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的童话

2012-04-29 00:00:00陈寿昌
北京文学 2012年2期

母亲以91岁的高龄去世,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一个樟木箱子里发现了一张发黄的收据,字迹还很清晰。收据如下:

北建第二公司

房租·水·电·家具费收据

1956年7月15日 第310号

今 收 到

陈XX(父亲的名字)同志:7月份房租1元4角4分,

水费 0元2角0分,

家具费 0元1角2分,

电费 0元2角5分

总计(大写) ○拾贰元○角壹分

全家人传递着观看这张收据,一时都愣了,一脸的迷茫。二元零一分,孩子说现在一份晚报一元,一杯水还要二元呢,一根雪糕还要两三元呢。孩子们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真像一个童话。

可是,这不是童话,这是真实的。

解放初期,父亲在长沙湖南省建工局工作。

这时候,一支解放了海南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部队向北返回。为了加快新中国的经济建设,这支部队奉命组建了农建师,他们要招收工程技术人员,于是父亲应召走进了解放军的行列当了一名教官,教战士们学文化学技术。多少年后,父亲对我说,那时候根本没人愿意来北京,你想想南方气候温暖,山清水秀,是著名的鱼米之乡,谁愿意到北方去承受干燥与风寒。当时,动员北上,开出了许多优惠条件,比如保证供应大米,孩子上学不要钱等。父亲随农建师第19团来到了北京,接收第二建筑工程公司。据母亲讲,当时这个团,除了团长带有家属外,我家是唯一的随军家属。

我家分了一间平房,18平方米的北房,前后有窗,采光极好。家属区由一个个准四合院组成。说它是准四合院,是因为院子是由一排北房,一排东房和一排西房组成的,南边是前院的后墙,但院子不是封闭的,东西南北四个角均可通行。院子中间种了一棵小槐树,后来长成了高大茂盛的老槐。春天,槐花盛开,一串一串地垂着,很是繁盛,满院飘香。夏天,一地阴凉,院子里一共住了十家人,家属们坐在树下面乘凉聊天,邻里之间其乐融融。

1956年国家统一给工资定了级,父亲每月工资102元。我们一家三口,母亲没有工作,她是上世纪30年代的师范毕业生,不是找不下工作,而是她不愿意出去,实际是不忍让我一人在家无人照顾。母亲生了三胎,只留下了我一个,视我若掌上明珠,父母一心要培养我出人头地。她是1958年才参加工作的,是父亲单位的附属家属缝纫社,就在家门口,照顾我也很方便。

现在,再看这张收据,房租1.44元,房子面积是18平方米,每平方米也就是8分钱。院子中间有一个自来水管,一院子的人共同使用,不论家庭人口多少,一律是2角钱的水费;电费是2角5分,也不受限制,不管你点几个灯,用多大的灯泡,但家家户户并没有人用大的灯泡。院子里还有一个公用的电灯是不收钱的。那时候,人们都很自觉地节水节电不浪费。家具费指的是家里用了单位的三张单人床,床是包床,两张床合在一起,就是父母的双人床,我睡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三屉的写字桌,上面都钉着一块小铁牌,表明是中国人民解放军19团的财产。当全团集体转业脱去军装,上缴了武器后,父亲给单位交了一些钱,这些家具就都归我家所有了,想必应该是很便宜的。

算下来,我们家每人每月平均生活费是34元,当时工人的工资是三四十元,大学毕业生也才56元。一人工资要养一家甚至是一大家子,当年的物价无从知晓。据父亲说,那时候4元钱就可以吃一桌丰盛的饭菜。著名作家刘绍棠1956年春天,在中南海附近买了一座小三合院。住房五间,厨房一间,厕所一间,堆房二间,并有五棵枣树,五棵槐树,仅用了2000元。以当时的物价和父亲的工资,我们家可以说过的是小康的生活。父亲所在的单位北京第二建筑工程公司,位于东直门外的左家庄。

那时候北京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庞大,左家庄离城也就三四里地,但已叫郊区。父亲的单位和家属区连在一起,周围都是广阔的庄稼地,春天冬小麦绿油油的一片,夏天老玉米茁壮茂密,我们的宿舍区就像一艘轮船停泊在碧波万顷的大海上。春夏之季,农民在玉米地里间苗,我们把他们扔掉的玉米苗捡回来种在院里,到秋天居然长出了大大的老玉米,让我们这些孩子们高兴万分。

紧靠家属区的南边,穿过田间小道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坟圈子,像小山一样的土堆形成C字形,护卫着这片杂草遍地荆棘丛生的坟茔,一株株沧桑的松柏使这个地方显得肃穆安详。干枯的树干上挂着蜕掉的“蛇皮”,在风中摇曳,令人毛骨悚然。荆棘丛中也会不时飞出各种小鸟,对孩子们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后来,这片坟地改成了煤球厂。以前居民烧的煤球都是人工摇的,从事这一行的大都是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他们先把土和煤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和成泥饼摊在地上,划成一个个小方块,半干后放在一个大笸箩里,像摇元宵那样不住地摇晃,直到成圆形再倒出晒干。这是一项极费力的活,寒冬腊月也是汗流浃背,非一般人能胜任。后来有了机器,人工摇煤球变成了用机器制作,这个厂做煤球、蜂窝煤,用的土就是那庞大的坟圈土。改革开放后,这块地上盖起了高楼大厦和宾馆。

当时进城,要向南走到一个叫公主坟的地方(不是现在西三环那个公主坟)坐车,西可进东直门,东可到顺义。小时候还可以看到庄稼地里矗立着的一个华表,像天安门前的一样,不过体积没有那么大。后来这个华表不见了,不知是搬走了还是被毁了。去东直门的路边有一片水域,长满了茂密的芦苇,秋后芦花飘荡,一片雪白,水中不时有蹦跳出水面的大鱼。北京是元明清三朝古都,共有53个皇帝在这里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皇帝后妃成群,儿女无数,死后总要埋掉,因此,北京城叫公主坟的地方比比皆是,也就不足为奇了。

记忆中的东直门环境幽雅,古风古韵。小时候随父母进城,看到的是雄伟高大、直冲云天的城楼。东直门的城墙很厚实,城楼两层飞檐。城墙高处的砖缝里长着一棵小树,欣欣向荣直冲云天。黄昏时,成群的老鸦鸣叫着飞来飞去,在他们的窝前嬉戏。

城墙的外边是护城河,一架木桥横架其上,供往来的车辆行人通行,记得汽车从上面驰过,桥身便发出吱吱的响声。桥头长着一棵歪脖垂柳,春天,嫩黄的柳枝在春风中摇摆,风姿妩媚。柳树下树立着交道口电影院的广告牌,一月的电影都在上面公布。

护城河坡很陡很深,水却很窄很浅,缓缓地流淌,亲吻着堤岸,像一对恋人恋恋不舍。水草在水中飘摇,小鱼在水草中穿梭,一片和平宁静的气氛。

城墙和护墙河之间是一条铁路,东直门是个小站,这里并不走客车,只供装卸货物,长长的火车喷着黑烟吐着白气,在这里装卸货物,于古韵中又充满了现代气息。后来长大了,到城里上中学,每天都要从东直门经过。城门旁有一株高大的树,夏天这里很凉爽,很安静。有时候放学了,在这里换车时便坐在树下读书。当然读的是小说之类的课外读物,因为在家里母亲是不准我看这类闲书的,她怕影响我的学习,而这里正好成了我读书和躲避母亲监督的好地方。后来,城门北边打了个豁口,建起了水泥大桥,从此汽车不再穿过城门洞了。可惜后来连城门楼子和城墙也拆了。

那时候,功课没有现在的学生这么沉重,老师留的作业回到家一会儿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尽情地玩耍。星期日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妈妈交给我一个小篮子,让去地里挖一种叫马齿苋的野菜,于是叫上几个小伙伴相跟着跑向地里。这种野菜到处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挖满了一篮子,剩下的时光就去一条小河沟玩。

现在东三环那个叫三元桥的地方,过去是一片庄稼地,有一条小溪一年四季流水不断,溪边长着一排高大的垂柳。小伙伴们折些柳条编成一个小环戴在头上,我们爬到柳树上,骑在分杈处,背靠在树干上,神吹仙侃。不知是谁提议做柳笛,大家便折些柳枝,拿在手里拧啊拧,一直把柳皮拧松,然后退下来,放在嘴里一吹,便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技术好的可以做一个长长的柳笛,吹出的声音很沉闷;短的吹出的声音则清脆响亮。

溪水很清,也很浅,也就到小腿肚子处,水边长满了水草,在水中轻轻地摆动。小鱼在水中自在地游来游去,有时是一条两条单独行动,有时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我们决定捉鱼,大家下到水里,把水搅浑,因为鱼太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毫无成效。于是有人想出一个办法,用篮子捞,我们把野菜倒在地下,几只篮子一起在水中捞来捞去,终于捞到了一条小鲫瓜子。在水边用手挖个小坑,灌上水把鱼放进去,小伙伴围在一起看鱼儿在坑中游动。走的时候,大家怕鱼儿在坑内寂寞,也怕水干了鱼儿活不成,又把它放回了小溪中。

往西我们还走到城墙的拐角处,那里是一片水泽,种着很多荷花。夏天,荷叶碧绿,荷花婷婷玉立,流水潺潺,小伙伴们脱掉鞋,光脚站在水中让流水冲着双脚,很是惬意。回家的路上有一个方形的水池,顶头有一条高高的堤坝,于是小伙伴们便脱得一丝不挂,在水里尽情地戏耍。会水的爬上堤坝展开双臂像燕子一样跃起,然后头朝下钻进水中,好长时间才钻出水面。我们一些不会水的伙伴,在他们的怂恿下居然也敢从上面直直地跳下来(小伙伴们说那叫跳冰棍),然后扑腾着爬上岸。

“文革”中父母蒙冤回乡,我上山下乡,我们一家离开居住了十多年的老屋,离开了左家庄。上世纪70年代,我路过北京,曾去左家庄看望老邻居。那时候左家庄还残留着一块麦地,绿油油的,让人留恋,使人想起小时候的往事。如今这里已是高楼大厦,不见一块田地了,成了寸土寸金的宝地,据说这里的房子一平米卖到两万多元,不禁使人怅然。

父母平反后没能回到左家庄居住,单位给他在偏僻的垡头分了一间筒子楼。父母相继过世,儿女长大成人,我已经有了孙辈。住房条件有了很大改观,不再像从前那么逼仄了。两个儿子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窝”,一个买了商品房,一个买了经济适用房。我和老伴住在父母平反后留下的筒子楼里,12平米房租每月近26元,位置在东四环外。头20年这里根本没人愿意来,现在却成了香饽饽,人们趋之若鹜,因为这里有了欢乐谷、高档的华侨城和翠城经济适用房小区,楼房一开盘马上一抢而空,而且每平米达到两万元。不久前报上公布这里已被划为环渤海经济商务区,还要建设庞大的经济适用房,提供给东城区和朝阳区的搬迁户用。地铁也快开工了,据说居住的筒子楼也快拆了,我们在欣喜中等待。

北京市城区的范围已经扩大了几倍,变得庞大而臃肿。如今的北京城高楼林立,道路纵横,四环五环六环,四通八达,地铁贯穿东西南北,但车多人也多,车辆拥堵,人们贴成相片一样拥挤在地铁里去上下班。电力紧张,水资源紧张,田地在一步步缩小……据说专家们认定北京已是一个不宜居住的城市。

如果1956年逝去的那些灵魂们听到这一情况,一定会说你在说科幻童话吧?

童话永远没有结尾。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