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

2012-04-29 00:00:00修白
北京文学 2012年2期

小木匠精明世故,在给女主人装修过程中机关算尽,不但以次充好、倒卖装修材料,还一直企图赢得女主人芳心,最终却败给了不善言辞的老木匠。他到底错在哪儿了?

秋天,白果树上挂满了金黄色的小扇子,微风吹来,左右晃动,摇摆。小木匠精神抖擞地走在小区里面,他的心情真是好啊,就像树上的果实,颗粒饱满。这些金色的小扇子,摇摆到地面的时候,白果基本上也成熟了。小木匠在心里算计着,白果树小区这户人家装修的木材,还有十五张七厘板要搬到新结识的老乡那里,老乡正在对面那栋房子的一楼搞装修,E0级的木工板已经运过去二十张,老乡帮他卖了四千多块钱,手下的几个木匠分得小头,自己留下大头,神不知,鬼不觉,轻易就赚到三千多块钱。

小木匠装修的这户人家是包清工。包清工的意思,就是所有的材料,全由主人家自己买,装修工人进场后,只负责干活,不论工时长短,工钱不变。木匠们喜欢同时接好几家的活,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趁机捞上一把。他们趁包清工的这家人不在场的时候,把准备好的各种木材、五金、胶水带出去,带到半包的人家卖掉。

如果没有半包的人家,或是半包的人家用不了这么多料子,他们就会低价卖给附近的建材店。市场上的小老板们和这些长年在外做木匠的手艺人,眼神一对,心领神会。这已经成了业内心照不宣的“行规”,木匠们怎么会看上那几个小小的工钱呢,他们买材料拿的回扣,倒卖主人家材料的收入,才是真正的工钱呢。这年头,哪个木匠不会赚这种外快钱,哪个木匠就去喝西北风吧。

一次,小木匠听到女房主接手机的时候讲英语,声音嗲兮兮的,肯定是哪个相好的打来的,故意叫他听不懂,才讲两句就躲到门外的露台上。小木匠停下手中的活计,躲在天井的窗口偷看她。她讲话时大腿夹着屁股,扭来扭去的样子真骚。小木匠就想,她在床上一定会很有意思,小木匠喜欢有意思的女人。

小木匠一直在等机会,女房主却总是在天黑前就走,哪怕他想方设法,找各种借口拖延,她都不会等到天黑。而黑夜就是一块幕布,能遮住人的眼睛。要是人在黑夜里也能像白天一样看清楚,这个世界上就会有好多事情不会发生。小木匠热衷于夜里发生的事情,夜里的事情刺激,不可预知,想到哪里就能做到哪里,只要躲过别人的眼睛,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夜里,霓虹灯闪烁,像女人鬼魅的眼,勾魂一样。你想到的事情和想不到的事情,都装在魔鬼的盒子里,充满了期待,夜色成就了小木匠的不少好事。

小木匠听到一楼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就表示女房主又给他支走了。他丢下手中的活计,走下楼梯。楼板是新打的,光洁的板面上有木纹自然卷曲的图案。他对准那朵图案,嘴一歪,“呸”的一口脓痰就飞了出去,他随即伸出右腿,脚对准痰迹,踩开,光洁的木楼梯踏步上,便留下一团污迹。然后,他动作潇洒,从西裤口袋里,掏出男主人早上给他的一包黄南京香烟。这包烟要二十块钱,这个价格已经卖了好多年,这个城市里的抽烟男人,比较认可的一种香烟牌子,除了厅局级干部不抽这种烟,一般机关的处级干部,混得好的商人,都是抽这种烟。有时,看一个男人从口袋里面掏出来的香烟牌子,就可以大概判断出他的身份和经济条件,是什么级别的款儿。

小木匠在这里,把这种牌子的香烟甩给其他的几个木匠,进一步确立了他的地位,说得夸张点,是他在这个城市的地位,差不多一个处级干部,这是小木匠给自己的定位。木匠们一人一根地接住他抛来的香烟,相互间点燃了烟火,各自停下手中的活计,拍拍身上的木屑子,找块板子,坐下去,围个圈子,歇下来,这一歇就要歇几个钟头。这几个钟头的时间里,他们谈论女人,乡下的女人,城里的女人,女人,只要有钱,花个一二百元的,就能搞到手,而且,漂亮。

现在装修的这套房子,主人家希望早点装修好,这样,他们就可以早点搬家。旧的房子卖了,新主人等着他们搬家,彼此约好了三个月的时间,有合同制约,到时候如果装修不好,还要再找地方过渡。

这对夫妻付了新房子的首付款,再加上两个人的公积金贷款,商业贷款,一套房子花掉了一个家庭所有的积蓄,还搭上父母养老的钱,负债累累。这一点,乡下来的小木匠看不到,小木匠只看到城里人光鲜的一面,城里人花这么多钱买房子,凭什么城里人这么有钱,乡下人就要穷呢?城里人住大房子,乡下人给他们装修,为什么不能倒过来,把城里人的钱都吸走,到乡下去过好日子?

女房主买了胶水和五金回来,他们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懒散地拿起工具,各自干活。小木匠一早喊她去买材料,她按照他写的订单买材料,这些上等的材料,只有小部分用在他们家,多数材料在晚上,天黑以后,小木匠就会带领众木匠,把它们分门别类地装在蛇皮口袋里,乘保安不在意,混出小区,第二天拿到大市场,换成三等四等甚至更差的来用,赚个差价,有些要拿到半包的人家用。小木匠盘点这批材料,看看又能赚多少钱,钱意外地生出来,他的心里很快活。抬眼看到女房主的杏仁眼儿,很是喜欢,停下手里的活计,讨好地告诉她,对门家也在装修呢,昨天装潢公司送来的几十张EO级木工板,刚才全都搬走了。

女房主仰着脸盘儿,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花钱请人,扛上楼的板子又扛下楼?用多少板子,难道装潢公司没有数吗?小木匠笑而不答,女房主也没有多想。对门家那个在现场施工的包工头,亲自往楼下扛木板,当时,女房主心中还想,这个包工头不错,和装修工人一起干活,也不嫌累,真是难得。

可是,过了两天,女房主在看电视的时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一档新闻节目中,业内人士揭露,搞家装的工人,把主人家订购的二百多元一张的EO级木工板,签收过后,换成了四五十元一张的低档板,差价不言而喻地进了调包人的口袋。

按理说,小区的各个交通要道口都装了监视探头,大门口有站岗的门卫,搬东西进进出出都要检查。可是,这些装修的材料,每天进出那么多,谁搞得清楚哪家对哪家呢?再说,小木匠用电锯下好的料子混在刨花垃圾里,乘天黑送到垃圾堆,再从垃圾堆的围墙丢出去,外面的同伙等着接应,再多的东西也翻墙走了。

巧的是,对面一幢楼的一楼也在装修,那天晚上他们在垃圾场相遇,小木匠正往围墙外面丢三合板,一楼人家的木匠看见了,听口音竟然是老乡,老乡对老乡,什么话都好说。从此,对面半包的人家,需要什么材料,晚上,女房主一走,他们就过来拿,当场付钱,小木匠又意外地赚了一笔。小木匠庆幸自己是聪明人,聪明人脑子一转,钞票就来。但是,聪明人也有被人耍的时候,那个看似柔弱的女房主,耍过他,还把他耍得团团转,有苦说不出,这个仇,小木匠是要伺机报复的。

所以,小木匠在她家露台上看她择菜的样子,十指修长白皙,弯腰低头时,胸口的沟壑那么深,操她的心有过。这家房子里的女人,骑到男人头上去了,整天指挥爷们儿,安排自己干活,她家里的男人听她的使唤。小木匠就是不听她的使唤,小木匠不信自己斗不过她,哪有男人斗不过女人的呢?

一段时间相处过去,小木匠感到这个女人软中有硬,硬中有软,不好缠。越是不好缠的女人,小木匠就越想缠一缠。小木匠对自己潇洒的外表,聪明的心智,向来很是自信,他从来都是女人的赢家,这个女人,小木匠打定主意,迟早要把她拿下,拿下她,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小木匠是手艺人,手艺人到哪里干活,是受人尊敬的,为此,小木匠很自负。他自从承包了这户人家的木工活以后,又接二连三地承接了另外几户人家的活计,他只好东家一锤子,西家一榔头,调剂着干活。最近天气好,秋高气爽,正是装修的好季节,小木匠接的活儿较多,多得都有点忙不过来了。

小木匠托人给老木匠带口信,老木匠就在这当口过来了。据说,老木匠是小木匠的姨夫,虽然不是一个姓,却住在一个村子上,多少也算是亲戚,所以,老木匠跟在他后面干活,不拿工钱,算帮忙。

老木匠其实并不老,也就40岁的光景,因为黑发中夹杂了不少白发,皮肤黝黑,脸上的沟壑像东西向的河流,很少说话,加上他做活时动作迟缓,总是弓腰塌背地在原地打转,给人的感觉年纪不小了。

跟老木匠比起来,小木匠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小木匠高鼻梁,大眼睛,朝气勃发,光滑的皮肤渗出火龙果肉质的颜色,上嘴唇留了一圈小胡子,小格子衬衫束在宽松的休闲裤内,两手抄在裤袋里,中午洗过澡以后,一边刷的西装头,抹了发胶,站在人家的楼梯上,挑着下巴,俯视一楼的女房主,感觉像是银幕上的奥利弗走下来。他勾着眼睛,站在楼梯一侧,故意乜视女房主,那神情明摆着,挑衅的意思了。

不过,女房主不理他这一套,女房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女房主拎了一包钉子上楼,板着脸,对于他的挑衅,神情硬得像手上的钉子。小木匠不得不闪身让开,女房主放下钉子,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观察,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女房主自在的表情,像一盆冰水,倒在他嚣张的火焰上。需要跟他说话的时候,照旧给他发话。她发话时,语调轻柔,字句果断干净,不容置疑。女房主的这份神情,小木匠没有见过,却激发了征服她的欲望,迟早要把这个骚货扳倒。

小木匠不仅是木工的包工头,还指挥了四五个木匠干活。晚上女房主一走,他就早早地收工,吃过晚饭,带着他手下的一帮木匠去附近的网吧上网,打桌球。网吧里会有在附近上学的女大学生,小木匠成熟自负的样子,跟女生要QQ号,过几天加她们,和她们聊天,熟了,便在附近的路边摊点请吃夜宵。女学生下了晚自习,三五成群地来校外街边,小木匠以老乡的身份,潇洒地招待她们。

小木匠想,对钱要像对待女人一样;对待女人,要像对待钱一样。小木匠的脸上有一丝好看的笑容,他干活,大刀阔斧,拉回来的满卡车木料,要不了两天的工夫,他就在电锯上下光,堆得房子里到处都是下好的料子,却不见他打过一件像样的家具。小木匠总是嚷着要买新木料,他喊什么,房主就要把什么送到他面前,稍有怠慢,他的脸就拉下来了,还带拐弯,弯得都能挂钩子了。

小木匠下的料子实在是太多太乱了,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是。有时,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些料子是下重复了。直到小木匠走后,女房主还在家里找到好多整齐的方木板,可是,家里从来就没有这样尺寸的用料,他下那么多料子干什么呢?

小木匠头天来干活的时候,就把主人家有几口人,多大岁数,在哪里上班,拿多少工资,买这套房子花多少钱,装修好后几个人住,一一打听清楚。女房主本来不想说的,禁不住他嬉皮笑脸地反复追问,还指望他好好干活。不讲吧,就得罪了他;讲吧,又不情愿。小木匠问多了,她就真真假假地编了一套,说给他听。小木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才不相信她的鬼话呢。他心中自有自己的算盘,不管怎么说,城里人要比乡下人有钱,现在,房价见风涨,能买得起大房子的人就更有钱了。

有天吃过中饭休息时,老木匠利用地上的碎料子,给主人家打了一张精致的小八仙桌。小木匠看了就不高兴了。他挖苦女房主说:这些下角料,我们农村人都不用,你们城里人拿那么多钱,真是的。话里的意思明摆着了。挖苦人的话说多了,女房主就会生气,也不是找不到回他的话,回他的话找是找到了,又怕他在家里哪个旮旯使阴坏,好几次想回他两句,从长计议,都忍住了。

小木匠之所以能做包工头,就是因为他能干,善于统筹,圈子里的行话叫:包清工“走”料,半包“省”料。这套房子的主人家两口子好说话,很合小木匠的胃口。小木匠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里,其他时间在外面跑外交,统筹管理材料和其他各家的装修进度。这套房子是适合他们长期住下去的,空间足够,洗浴齐全,最好住一辈子不走。所以,他们能磨则磨,能拖则拖,一会儿是清明了,要回家上坟了;一会儿是秋收了,回家割稻子了。其实,他们哪里也没去,到别的人家干活去了,干完活,晚上回到这家来洗澡睡觉,喝茶嗑瓜子,外带嚼蚕豆。

女房主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她总是在他们睡觉的榻榻米上,客厅里,露台上,橱柜中,清扫到他们的烟头果核鱼刺花生皮,怎么这么馋?抽烟的男人,大多数是不吃零食的,这些木匠却吃那么多,女房主想不通,内心里越发看不起小木匠,觉得他徒有其表,不像个男人。

既然手上有这么多人家的活要做,为了便于统筹,集中管理,小木匠几乎隔三岔五就找各种借口叫主人家去买材料。这户人家是好支派的,小木匠自然要叫他们多买些料子。遇到难缠的人家,就从好说话的人家把料子“统筹”进去,昨天才买的料子,明天就不翼而飞。小木匠“走”的料,到后来,连外行的女房主都看出来,再装修一套房子都够了。说他吗?不敢。翻了脸,更难办。

小木匠在这户人家“走料”很爽,心情却开始有点郁闷。她男人是个老板,进出开个车子就算了,她也开汽车,小木匠就不服气了。凭什么?他心想,难道就因为她生在城里,接手机会讲外国话?小木匠喜欢她的杏仁眼,终究,她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一点乡下女人的样子。这个女人身上的味道,像刨花一样新鲜,吸引着小木匠。既有些恼她,又格外地想征服她,只是有些拿捏不住。

小木匠心里愤懑的时候,就把女房主的要求放一边去了,权当她放屁。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把她支走,他对她说:“你赶快去买1.5的纹钉,马上吊顶要用。”女房主就会屁股冒烟地走了。小木匠发现,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就不是女房主安排他,而是他安排女房主了。小木匠是习惯安排人的,那天,他刚把女房主打发走,对面一楼装修的木匠就来搬防潮板了,防潮板搬得差不多了,又搬12厘板。这两种材料基本搬够了,小木匠就和他们中的包工头结算,分钱,这一回,小木匠净赚了两千多。他轻快地吹着口哨,把钞票装进随身携带的挎包。他想着,晚上去网吧,约女生菲菲出来吃火锅。然后,去开房间,把她做了,潇洒一下,自己有的是钱。

他篡改了图纸上书桌腿的式样,图纸上笔直的四条腿,让他削成了外八字形的尖腿,就像尖头插在地上的小脚粽子,忸怩作态的样子。

女房主回来发现不对,叫他改。他不理睬,照样打他的桌子。他要创造一次,改变一次,不能总被女人摆布,他要她听他的。这一次,一定是他说了算,他反复对她说:“不要急,打好了就会好看了。”

小木匠的这个创意,严重违背了女人的审美,她天天在现场监督,就是要他们按照她的图纸行事,她是一个追求线条完美的人,她对他说:拆。他嬉皮笑脸地说:好。尾音拖长了,装腔作势的样子,学她说话的口气呢,暧昧的意思就有了,手上却始终不拆,继续打。女人就生气,小木匠看出来了,她一生气,他的气就顺了。

几天过去后,她男人到现场来的时候,看到小木匠打的书桌,眼神就不对了。男人说:这哪里是书桌,简直就像食堂揉面用的案板,哪个打的?给我拆了重打。小木匠对男人的话多少是有点胆怯的,毕竟他是老板,比自己有本事。不过他要在众木匠的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这时候他在男人面前的胆怯,就被他巧妙地转化成了俏皮。他挤弄着眼睛说:我们农村老家都是这么打的。男人说:这里是城里,按城里的样子打。小木匠强调说:你家老板娘要放两台电脑,外八字形的腿,站着有力,放两个人都压不趴。

放两个人都压不趴这句话,小木匠对女人讲过,挑衅的意思搁里头了。当时女人装着听不见的样子。她男人就没有那么好惹了,男人说:你跟我讲力学还嫩了点,拆!

小木匠低头不吱声了,活还在手上干,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坚决不拆,不仅不拆,还要找机会报复她,谁让她告状,让她男人训他。

他要把她的汽车用锤子砸个洞,轮胎前面放个小木头,木头上钉有三寸长的钉子,叫她开车的时候,一启动,汽车轮胎就跑气,气死她,她一生气,样子就会变得好玩,女人好玩起来,男人就开心了。

有一点,唯物主义的小木匠是不明白的:女人的直觉一直是存在的。何况一个搞室内设计的女人,多么敏感。小木匠的心事,女房主也渐渐感觉到了,她肚里有数,就是不说,却转弯抹角地假装善意:你们不要乱倒垃圾,小区里面到处都是监视探头,监控室坐的警察比保安还多,你们要小心,不要给他们抓住,探头是全方位的,比起人的眼睛要厉害多了。

女房主的这番话,对小木匠多少有点威慑,但是,他转念想,天黑了探头就成了瞎子的眼睛,到时,我砸你车子,戳你的轮胎,看你找哪个?女房主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女房主说:这个小区的探头,都是带远红外线的,夜里一样能拍清楚,要不然,小偷都夜里来好了。这番话,小木匠半信半疑,他想,哼,唬我,还嫩了点,晚上去网吧的时候查一查就知道了。

小木匠干活之余,会考虑两个问题:一是怎样在白天,把她的汽车轮胎戳坏,不被发现?二是用什么招数把她扳倒?看得出来,她是一块好吃的肉,一块有味道的从来没有吃过的肉。嗨嗨,想到女人身上的肉,小木匠心里融化了。

有一次,一个警察朋友来女人家里,小木匠正往楼下搬木板,警察脸一挂,开口训小木匠:你当老子面偷人家东西啊,老子把你抓起来……小木匠老实了好几天。她发现,小木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穿制服的警察,可是,家里没有人当警察,靠什么镇住小木匠呢?小木匠闹腾得凶的时候,她就喊人来看装修,然后告诉小木匠,这人是在哪里当警察,真警察和假警察多少是有区别的,警察当久了,自然而然地会流露出警察的真相,这一招使长了,就不灵了。

家装已经接近尾声,细数家里像样的木工活,都是老木匠做的:榫头做的洗手架,黄金分割尺寸的大书桌,一件件,亭亭玉立地搁在空屋子的地面上,像大姑娘滑嫩饱满的小腿,看得人眼热。

没几天,女房主就发现这些打好的家具上有人为破坏的伤痕,书桌的边上凹进去一个寸把深的豁口,平整的原木地板凿了好几个洞……看了就心疼,坏了又不能复原,说了还得罪人,面子上都跟你过不去,里子上再使阴,损失就更大了。可是,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到底是谁干的呢?以女房主的直觉:肯定不是做它的老木匠干的。

那天,老木匠一边敲楼梯的榫头一边自语:我叫你的缝连灰都掉不下去。楼梯还没有做完,老木匠就接到小木匠的指派,要到另一个工地做模子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女房主看过楼梯,蛮精致的,已经做了大半,快完工了。她忍不住对老木匠说:老师傅,我舍不得你走,等楼梯做完再走吧。

小木匠听到这话,脸就搁不住了。你只能夸小木匠好,怎么能夸老木匠好呢?尽管这老木匠是他找来的,就是他手下的人,他还是不能容忍。女房主这样对老木匠说话,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女房主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和老木匠说这样话,有些肉麻,伤他自尊。一个女人不对他说软话,却对一个比他丑得多的黑老头说,是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是故意气他。

这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听他的调遣,没有他的命令,怎么行?他的鼻子里捏了一股腔调,哼哼叽叽地对女人说:这个样子怎么行呢?他还要回老家拿被子和生活用品呢。

女人不理他,继续对老木匠说:楼上你们睡的铺盖都是我的,你走的时候随便拿,不要回老家了。女房主的这后半段子话,小木匠听了就更生气了,随便拿?哼!随便拿的事还轮不到别人呢,看看到底是哪个能随便拿?

最气人的一次是,她竟然在窗户边上,把老木匠的手捧在手心,葱白样的指尖,在他的拇指上挑刺。老木匠做戏了,当了一辈子木匠,怎么会把木头上的刺戳在手指头上?还要女人来挑,老木匠的手有什么好的,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骚货。小木匠横了心,执意要把老木匠赶走,不把老木匠赶走,迟早老木匠会爬到女人的床上。

现在,女人竭力挽留,老木匠怎么好意思走呢?他心里一直在重复“我舍不得你走”这句话,多暖心的话,暖得人心都要化了。那个电视上的白娘子,对许仙就是这么说的,城里的女人说话,都像电视上一样呢。

可是小木匠勒令他说:最迟的话,明天一早必须走人,否则以后别想跟我混。老木匠在女人面前,碍着小木匠,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答应了她的。那么软绵绵的女人,那样对他说话,就是铁木疙瘩,听了她的吴侬软语,也会化开了,何况他一个大男人,做人怎么能失信呢?但是,眼前的这个侄子也是不好得罪的。得罪了他,就是得罪了婆娘家的亲戚,自己是倒插门的女婿,婆娘家的侄子是不好得罪的。

老木匠在小木匠们去网吧上网的时候,又开始悄悄干活了。他要信守诺言,答应人家做好楼梯,就一定要做好。小木匠玩到夜里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干活,就喊他睡觉。他答应了,却一直没有睡,他干了一个通宵,连夜把楼梯做好了。这时,天已经亮了好久了,小木匠们陆续起来,吃过早饭,在忙着扫地。老木匠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早饭,他洗了个脸,就爬上阁楼,找了主人家的一床旧褥子,扛在肩上,和小木匠打个招呼,下楼走了。

晨曦的小区里,看不见小鸟,却听见它们在鸣唱。红杜鹃开得遍地都是,热情似火。露珠还挂在叶子上呢,手艺人的天空真是早呀。老木匠走出院子,看见男房主的轿车缓缓地开过来,就赶紧弯腰闪开。男房主看到了他,减速,摁下车窗玻璃,笑着和他打招呼,只听见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句:老板,我走了。腰就几乎弯到腿裆里去了。

下午,女房主赶到工地时,发现她给老木匠准备的生活用品和车票钱,他一样都没拿走。没有饭盒,到了新工地他怎么吃饭?没有毛巾,他怎么洗脸?给他的新茶杯,他也没有带走。女房主想象他在新工地的生活,一团糟,心中不免内疚,为什么一大早,没有过来送送他?她心里总惦记着,要把这些东西给老木匠送去。

这天晚上,女人把这些东西放进汽车后备箱的时候,其他的木匠正在屋里吃饭,女人带来的红烧扣肉和一箱啤酒。小木匠已经吃完了,他站在阳台上点了支烟,悠然地抽着,香烟的火苗在黑暗中,像红色的萤火虫。这只虫子现在被小木匠控制着,想要它飞到哪里,它就飞到哪里。女人红颜色的汽车停在林阴道上,从上面看下去,汽车的一边倒伏在地面,显然,两个轮胎已经没有气了。女人不知道,她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坐了进去。

奇怪的是女人出来了,难道她发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看到她把一床毯子也放进了后备箱,重新坐到驾驶室里。小木匠终于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把红颜色的萤火虫放飞下去,俊俏的脸,现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作者简介:

修白,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京文联签约作家,曾在鲁迅文学院13届高级研讨班学习。在《当代》《山花》《大家》《清明》《四川文学》《雨花》《青年作家》等发表小说、散文90万字,小说多次获奖。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