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踏歌(散文)

2012-04-29 00:00:00黎晶
北京文学 2012年3期

初冬的陇西,原本没有绿色的雄浑山峦,在高原没有遮挡的阳光下,裸露出西北汉子一块块隆起的胸肌,坚硬棱角,阳刚壮美。渭河开始冬眠了,断断续续瘦弱的水流,在干枯的河床上蠕动。一幢幢黄墙灰顶的农舍里,飘来柴草燃烧的烟气,一股股地挤进车窗。我闻到了、闻到了久违原野的香甜。

一幅画卷,浸染着,灵动着,感慨着。这些远离都市喧闹、华丽的质朴大地,古老中国的每一个符号,让我重温已渐远去的记忆。

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载着我去体会、实践甘肃的书画市场。陇西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刘长顺告诉我:“中国的书法家如果不到俺陇西来,那就不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他将永远都无法理解,人民对书法艺术渴求的痴情;也永远不会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在中国人心底深处的最崇高的敬拜。这决不是夸大其词和故弄玄虚,那不是西北人的品质。”

汽车驶进了陇西县。映入我眼帘的是宾馆雨榻上悬挂的一条红色横幅:特邀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北京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黎晶先生到陇西讲学。宾馆的门前立起一块足有三米高的彩色喷绘,印着我最得意的那张沉思的侧身照片,文字介绍,书画作品,居然还有在台湾发行的两部长篇小说……这眼前的一切,又是那样的当代和鲜亮。

早已有人们等候在那里,一个个素不相识的面孔,赤红脸膛上闪烁出的尊敬和喜悦,盼望与期待,都化作了陇西人知情达理的热情与奔放。他们在接待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家里人。

安顿行装,一分钟也没敢休息,直奔已经布置好的工作室。几个小时跋涉的疲倦荡然无存。只安排了明天一天的时间,短暂与漫长的对接,显然,是一次不合情理的交换。

两间房挤满了男人与女人。我很快分辨出他们的出身和成分。两大阵营,城里人和农村人。我又从他们的着装、举止和言语中,细化出了城里边的干部、教师、工人、矿主、商家和专业从事书画收藏的圈里人;农村里有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倒弄蔬菜的小贩,还有陇西县外赶过来的通渭、甘谷、武山县的购买者。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陇西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书法艺术作品的鉴赏行家。我突然感觉到踏实,感到了欣慰。不论多大的名家大腕,没有实力、功力,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决不敢出笔摆样的。听说几天前一位“大家”一幅没卖,甲乙双方并无嘲讽,只是默默退兵,陇西人搭上了酒菜,交了一个朋友。

陇西人要的书法作品,没有大城市居室里横幅的格言警句,只要清一色的四条屏,唐诗、宋词、毛泽东诗词,也有大幅四尺、六尺、八尺横幅。当然最喜欢的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苏东坡的《赤壁怀古》……每一个画廊老板都有现成的唐诗三百首,毛泽东诗词的书册……甚至不用翻书,围观者都能为你朗诵。

我脱下夹克,开始挥毫,喧杂的会议室顿时寂静下来,静到能听见毛笔在宣纸上行走的摩擦声、渐渐出现的喘气声、一幅作品收笔时的气息收敛声。一气呵成的连贯姿态:韵律、节奏、创作的冲动,强烈的表现欲望、书写形式与书写内容的高度统一,我完全进入了一个忘我的过程。

围观者有了骚动,出现了声音“好!”“好得很”……当又一幅作品完成之后,掌声突起,达到了高潮。人们开始打电话与外面联系,也有的开始和画廊老板挑选挂在墙上的作品。价格是约定俗成的。拿多大的掏多大的钱,不用砍价,这是行规。

两位从通渭县赶来的农民,昨天住在县上的宾馆里,几天前就在电脑的网络上把我了解了一个底朝天。今天再看你现场操作,直至满意后,俩人才躲在墙角边,嘀咕着,商量着,然后从腰间掏出卖羊换来的人民币。画廊老板一反常态,他也同情这对农民,他把他们领到我的面前,说能不能便宜些。说真的,如果按润格,从京城到陇西,已经是几分之一的价钱了,再降就破了行规,要受到同行的讥讽,甚至戴上了扰乱市场的罪名。我脸红了,本不应该收两农民兄弟的钱,那是卖羊的钱啊!可是,这钱已不是我个人的了,那里包含着北京同来的经纪人,陇西画廊的老板,他们都从我的作品收入中提取分成的。

“好吧!要是在北京,我会分文不收,送给他们的。再降2000元。如果在座的各位朋友和两位农民兄弟一样,那就一样的待遇。”室内立刻响起了掌声,老哥儿俩齐齐地鞠了一躬。我真感动,那位年长的老兄说,他弟弟新盖了砖瓦房,做哥哥的送他一幅六尺横幅的名人书法,做上镜框,挂在堂屋大厅,弟弟会高兴一辈子的,这是最最珍贵的礼物啊!

我的眼睛湿了,屋里的人都看到了,瞬间没有了声音。我突然大声地喊叫起来:“晚上到宾馆找我!我再送你两幅。”这时,一位戴眼镜的中年教师,突然朗诵起我今年在台湾嘉义县文化交流活动当中创作的一首诗《阿婆》:

“一条梦幻般的飘带,血脉浸染着飘带的色彩,黑发黄脸的左手和右手,又有谁人能把他们分开……”

中学教语文的田老师,昨天夜里在网上搜看到两点。今天这场景让他联想到诗人对阿婆的情感,他一激动,居然脱口而出,背诵了出来,他说,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两位年纪轻轻的干部,戴着眼睛,他们是陇西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神态显然与众人不同。他们一声不吱,认真地观摩着每一幅作品的创作,然后再看那些不知看了几遍的墙上作品。从里屋到外屋,这些都没有跑出我的眼睛,整整一天了,他俩居然没有说一句话。

傍晚,室静人稀,两位秘书终于大大方方走到我的眼前,从唐诗里挑选了两人共同喜欢的诗,两幅八尺横条,一样的内容,每人都是把当月全部工资拿了出来。他们的媳妇说,这个月困难一些,可挂在墙上,精神上的享受不知延续到何年。这是为什么呢?秘书说,他们也是百姓,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这一爱好从古至今,成为陇西精神层面的强大支撑,支撑着中华民族的天!

汗颜啊!我作为北京市文联副主席、作家、诗人、书画家集一身的所谓文化人,在陇西这块土地上,两腿发软,没有了根基,没有了尊严,没有了自信,被剥得干干净净。我像一个刚落地的娃,一屁股坐在黄土上,听高坡上的歌!

重新穿上衣服,穿中国人的正装!中国人的正装又是什么呢?决不是什么西服,而应是唐装,中山装!中国人的会议、场面,谁的规定正装就是要统一穿西装呢?文化殖民呀!看看我们的近邻,日本、朝鲜……民族的服饰绝不会抛弃,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

我静过神来,对秘书们说:“今天太累了,气力不足了,不会写出好字来,这样写出的作品对不住呀!我一时你一世,不能误人子弟了呀!这样吧,明天早晨七点钟之前给你们写好,这是我在陇西上的最后一堂功课,把我的情,我的爱,我在陇西获得的精神收益,全部返还给这块育人的土地。”

汽车离开陇西,车上装满了陇西特产的各类腊肉。大娘手纳的千层底麻鞋,是那些没留下姓名的买字人。

短信来了:“尊敬的黎老师,地方小产,天然麻鞋,以安踏燕,小辈叩安。”啊!是那位大学毕业的田老师。

我对刘主席说:“真是让我割心,北京来过成百上千次的书画名家,到甘肃来,一个经济并不富裕的省份来挣钱,挣那些从百姓嘴里省下的钱,不能再来了!”

刘主席说:“您错了!您看看百姓对您的欢迎,对文化的崇敬,这样一个高速发达的信息时代,你们在北京,百姓是买不起那些书画作品的。你们能放下架子,屈身到西部来,让百姓买得起、看得见,留影为证,这是对俺陇西文化的支援呀!您不再来,那样才是对不住俺们陇西人,是要被骂娘的!

我似乎悟出了一些什么,几天来,我看到了这块胸膛宽广大气的土地上,正在形成一支传播文化的队伍,培育了名震全国的书画市场。据说一个小县,几十万人口,三个亿的财政收入,国家贫困县,萧条的经济却有着火爆的文化,一个县城里居然生存了上百个画廊,全国的书画名家走马灯一样一拨接着一拨,连银行的工作人员都能判断,存钱的一定是位艺术家。当然,还有长发、光头、胡须、怪异的服饰……这些与众不同的标志。

钱从何来?显然从书画艺术品中来,艺术品成为商品交换过程中,培育了一批经纪人的队伍,出现了一批书画收藏家,养活了成千上万画廊老板和伙计。字画在市场、在民间流动,巨大的增值空间带来了丰厚的利润,甚至省外的收藏家居然到甘肃收购字画。

艺术品有了价值之后,它就会理直气壮地进入人情往来。陇西一位老板一次就买了十幅装裱好的手卷。烟酒被退出了礼品单,老板拿着和艺术家的合影,轻而易举推开了他所需要推开的门。

书画购买者从拥有到转让,他们盼着作者的名分增大。朴实的陇西人,还知道这个实理,储存文化就是储存货币。在他们的册页中,每次购买的过程,都留下艺术家的签名和题词。一位收藏界的朋友把他的册页给我看,他已收藏了全国书协理事以上近百人的作品,他们自豪!这里没有人攀比谁的房子大,谁的汽车贵,而是谁的书画存量多。

一个闺女出阁嫁人没有带字画到婆家,再富也是穷人。一个农舍四壁透风,屋里挂着中堂,也不会觉得寒酸。我忽然觉得甘肃省有着丰富的旅游资源,真正旅游的文化支点却在民间,民族传统文化是内涵,要想延长游客的滞留时间,无数个陇西,才是甘肃旅游文化发展的磁铁!

西出阳关无故人,今天的陇西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到处都在艳阳中放歌。陇西行,大众文化的希望所在,中国文艺创作的希望所在!

汽车越过山梁,高速公路两侧出现了整齐划一的塑料大棚,连绵不断。“中国韭菜种植基地”巨大的广告牌反射着太阳强烈的光。蔚蓝的天空下面,一片片碧绿起伏,一茬接着一茬冲击着我的心田。聪明的司机打开收音机,高亢的声音:“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我的心豁然开朗,这才是中国的歌!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