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果在下岗十年后做起了第六份工作——跑保险。经济的困顿、病痛的折磨、丈夫的疑心,让她的生活晦涩艰难。她周游在几个男人中间,希望凑够给丈夫治病的钱,一个小人物的敏感、卑微和痛楚跃然纸上。
一
银城最初的保险公司只有为数不多的五六家。前台开票的女孩穿着蓝制服,白底带条纹的领结蝴蝶花似的开在颔下,纤指在电脑上敲着,一通噼里啪啦,然后微笑着将保单递给客户。刚去的时候,叶小果眉毛跳了一下,眼神顿时有些发直。但人家跟她说,这些人有编制,吃劳保的。叶小果脑子没跟上。以后的日子,她才知道跑外勤的业务员,处在公司的最低层,属于贱民级。
这份职业是朗珊帮她联系的。这也是叶小果下岗十年间换的第六份职业。此前当过月嫂,摆过地摊,卖过服装,开过小饰品店等诸如此类,由于脑筋转得慢,大都有始无终。朗珊帮她填好表,带着她过了若干关卡。叶小果修眉,烫发,又买了套廉价西装穿在身上,从头面到身心,都是新感觉。在参加面试的十几人当中,她得到的评语是:性格执拗,善沟通。朗珊把消息透露给她时,叶小果拿着录取单子,有种捡回半条命的感觉。她到这里来,其实是瞒着方有为报名的。眼下她的婚姻正在七年之痒,凡是她想做的事,老公一律不让,到底是出于本能还是谨慎,叶小果至今没弄清楚,但这次她铁了心。俩人去了瑞富来宾馆,看到很多人挤在门口签字,朗珊手一划拉签完了。叶小果吃力地抿着嘴巴,然后发现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躺在纸上。
培训师是从外地请过来的,饼脸,齐耳短发,有种浑身没有一丝赘肉的精干。叶小果听了一会儿,回头找朗珊,不见了。正疑虑间,有人摸到台前,将扩音器上的话筒一掌打到地上,随着滚落的动静,蓦地爆出一阵哨音,那声音尖厉,嘈杂,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接下去,叶小果看到培训师捕青蛙似的去追话筒,听众都抻着脖子在那里看景,后面有陆续朝外走的。叶小果裹挟在人流里,耳边飘过一句,“两口子打架,女人挣钱闹的……”一愣神,鞋子被踩掉了。
果不其然,方有为听说叶小果跑保险后大发雷霆。“你给我在家呆着!我再没能耐,也不能让老婆干这种事!”叶小果掌着铁锅炒菜,一听噌地火了,“你说哪种事?”方有为不管不顾地扔了一句,“没听满街孩子都在唱‘一人跑保险,全家不要脸’嘛!”叶小果像被劈面掴了一巴掌,半边脸生疼。“你倒是给我找职业,人家小雅还是郭飙帮的忙,你有啥能耐?”郭飙是小果的堂妹夫,在银城的老街开酒店。方有为说,“那也叫能耐!地沟油炒菜吃得人蹿稀。”叶小果将铁锅炝得山响,竭力想把男人的咆哮堵在厨房门外。方有为当过工程兵,复员后在一家民营物流公司做事,一家人就靠那点死工资,有时候朋友小聚,方有为抹不开面子。越抹不开,还越死要面子,回到家里,紧着跟老婆孩子发飙。
叶小果跟方有为的婚姻是经人牵线搓成的,当时的银城旧街,除非有不便言说的因素嫁不出去的女子,才找当兵的,凡好胳膊好腿的,哪个不是生在银城,嫁在银城。好在方有为趁着去外地出差,给未来的岳父捎几条紧缺的好烟,给叶妈妈带了披肩,才算蒙过了关。弄得邻居到处讲,叶家一条披肩就把闺女嫁掉了。苦熬几年退了伍,没想到上班头一天,夫妻俩就干了架。那天叶小果弄好冷热盘,让方有为到集市上买肉包饺子。男人转悠半天拎着酒瓶回来,说遭小偷了。叶小果知道他借钱给老家盖屋,气的是男人不说实话。“你糊弄谁呢?”方有为说,“谁糊弄谁?”叶小果说:“我是傻子好糊弄。”方有为讪笑着说,“吃甚不行,又没过年。”叶小果说,“非要吃呢?”男人说,“那你自个儿买呗。”叶小果抓起拖鞋扔过去,被对方反手带倒在地上。叶小果一跛一拐地走进厨房,拿菜刀抡起来,仿佛案板就是那人的脑袋。越抡越气,火蛇到处蹿,再憋下去肺就炸了……深深的海洋啊,你怎么不平静?叶小果突然高声唱起来。手臂机械地舞动着,节奏,频率渐趋疯狂,所有的怨艾都冲着那堆菜馅子。一首接一首,吼了大半夜,几棵白菜都剁成了菜泥。窗外聚过一堆人,不明白怎么冒出个歌唱家。方有为却踅到门外跑掉了。
二
刚开始做业务,仅有的几个客户都是银城周边乡下的。叶小果骑着花30块钱买的旧自行车,一天要在山路上跑五六个村子。碰到毒太阳暴晒或下雨的时候,难免狼狈。叶小果只好硬着头皮买了手机。有天晚上搁在枕头底下,男人正忙得起劲。咕噜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掀开枕头,液晶显屏上弹出一行字:“等你商量。”方有为心想什么事要跟我老婆商量?叶小果正享受着呢,蓦地觉得上面空了,睁眼看到男人攥着手机,知道又有一场大战。方有为的特点是从不听解释,“你闭嘴!”别人一张嘴他总是说,“你闭嘴!”叶小果不想跟男人闹得太僵。跟他说是朗珊的信息,明天约好去乡下的。方有为想发作又没把柄,扳过女人,稀溜呼噜又干上了,中间难免用了狠劲。叶小果痛得几次尖叫,两口子又差点反目。
看到那串信息的时候,叶小果正在修车摊的马扎子上坐着。车子是用旧铁管组装的,骑了半年多,有次在山坡上突然两手悬空,摔倒在地上,原来前轴断成了两截,幸亏当时没有车辆过来。此后又修了三五回,开销早就超过三十元。等有了钱买新的,成为她时常自我安慰的话。现在,叶小果在马扎上坐着,等着给车子换内带。师傅正端着铝饭盒吃中饭,随着他嘴巴不停的嚅动,叶小果听到自己肚子里发出咕咕的鸣叫。这时候她感到了腰间的震动。翻开手机盖,发现上面写着:“带你去找那艘旧船……”缀着一串似曾相识的号码。
叶小果在狭长的小巷里胡乱走着。拐过烧饼店,又绕过糕点铺,中间在洗澡堂门口停了片刻,然后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那是一家不大的美发店,顾客不多。染火鸡头的男孩拿着铁夹子,每夹动一下,顾客的头发就冒出缕缕的青烟。火鸡男问,“剪头还是烫发?”“补发根的。”叶小果用手一掳前额,有几根白发惊骇地从指缝间滑下来。正午时分,她的脑袋又有了习惯性的晕沉,其间不断被拽弄头发的动作弄醒。此后,她抽空去公司领了资料,又帮两位乡下的保户缴了保费,而口袋里的电蛐蛐催命似的,一阵接一阵,叫得她心惊。那是一座冰山,曾经沉睡在海底下,现在,它露出一只角。叶小果心情复杂地翻开手机,看到另一行字:“某某宾馆某房间。”
没敲第三下,门就开了。从里面探出半张脸。那是一张略显惊惶的脸,似乎对来访者准备不足。虽然时隔十几年,叶小果还是一眼认出来。崔瑞穿着裤衩,趿着拖鞋,正在床头柜上找眼镜。那是一间拐角处的单间,大约8平米左右,说不出的逼仄感。迎面是鼻尖碰着鼻尖,转过去更要背贴背了。电视里几辆赛车较着劲,在拐弯相碰的时候,传过刺耳的刹车声。叶小果转过身来,听到对方说,“想不到吧,还能再见面。”说完,很自然地将嘴巴凑上来。
叶小果闻到一股浓烈的口臭,不知对方大便郁结还是失眠的缘故。她很清楚他裸身穿着短裤,而且那个部位鼓得厉害。但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男人在哪里,难道只有扳平了身份,俩人才能做那件事?叶小果没有一丝冲动,只感到累,这种累不唯在一点上,而是全身心的,从发梢到脚后跟。便哑着嗓门说,“没感觉呢。”崔瑞朝后退了两步,解嘲似的说,“哦,那是我自作多情了!”然后去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盒烟,没话找话地问,“来一支?”
叶小果摇了摇头,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
崔瑞一个接一个朝天花板上吐着烟圈,叠到第五只的时候,说了四个字:“说来话长。”
崔瑞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的口才依然很好。在讲述中,资料员叶小果又跟他回到十多年前,崔副厂长还是她的奴仆。但中专生章琳琳出现了。“你猜她做了什么?”崔瑞停止了叙述。“能做什么?”叶小果其实走了神,随口问。“她竟然趁我喝醉……”崔瑞抽筋似的,嘴巴朝边上歪过去。“百口莫辩啊,我还得考虑影响。”叶小果脑袋嗡的一响,“别恶心人好不好?”崔瑞嘟囔着,“最毒妇……”弄得她益发没了情绪。他几次站起来,坐下去,将头发掳顺又弄乱。电视里的节目这时进入了高潮,是南美解放者杯的某场终极大战,中间大约进了球。G0!解说员的狂喊持续将近一分钟,这一分钟内没有减弱,没有换气,没有中断。随着那声喊叫,崔瑞像饿虎似的扑上来,将叶小果掀翻在床上,俩人滚了几个来回,原以为对方只是假意抵挡,没料到叶小果一把抓了单子,将自己缠头裹脑,弄得像只蚕蛹。崔瑞只好放弃了。
“你身边并不缺女人,怎么还急吼吼的?”叶小果斜倚在床头上,半是揶揄,半是好奇地问。崔瑞不便发作,悻悻地说,“连你都在嘲笑我,莫非姓熊的发了。”这话叶小果听着受用,尽管他俩都不清楚熊海生在哪里,看来崔瑞并未忘了那顿拳头。
“他贩毒被警察抓了你才高兴?”叶小果问。
“没那么复杂……这次来找你,主要是让你帮我东山再起的。”
叶小果说,“你没找错人吧。”
崔瑞说,“找的就是你,我正在搭班子,缺少一位秘书。”他从床上坐起来,鬼魅地说,“你父亲的那些老关系……或许还用得上。”原来他想将龙摩山下那片老的工厂改成大型狩猎场,眼下正在到处拉赞助。叶小果见他两颊泛红,印堂发亮,嚅动的嘴角不断聚着白沫子,不想再浇油,就随手将电视里的音频调高。没想到对方也水涨船高,两股噪音交织着,顽固地刺激着她的耳膜。
“这桩生意是跟香港人合办的,等贷款批下来,给你20万。”崔瑞说完,终于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叶小果无意再聊下去。离婚,欠贷,做生意吃官司,面对这个病急乱投医的男人,她甚至连核实上述传闻的欲望都没有。这时疲惫像一张渔网朝她罩下来,朦胧中她发现自己走在戈壁滩上,有个黑衣人从后面追上来,一把将她撂倒在地上,她很想看清那人的脸,可影像始终模糊着,最后借着星光猛一看,竟然是方有为!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床空着,盥洗室里却飘出一阵隐隐约约的恶臭,有人正坐在马桶上,大约忘了开换气扇。叶小果悄悄拉开了房门,临走前,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看到上面又换了一句话,“你是今天的你,我还是昨天的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叶小果咧了咧嘴巴,按了删除键。
三
第一次跟崔瑞出去跑业务,沿山坡的桃花开得轰轰烈烈。叶小果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看着他在半山腰上发疯似的蹿着,吓得闭上了眼睛。狩猎场泡汤后,崔瑞也入了保险行。叶小果坐到旧情人的车屁股上,原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方有为在高原落下严重的腰椎病,眼下旧伤复发了,正窝在家里休养。给男人的腰装支架成了她的心结。据说那玩意儿进口的要十多万元,国产的也要五六万。叶小果只好满世界疯跑,到处找人签单,弄得人家看见她就躲,生怕她一张嘴就咒到祖宗八代。崔瑞从前在塑料厂干营销,跑保险自然不在话下,照片时常在公司光荣榜上挂着,到时候总归有张嘴求救的机会。
方有为犯病后脾气更加乖张。孩子接晚了,饭菜不可口,长时间没吃鸡,穿拖鞋走动的声音太响,洗碗的动静太大,没随手关灯,等等,无一不成为他愤怒的导火索。更要命的是,腰椎直接影响到他的床上功夫。而女人的频频外出,让他看叶小果的目光,更多的是疑惧了。晚上,方有为的家伙不听使唤。握在手里还行,一旦送出去立马收势,弄得女人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渐渐有点不耐烦。几次三番,方有为说,“你来。”女人勉强动作着。方有为说,“就不能卖力点?”女人说,“你还想怎么折腾?”男人说,“我折腾你还不天经地义!”说完就去拽她的头发,女人左躲右闪的,又怕惊了孩子。方有为说,“我早看你不定性……你以为我是瞎子?我再无能也是国家养着。”方有为又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早死?我偏要拖着你……”
叶小果的心里翻江倒海,又觉得男人可怜。刚养病那会儿,单位来人看过一回,扔下一笔很少的慰问费后再也没露面,后来才知道物流公司倒闭了。父母眼下正住在拆迁房里,叶小果纵有千般的难处,只有蒙着枕头由他擂去。方有为打得无趣,终于干吼一声,“我要是你,早就把我杀了!”叶小果说,“我杀了你,然后把自己也杀了,孩子呢?”方有为说,“你天天往外跑,就等于把我杀了!”叶小果说,“我不往外跑,你没钱买药,等于把你杀了。”方有为说,“除去耽搁你们娘儿俩,我再也没别的用处了!”突然欠了屁股,僵僵地撅在那里。叶小果才伸手,就听爆出一串动静。把俩人逗乐了。“别胡吣啦!”叶小果说,“早晚咱仨都在一条船上。”
这架打得还算管用。此后叶小果再出去,方有为虽有不悦,但总归不像从前那样摔天打地的。没办法,实在也是生活所迫。
半年后,叶小果积累了一批客户,口袋里有了余钱,家里三餐的花样开始翻新,带孩子上公园也多了。有时候夜间聊起支架的费用,方有为不免叹了口长气,恨不得当晚就出去扛大包。叶小果却有自己的主意,剩下的钱跟崔瑞张嘴,只待合适的时机了。
老远听见汴州厅里人声鼎沸。小姐将叶小果引到门口,里面的声浪哗地涌出来。她是在半路上接到电话赶过来的。崔瑞说,“晚上请重要的客人,务必捧场。”一番推让后,叶小果被安排在左首第二个,看样子是主陪。崔瑞又周吴郑王地介绍了一圈。主宾席上那位是公司的总裁,叫肖博文。在座的还有位香港客人,他身边坐着一位女子,牛仔裙半吊在臀上,拦腰系着一根镶满水钻的蒙古式腰带。崔瑞少有地活跃,不断讲些晕段子逗大家。诸如:“没钱时养猪,有钱的时候养狗;没钱时在家吃野菜,有钱的时候在饭店吃野菜。”这段子近乎绕口令,连半个嗝都没打。其中一位嚷道,“老崔,那你得交代,你是秘书兼老婆还是老婆兼秘书?”举座哗地乐了。崔瑞说,“这有何难?老婆就是秘书,秘书就是老婆,物尽其用,大家看着办啦!”众人就催他接着侃。其实有些段子早已满天飞,今天拿出来打牙,不过是独乐乐与众乐乐的问题。
崔瑞又说了,“人啊,都不讲实话。说股票是毒品,都在玩;说金钱是罪恶,都在捞;说美女是祸水,都想要……”段子很长,崔瑞在手机上看过几回,效果上打了折扣。众人不再纠缠,又找对手喝起来。叶小果看到崔瑞耍宝,心里有种复杂的感觉。她发现举座当中,崔瑞其实扮演的是供大家逗乐的角色,谁都能拿他开涮。崔瑞坐在那里,借着三分酒劲头动脚抖,浑身没有一块骨头在正窝上。而那位叫肖博文的,微笑着,有时跟周边的人低语几句。一动一静之间,更显出崔瑞的不堪。
喝到后来,崔瑞说到一半卡壳了。叶小果只好端着木瓜奶站起来。一溜敬下去。偏偏到了香港人那里,就出了麻烦。香港人将杯子在手里转个绕花,笑嘻嘻地说了句什么。叶小果没听懂,有点尴尬地愣在那里。小姐暧昧地笑笑,嗲声说,“朴哥说啦,这奶可是随便吃的?”服务生端着白酒走过来,他很会把握,只倒了小半杯。香港人说,“我在银城有家企业,小姐有意去看一看?”女孩揽住他说,“朴总,你的茶壶到底配几只茶碗?”香港人哈哈大笑。“来来,喝!”旁边有人一把夺了杯子。“小果,你不想活了?”幸好香港人的兴趣发生了转移,被拽去品评鹿茸汤了。
又打过几圈牌。崔瑞戴着头盔走过来,把坎肩扔给她,然后将车子呜的开了出去。拐过大堤,将摩托车朝山坡一扔说,“歇歇吧!”叶小果选了处稍远的地方坐着,思忖着如何张嘴借钱。崔瑞晃着烟头,在空中划个圈说,“怕要出事……”叶小果说,“有抢劫的?”崔瑞嘿嘿一笑,“我还想抢人呢!”叶小果说,“每个月都是银章,不抢你抢谁?”崔瑞烫手似的将烟蒂摔到地上。叶小果刚想起身,哎哟一声,被搂个正着。崔瑞将她环到腿上,哑着嗓门问,“他是不是经常打你?”叶小果的舌头僵在那里,听到对方继续说,“我失态了。”
“你以为我真想那样作践自己?公司有个升迁的机会,至少有三个人在争……”崔瑞说,“可老婆才查出尿毒症,孩子送到乡下借读……”叶小果的心渐渐凉了。“我他妈的,就是一条臭烘烘的蛔虫。”崔瑞语无伦次地诅咒着,不停地抖动着半条腿,像是犯了癫痫,然后嘤嘤哭泣起来。哭了几声,又停住了。
“不知道那家伙还好不好使?”崔瑞突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叶小果一愣,被对方蟹子收钳似的箍在那里,越挣,钳子收得越紧,直到将她拢在里面。“要还债的,不光是我……”崔瑞吃力地朝外掏着什么,可能喝得太多,抑或天太冷的缘故,撺弄半天也没拽出来。山凹里却裹起一阵旋风,俩人不禁打个寒噤,都起了身。叶小果坐回车屁股上,蓦地想起自己是不是性冷淡,怎么始终没激动过呢?崔瑞又絮叨开了,老婆的病得治,客也得请,孩子得上学,总之哪样都不能耽搁,只能委屈自己作狗熊。
叶小果咽了口唾沫,还是将支架的事说出来。
“还,还缺……多少?”像是瞬间冻成冰柱,崔瑞愣在那里,连牙缝里都透着寒气。
“三万……”叶小果死扛着说,“手头攒了些。”
“天爷!”崔瑞说,“这事弄的,好赖,等上了钻石……”蚊子似的哼唧一声,又没了下文。
叶小果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请人看过手相,上面的纹路虽然凌乱,末了还是接上的。
四
接到朗珊电话的时候,叶小果犯了妇科病,正在家里躺着。朗珊说,“熊海生在海南发财了,昨天晚上回来,在梧州宾馆请的客,当年的同学一网打尽,连分管金融的副市长都到场了!”叶小果斜倚在床头上,耳朵被话筒震得嗡嗡作响。朗珊在保险业混得不错,前年不知搭上哪根筋,辞职奔了海南。临走那天晚上,特地约她到茶吧小坐。朗珊出手宽绰,凡单子上最贵的都被她点了个遍。叶小果从家里赶过去,身上沾满了厨房的味道。她想这就是生活,不管你承不承认,人就是分三六九等。她是活给别人看的,而朗珊是为自己活着,也许,这就是她跟不上节奏的原因吧。
电话线由于连阴雨受了潮,在接听的间隙,叶小果不得不将话筒离得远些。朗珊大约喝了酒,话又密又稠,仿佛要将这几年的话都说尽似的。这时候已是下傍午,方有为糊纸盒子累得手疼,正在朝虎口上缠胶布。边缠边问,“晚上怎么吃?”叶小果没听清楚,男人又追了一句。叶小果捂住话筒说,“有人请客呢。”方有为说,“两人有一双躺在这儿,哪个能去?”叶小果这才撂下电话,心里隐约存着一线希望。
刚搁下饭碗,门外喇叭响了。两个人都抻着脖子朝门外看。朗珊拎着休闲包走进来,随风带进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车子在外面等着呢。”方有为不说话。朗珊嗲着声音说,“方哥,小果姐惦着你,今晚一起去喝土耳其咖啡。”方有为还是不吭。朗珊跟叶小果递个眼色说,“怎么忘了,老同学带的礼物。”说完从包里拽出一堆沙滩装。“知道你行动不便,这套蚕丝绸是专门送你的。”方有为这才放话说,“你们去吧,家里有堂妹照应,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熊海生早就等在那里,看到叶小果吃力地走进来,故作惊讶地迎上去,握住她的手摇晃着,“贵体小恙?快坐,坐下。”他穿着T恤衫,肚子有点微凸,那种成熟男人的自信,一丝不落地挂在脸上。同行的除朗珊外,还有一个小女孩,皮裙短得不能再短,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走光。熊海生说话有个特点,就是几句话一落地,便朗声大笑。他当年在厂里属于荷尔蒙严重过剩的那类,叶小果自然是他意淫的首选。后来崔瑞半道上劈了腿,被他打得鼻孔蹿血,但那都是13年前的事了,辞职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眼前的熊海生,几乎让笑声成为伴奏,每隔几分钟就来那么一次。他斜倚在包间的沙发上,将两只膀子放得很开,小女孩挨着他,恰好形成勾肩搭臂的姿势。
叶小果感叹道,“看样子你真闯出来了。”
“是啊,偷渡,还差点被毒贩子杀了,他姓崔的敢这样折腾?嘿嘿!”熊海生摸着下巴,饶有深意地看着她,目光后还藏着另一双眼睛。叶小果不知哪个版本是真的。他跟崔瑞过去属于男人的两极,崔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他不过是塑料厂的混混而已。眼下俩人不约而同地提起对方,让人怀疑男人都有假想敌的嗜好。又问了几句,熊海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是我,又不是我。”听上去很辩证,却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天晚上,熊海生说了很多。朗珊在旁边不停地招呼服务生上茶,来去接听着手机。女孩耳朵里塞着MP3,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叶小果端坐着,听熊海生侃大山。侃到中间,她忍不住问他眼下忙什么。熊海生用手拍拍女孩的肩膀,“你猜她一年挣多少钱?”叶小果迟疑地望着他。熊海生见她不说话,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3万?”叶小果说。熊海生摇摇头。“30万?”叶小果用了很大的劲,才吐出上面的数字,她不敢再往上叠加,那对她太残酷了。女孩运指如飞地玩着掌中宝,嘴巴里半天叭的一下,爆出一个足以能将脑袋罩进去的泡泡糖。
熊海生再次朗声大笑!这是他自落座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声震屋瓦,让所有的人都在他的笑声里不自觉地矮下去。
“300万。”熊海生说,“这个时代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所有的不能变为可能。”叶小果的脑袋停止了转动。她跟方有为30年,50年都不会挣到这个数。熊海生没注意叶小果的表情变化,他招呼服务生斟茶,然后说,“叶小果,你快成小脚老太了!你从书本里淘来的那点知识,不是更新的问题,而是要打碎重建。”他把手一挥,“所有的坛坛罐罐都得打碎!”中间熊海生又接了几次电话。叶小果甚至听到他嘴里像吐瓜子壳似的,随意爆出一句粗口。
“在跟几个傻逼聊天呢!”熊海生说,“闲着也是闲着。”
叶小果眼巴巴地望着对面,搞不清自己怎么还能坐下去。她只是想知道,怎么打碎,怎么重建。她又想到方有为的支架。这时候不知谁的手机响了,几个人同时低头去看,是熊海生的。他站起身来,边接听边朝外走。
“局长找我……小果,有事多联系,我这边随时伺候。”
朗珊说,“步行街的欣蕊莱培训中心有个讲座,有兴趣去吗?”叶小果问什么内容,朗珊没回答,盯着她的脸研究着,“你长蝴蝶斑了。”叶小果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朗珊说,“你去听听吧,不然蝴蝶斑越长越大……”叶小果惦着回家做饭,连连点头说,“好的,我抽空去。”赶紧推着车子走了。一路上,偶尔看到投过来的目光,心想是不是自己真的长了蝴蝶斑?
会场设在银城步行街二楼的某家舞蹈训练厅。叶小果从菜市场出来,按照朗珊指定的线路赶到那里。门口站着两个收票的,每位十元。这对她说并不是小数目,既然来了,也只能割肉。叶小果捏着票走进去,听到音乐声涌出来,有种忍不住跟着跳脚的冲动。大约有五六间屋的一所大房子里,摆满了高脚凳,一串衔着一串,像蚂蚱似的系在一起,坐的人腿和脚悬空吊着,每挪动一下都很难。音乐声一波接着一波,仿佛要将屋顶掀翻。人流还在不断朝里涌着。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拎着尼龙网兜,背着蛇皮袋,还有的扛着用草绳捆着花土布的被子。叶小果有点后悔,可稀里糊涂扔掉十块钱,又不能白来一趟。正犹豫着,进行曲换成了大长今。主持人反复打着拍子,呕啦啦……呕啦啦……叶小果听到周围稀稀拉拉,有粗有细的声音。黑夜啊黑夜啊总是这么漫长,太阳啊太阳啊你在哪里……主持人用一种山羊攀岩的姿势爬上台子,然后头动脚颠地挥舞着手臂,随着有节奏的音响一下一下向上砸着拳头,仿佛要将天空捣个窟窿。
场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尤其是台子上方那一排,每只都有上千瓦,它们齐刷刷地投到一位老男人身上。他穿着大格子布的衬衣,舌头打着嘟噜。他原先做小生意,卖凉粉的。进了这家公司后,经过一场亲朋老友买产品的人民战争,创造了奇迹,这个月上银章啦。言毕,老男人捶天打地地哭起来!旁边有人嘀咕,说他儿子患了肾病,是那家的品牌救了他的命呢。叶小果又想到支架,当下心跳得急。接下去又上了几位。有个小女孩走上去的时候,叶小果蓦地瞪大了眼睛,是熊海生带来的那个海南人!女孩身上的气质,有点清纯,有点风尘。她握话筒的手抖动着,发出窦窦的声响,但这并没影响她演讲的效果。盯着她不断开阖的嘴巴,叶小果的额头涔涔冒出了热汗。
这是一个磁场。所有的人都着魔似的跟着指挥棒旋转,再也不肯停下。也许这就是熊海生说的,坛坛罐罐打碎后的重建吧?叶小果走出会场,连菜篮子也忘在凳子底下,看到人流朝哪里涌,她也飞快地跑过去看究竟。后来,她看到人们都挤到桌子上签名,也慌忙挤过去签了一个。放下签字笔的时候,叶小果如释重负。
五
方有为近阶段发现老婆突然中了邪。自从腰伤复发,他也是没办法才同意老婆出去跑保险的,此后才知道放了鹰。女人跑上保险,整天不归家,早晨做一锅饭沤在那里,中午让自己胡乱对付着。直到晚上将孩子接回来,一家人才算正儿八经吃顿晚饭。搁在过去,他早就不知暴跳几回了。就这样忍挨着,还没熬到身体好转,女人却折腾出另外的花样来。
那次到Q城培训,叶小果临出门才跟他摊的牌。车喇叭在门外刺耳地鸣叫着。叶小果说,“我出趟远差,你要照顾好自己呢!”方有为看着她,没说话。半个月后,叶小果背着塑料箱子回来。方有为说,“老爷子中风了。”女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惊讶,而是将瓶瓶罐罐都归置好,才问怎么回事。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车喇叭就堵到门上,手机更是全天候唱小曲。方有为心想由着你折腾,总该有退烧的时候吧。过了两个月,老岳父出院了。方有为起个大早,让保姆到市场买鸡。叶小果在屋子里转悠半天,看里外插不上手,走了。临近中午才进了门。方有为问,“人呢?”女人说,“刚出院不方便来。”方有为说,“哦……那坐下吃饭吧。”
大家挤挤挨挨地坐定。方有为拿起筷子,发现叶小果没上桌。外屋却传过窦窦的敲击声。方有为说,“又在磨蹭,小橘去看你堂姐在干吗?”堂妹走过去,看到叶小果嘴巴里衔着钉子,手拿小钉锤说,“快把黑板递给我。”堂妹低头一看,墙角有块小黑板。“讲课用的,”叶小果说。一家人正吃着饭,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刚打开,十几个人呼啦涌进来,有男有女,其中几位还拎着一摞摞简易塑料凳,屋子里顿时变得拥挤不堪。方有为说,“小橘,快送孩子上学去……别迟到了。”堂妹领着孩子出了门,内心隐约感觉到,这家人又要爆发战争了。
屋外很安静,叶小果的声音却响起来。跟老婆结婚这么多年,方有为从没听她这样说过话。在经过最初的不适应后,他终于弄明白叶小果在讲课,这让他吃了一惊。方有为下意识地去橱柜里摸烟,却摸到厚厚的一沓广告纸。“加盟某某营养品牌,就等于拥有长期稳定的收益,让您从此享受精致的生活——您还在等什么?”方有为慢慢变得焦躁起来。他摁开门口隔板上的电视机开关,音乐哗地响起来。电视只能收三四个台,有两个还是雪花点。方有为感到心在渐渐地发沉,手心却冒了汗,翻来找去,最后将遥控锁定在广告节目上。那是一家性病医院的药品广告,由一男一女你问我答,三句话不离性生活,前列腺,阴囊,生殖器,勃起,阳痿等字眼,中间加入了药品推介。方有为故意将音量越开越大,越开越大,声音啸叫着,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外面叶小果的声音也蓦地高起来。就这样此消彼长地较过一段时间的劲,外屋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播放性病广告的一男一女,依然在你问我答,并且开始回答热线提问。方有为正感到纳闷,却看到听众一个接一个走出来,有男有女,其中有两位还跟他点了点头。方有为也机械地点了点头。
叶小果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走到男人面前,从嘴巴里吐出一句话,“你阳痿了?”方有为说,“你怎么知道的?”叶小果说,“该看医生了。”方有为说,“我没打鸡血……”叶小果说,“这样做开心吗?”方有为说,“那自然,老岳父出院了,老婆也回家了。”叶小果说,“你也知道……”方有为说,“有人在家里开课我不知道。”叶小果说,“到你老家开,没人听呢。”方有为无奈地挥了挥手,“你走吧,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就听哗拉一响,俩人都没回过神来,电视机却轰地掉到地上!这可是家里唯一的大件呀。男人一把将对方揪个结实。“你是不是早就嫌我碍事?”女人说,“你去死吧,你死我倒省心了。”男人说,“好呀……你敢咒人,我死你能好活着?”女人说,“你才想掐死我呢!”男人抡起台灯,感到瞬间被憋到墙角,只好冲对方脑袋上扔了过去。
叶小果被通知到派出所领人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方有为是在发廊嫖娼被逮进去的。
那种地方的女人极便宜,理发兼办事,30元到50元不等。方有为那天晚上想不开,准备用身上仅有的50元钱剃头按摩再去卧轨,不料被警察抓了现行。派出所打电话通知叶小果,明确告知带5000元去赎人。叶小果攥着手机,第一反应就是给崔瑞打电话。拨来拨去,回的都是短信呼,再拨干脆停机了。叶小果无奈,只好又打朗珊的手机。“喂,你在银城吗?我有急事。”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很兴奋,好像在KTV包厢里,有很响的音乐在作伴奏。“我在多宝龙,你赶紧过来。”叶小果犹豫一下,“我不去了。你要是能出来……”
“对不起,我实在抽不开身,明天再约吧。”
朗珊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她就是这样的女人,你永远不能指望她给你分忧,朗珊扮演的,只是锦上添花的角色。
“那就算了,我还有别的事。”
那边呵了一声,似乎有点歉意,然后突然冒出一句:“崔瑞的事你听说了吗?”叶小果的心咚咚狂跳起来。
“他出了车锅,躺在家里半个月了……”
崔瑞在一次骑摩托车出远差途中摔成了跛子。听到这个消息时,叶小果站在夜幕下的龙川桥上,往事像万花筒似的在脑子里旋转起来。朗珊给她打过电话,又开着丰田车赶过来。几个人去火锅店里坐定,先是对她脸上的淤青表示同情,然后转了话题,谈完时装谈美容,谈完美容谈各自的老公、婆婆和孩子。这时有人扯到崔瑞身上。绸衫女说,“崔瑞钻石级没评上,跟人干架了。”叶小果脑袋轰的一响。绸衫女又说,“老总小姨子在数字上做的手脚,为赌一口气,他连夜骑着摩托车到乡下签单,追了尾。”朗珊说,“那人天生一副倒霉相,花钱上抠门着呢!”几个人草草吃完,又相约去做瑜伽。叶小果推说头疼,朗珊便开车带着其他人走了。
现在,叶小果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看崔瑞。在经过鲜花店时,她特地买了一把满天星。叶小果拿着花走在马路上,心里很空,这种空是本来让一些虚妄的梦想填得很满,突然又被掏空的感觉。崔瑞拄着拐站在门口,看到她进去,吃力地朝前挪了挪,算是表示了欢迎。屋里有个小男孩正在写作业。叶小果找把塑料椅子坐下,问崔瑞什么时候的事。对方的脸上,布满遭遇大劫难后的听天由命。“上天要让人承受的,任何人都躲不过。”叶小果想去帮他倒杯水。小男孩说,“煤气烧完啦,爸爸说用电的。”
水烧开后,叶小果问吃晚饭没有。男孩说,“还没呢,呆会儿出去买凉皮。”他拿着一只磨得很秃的画笔在纸上胡乱描着太阳,草地,还有觅食的小鸡。叶小果将仅有的半包面条捅到锅里煮着,发现男孩正专注地盯着她。叶小果问,“日子该怎么过呢?”崔瑞说,“熬着呗,老婆还躺在医院……我这条腿,三个月内好不了。”叶小果说,“公司不赔偿吗?毕竟是工伤。”崔瑞苦笑笑说,“公司?你能给他们干活,你就是公司的人;不能做了,你就是失业者。”“毕竟做了这些年,总该有说法的。”“有吧……仨瓜俩枣的,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崔瑞挥了挥手中的木拐,“摆摊修电瓶车也不错,我留心研究过,有手艺还能饿死人?”
叶小果知道借钱的事完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目光对视。俩人重逢后,叶小果曾经开过玩笑,说崔瑞死了老婆,下一个首选应该是她。眼下她倒害怕他提这个茬了。由此她想到人其实都是自私的。
六
回到家里,叶小果跑到柜子里胡乱翻起来。一边翻,一边拼命回忆不久前接到的那串短信。
“哈哈哈哈!又梦见你了!”
“我在天上人间。哪天带你到五星级宾馆去开房?有一种游戏……女人能玩出味道。别忘了,你是当年的凤凰呢,落地的凤凰……”一串省略号。每隔几天,他就弹过一条段子,而且一条比一条露骨。随着不断作响的蜂鸣音,叶小果看到漫天的生殖器在眼前飞舞起来,男性的,女性的,它们噼噼啪啪地在空中撞击着,变幻着各种不同的花样。叶小果不分昼夜地跟删除键作着搏斗,额头上虚汗淋淋,神经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熊海生如此放肆,她知道是什么在起作用。如果说此前她对他还残存着一点好感抑或幻想的话,那些令人作呕的黄段子,终于将过往连同他本人统统撕碎了!她从没回过那些短信,不堪其扰的时候,甚至想过拨打110。现在,她庆幸那串号码还没有删除。她拿出手机,一条条翻找着,从A一直翻到X,然后慢慢将手指戳向数字键。
熊海生刚沐浴过,裹着带斜杠的睡袍站在门口等她。门是虚掩着的,叶小果才探进半个身子,就被对方一把抱离了地面。熊海生的头发湿漉漉的,将她的半边脸都洇湿了。他像老鹰擒小鸡似的,将她粗暴地拎起来,然后抵在床头的死角上。叶小果挣扎着,有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屋子里一团漆黑。熊海生却不着急,耐心地在她手上缠着什么。先是手脚,然后是身体。她心跳陡然加快,哑着嗓子问,“你想做什么?”熊海生嘴巴里喷着很浓重的酒气,含混地说,“玩的,游戏,你不喜欢吗?”
叶小果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觉得有什么抽在额角上。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由轻到重,由缓而急,既而像蛇一样纠缠并覆盖了她的身体。她想挡,伸不出手,想挣扎,亦没有力气。在密不透风的抽打中,像狼似的发出一声叫唤,屈辱、伴随着怪诞的痉挛,瞬间攫住了她的全身。耳边传过一个声音,“疼吗?”在被窗帘遮蔽的黑暗里,叶小果依稀看到一条蛇在脑袋上游弋着。“让你疼,才会想我……”熊海生嘿嘿笑着,“这样好,这样就两讫了。”叶小果抽泣着说,“你,变成这样……你会杀了我吗?”对方的影子倒映在墙上,显得有些变形。“哪的话,我可以拔掉你的羽毛,但不会打碎你,打碎,你懂吗?”他自相矛盾地说。叶小果这才发现那是条布做的鞭子。可箍住的手脚依然让她恐惧。
“别耽心,我从来都不缺性……更何况,你是满脸雀斑的女人了。”说完,熊海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随手朝她面前一扔。
“姓崔的有今天,是他的劫数!你从开始就押错了,他什么都不能给你,我能给你一切,可拢不住你。这钱他妈的……怪了,你说它没用吧?好像又不全是,活到这份上,我是越来越糊涂了。”
叶小果走在银城冷清的街道上。路边的灯一盏盏熄灭了。再过几分钟,天就会亮起来。熊海生的作派,让她很想甩对方个满脸花,然后让钱像雪片一般飘落下来。但一切都没发生。叶小果以快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将那只信封攥到手里。她不想空着手回去,有个叫方有为的男人,还在等着她去解救。走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她恍惚觉得手机振了一下。她不想去猜是谁的。几乎所有的事态,都超出了她预设的轨道。
作者简介:
李洁冰,女,江苏赣榆人。中国作协会员,连云港市作协副主席;《连云港税务》副主编。1998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十月》《钟山》《青年文学》等发表并出版作品80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乡村戏子》、长篇小说《青花灿烂》《刑警马车》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小说选刊》转载,并获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曾就读于鲁院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