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向前飞

2012-04-29 00:00:00小岸
北京文学 2012年2期

苏圆圆为了转正成为烟草局的正式工,不得不同业务科长有染。在偷情中,手机突然响了,传出的歌声是我要向前飞,而偷情者却意外身亡了。谜也?迷也?

一大早起来,苏圆圆就开始了忙碌,像只小蜜蜂似的,飞来飞去不停歇。先去染指甲,她不喜欢戴甲片,特意留了两个月的长指甲。美甲师在她的指甲上依次涂抹了朱红、金黄、淡青、烟绿等色彩,绘出一爿爿绮丽的景致。弄完指甲,赶到“翦翦风”做头。苏圆圆留的是清汤挂面式的直发,她想稍作修剪,再将其“柔顺”一下,使之更加润滑,呈现出洗发水广告中那种飘逸的效果。没想到在美发师的循循善诱下,立场不坚定,花了380元,用了两个多小时,烫了个韩版夏日之风——其实就是竖杠卷中花。结果,烫出来的效果没有想象中好。苏圆圆生着一张瓜子脸,鼻梁略塌,且是单眼皮小眼睛,乍看,透着股女学生式的清纯。烫了发,清纯大打折扣,年龄也仿佛水涨船高,老了几岁。

回到家,苏妈妈连说不好看,还说酷似昨晚《非诚勿扰》中最不招人待见的女7号。苏圆圆对着镜子左揽右照,越看越沮丧,午饭也没心情吃,换了鞋,拎了包,夺门而出。她返回“翦翦风”,满脸不悦,她说:“你们再把头发给我弄直吧。”美发师赔着笑,劝她:“挺好看的,刚烫了就拉直多可惜呀,对头发也不好。”

“你说好看有什么用,头发是我的,又不是你的。我觉得不好看就不好看,需要再添多少钱,我给就是了。拜托给我拉直了,我赶时间呢。”

美发师无奈,只好苦着脸照她吩咐的,手持喷壶把头发喷湿,换上直发药水,差不多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头发总算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下午,按计划,苏圆圆要去美容院洗脸,她还想做水疗、香熏、眼护、精油开背。这些都是烧钱的项目,若是平时,她是舍不得的。之所以这么马不停蹄,顾头顾脸还顾手指甲,只因明天就是她大喜的日子。是啊,她要结婚了,结婚对于女孩子来说,当然是漫长人生中的头等大事。苏圆圆希望自己出现在婚礼上的那刻,明眸皓齿,皮白肤嫩,没有一丝瑕疵。

从“翦翦风”出来,苏圆圆饥肠辘辘,便去旁边的中式快餐店吃了盘三鲜盖饭,喝了碗豆浆。她其实不爱喝豆浆,讨厌里面的豆腥味。可是,有一次,她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介绍黄豆含有大豆异黄酮,是女性补充雌激素的最佳食物。虽然她自己距离雌激素缺失的更年期尚早,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总是没有错的吧。于是,从那以后,她就开始喝豆浆了。苏圆圆,其实是一个蛮爱护自己的女孩。

刚吃罢饭,手机响了。不是别人,正是即将成为新郎官的男友陶磊。陶磊问她在哪儿,苏圆圆照实说了。陶磊抱怨道:“两点多了才吃饭,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苏圆圆脸上的表情没变,心里却笑了,女人总是希望男人心疼自己的。她解释说:“做头发耽误了时间,你呢,在哪儿?”陶磊说:“我在家。”

苏圆圆嘱咐他:“咱们今天就不要见面了,我妈说结婚前一天,两个人最好别见面,有事你就打电话或发信息。”陶磊应道:“我知道,我这边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喂,你想我吗?”说到最后两句,陶磊贴紧通话口,压低嗓音,呼吸声顺着无线电波传到了苏圆圆的耳边。像风吹过,呼哧呼哧的。苏圆圆一边拿纸巾抹嘴巴,一边说:“好了,好了,我也想你,没事就挂了,我得赶紧去美容院。”

苏圆圆与陶磊谈恋爱有一年多了,两人是通过媒人介绍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就中意对方。陶磊比苏圆圆大两岁,在青州市一家街道办事处上班。这单位看着不起眼,貌似寒酸,可庙小根基厚,工资有保障,旱涝保收,是新时代的铁饭碗。这年头,就业形势严峻,大学生毕业即失业。此前,陶磊曾经做过一年的北漂,堂堂一本毕业的大学生,照样找不到工作,灰头土脸跑超市送熟食。其中辛苦自不必说。他是饱受了择业之艰难,才下决心回家乡考公务员的。

就这么一份街道办事处的小差事,在这个勉强挤入三线城市的小地方,也是普通人眼里的香饽饽。好比一根纤细的独木桥,要想踩到这根桥上,没有十八般武艺,别妄想。想当初,应试者如过江之鲫。陶磊是凭借过硬的笔试成绩,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谋到手的。当然了,背地里,陶家也花了不少钱。笔试成绩出类拔萃还不算,还有面试。面试的分数就像橡皮筋,有弹性,方方面面打点好了,分数就有拽高的可能。反之,橡皮筋纹丝不动,总分缩水。任你笔试成绩再佳,照样把你踢出局。

苏圆圆呢,在青州市烟草局上班,属于外聘职工,也就是临时工。转正的希望不是没有,只是渺茫。职业方面,她比陶磊弱些。除此,两个人成长背景相似,家境相仿,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呢,也都是安分守己的小市民,没多大能耐,但在儿女婚事上,也都倾尽所有。

陶家的房子是一套90平米的两室一厅,十年前贷款买的,虽不算新房,可也不旧。陶爸爸陶妈妈蛮有奉献精神,为给儿子结婚,他们又买了一套老式的旧公寓,只有30平米,连客厅也没有,卫生间小得转个身都困难。老两口搬到旧公寓,原来的房子腾出来重新装修一番让给儿子住。买旧公寓、装修房子,把陶磊家的家底抖了个底朝天,剩下的环节——买家具、买电器就显得力不从心,浮皮潦草。苏妈妈看不下去了,从家里拿出十万元给女儿,让他们置办结婚用品,算嫁妆。苏圆圆十分清楚十万元对于他们这样的小户人家意味着什么,父母等于把养老钱都贡献出来了。

其实,苏圆圆对陶磊并不特别满意,虽说捧的饭碗是吃皇粮的,没有失业下岗的后顾之忧,但工资满打满算不到两千元。这笔钱捏在手里薄得像小学生写作业的方格本,实在不经花。除此,陶磊个头偏矮,刚及一米七。别看苏圆圆貌不惊人,却有一副引以为傲的好身段,长腿,长胳膊,婷婷玉立。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苏圆圆有自知之明,若陶磊是钱袋饱满的富二代、官二代,其父是“李刚”,人家怎么可能看上她?这年头,婚姻市场也讲究强强联手,富贵联姻。灰姑娘梦想嫁入豪门,这不是童话,而是——笑话。

眼下,苏圆圆最盼望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够转正,这不仅是她的,也是她父母的心头病。苏妈妈常对女儿说,好好工作,好好表现,要让领导满意。苏圆圆嘴上应着,心里却止不住冷笑。妈妈的想法太天真了,这哪里是好好工作,好好表现就能解决得了的事。她在烟草局已经干了三年,从事收发室工作。整个局机关的报纸发放,信函邮件来往登记都归她负责。除此,还兼顾着管理阅览室。烟草局每年都有老职工退休,或在职员工调离,空编制是有的,但是狼多肉少,盯的人太多,苏圆圆只有咽口水的份儿。她势单力薄,软件硬件都欠缺。家里没后台,没人脉。学历只是大专,学的还是旅游专业,在烟草局干什么都不对口。业余时间自学专升本,已经过了八门,明年拿到本科文凭不成问题。只是——这其实不是学历的问题,就算有了本科学历,她的愿望也很难实现。三年了,她一直是拿着680元工资的临时工。机关里的同事表面上对她亲切和蔼,小苏长,小苏短,可她觉得,他们心里多少是小瞧她的。

烟草局外聘职工不少,但大多集中在展销中心,配送中心等部门,工资也比她高,起码月收入千元以上。局机关的临时工只有三个,一个在办公室写材料,一个负责维修网站,另一个就是她。那两个也都打着转正的主意,不然,谁愿意拿几百块钱的工资在这里消耗青春呢?单从工作的技术含量看,她连那两个都比不上的。一想到这儿,她就不由得心灰意冷。

去了美容院,刚躺下,洗面奶才涂到脸上,手机“嘟嘟”响了。打开看,是秦向英发来的短信:小苏,我知道你忙着结婚的事,可我想见你,可以吗?她皱皱眉,回道:好吧,但我在美容院做护理,你得等我一会儿。对方很快把见面地点发过来:绿袖洗浴428房间。看完信息,苏圆圆打开收件箱,迅速把刚才的短信一一删除。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无意中翻了一下眼皮,发现戴着口罩的美容师,露着两只眼睛盯着她的手机屏。哦,她吓了一跳,埋怨自己太大意了。她仰面躺在床上,人家坐在她脑后,岂不是把刚才的短信都看在眼里了?

美容师与她年纪相仿,很会周旋,见她面露不悦,赶紧亲热地说:“苏姐姐,除了洗脸,还做哪些服务?”

苏圆圆顿了顿,既然答应了秦向英的约会,原先拟定的各项服务只好全都取消。她淡淡地说:“只做个面护吧,面膜也不用上了。”说完,闭上眼睛,由着美容师两只灵巧的手,在她的脸上按摩打圈。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不再来这家美容院了。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她前脚离开,美容师紧接着就会把她的短信八卦讲给旁人听。哈哈,刚才那女的,马上结婚了,却要跟别的男人去开房,哈哈,太有趣了。这话倒不见得有恶意,主要是拿来开心的——可她不想做别人的开心果。最要紧的是,这不是光彩的事。

秦向英是苏圆圆的上司,烟草局业务科科长。哦,不,现在是副局长了,刚任命的。苏圆圆是在进烟草局一年半后,与他搭上关系的。有一次,只有两人在场,她送报纸,秦向英忽然问:“小苏,你来多久了?”

苏圆圆答:“一年半了。”“想留下来吗?”“当然。”她眼睛一亮,目光热切地投向他。

秦向英没说话,却伸手按在了苏圆圆托在办公桌面的手背。她惊慌地看着他,不知所措。他小声安慰她:“别害怕,我会帮助你的。”他答应帮她转正,但需要时间。他坦诚地说:“小苏,你知道,这种事情难度很大。”她老实地点点头:“我懂,我明白。”

除了答应帮她转正,秦向英对她很关照,逢局里有什么福利待遇,都要为她争取一份。夏天绿豆白糖茶叶,中秋节月饼鸡蛋水果,春节大米面粉食用油。除此,还有超市购物卡,二百的,五百的,一千的,都给过她。别的临时工有的,她有。别的临时工没有的,她也有。华东五市,三亚双飞,西南七日游,只要单位组织员工旅游,都有她的名额。他做这些滴水不漏,且光明正大。小姑娘一个月就挣那么点钱,挺不容易的,能给的,就都给吧。她很感激,但时间长了,感激的味道就淡了,尤其是,转正的曙光迟迟照耀不到她身上。她有受骗的懊丧,觉得自己上当了。心里有了情绪,身体就不配合。他觉察到了,除了明里暗里照顾她,也给她钱。不多,少则几百,多则上千,说是给她的零花钱。若没有这些零花钱,她那点工资是去不起美容院的。

女孩子的虚荣心就像一年四季的风,不见得天天刮,但隔段时间,总会刮一阵。日新月异的新款手机,目不暇接的时尚女装,眼花缭乱的包包、皮鞋、化妆品。这些东西时常吸引着苏圆圆的眼球,也刺激着她单薄脆弱的神经。渐渐地,她依赖上了与秦向英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依赖上了秦向英偶尔给她的,或多或少的零花钱。

秦向英四十出头,脸颊清瘦,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同事们评价他是个儒雅的人。闲暇时,他喜欢与人谈论文学,谈论诗歌,把北岛、舒婷之类的大诗人挂在嘴边,显得很有文学修养。如果恰巧苏圆圆进来送报纸,他还会当众问她:“小苏,你喜欢诗吗?”苏圆圆敷衍道:“我知道舒婷,中学的时候,学过她的诗。”他立刻说:“是她的《致橡树》吧,这首诗的意境非常美。”他还卖弄地背诵起这首诗:“我如果爱你/绝不做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苏圆圆看着他,心想,真会装。是的,他很会装。在单位,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望着他与别人侃侃而谈,或道貌岸然给她安排工作,她会有瞬间的迷惑,这个男人是谁?他是我的什么人?

在床上,秦向英问苏圆圆:“你把我当作什么人?”苏圆圆答:“领导。”说完,就“咯咯”笑了。秦向英恼道:“严肃点。”苏圆圆便说:“哥哥。”秦向英很满意这个答案,“好,你就把我当哥哥。”

苏圆圆反问:“那你把我当什么?”秦向英聪明地说:“当然是妹妹了。”苏圆圆大笑,“有你这样人面兽心的哥哥吗?居然和妹妹乱伦,会遭天谴的。”他哈哈大笑:“此妹妹非彼妹妹,你是我的情妹妹。”苏圆圆也跟着笑,心里却暗自思量,他究竟把我当什么?情人?似乎谈不上。性伴,好像也没那么赤裸裸。也许是三七开,三分情,七分性?她摇摇头,也许连三七都没有,二分情,八分性还差不多。

那么,她又把他当什么?当然不是哥哥,那是哄他的鬼话。如果非要有个名称,她愿意把他当“钱包”。他的钱包倒是比陶磊的钱包满当得多,总是鼓鼓囊囊,里面装着厚厚一摞钞票。可是,陶磊的钱包虽然瘪,却是她一个人的。秦向英的钱包再鼓,她也没资格据为己有。好比一锅水煮肉,里面的银耳、木耳、蘑菇、肉片等有营养的东西全是他老婆和孩子的,她只有喝汤的份儿,且还是人家喝剩的。后来,她才意识到,即使是残羹冷炙,她也不是独一份。他曾经错发短信到她手机上:小郑,你的头还疼吗?我很想念你。她愣住了,愣怔良久。内心除了嗤之以鼻,还有几分幽怨和失望。她知道“小郑”,县局的女同事,三十出头的已婚妇人,乳丰臀肥,颇有几分姿色。也许除了小郑(真),还有小贾(假)。除了她这个“圆圆”,还有“方方”。谁知道呢?这方面,他倒是胃口好,精力旺盛,老少通吃。还自诩风流不下流,呸!

秦向英可不知道苏圆圆是这么看他的,他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他问苏圆圆:“你喜欢我什么?”苏圆圆恭维他:“你长相好,头发浓密,不像有的男人,早早就谢顶了。”“还喜欢我什么?”秦向英继续追问。苏圆圆说:“你没有啤酒肚,不像有些男人,像怀了孩子的孕妇。”

秦向英听了,摸摸自己的肚腩,不无遗憾地说:“岁月不饶人,我也有肚子了。”苏圆圆安慰他:“没关系,你的肚子充其量只是刚怀上,离分娩还早呢。”秦向英乐了,“那我得减肥,保持现状,千万不能落到临产的地步。”

话说到这儿,秦向英仍不满足,还要追问,“除了这些,我还有其他优点吗?”苏圆圆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他有写诗的雅兴,便夸他:“你有文化,有知识,博览群书,还会写诗。”

秦向英在新浪有个博客,苏圆圆偶尔爬上去瞄几眼。他时常酸文假醋,在上面拈诗作赋,常有一群同道中人围观、赞美、互捧臭脚。有一次,他写赵薇:你的两只大眼睛/仿佛两泓深邃的湖水/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你/静水深流下/深不见底的心事。他写周迅:你的声音真特别/像午后的微风/拂过我的心房/留下一丝慵懒的温柔。有人评论他的诗赶超“梨花”,直追“羊羔”。听不出这是赞美,还是挖苦。苏圆圆当然不晓得“梨花”是什么,“羊羔”又是什么?她暗忖,或许和诗歌有关。

苏圆圆也问秦向英:“你喜欢我什么?”秦向英眯着眼睛说:“你身材好,腿长。”苏圆圆问:“还有呢?”“你性格好,是个好女孩。”苏圆圆冷哼道:“好女孩还跟你上床吗?”秦向英说:“这是两回事。”苏圆圆想了想,叹了口气。她认为,这其实是一回事,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孩。

关于她的工作问题,苏圆圆知道秦向英并没有使力气。若他真心办,当成自己的事那样办,一定能办成。但是,他没有。他纯粹拿这个作幌子把她骗到床上的,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他面目可憎,是个坏人。有一次,他含含糊糊地说,一个事业编制值十万块呢。这是什么意思?显然,他觉得她不值这个数,为了她犯不着。她急了,那我回去跟我父母提,他们会给你钱的。他反而羞愧了,讪讪的,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小苏,我没有那么坏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望着苏圆圆,我一直在找机会,只要我的手里有了更大的权力,你的工作就没问题了。

前不久,秦向英终于升任副局,苏圆圆再次看到了希望。他说过,只要他手里的权力再大一些,她的工作就没问题了。她简直比他本人还要盼望他升迁,盼望他仕途得意,飞黄腾达。她想好了,只要工作的问题得到解决,成为烟草局名正言顺的职工,她就和秦向英断绝关系,专心做陶磊的妻子。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她是否真能安分守己做个循规蹈矩的良家女子,她并无信心。人都是走一步说一步的,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又会碰上什么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她只能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妹妹”。就算他要分手,她也不会放手,她害怕鸡飞蛋打一场空。

从美容院出来,苏圆圆打车直奔绿袖洗浴中心。绿袖洗浴是一幢四层小楼,地处偏僻,建在127国道旁边。据说,这座楼原本要建成高层大厦,工期刚开,地产商就出了事,刚盖到四层的房子半死不活瘫在那儿。贷款收不回来,银行只好接收了地皮,连带把半死不活的小楼也接下来,转租给承包商。承包商接手后,工程草草收尾,内外装饰一新,便成了绿袖洗浴。

敲门进去,秦向英早已等在那里。电视开着,他手持遥控器胡乱换着频道:卖药的广告、眼花缭乱的电视购物、还是广告,卖化妆品的、乏味的综艺节目、不知所云的国产剧……最后锁定在电影频道。两个身穿古装的男女,骑着马,一路狂奔。秦向英嘟囔了一句:“这是什么电影?”苏圆圆瞟了一眼,心不在焉:“不知道,你先看吧,我去洗澡。”

苏圆圆洗澡出来,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散发出一股药水味儿。秦向英嗅嗅鼻子:“什么味儿?”苏圆圆说:“烫头发的味儿,我的头发今天遭了两回罪,烫成卷又拉直了。”秦向英说:“你们女人就是事多。”苏圆圆解释:“要不是为了结婚,我也不至于这样。”

苏圆圆拿吹风机吹头发的时候,忽然想到这家洗浴中心的名字。她嘲弄地说:“一定经常有男女像我们这样,跑到这里为各自的配偶或者恋人,戴绿帽子。我看倒不如把绿袖改成绿帽,这才名副其实嘛。”

秦向英批评她:“你的思想不健康,不能这么想问题。黑格尔说过,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对与错都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绿袖是一支动听的英格兰轻音乐,你怎么偏和绿帽扯上关系?”苏圆圆恍然大悟,她只知中国古代有红袖,却不知绿袖出自何处,还纳闷为何叫这个名儿,现在方知它是外国乐曲。

秦向英说:“知道我为何今天非要见你吗?”苏圆圆挖苦他:“兽性大发了吧。”秦向英白她一眼:“你瞧你,我本有心向明月,你非要往渠沟里想。”苏圆圆说:“那是为什么?”秦向英说:“你明天就成为别人的新娘了,说实话,我心里酸酸的,忽然很想见你一面。”

苏圆圆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流露出几分伤感,便趁机说起自己的工作。她说:“你现在当副局长了,应该更有话语权了,我的事还请你放在心上,别忘了你当初的承诺。”

秦向英说:“你放心,我的承诺只有时间差,没有结果差。我答应了你的事,就一定帮你办到,你不要着急。”

“我怎么能不急,年龄一天天大了,我都26岁了,就算是结了婚,我敢要孩子吗?”苏圆圆这么说,也是有根据的,此前局机关一名临时工就是因为生孩子,休完产假上班,空缺被别人顶了。咳,临时工嘛,人家说不用你就不用你了。

头发吹干了,两个人躺到床上。苏圆圆问:“你怎么敢约我出来?不是说最近纪检委查得紧吗?”秦向英说:“那阵风早刮过去了,据可靠消息,他们已经打道回府,被查到的倒霉蛋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前段时间,省纪检委派出检查组专门调查公职人员“五不准”。烟草局一名小干部因为上班时间在电脑上翻扑克,被逮了个正着,还被人家用DV拍下来,在电视新闻里播出。小干部痛哭流涕,以泪洗面,也没能保住头上弱不禁风的小小官帽。

“五不准”事件中落马的机关干部可不止一个,烟草局小干部只是其中之一。某区委办秘书长上班时间驾公车洗桑拿;某部门工作人员上班时间聚在棋牌室打麻将;某单位负责人上班时间泡歌厅……这些事件均被录拍在案,铁证如山。那阵子,检查组就像一支神出鬼没的游击队,行踪不定。他们明察暗访,敌进我退,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人心惶惶,一个个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普通职员上班时间喜欢偷菜的,不敢偷了。爱聊天的,不敢聊了。斗地主的,不敢斗了。拱猪的,不敢拱了。热衷炒股的,也不敢看大盘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呢,以往下午空闲时间,有的常去足疗馆洗脚按摩,有的常去棋牌室打牌赌钱。也有的喜欢去歌厅,或者桑拿,还有的爱去健身中心打网球……但无论干什么的,被“五不准”一闹腾,全都提心吊胆,乖乖呆在办公室。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谨小慎微,像爱护自己的儿女一样,爱护头上的乌纱帽。这么一来,导致相关的营业场所,下午的生意冷清了许多。许多商家背地里暗骂,狗日的“五不准”,挡老子的财路。

苏圆圆问秦向英:“五不准究竟是哪几个不准?”秦向英掐着指头数了半天,大意说了不准在工作时间打牌、下棋、玩游戏;不准在工作时间去茶社、歌厅、洗浴等娱乐场所。听到这儿,苏圆圆不放心地说:“那你现在已经违反‘五不准’了,你来的时候,没有开车吧?”秦向英说:“没事儿,你放心,我是打车来的,没人发现。”他又说:“没想到,你还是挺关心我嘛。”苏圆圆莞尔一笑:“当然。”她确实关心他,他要有个闪失,她的工作就更没戏了。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说了曹操,可怕的“曹操”居然就到了。两人正在兴头上,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开门,我们是纪委的,知道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快点开门,配合我们的检查。”秦向英霎时吓得面如死灰,苏圆圆也惊慌失措。两人翻身坐起,各自寻找自己的衣服哆哆嗦嗦往身上套。

苏圆圆哭丧着脸:“会不会把我们抓进监狱?”秦向英瞪她一眼:“没那么严重,这是作风问题,又不是违法犯罪。”“那会怎么样?”秦向英说:“你没事,主要是我,我刚升职,要是被查住了,我就完蛋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别说副局长,搞不好,连科长都保不住。”

秦向英哭丧着脸,满脑子想的,是自己的职位。为了这个位子,他费了多少心血,扔了多少银子,弯腰鞠躬当了多少回孙子。好不容易获取的胜利果实,岂能拱手相让?奇怪,他明明打听到“五不准”已经告一段落,怎会卷土重来?看来,那定是他们放的烟雾弹,故意麻痹人的。他顿时悲愤地想到一句话:不是我们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

敲门声再次响起,还是那个粗声大气,正义凛然的嗓门:“开门,开门,请配合我们的检查,你们跑不掉的。”每个音符都像千斤重锤狠狠击向秦向英摇摇欲坠的心房。

他苦思冥想,走到窗前,推开落地窗,外面有一个凸出去的,狭窄的椭圆形小露台,围着一圈齐腰高的不锈钢栏杆。向下看,四层,跳窗逃跑肯定行不通。往上看,顶层,楼顶距离很近。他灵机一动,如果有踩的东西,应该可以翻身爬到楼顶。转身环顾室内,电视机旁边放着一张长条桌,看上去很结实。他心里霎时有了主意,小声吩咐苏圆圆:“你千万沉住气,等我从这里爬到楼顶,安全离开以后,你再开门。开门以后,一口咬定是你一个人来的,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苏圆圆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她一迭声地追问:“你跑了我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对外公布?我男朋友会不会知道?我还能不能结婚了?”

秦向英小声斥责:“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只要别把我供出来,他们也拿你没办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记住我的话,沉住气,打死也不说,问死也不说。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为了让苏圆圆放松情绪,他特意开了句玩笑:“小苏,你要像刘胡兰一样勇敢。”

秦向英把房间里的长条桌一半挪到窗外的露台,站上去,还是不够高。于是,加了把椅子,叫苏圆圆帮他扶稳椅子。这样,高度可以了。他小心翼翼跳上桌,踩到椅子上。双手攀住楼沿,一翻身爬上楼顶。

敲门声再没响起,苏圆圆蹑首蹑脚走到门口,透过门镜望向走廊,外面悄无一人。她走到露台,仰头朝俯在楼顶的秦向英说:“他们好像走了。”

秦向英说:“不可能,肯定藏在哪个角落等我们自投罗网,哼,我们是不会上当的。”他又说:“我把手机落床头柜了,你把手机递给我。我找找楼顶的出口,等我安全离开以后,会与你联系。到时,你再开门,切记我的话。”

苏圆圆返回房间,找到他的手机。秦向英说:“你踩到桌子上,把手机递给我。”苏圆圆按他吩咐的做了,爬上桌子,踮起脚尖,左手抓紧塑钢窗栏,右手朝上递手机。秦向英俯卧在楼顶,一只胳膊朝下。两个人仿佛杂技演员模拟一个高空动作。幸而这里地处偏僻,若在闹市,楼下一定会有人看到这幕奇怪的情景:一个男人趴在楼顶,探出半个身子朝下面伸着一只手;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攀在窗边,踩着桌子,像只鸟一样朝上伸展手臂。

苏圆圆的手紧抓着手机的黑色外壳,她刚刚染过的彩色指甲在日光之下显得异常鲜艳,鲜艳得都有些诡异了。两个人的手终于触碰到一起了,这时候,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凤凰传奇的摇滚版歌曲:“我要向前飞,我是等爱的玫瑰……”这首歌旋律奔放、激烈,此刻陡地响起,生出一种横空出世,张牙舞爪的突兀。两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苏圆圆的手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她的胳膊下意识地往回缩。秦向英原本已经捏住手机的一角,随着苏圆圆的动作,不自觉地,听话地,被她牵引着向下移动,他的胳膊仿佛吸附在了那只铃声响起的手机上……转瞬之间,他的半侧肩膀失去平衡,整个身体像一只湿滑的麻袋,软绵绵的,从楼顶滑了出去。紧接着,“砰”一声,在空中翻转一圈,撞在了露台的栏杆外沿。光滑的不锈钢栏杆没能勾住他的身体,他身体朝外,嘴里发出古怪的“噢噢”声,两只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什么,却终于徒劳地,绝望地,什么也没有抓住。与此同时,苏圆圆嘴里发出一声尖叫,这声音简直不像从嘴里出来的,倒像从胸腔里崩裂出来的,带着巨大的惊慌和恐惧。手里的手机应声而落,铃声依旧反复回响:我要向前飞,我是等爱的玫瑰……

这只黑色的手机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向前飞了出去,在空中,舞出一段优美的弧线。它紧紧跟随着自己的主人,顺应着无比强大的地心引力,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扑向楼底坚硬的水泥地。

敲门声再也没有响起,不幸命赴黄泉的秦向英永远不会知道,刚才敲门的只是隔壁房间打麻将的小混混。其中一个输了钱,心里不痛快,临走,听到428房间有动静,故意敲门冒充纪检委吓唬他们的。这不过是一场即兴的恶作剧,就像马三立的相声,逗你玩呢。

苏圆圆被带到公安局问讯时,果然像刘胡兰一样,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直到苏妈妈来了,她才开了口,却只说了五个字,“我要向前飞。”婚礼当然没能如期举行,医生说她惊吓过度,需要入院治疗。她的病情可能很严重,因为她翻来覆去只会说五个字——我要向前飞,我要向前飞。除此,连苏妈妈,她都不认得了。

作者简介:

小岸,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黄河》《天涯》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已出版小说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散文集《水和岸》。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