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外一篇)

2012-04-29 00:00:00雪小禅
北京文学 2012年3期

这是张国荣说的一句话。我在初春的早晨读到这句话,刹那心酸——他真的是不一样的烟火,我和我的女友说,你知道吗,张国荣是怕老才飞下去的。她呆了呆说,是的。

还有比老更可怕的事情吗?老了,不堪了,说话唠叨了。她是个绝望的女孩子,她在电话中说:总有一天,我会早早死去了……我不会忍心让自己活到40岁……40岁太老了……我容忍不了自己的白头发,容忍不了岁月的盘剥,我要当不一样的烟火……我听得惊心,在少年时,我一直这样痴狂地想着,不要超过30岁,不要……但我仍然活着,活在这有些寡淡的日子里。

每一个自恋的人,结果都是飞向自己点燃的火。他和那些火是同谋。他把自己烧成一把灰,灿烂最耀眼的夜空,干净,清澈,临水照花。

老了,能躲到哪里去?镜子都不敢看了,满头的白发了,纹皱得到处都是,所以,张爱玲与世隔绝了,谁见过她的老呢?我们想象中的张爱玲是那个仰着头的女子,纤腰一把,眼神空旷迷茫,那才是张爱玲。张国荣大概无处可躲,所以,趁着还年轻,飞了下去。

也真是有勇气。

这世间,值得留恋的东西这么多——眼泪,情义,爱情,美食,华服……可是,都不如那对于年轻的眷恋。她哭着说,我怎么如此不珍惜自己20多岁的华年呢,金子一样,它们溜走了……我话到嘴边想劝她,现在就有现在的好,可是,我知道我说的是废话,20多岁的饱满生动才是真的好,即使穿最廉价的衣服,都有着不可以控制的那种茂密的滋长,我总是会愣愣地看着十七八岁的少年发呆,我想,我也许真的是老了……

我就是我。这话有底气吗?我是谁?

从哲学的意义上,我,也许是一个个体;从时间的概念来看,我,也许就是一朵烟花。

颜色不一样吗?

是的,不一样。

凛冽,轻盈,清凉……找到文字之后,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之后,我看到屋里铺满了时光的苍绿味道。著名摄影师肖全说:在我确定了摄影这件事情之后,我知道了自己的确定。

确定,多重要的确定。

在轻微似言的生命里,我们的确需要一次确定。

确定是平庸安定地过一生,还是如此烟火一样灿烂一次?是老老实实地把时间耗完,还是拥挤着通过时间的隧道去看到它的真实和恐怖?

很多时候,想起少年时的两岸烟火。站在城上,看城里城外的灯光,明明灭灭,盯着星星发呆,看着花儿落泪。原来,一切早就种下——我是那一粒卑微的风中种子,能飞到哪里去?后来,看过很多烟火,兰州黄河边上对面山上的烟火,广州珠江两岸的烟火……我这样喜欢烟火,一点点散发出人间情意,绵绵着这世俗里的烦躁与不安。是这烟火,化四两为千斤地让似水流年走下去,走下去……难以忘记的是嘉陵江两岸的烟火,坐着轻轨,穿城而过,一遍,又一遍。我看烟火看得几乎泪水涟涟,我陶醉在其中,感觉到这城市对我的包裹与放纵,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鬼魅让我欲罢不能。我把头扭向窗外,看着嘉陵江的江水汩汩地流着,没完没了……而我是这路过的烟火,露出自己有点惨绿的颜色,相对于少年而言,我的确是惨绿了,湿搭搭的绿,滴到岁月的衣襟上,看着一大片……我迷恋这岁月给我留下的痕迹。

后来,后来呢?

童话里是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生活,真实中我们一天天变得老起来。发也少了,眼角有了淡淡鱼尾纹,懂得了选择沉默——灿烂的生活到底只是刹那,一生只活在灿烂中,总会烧死的。我所要的,是一粥一饭的素常日子,养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儿,穿了家居服煲一锅汤,坐在阳台上看看李渔写如何温饱后调养这无聊的生活;偶尔给朋友打个电话,谈谈天气美食或者男人,不,不谈爱情。爱情太奢侈了,离烟火的颜色差得太远了。背着包远行,到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去……我倾向于这样活着的姿态了,离世俗很远,离自己很近——是应该到了离自己近的时候了。这样一想,忽然心里绵软起来,我记得谁说过,当一个人靠近自己的时候,其实已经老了。

我掀开头发,看到了自己伸出一丝很突兀的白发,我盯了它很久,然后果断地拔下了它。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我心里一酸,对着镜子,突然觉得有什么在脸上爬着,湿着,丰盈着。

另一个自己

买了一件新衣。麻。白。连体。因为有那两根吊带,分外特立独行。虽然是裤子,可因为肥大,又有了裙的意味。

我喜欢这种奇怪的有自己品格的衣服。一看,就与众不同。不,绝不淹没于人群中。你别想让我被淹没。

翻看标签,看到它的名字:另一个自己。

我喜欢衣服有自己的名字。它叫“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是什么样子?

也许一向低温低调。有一天喝醉,突然放肆地说:我是唯一的我,骄傲的我……一向不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总以为是纸上谈兵。也如病入膏肓的玫瑰,贪婪地迷恋文字,靠文字分泌出一种特别的物质养着单薄的日子。死,也要被文字和爱情毒死,这两种死法,应该算丽日晴空的一个美梦。

另一个自己是什么样子?不再寡言?不再沉默?而张扬、乖戾、霸道、夸张?对待生活,从来先礼后兵,但现在,一切乱了秩序,先兵后礼,我就兵临城下了。我就告诉你,我就站在你的楼下,我要看着你的楼,泪眼蒙眬……不,不镇定了,我慌了手脚,在爱情的园地里,屡败屡战,我把自己交到时间里,我成了它的俘虏。

亲爱的,请优待我。

“我已经臣服于时间,臣服于强大的爱情和爱情中的苦涩与缠绵,我要和你,和时间,化干戈为玉帛。”读到这样的句子,在秋天的早晨,落叶萧萧,有了凉意。他只发来两个字,多穿。而她说,我早晨吃的是一个驴肉火烧,一碗小米粥,一碟小咸菜。爱情哪有轰轰烈烈,这山长水远里,其实有着爱情最温暖的贞和亲。

这也是另一个自己,有着世俗生活里的真和温暖意,甚至不再嫌琐碎。他说不吃早餐容易得胆囊炎,于是她下楼去吃。

而我真实的样子是谁?我是一个分泌着毒液的人,我日与夜,都与自己交战,一个人的战争,常常打得白热化。我是我自己的敌人,我又是我自己的同盟。

杜拉斯说,“如果不写作,我会屠杀全世界的。”我知道,她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如果不写作,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会结婚生子,也许会如泼妇一样地叉着腰骂街。如果不写作,我不会有那么多的颤动、忧伤、绝望、喜悦,不会看到另一个自己,有多饱满,有多空灵,有多暴力。

“在文字中,我延伸着我的暴力,让爱情窒息到无处可躲,使我想哭的是我的暴力。”我重申着杜拉斯的这句话。她说,杀人的欲望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常数;她说,对出产芒果的土地,南方黑色河水和种稻的平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从属。

那么,我从属于什么?

强烈的邪恶?邪恶到忧伤。我一直以为我是美好的脆弱的,恰恰相反,不,我不。我不是这样的,我耽美于一些鸦片一样的东西,文字,时间,爱情,都具有鸦片的性质,散发着迷迭香,就像我更会迷恋一个人的晚年,尽显苍凉。

年轻时的华美壮丽,到了暮年,只有清幽苍茫,身边没有一个爱着的人,连花草不敢多养,怕等不到明年的春天了。陆小曼的晚年,一直在为生计忧愁着,曾经挥金如土的日子一去不返了,要不停地卖掉手里的东西维持生计,头发掉得连发卡都梳不住,牙齿也掉光了……她如何能想到这样的一个自己呢?

看杜拉斯的晚年照片,一直觉得不是她。她从前的丰盈,从前的娇媚,在老年变得又坚硬又苍凉,像一条风干的腊肉或鱼干,把光阴吸到了自己体内,越吸,越干了。少女的空灵渐渐褪成一把无地自容的苍凉,我看着她,像看着一盘又硬又辣的腌制品。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午夜听这首鬼歌,眼泪会漫上来,一点点地漫上来。

《今年的湖畔会很冷》里则幽幽地唱着:“不要问我是谁,不要问我来自何方。我如浮云一般偶尔掠过你的身畔,带给你美丽的虹彩和梦幻,不要将我留住不要将我牵绊。”都如此地爱恨恢恢,萧萧是落意,爱与恨,也都是落意。自己与自己,一生的战争与挣扎。

总是喜欢照镜子,那镜子里的人,分外的不是自己似的,眼神那么绝对,清热,狂冷,都是我,都不是我。

我和我对立着,统一着,战斗着,友好着,一会儿反目为仇,一会儿化敌为友。

在和自己漫长的战争中,我懂得了如何运用化骨绵掌,懂得低眉,也懂得了,如何从容地和自己调个情,让自己和自己相爱,化干戈为玉帛。

另一个自己,在内心深处,是我的闺中蜜友,她知道我的邪恶,这,很重要。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