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之初(散文)

2012-04-29 00:00:00占明飞
北京文学 2012年3期

当吃饭都成一种负累的时候,你该知道活着是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我想不出除了吃饭以外,能做些什么。然而你又不得不去吃饭,为了能延续生命,为了能暂时远离屋中的一切。桌子、椅子、零碎的纸片都是厌烦的所在。或许还有几本被你翻烂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书籍。有时我也想过,如果不是为了吃饭,我决不愿意出去,在路上多延长一秒钟。我不知在路上的徘徊所杀死的时光,是生存里的必须,还是上帝戏弄我的故意。一如我从一个地方走到一个地方,只不过不能忍受那种业已熟悉了的周围。曾经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木,每一缕阳光都变得无法消受,变得奢侈而珍贵。为什么非要等到一个人无法忍受的时候才能离开呢?有时,也不是想到离开就能离开的。你游移而不坚定,你必须在想离去的时候,郑重地说服自己:那已不值得留恋。第二天,你就起得异乎寻常地早(你决定离开的脚步,从不落后于太阳升起的速度)。度过最后的一段煎熬,你终于启程了。于是你从一个屋子走向了另一个屋子,又开始新的等待。

当你日复一日带着从外面的一无所获回到屋中,看见那一张令人憎恶的脸,你是多么地伤心欲绝。我又该去哪儿?哪儿有一所屋子还能收留我,哪儿有一个人还能让你热泪盈眶?人还是那样的人,屋子仍是原来的屋子,一切都完好无损地静候那里。你痴想:如果它们都能开口说话该多好……难道不该好好地问问他们吗?

命运不能为我带来好友,世界依旧运行,但有什么意义呢?错误从一开始就注定,而我却不能从中途退出。悔恨连着悔恨,像有一个无穷的锁链,我亦被锁入其中。挣扎显得徒劳,智慧不能参透造化的机巧。唯任凭盲目女神偶然的恩赐能助我脱离泥潭。

追寻是通向怀疑的征程,只有疯狂最终让人回到最初的路途。

屋子只适合安顿我疲惫的身躯,应该把梦境留给天宇,包括你不断走过又重复的路。你所欣然的是不再强难的安然,就像昏昏的白日过后能在夜里沉沉死去一样。每天你都能找到一些琐碎的事情来充实自己,如不错过一份报纸的每一个标题,你会不厌其烦地读至最末一个字迹。开始记些日记,让中断的生活有了亮色。“重要”与“不重要”没有分别,意义也不再是一切。你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快乐。你亦开始能读些书,能一个人静静地绝无人打搅地,沉浸到书中忘记所有,于是打算继续呆一个月。然后你才会愉快地想起旅行,能见到某一个人。或寻求一份工作。这些曾让你郁郁寡欢的东西因为你又重新有了生气。不是吗?屋子渐渐地成了一个生死不离的情人。你全部的情感将在这里产生:

“最初你不喜欢监狱,然后你适应监狱,最后你离开了监狱就活不下去了,这就叫做你被体制化了。”

屋子离监狱一步之遥——那就是当我们再也不想自由出入其中的时候,钥匙被遗弃,让答案写进我们囚服的号码里。

没想到五月竟是这样的一个五月,它的痛深入到六月的骨髓里。工作能提供我救赎的路径吗?希望一个朋友么,但无用,却增加着你的烦躁,决定愚蠢的事情,互相伤害,你在这无聊中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内心疯狂直至彻底丧失了判断力。你安于自我的悲怆,每一件事情你都无法消受。你怎么能缴械投降呢?你变得絮叨。你渴望诗的降临又厌恶诗的逼迫,惴惴不安,充满了无法释解的惶恐。你的意志是那么轻易地动摇,相信别人。就此种下痛悔的种子。

曾听人言过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欲望得不到满足;一是欲望得到满足。欲望会让你重新发现自己。我的安分带来了“无忧”的生活,也仅此而已,而我的欲望让世界充满了恐惑。蓬勃如春的伊甸园里,理性亦不是幸福的通行证。你有着超乎寻常的犯错能力,错误导引着悲剧。你逃离,淹没于无边的海。如果能无声息地死去,那么你就终于摆脱了世界的连续追击。

诚然,欲望。丰富而穿戴原始的野蛮。我们无法祈求一个他者,在静观之上获取超然。悲剧临近了诗。诗与悲剧相关。

我终于决定离开那里,再又停留几日以后,投入了一份工作。这里离那里需要近四个小时汽车路程。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影于昏昏欲睡的你,怎么能哈欠连连呢。静静的街道,人特别稀少,像第一回新撞见一样。你兴奋得想摇手臂,如同一个孩子,要把每一刻感受到的快乐传递给全世界。可没有人能懂你的言语,发现最好的方式不过躺于车后,把帽檐拉得低低。延续着睡意,呵护在太阳的影子里。当太阳带走他的影子,你运行得愈来愈远。幸好不吝惜的微风,吹过午后进黄昏。一切像梦一样闪过。夜里飘忽的灯光飞驰。风使劲地掠刮你的脸,就像乘上了光速,被传到另一个星球。

所需的无非是早餐的一碗稀饭。我已两个月几乎不用早餐。工作是遗忘的方式,如果没有了它,生活得多么不堪重负。吃饭不再是一种负担,它变成了工作的疲累后最好的享受。我愿不停留我的脚步,直到最后一息。为了工作,我们都愿拼尽身体最后的一丝力量。可是我并不能战胜—切。愿望总与身体背驰。譬如,一个耍惯了枪的人怎么会偏要去耍大刀呢?

我放下枪拿起大刀,横亘在脖子上,不知道刀快还是枪快。来到大街上,不知道该搁在别人还是自己颈上。总是徘徊不决前,抛弃了诗,却逃进了悲剧里。工作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能掩饰,给我们安上一副面具,如果你正需要,天使将与魔鬼一拍即合。即使今天我看到的这美丽整齐的大街,也只不过转瞬化为乌有。我一直所追求的不过是一场空虚?你又走进屋子。我已预备在一切废墟上重建。突然发现,我真正寻找的不是工作,只是某一个安宁的去处,那里会有我们真正的好友。如此而已。

他带着知识、力量、人性的卓见与所有的人成了朋友。星辰望着,他与我们促膝长谈,半夜里回到从前的世界。

当你不再沮丧于吃饭的那条路,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吃饭。吃饭而活着,不堪甚于活着而吃饭。活着而吃饭,我在这里确实过得很好。每天早晨五点早起,刷完牙,啜上碗干净的白稀饭。五点半钟出去,有时十点多钟回来,有时要十二点多钟至下午一点钟。屋子里午息一阵。我们一般下午两点出去,无论日头怎样热烈,除了下雨,下午晚饭时回来。夜晚我悄悄来到1877年1月于多德列希特。他说:“我在店里的日子过得很美,我很忙。早晨八点钟到那里,夜里一点钟离开那里,我以为这样很好。工作总是一件好事。”(《凡·高插图本书信体自传》第14页,四川文艺出版社,2002)

离开又离开。七月过后就是秋了。我回到屋子里,臣服于情人。

一个静静的下午。下了很多日子的雪,终于晴了。手捧一本徐志摩的诗集,坐在阳台上,晒着阳光,随便翻看几页,就这样准备把一天的时光消磨。这些日子,我都不晓得做什么。困在雪中的时光,每天窝在被子里,哪儿都去不了。下雪的时候,早晨的窗子非常亮,积雪把所有的光反射到窗玻璃上,令人想到温暖的春天快到了。每天都要八九点钟才下去吃饭,吃完了饭我又不知道干什么,又不想睡觉。天气奇冷,烤火许暖和点,也是桩无聊的事。独坐在桌子前,笔都握不紧。窗子当然紧闭着,我也只能干望着亮亮的窗子,想着外面的寒雪发会儿呆。寒枝头有鸟雀蹦来蹦去,也可想见。我仍被一种躁立不安控制着。精神怎么也安顺不下来,在屋子里颠来颠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保持一点活力,忘记天寒地冻的世界。我发现自己每天都会陷入相似的困境,心事重重。有时许会好点。我盼望着天晴,气温回升。这样我可静静地看半天书,或到朋友那儿去。雪中行走,空旷得寂寞;而这个时候,我害怕着寂寞。唯希望着天晴,将雪中不能做的事都补回来。我独忍受着心儿的煎熬,任时光流走;我不知道下一个时刻我将在哪里,又恨把所有的期待赌光。我并不能牢牢掌握此刻,也不确定下一秒所发生的地点,我整个的心突然被掏得空空的。雪,离我远去,它随着空气的微末消失得无踪息,我心悸的世界充着剧烈的蜇痛。痛,持久地起伏着。我把眼光挪到天外,山的墨,树木的墨,开始在白雪里浸润渲染,一道炫目的光刺得大脑眩晕。它使我整个整个身心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而极度的虚弱疲惫。我感觉到手中的书随时都有跌落的可能,而我呢,只想逃离此刻的世界,但已取消了勇气,我已无力去冒险。我没有了惊喜和快乐。此刻,我只觉得身体的某部分快要死去了。它是如此长久地控制着我,似乎要到天长地久似的。阳光是一剂毒药,什么都在其中软化了,我扔进去的东西而今都已不复存在。我的白发也忽地生长到我不能计数的长度。被子很久没有晒了,今天也拿出来晒,它和我一样,潮了,失去了温度,但被子里的棉絮一碰到阳光开始膨胀。它们被晾在我的椅背上,我靠着,仰躺着,给我以温暖。妈妈叫我下楼去吃饭后,吃饱了我就躺在上面,一页书也看不下去了。明媚的阳光照着静静的下午,我吸饱了阳光,快要睡去了。我不逃走,给自己画地为牢,只守候。死亡会悄悄地来临,将我吞没,带走,不给我痛苦。我的青春,我的热血,我都不要,我不能把它们连同我的躯体保存到长久。似乎鸟儿在门前两棵大椿树上含着无限的喜悦。而树还迟迟没发芽,不能投我以绿阴。路上的冰雪脱去了早晨的坚硬,慢慢地和泥一起沾湿谁人的鞋脚?池塘里因冰雪,那水看上去清冽得真想前去抚摸,滑滑的。我的脑袋倒在膨胀的褥被上,疲困的袭击令我睡着了,把书抱在怀里像个婴儿,很暖和,世界于他就像不存在似的,他在遗忘了所有中寻到了一天里的欢乐。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来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脚步走近了我,我把被子拉了下,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能感觉到他的离开。天空的太阳静静地向西挪了,阳光不能将阳台朗照,屋檐的阴影也快漫到椅背,整个阳台也被影子遮去了一半。可我将着最后的一点余温,懒着,赖着,好把时间拉长,慢慢地进入下一刻时钟。让锅里的水慢慢加热,别让一下子跳出。这一天也终将随之无痛苦地过去了。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