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人

2012-04-29 00:00:00余一鸣
北京文学 2012年3期

胡森林选择这棵樟树是动了脑筋的。虽说已入了秋,可是蚊子的攻击力并没减少。上一回在一棵梧桐树上蹲守,仅仅几个钟头,他浑身上下就被咬了几十个红包,甚至连裤裆内也没躲过。他交照片时,一手捏着照片,一手忍不住伸进裤衩,经理以为他是被照片上的激情燃烧了,说,干咱这一行,得淡定,淡定啊。胡森林说,淡定个鸟,鸟淡定,蚊子不淡定。

这一回恰巧有棵樟树,樟树好,闻着香,关键是能驱蚊。不像女人,女人也有闻着香的,可那样的女人岂止是招蚊虫,惹腥,把男人引诱得像发情的猪狗,胡森林的眼睛见得太多了。樟树的叶子小,但碎而密,爬上树杈,外面看不见有人藏着。胡森林也是爬上树后,才发现,靠路的这一侧被锯掉了一截树枝,铁锹柄粗细,不屈地昂着,但树叶们不让它露丑,从四周密密地扑过去,遮羞似的把它遮挡了。胡森林估计,是怕它挡了公交车的车顶,养路工把它的蓬勃大势去了,现在正好可以让胡森林挂上水壶。樟树长得慢,这棵大樟树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慢有慢的好处,浓缩的都是精华,坚硬,能承重,胡森林敢爬到高处的树杈上观察。倘是别的树,像梧桐水杉之类,你一不小心就把胳膊粗的树枝踩断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它位置好,它北面是小区的围墙,胡森林站在树杈上正好对着36幢105的二楼卧室窗口,南面是一条僻静的马路,随时可以撤退。围墙上有一个偏门,想进出小区也方便。

胡森林的行头当然不止一个水壶,他还有大小相机、望远镜、录音笔以及更先进的针孔摄像机等。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黑色登山包里,包里还有他的一些生活用品,毛巾牙刷,加上方便面等。一般来说,方便面他是当干粮啃,开始一次是因为条件限制没水泡,只能干啃,啃多了觉得香,有水也不乐意泡面了,一口水,一口干面,反正到了胃里也是泡。你在大街上看见某个人戴着墨镜,背着登山包,或风尘仆仆疾走,或骑着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你一定以为是时髦的“驴友”。错,他十有八九是个调查员,也就是人们传说中的私家侦探,驴友是大部队,调查员是独行侠。

胡森林到现在也纳闷,自己怎么就干上了这个调查员。

胡森林是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个子偏矮,瘦,皮肤白,看上去有点女气。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想让他跟村上的包工头去城里打工,人家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胡森林,摇头,话说得客气,说一个文化人跟那些粗坯搅在一起,糟蹋了人才,其实是嫌他身子骨小。胡森林打小没有娘,父亲心里也不舍得儿子受苦,就叹口气,打消了念头。地里刨食穷是穷,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可胡森林没打算做农民,胡森林到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镇上转悠了几趟,回来说,他要开个照相店。照相店开始开得不错,胡森林主要经营婚纱照,按理可以越做越好。但乡镇上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在城里眼界高了,手里有了几个钱,看不上他那爿小店,宁愿花大价钱去城里拍艺术照。唐装洋装,室内室外,那个光鲜那个洋派,连胡森林也觉得撵不上。加上照相机普及,胡森林的生意每况愈下,只能靠冲洗照片维持了。幸亏有了胡校长,胡校长与胡森林同宗同族,在乡中学做校长,每年将新生和毕业生的照片都交给胡森林拍。而且,胡校长还把他介绍给附近几个乡镇的中小学校长们,每个学年的头和尾,胡森林都能赚上一笔,这让胡森林心里踏实了不少。

可是这一年开学,胡森林和胡校长闹僵了。

拍报名照集中在开学那几天,一个年级几百号人,说快也快,胡森林只要挂一块红布在墙上,放一张方凳,就能开张。现在相机不用胶卷,拍得不满意,再拍一张,也就分秒钟的事。那天是被另一家学校耽搁了,领导给学生讲话多讲了半个钟头,学生急,胡森林更急。等到他拍完赶到胡校长这边,几百号学生集中在操场等他已乱哄哄一片,胡校长见他的摩托车在跑道上停下,赶忙跑过来,说,你他妈的再不来,这帮小子要翻天了。

胡森林的一条腿刚迈下地,停住了。

胡校长说,你他娘的还磨蹭什么,快快快。

胡校长没注意,胡森林的脸色变了,大热的天,小白脸涨成了紫红色,就是注意了也以为是日头晒的。不是,胡森林说,胡校长,你怎么骂我娘,我娘碍你什么了?

胡校长说,你小子,我骂你娘做什么?我骂的是你。

胡森林说,你刚才就是骂我娘了,骂了两遍。

胡校长说,我这不是急了吗?行行行,我承认我骂了,我向你道歉成不成?

不成。胡森林重新跨上摩托车,一股烟冲到胡校长腿上,走了。

这小子也太邪乎了,胡校长想不到胡森林这么在乎他那个死鬼娘。胡森林的娘胡校长是印象深刻的,与外村的野男人鬼混,被村里的族人捉了奸,赤身裸体地被堵在院子里,那形象是让少年胡校长惊心动魄的。那女人倒性子烈,当天夜里就上了吊,可怜那时胡森林还是个没上学的孩子。

不就是句口头禅么。胡校长摇摇头,对着操场喊,解散,解散。

胡森林关了照相店进了城,这年代一个乡下照相的能干什么,现在城里人谁家没个照相机?连三岁小孩都会用傻瓜相机。胡森林跑了几家影楼,他一没证书,二没作品,没人要他,人家那些摄影师都或蓄长发或剃光头,全是艺术家的派头。就是洗相片,城里人洗相片都用电脑设备,用不着钻黑屋子了。可胡森林不死心,胡森林觉得,自己的水平虽说够不上艺术,至少是技术。幸亏这家调查公司收留了他,他会照相不稀罕,稀罕的是他能手工冲洗照片。调查公司不肯花大价钱买电脑机器,又担心那些照片在外面冲印泄密,就留下了胡森林。说到底,胡森林是有技术的人,当然,冲洗照片只是副业,调查公司没那么多照片需要冲洗,胡森林的主要工作是做调查员。做调查员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比如现在,胡森林蹲在樟树上五个钟头了,站不能站,动不能动,担心自己动一动满树的叶子跟着动,把自己暴露了。

105二楼朝北的窗帘还是板着一张脸朝他挂着,这是一幢联排别墅,按惯例,这种别墅楼上朝北的房间一般是客房,是调查员关注的窗口,因为情况一般不会在主卧发生。你想想,只要还有一点羞耻之心的男人女人,都不愿在挂着自己结婚照片的床头与另一个人做苟且之事。太阳西斜,秋天的太阳依然火辣辣,这窗帘注定不会被卷起,本来胡森林也没指望能直接在窗口有所收获,这城市已经流行一个词“开房”,也就是说真正的战场大多已转移到宾馆。胡森林今天蹲点的目的是“对号”,就是将客户要求跟踪的对象照片和人对上号,下一步才是跟踪和取证。因此,胡森林的目光更多的是关注一楼的防盗门,眼巴巴地期待着照片上那个叫胡一萍的女人走出来。但是防盗门把胡森林的目光当作了强盗,死死地挡着不露一次破绽。

胡森林甚至怀疑,这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住人,或者说,这一个下午房子里没人。

胡森林有些懈怠,他的目光在树叶的空隙中转向了104的二楼,那一家的房间不知为什么没挂下窗帘。胡森林的眼睛突然一亮,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给婴儿喂奶,白晃晃的乳房正对着他这一角。胡森林顾不上分辨那是104的女主人还是奶妈,拿起望远镜对准了那乳房,那是做母亲才有的乳房,胡森林的喉结上下滑动,干咽了几次口水。没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乳房,胡森林也喜欢女人的乳房,但胡森林最喜欢的是女人这样的乳房,饱满,柔软,你看一眼舌尖就能尝到新鲜甘甜的乳汁。女人喂完奶就抱着孩子出了房间。胡森林意犹未尽,他把登山包从树杈上拎下,取出一沓照片,这些照片上赤裸的女人都有着那样的乳房,胡森林一张张看过,目光像是贪婪的婴儿。这些照片是他在公司暗室中偷偷藏下的,是胡森林独自的享受。唐三妹一定是这样的乳房。唐三妹是一家宾馆的服务员,是胡森林暗恋的女人。胡一萍呢,胡森林盼望了一个下午的这个女人,从照片上看,也应该会有的。

胡森林胡思乱想时,105的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胡森林举起望远镜,这是职业习惯,其实用不着望远镜,他居高临下,也就二三十米远。先出来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手中牵着一个白色的气球,人出来了,气球被挡在防盗门上端,为什么这个气球是白色的呢?胡森林小时侯见到的气球都是红色的,胡森林没想通,一个女人出现了,她摘下防盗门顶角上的气球,手一松,气球欢快地跃了上去。她转过身,朝着孩子说,在园子里玩一会儿就回家冲澡。孩子头仰望着气球,嘴里应了。胡森林确定这就是胡一萍了,胡森林在镜头中从她的胸部就作出了判断。照片上她穿的是衬衣,今天她穿的是连衣裙,衣服不同,衣服后面的内容是一致的,凭这就没错,胡森林相信自己的眼光。再看她的脸,果真没错。

孩子在园子里奔跑,气球在空中奔跑。胡森林在树叶的缝隙中盯着气球,千万不能挂在树枝上,挂在树枝上,胡森林就暴露了,还好,一会儿孩子就回家了。胡森林揉揉眼睛,有些酸。好在对上号了,天黑后可以回去先安稳睡一觉了。

胡森林天麻麻亮就来上岗了,他上了樟树好一会儿,才有清洁工抓着大扫帚在树下划拉过去。胡一萍一定还在睡梦中,她应该是带着儿子睡。客户说,他的公司在南方,长期不住在这里。客户是一个老板模样的人,高大,光头,这种威猛的男人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胡森林内心有点幸灾乐祸。胡一萍是他的合法妻子,还是他的二房三房?客户不透露,胡森林也不能问。这种调查业务,大多是女人调查男人,很少是男人调查女人。有钱的男人没有几个在乎女人,女人如衣服,大街上的服装店有的是。看来客户在乎这个胡一萍,那么,胡一萍究竟有没有业务价值,也就是说有没有奸夫呢?胡森林是揭开谜底的人。调查对象于调查员,就像首播的电视剧里的主角对于观众,胡森林每次接一个业务,都是一个全神贯注的观众。只不过这个观众,还要参与这剧中的情节,而且,这种电视剧几乎每部都是三级片,那种露骨的镜头,不但不能删除,还必须定格截屏。

城里人都喜欢睡懒觉,这胡一萍不上班,肯定起得迟。胡森林盘算了一下,胡一萍要是出去开房,会去哪一家宾馆呢?附近有几家宾馆,但是一般情况下目标都会舍近求远,去近郊的宾馆。附近的宾馆方便,却容易碰到熟人。这个小区在城市的西边,西郊的几家宾馆在胡森林心里是一本账,至少有三家宾馆有胡森林的“内线”。内线能为胡森林做什么呢?内线是这些宾馆的前台服务员,胡森林发一个短信过去,内线会安排目标进他指定的房间。这表明,取证的时机成熟了。胡森林总是等目标在某宾馆开过几回房有安全感之后才行动。行动的第一步他首先得开钟点房,在房间里布置好针孔摄像头录音笔之类,就像捕鱼者,先布好网。但是现在的水面不是谁都能下网的,得有准渔证。胡森林的准渔证是人民币,当然这钱不要胡森林掏,公司掏,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到底是客户掏。唐三妹就是西郊一家三星宾馆的前台服务员。唐三妹也是农村人,长得不漂亮,而且是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胡森林第一次见到她时,尽管她穿着西装套裙,但她的胸部鼓鼓的,一下子吸引了胡森林,胡森林耸动鼻翼,甚至嗅到了空气中潜伏的奶香。胡森林没有理由不发展她成为内线,胡森林也相信,只要他愿意,下一步他也能把她发展成不止是内线。胡森林最希望的是,胡一萍能把故事发生在唐三妹在的宾馆内。

早晨八点多钟的时候,105的防盗门开了,出来的还是那个男孩,男孩这回记取了教训,把气球抱在怀里,到了园子中手一松,气球才升上天空。应该是胡一萍的声音,说,豆豆,少玩一会儿,我们一会儿就走。看来这个男孩叫豆豆,豆豆的气球线很长,升得高,在空中像一只风筝飘浮。胡森林担心他的气球再往空中升要爆了。没爆,风一吹,把气球吹到了小区外面,豆豆慌忙拽,气球的线缠上了樟树的枝叶,豆豆松了手,在胡森林的注视下走出园子,穿过围墙上的小门,站在了樟树下。胡森林恨不得马上变成一条毛毛虫,藏进树皮中去,可是胡森林不是孙悟空,豆豆发现了树上的胡森林。

豆豆说,你是鸟人吗?

“鸟人”在胡森林老家是骂人的话,显然,豆豆不是那种意思。

豆豆说,你是不是真的夜里在天空飞翔,白天在树上睡觉?

胡森林说,是呀是呀,我就是你们说的鸟人。

豆豆说,那你能不能飞一下帮我摘下气球?那是我的气球。

胡森林说,豆豆,一到白天我们鸟人的翅膀就飞不起来。这样,夜里我飞上去替你摘下,明天你早晨醒来,就能看到气球系在你家防盗门上了。

豆豆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豆豆。

胡森林说,我们鸟人不仅知道你是豆豆,还知道豆豆是个好孩子。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这树上有鸟人,他们要是知道了会把我关进动物园的笼子里。

豆豆点点头,说,行,你乖乖睡觉吧,我连妈妈也不会告诉。

一个40多岁的女人走出防盗门,看模样像是保姆,她在园子里见不到人,喊“豆豆豆豆”,豆豆应声跑了回去,告诉她说气球绊在树上了。进门前,豆豆转过头大声说,你听话,乖乖睡觉吧。

保姆模样的人说,淘气鬼,你在跟谁说话?

豆豆说,不告诉你,我在跟我的气球说话。

胡森林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一会儿,一辆红色丰田从树下驰过,停在小区围墙外。车号222,是胡一萍的车,这信息是光头客户提供的。胡森林想知道是谁开的这辆车,可是胡森林这个角度看不到驾驶员的座位。开车的人停了车,也似乎故意吊胡森林的胃口,不肯下车。胡一萍和豆豆走了出来,俩人都换上了出门的衣服,豆豆上车前还朝樟树挥了挥小手,被胡一萍一把抱进了车门。

带着儿子出门,应该不是跟男人约会。但是胡森林是个敬业的人,不肯偷懒,他溜下樟树,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从路边的角落里推出摩托车跟了上去。红色丰田在这条马路上开得很快,屁股朝左一摆就没了影子。胡森林不慌,前面是商业大街,这个城市车多人挤,摩托车永远比小汽车跑得快。红色丰田最后拐进了金爵大厦的停车场,这里是本市最有名的商场,看来胡一萍是带豆豆购物来了。胡森林把摩托车停了,等胡一萍他们从停车场出来。胡一萍抱着豆豆,开车的人跟在后面,是个男人,胡森林觉得有戏。那男人走近了,居然是王国庆,胡森林没想到是王国庆,心里沮丧。王国庆吹牛说是给大老板开车,开的是大奔驰,原来是给这个女人开车,开的是辆丰田锐志。

王国庆是胡森林进城后认识的,他们是同一个房东的房客。不是说他们租了房东的房间,是他们合租了房东的一张铺,上下铺,每人每月交150元。城里人鬼精,跳蚤也能榨出油来,房东把一套三室房租了二十多人,怎么租?每个房间摆四张高低床。早晨起来,撒泡尿得排半个钟头的队。尽管他俩是上下铺,胡森林也不跟王国庆搭讪。那天早晨胡森林内急,在卫生间蹲了十几分钟,开了门,骂声铺天盖地袭来。其中一人指着胡森林的鼻子说,操你娘的,你小子在里面打飞机也打不了这么长时间。胡森林系好皮带,说,你凭什么骂我娘,你有种再骂一遍。那人不把小个子的胡森林放在眼里,说,我就操你娘,怎么了?胡森林一拳朝他脸上打去,俩人打在了一起。胡森林没吃亏,胡森林是轻装上阵,对方是负重作战。事情弄严重了,大家忙拉架,王国庆抱住了对方,让胡森林占了便宜。事后,王国庆说,出来混,谁的娘都免不了让别人的舌头每天操几回。胡森林说,我就容不得别人把我娘挂在脏嘴上。胡森林又说,我五岁时就没了娘。王国庆看他,他眼里一下子已满是泪了。

王国庆原来是一家乡镇企业的卡车司机,企业倒闭了,王国庆才被迫进城谋生。在从前,能开车是掌握了一门技术,不愁没饭碗,可如今,这城里满大街的人,随便逮一个问问,他兜里说不定就能掏出一张驾驶证。这时代发展太快,他俩成了牺牲品,俩人同病相怜。说起来,调查公司这份活儿,是王国庆先在报屁股上看到招人广告的,王国庆仗义,带上胡森林去应招。想不到公司的老板只看了王国庆一眼就把他晾在一边,问了胡森林一串问题把胡森林要了。临走时,老板对王国庆说,抱歉,你一米九的身高,长得像明星,招眼,不适合从事我们公司的职业。

胡森林打量王国庆,这才发现,这个下铺的兄弟真的是个帅哥。出门时胡森林安慰他说,有人说长得丑不是我的错,那么,长得帅也不是你的错。王国庆挥挥手说,没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久,王国庆真的找到了一个饭碗,还是做驾驶员。王国庆说,别看是个人都能把车开走,可大老板的车不是一般人给开的,招人得五年驾龄以上,让我撞上了。俩人先后搬了出去,都是住郊区菜农的廉租房,一个东一个西,偶尔通个电话,喝个小酒。王国庆把胡森林当兄弟,有一回喝酒,王国庆说,我打听了,你这个饭碗不是个饭碗,触犯个人隐私,要是人家告你,够得上判三年牢。能换个别的干干就走人,要不,真出了事就是我害你了。胡森林知道王国庆是为自己好,这风险老板当初也没隐瞒,调查员干的事见不得阳光,可客户也没人肯把这事放到阳光下。公司开张几年了,从没出过事,生意倒是越来越兴隆。胡森林并不把老板的话当真,王国庆不知道,胡森林从懂事开始,母亲的死就把耻辱像一贴膏药贴在他的脸上。让他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每次完成业务,他都有一种隐蔽的快乐,耻辱是这个世界强加给他的,他要报复,把那贴膏药也贴上别人的脸。从这个意义上说,胡森林热爱自己的职业。但胡森林心里还是感激王国庆,只有兄弟才为对方考虑。

胡森林跟了上去,他们径直去了一楼的儿童乐园。这种大商场的儿童乐园,是专为带了孩子的顾客准备的,有过山小火车,有塑料充气的钻山洞,还有摆满了气球的塑料池子,色彩缤纷,让胡森林眼花缭乱,这城里的孩子可真幸福。豆豆发现了胡森林,激动地大喊了一声,鸟人。胡森林伸出手指竖在唇间,聪明的豆豆立即噤了声,轻轻走过来,低声说,鸟人,你不睡觉了吗?你是飞过来的吗?快让我看看你的翅膀。胡森林原地转了一圈,说,天还没黑,我的翅膀藏在背上,我是乘车来的,晚上才能飞起来。你千万替我保密。豆豆说,我知道了,别忘了夜里替我摘下气球。胡森林嘴里应着,眼睛寻找胡一萍和王国庆,哪里还有身影。

胡森林只能到停车场去守候,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上了红色丰田,回到了胡一萍的家。下车时,豆豆已经在胡一萍怀里睡着了。一会儿,传来了门铃声,有人开了灯,开了门。胡森林暗中叹了口气,今天一天白忙活了。王国庆还在车里,胡森林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约他去吃大排档,顺便套出一点关于胡一萍的情况。

胡森林没想到胡一萍又从小区的门口走了出来,门侧的灯光昏暗,但胡森林还是一眼认出是她,衣服没换。她走到红色丰田的后侧,进了后座。车启动,大灯骤然亮了起来,胡森林急忙退回去,发动摩托车跟上。

胡森林已经又累又饿,秋天的夜晚,风吹到身上已有几分凉意,吹到脑门上让人清醒。胡一萍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她一定先让王国庆把她送到某地,然后支走王国庆,绕几个圈子后才去和情人约会,这是很多自己不会开车的老板常用的伎俩。要是真有短信上推销的那种克隆号码的手机就好了,他就用不着这样辛苦,可以监听胡一萍的电话。他曾经收到过这样的短信,向老板建议购买。老板说,还用得着你来说,我早就上过骗子的当了,花了大几千,根本无法复制现在的手机卡,回头找人,闪了,都是骗子。想想也是,真要有那玩意儿,还要调查公司做什么?客户直接弄一个,想有的就有了。记住,别信电影电视电脑上的忽悠,调查员是个苦力活,最基本的手段一百年不动摇。小车向西郊方向驶去,胡森林死死咬住它,夜色给了胡森林很好的掩护,不必像白天那样躲躲藏藏。小车上了西郊大道,唐三妹所在的宾馆就在这条路上,说不定某个男人已经在宾馆的房间等着胡一萍。胡森林单手扶住车把,另一只手掏出了手机,他想联系一下唐三妹,打探一下有没有单身男人开钟点房。胡森林单手按了一串按键,想一想又放弃了,先看小车停在哪里再说。干这行的都有一个独门功夫,盲发短信,电脑打字有人能盲打,他们发短信也能盲发。工作性质逼出来的,跟目标靠得太近,说话不方便,一只手伸进口袋捏住手机,就把要说的话发出去了,时间一长,甚至不习惯用眼睛看着按键发信了。

奇怪的是丰田车没进那家宾馆,而是拐进了一条山道。山道上车少,不宜跟得太近,胡森林放慢了速度。没多久丰田熄了火,灯也灭了,胡森林也跟着熄火灭灯。月色昏暗,山道两侧都是黑成一片的树林,这样的地方只适合做两件事,要么打劫,要么偷情。胡森林眼睁睁地看着王国庆打开车门下来,进了后座。显然,他们是后者。

胡森林怎么也没想到跟踪的结果是这样,他的兄弟王国庆是他的取证主角。夜深人静,连鸟儿也已入梦,胡森林能清楚地听到那俩人的呻吟和响动。要是在白天,你能看到车体的晃动,橡胶车胎宽窄起伏,行内称之为“车震”。这对调查员来说是天赐良机,走上去连着按动相机,转身走人,既不需要绞尽脑汁布阵设局,又不必担心当事人纠缠打斗。有时候你活干完了他们还在专注干自己的活儿,浑然不知。可今天胡森林没有欣喜的感觉,出于职业习惯,他拎着相机走到丰田车的一侧,按动了几下快门,刺眼的闪光灯像闪电一般刺破了夜空。

公司已空无一人,胡森林从暗室中走出,将手中湿漉漉的相片扔在办公桌上,其实用不着看,除了那俩人还能有谁?王国庆突然抬起的脸布满了不解和惊恐,胡一萍紧闭的双眼,白瓷一般的乳房如胡森林臆想的一样肥硕。干这活儿多了,他们的眼睛在冬天也能把女人的衣服剥光,猜出女人身体的秘密。

结单还是不结单?胡森林对着照片拿不定主意。结单的结果是什么,胡森林见识得多了,作为奸夫的王国庆轻则挨一顿揍,重则被勒索一笔钱。胡森林叹息了一声,还是决定帮一回王国庆。他打通王国庆的手机,约他在大排档吃夜宵。

城里人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已是夜里一两点,街边的大排档生意还是红火。胡森林找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王国庆就开着那辆红色丰田到了。

说定了,今天是我请客。王国庆搂了一下胡森林的脑袋,挨着他坐下。尽管路灯暗淡,胡森林也能看出他脸上春风得意,跟刚才照片上的王国庆判若两人。

俩人各自喝了一瓶酒,王国庆说,今天你咋了,全是我一人说话,遇上倒霉事了?

胡森林掏出照片放到桌上,说,你要是跟这女人马上断了,我这单业务就不去结单了,谁让你是我的兄弟。

王国庆拿起照片,凑着灯光细细看了几遍,说,可惜角度受了限制,不够全面,但我们俩的面孔一看就能认出。

王国庆接着说,你千万别说不结单,明天你就把照片交给尤总,尤总其实没去南方,他带着小蜜住在市中心的宾馆。

胡森林说,尤总?哪一个尤总?

王国庆说,你的客户,胡一萍的丈夫,雇我的老板,高个子,光头。

胡森林说,你在我面前就别硬撑了,尤总会放过你?只怕不卸你的胳膊也要卸你的腿。

王国庆说,你不懂,我发财了,兄弟,我要发财了,你过来,仔细听我说。

打死胡森林也不相信,但这是王国庆亲口说的。光头尤总雇王国庆做胡一萍的驾驶员是一个阴谋,尤总交给王国庆真正的任务是勾引尤总自己的老婆。尤总有了新欢,但又担心胡一萍不肯离婚,让王国庆搭上胡一萍,抓住证据,胡一萍成了过错一方,婚就能顺利离成。尤总开给王国庆的报酬是月薪三千,事成之后奖励十万。

王国庆说,兄弟,你说过,长得帅不是我的错。她一个守活寡的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纪,我帅哥出马,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胡森林说,我操你娘的,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猪狗不如!

你骂了我的娘,你也骂娘了,哈哈。王国庆一点都不生气,像是彩票中了奖。

胡森林回到出租房,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往日睡不着,他会去想象唐三妹的身体,或者拿出偷藏的照片,对着照片上的女人掏出胯下的东西鼓捣,倒腾出来了就能睡沉。可是,今天无效,不知是人累了,还是酒多了,那东西有心事似的,鼓不起斗志。天快亮了,胡森林想明白了,是人有心事,有一件事他得马上去办,他答应了豆豆,他是鸟人,他得在夜空中张开翅膀,摘下那只白气球。

若是他天亮后结了单,豆豆就会没了爸爸或者妈妈,豆豆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胡森林。

胡森林爬上那棵樟树,抬头,那只白气球还在,是线缠在树叶上,他如果跳过去,抓住气球底部的线,应该能顺利摘下,只是这样跳下去,可能落地会扭了脚。我是鸟人,胡森林对自己说,他飞了出去,他的手落了空,他期待听到自己落地的响声,没有,他悬在了空中,他真的像鸟儿一样浮在空中,手足乱舞却落不到实处。他的肩胛间有什么硬硬地顶着,两肋间的夹克衫勒得他紧紧的。他明白了,他跳起来的刹那,那截锹柄粗细的树枝勾住了他。他想起了小时候用鱼叉去叉青蛙,青蛙被叉住了就像他这样四肢乱蹬。夜色中他的目光判断出了问题,其实他离树叶上的气球还有二三米的距离,怎么办呢?夜深人静,手机也放在树杈上的登山包里,他只能等天亮时有人路过发现他。

他侧过头,能看到那只气球,像一只白皮瓜,底部结线绳的地方就是瓜蒂,他不满意这个想象,总觉得不到位。对了,它应该是像一只乳房,底部结线绳的地方颜色明显深暗,是乳头,他又嗅到了奶香。他低下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他梦见了娘,他趴在娘的膝盖上吃奶。并不是梦中荒诞,在他的老家,喂奶往往喂到五六岁,人奶又不是牛奶,不花一分钱,不吃白不吃。一个男人走进门,递给他一只红气球,说,出去玩气球吧。娘也说,乖,出去玩气球吧。他的身后门关上了。几个大人走过来,说谁给你的红气球,真好看。他指了指自家的门,奔腾而去。或许这并不是梦,是他抹不去的回忆,只是他不愿对自己承认。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娘。

什么东西冰凉地落在脸颊上,不是泪,也不是露珠,他轻轻捏住,是一只包包虫,有一根丝线挂着它,包包虫睡在它柔软的包包里,像睡在一只小小的乳房里。

最后是一位勤劳的清洁工发现了他,她惊叫了一声差点瘫倒在地,幸亏她戴着大口罩,声音传得不远。胡森林说,你别害怕,我不是吊死鬼。清洁工解下口罩,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艺术家,去年有一个你这样的人,在树上筑了一个巢,住了好多天,叫什么行为艺术。

作者简介:

余一鸣,男,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选各一部,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作家》等发表有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中、短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小说曾入选春风文艺版、漓江版和花城版年选。代表作有中篇小说《不二》《入流》等。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