。”

英子身子一晃:“我说过,咱俩的事彻底结束了。你在饮料里下药弄脏了我,我我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你看……你看,看你这人,咱都订了婚,那事,不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值得你……”

“你不是人,你是畜牲!”

“其实……其实我也不想那个,只是我老见你往良子的住室去借书,我这心里就发虚。良子算个啥东西?不就是个大学生么?不就是一个乡中的教书匠么?大学生算个屁,前不久报纸不是说,清华的一个博士生还上街卖猪肉呢!他不就是比咱多念了几年书么?不就是一个光会写写画画的小白脸么?除了这,我不比他强百倍?我厂子里半个月的收入超过他干一年!”

“哼,你是不简单,你是大老板,你有小汽车,你有小洋房,你有花不完的票子……可我不稀罕,不稀罕!我图的是一个尊重我的人!”

桂子收回目光,嗫嚅着说:“英子,跟我回去吧。结了婚,我天天把你当菩萨供着,一日三餐,由保姆侍候着,想吃啥就做啥。白天你没事,就听听音乐玩玩电脑,或去商场转转,买些衣服啊首饰啥的,不论价多贵,只要你喜欢,你就只管拿。晚上我陪你看完电视就给你洗脚铺床……”

“桂子,求求你放过我吧!你有钱,世界上好女子多的是,任你挑,任你选。你很能干,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你喜欢我,我很清楚,如果不发生那个事,说不准我就真的死心塌地地跟了你,跟你睡觉,跟你生娃,跟你……可那个事已伤透了我的心!直到这时,我才可怜地发觉,你不懂得啥是个爱!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英子泪水冰冷,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

风大了。

不远处,一条破裤带儿一样的小河两岸,白雪臃肿,使细长黑暗的河水愈发瘦弱。一棵铜枝铁杆的老树上,一团雪块无声地落下来,软软的,听不到一丝儿声音。一个裹着雪沫呈塔形的旋风,急急地从桂子身边旋过去,雪沫子打进桂子的脖子里,桂子打了个冷战。桂子发觉自己的双脚冰冷如柱,他看看英子抽动的双肩,心里悔得要死。

“英子英子,你莫哭!”桂子哭出了声,“我承认,我是不懂啥是个爱,你一进厂,我第一眼就看上了你!我是打骨子里喜欢你呀!别的女人我一个也看不上。乡长的女儿死皮赖脸地缠磨我,给我写了十几封情书,我拆都没拆,都点火烧掉了……”

英子缓缓松下了手,望着丧魂失魄的桂子,泪流满面:“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你你,你快走吧!”

“不不不,我不走,你是我的!是我的!”桂子号啕如雷。猛然,他义无反顾地扑向英子,将英子单薄的身子紧紧搂在了怀里。

“叭”,一声脆响,清醒了的英子奋力从桂子的怀抱中挣跳出来。

桂子捂着脸,睁大了困惑的眼睛。

“走,你走!”英子浑身发抖,“我,我不会原谅你!那个事已成为我生活中可怕的阴影,我不会和你结婚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英子一边说,一边毅然转身,向远处的村庄跑去。

桂子呆若木鸡,紧盯着那团逐渐消失在曲曲弯弯滑进村庄的那条小路上火红的飘飞的红丝巾,突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厚厚的积雪慌慌地呈迸射状四溅开去……与此同时,雪天迷离的旷野里便久久回荡起一支时断时续粗犷悲壮催人泪下的老歌:“我不想你天知道,泪蛋蛋和泥盖起了一座庙……”

走马陈仓

枪声稀了,硝烟淡了。

一条满是尖利石子的羊肠小道,被两个艰难爬行的血人涂抹成了一幅骇人的巨幅彩图。有风无声横空掠过,翻搅凝滞于空气中的黏稠血腥……

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是刚和强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与某个星期六夜晚的共同回忆。

两条汉子遥想三十多年前在硝烟中惨死的二十几位弟兄时,仍忍不住泪如雨下,一脸悲伤。

“大,大哥,喝,咱喝!”刚愧疚地紧盯着强那条空荡荡的右袖管,话语哽咽。

“喝,咱喝!”强擦去流到嘴角的泪水,举起了酒杯。

于是,两条汉子在泪眼凄迷中又重重地碰杯。刚仰脖灌下一口酒,大哥,我还是那句老话,成个家吧。强说,哥不是不想成个家,弟知道,子弹打在了那地方,哥已是个废人……

刚的眼圈又红了,大哥,让你上家里你偏不去,非要来这小宾馆,飞燕有意见呢。

强腾出左手掌用力搓了搓脸。三十年前两人康复出院后,强把一封断交信交给了回家探亲的刚,让刚转交女朋友飞燕,并拜托刚替他照顾她。强要刚答应他永远保守秘密……

强说,大哥没看走眼啊,大哥已知足了,你是省模范监狱长,又是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飞燕跟了你,值啊!

刚说,好大哥,我,我我……喝酒,咱喝酒!

“喝!”强说。

“喝!”刚说。

“咣——!”

酒杯再一次潇洒地碰撞,将厚重的兄弟情谊迸溅得满屋荡漾。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条条突暴的青筋在两条汉子锃亮的脑门上争相炫耀旺盛的酒力。

杯盏交错,不觉已是夜半,浓烈的酒香仍四溢着无孔不入。日光灯咝咝喘吁着醉意朦胧。两条汉子的脸膛被52度的透明液体烧灼得愈加光辉灿烂。强用力转动着沉重的脑袋,你,你你监狱里,有个叫,叫陈列宝的犯人,听,听说,改,改造得不错。

陈,陈列宝?刚睁着惺忪醉眼愣怔半晌,忽然一拍脑门,是那个五短身材,大胡子的盗窃犯?大哥,你认识这人?

强摇摇脑袋,摇出一句轻描淡写,啊,不,不认识,只是听人说起过,偶然想起,随便问,问问。

刚说,哦,这家伙可是个出了名的反改造分子,屡犯监规,几天前还出手打伤了同监舍的人,现在还在小号里蹲着呢。

哦,强打了个酒嗝,忙抓起了酒杯,喝,喝酒,你那,那一杯,咋,咋还没喝完呢?

“喝,咱喝!”刚说。

“喝,咱喝!”强说。

于是,两条汉子又重重地碰杯。高脚酒杯里的透明液体一摇一晃地失去了依附,纷纷溅落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

……凶猛的火力如瓢泼大雨在小分队周围哗哗流淌。他们已陷入包围之中。他们边打边退守到一个无名高地上时,小分队只剩下了刚和强。左胳膊中弹的强右臂夹紧冲锋枪,扇形样一通猛扫,透过枪口飘起的蓝烟,一片灌木像割韭菜样齐刷刷被拦腰割断。对方的火力被暂时压了下去,强大叫着刚快快撤退。然而,一串火光从对面丛林里游窜而出,强纵身扑向了刚。一发冲锋枪子弹在强的下身洞穿出一个鲜艳的窟隆,血流如柱,把刚的眼睛刺得生疼……

“大哥!”刚大叫一声,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一缕强烈的太阳光从拉得并不严实的窗帘边越窗而过,直直地照射在了床面上。刚揉揉被阳光刺疼的双眼,这才发现与他同床而眠的大哥不见了,一纸留言尴尬地趴卧在床头上。刚浑身一个激灵,一把抓了过来。

好兄弟:

大哥走了。原谅我的失礼!作为生死弟兄,我不能对你隐瞒这次造访的目的。陈列宝是我大姑唯一的孙子,判了12年。大姑思孙心切,盼望着孙子能早日减刑出狱,眼睛已哭成了半瞎,前不久探监时得知他又被关了禁闭。大姑一急竟一病不起,咽了气还一直抓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大姑知道我俩的关系,可她老人家到死都没有向我开口。失亲的痛苦让我终于厚着脸皮找你来了。这次假借出差路过与你一起叙旧的理由,说穿了,其实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兄弟,原谅大哥的不辞而别,我实在没有勇气正视你的眼睛……

大哥,匆匆于凌晨五时。

刚一目十行读完留言,掏出手机一通猛拨,一个温柔的女声频频提示: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刚飞身冲出宾馆,驱车直扑客车站,然而,省城直达涅阳的客车,早已绝尘而去……

第二天,刚拨打强办公室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不久,强收到了刚的一份传真:

大哥,那晚酒场上我已看出你有话要说,谢谢大哥的理解与支持!实在对不起,陈仓无路啊。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