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夹克

2012-04-29 00:00:00王昕朋
北京文学 2012年2期

这是一部难得的描写京城流浪乞讨人群的小说,血与泪、美与丑、善与恶互相交织,生动真实地展现了这个特殊群体为生存挣扎的现状。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并非全部是肮脏低下,还有令人感动的一面……

北沙滩在北京北四环与北五环之间,严格说来算是北京城北。但这里的居民不认同,城北就是城的北边,现在五环之内都算城区了,只能说是北城,而不能说是城北。这就是北京人与众不同之处,不论大事小事都得争个里表。

建八达岭高速时,在北沙滩修了一座桥,叫北沙滩桥。桥下有一条东西大道,因为要举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加宽了,双向都是四车道。桥下南北方向的辅路也照旧行车。这样,实际上还是个十字路口,而且比起没有桥的十字路口还复杂、拥堵,东西方向行驶的车走完了,亮起了红灯,南北方向行驶的车再走,而南北方向行驶的车有掉头的,有西行东行的,轮到东西方向放行了,也是如此,所以,一个红绿灯的时间相对长一些。红绿灯亮起时,车子一停,马上就变成了马路市场,散发小广告的孩子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挨车递发着印刷精美的广告。碰到车窗紧闭的,胆大点的孩子还会咚咚地敲打车窗,让司机把窗户打开。你不打开也可以,他自有办法,把事先折叠好的小广告朝你车窗玻璃缝里一塞,爱看不看。这些散发的小广告大多是房地产的,你弄不清那些房地产老板钱多了没处花还是不懂理财,究竟有多大作用,也就是有多少人相信这类小广告。除了这些散发房地产小广告的,还有发名片的,大多是收购二手车、房屋中介的,也有治病、桑拿按摩的。可能雇主是以散发的数量给那些孩子报酬,因而那些孩子一辆车给几张甚至一摞。有的车主讨厌这样,和那些孩子吵架骂架的事时有发生。负责管理这类事情的部门虽然不时出来整治,可是今天整治过了,过两天又雨后春笋般涌出来。据说有人投诉到某媒体。媒体记者来看了一趟,现场采访了几个孩子后,感慨万端地说,这是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特殊现象,你总得让他们也有口饭吃吧。

最让车主头疼的是那些拦车乞讨的。自从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以后,奥运场馆建设进入了高潮时期,向奥运工地运送物资的车辆多起来,交通经常出现拥堵。那些乞丐也好像信息非常灵通,一下子集结过来好几批。车一停下来,他们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毫不犹豫地向车主们伸出手。这些乞丐可谓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上至六七十岁,拄着拐杖,有的架着双拐,还有的是高位截瘫的,也有双目失明的老头老太太;小的七八岁,最小的只有四五岁,个子还没有车高。这些孩子们有少胳膊少腿的,有聋哑的,也有拄着拐杖的盲人。很多车主每天见到这样的情景,非常感叹,在博客上撰文批评对乞丐的管理不到位,感叹社会分配不公,贫富不均。当然也有人质疑,这些孩子们是不是被人胁迫的?因为他们这个年龄应当坐在教室里,发出朗朗读书声……

这些乞讨者也都有“单位”,有“领导”,并且“单位”还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在北沙滩的乞讨群体中,两个“领导”较为有名,一个叫“大仙”,60多岁。一个叫“大牙”,年龄不详。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实际年龄,所以别人只能从他的相貌也就是表象上猜测,有的说他二十八九岁,有的说他三十五六岁。有一天傍黑,他拦一辆宝马车乞讨时,宝马车的女司机、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给了他十元钱,然后向他打听去一个楼盘的路,竟然叫了他一声大叔,气得他就差没把那张十元的钞票撕碎。

“大仙”领导的是老年人队伍。这支队伍有六七个人,年龄最大的七十多岁,最小的也五十挂零,成员多来自“大仙”的老家。这六七个人是他的骨干力量,有的跟随他有一定年头,不仅在北京的北沙滩一带混,在北京查得严厉的时期,还辗转去过海南三亚、广东珠海。他的队伍最多时达20多人。毕竟是老弱病残的多,有的身体不好,坚持不下来,回老家了,不回老家“大仙”也得赶他走。妈的,我“大仙”总不能给你养老送终吧!有的当初是因为和儿女伴几句嘴,赌气离家的,儿女找来了,接回家了。在“大仙”看来,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起码不用“大仙”多操心。再说,这些坚持下来的骨干,在乞讨上有经验,一个顶“大头”那边仨。每个月下来,都能给“大仙”进账万儿八千。他除了租房,就是喝酒、赌博、睡小姐,去掉三分之一,每月还能有个几千元钱的结余。几年下来,他的银行存款已经接近6位数。妈的,还想什么?

“大牙”的队伍比“大仙”壮大,有十多个,年龄最大的三十五,是个妇女,称“大牙”为表弟,“大牙”称她表姐,那些孩子也跟着他称表姐;年龄最小的是表姐的小闺女京京,今年刚满五岁。他这支队伍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所以“大牙”给自己的队伍起名就叫“五湖四海”。“大牙”的队伍稳定性比“大仙”相对好些。毕竟都是些没成年的孩子,去的地方少,见的世面少,经的事也少,跟着“大牙”不用出力流汗,就是钻到车堆里伸伸手、张张口,再不然流几滴眼泪,肚子就能填饱了,还有零钱花,只不过偶尔不小心被车剐一下碰一下,破层皮,流点血,下次注意呗。

不过,“大牙”比“大仙”多一份不安,因为这些孩子不像“大仙”那里的老人一样能吃气,也就是忍气吞声。“大仙”不高兴或者喝醉酒时,骂他们几句他们也不还口,乞讨时遇上态度不好的司机,挨几句骂也是忍气吞声。“大牙”这边的孩子不行,脾气大,火气旺,有时在路上碰到态度不好的司机,张口就和人家对骂,甚至朝人家车上扔矿泉水瓶、石头块,引起纠纷。曾经有几次车主追到“大牙”的住处,如果不是“大牙”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经验丰富,说那孩子是住在附近的打工人家的子女,放假到北京来玩的,可能他本人也会挨一顿骂甚至拳头。都说北京是首都,首都市民的素质应当不差,岂不知“京骂”世界闻名。“大牙”在这方面体会最深切。还有个孩子因为和司机吵骂,影响交通,被交警追到住处。“大牙”急中生智把他藏在了垃圾箱里,才没被抓个“现行”。

从那以后,“大牙”就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任何人被警察盯上都不允许朝住的地方跑。否则,警察不抓你,老子也弄死你。

“大牙”这边的收入与“大仙”不相上下,但开支比“大仙”要多得多。“大仙”那边的老家伙吃不讲究穿不讲究住也不讲究,六七个人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春夏秋冬也没人提改善伙食、洗澡一类的要求。“大牙”这边的孩子不行,挑吃挑穿挑住。就说吃吧,一顿饭没见肉,就有人撂挑子。到了夏天,早上出去得冲澡,中午回来得冲澡,晚上睡觉前还得冲澡。水钱也得他“大牙”付。到了哪个孩子的生日还必须聚一次,这个向“大牙”借钱说给小哥们儿送生日礼物,那个向“大牙”借钱说是请小哥们儿吃饭。“大牙”要是不借,他们就联合起来和他闹。这两天,就是因为给一个叫小红的女孩过生日,他没有借钱给他手下的骨干小马,小马和他闹起了别扭,两天没讨来一分钱,他还得管他吃喝。

我靠,这不乱了章法,到底谁是老板?“大牙”决定向“大仙”请教锦囊妙计,就在晚饭前给“大仙”发了条信息,说是请“大仙”喝酒。“大仙”回了条信息,问是不是“鸿门宴”?他又回了条信息说不是“红”门宴是“白”门宴。“大仙”说的鸿门宴他不懂,他没“大仙”喝的墨水多。

北沙滩桥西北角是这一带夜生活比较丰富的地方,有各种风味的餐厅,大排档,也有美容美发店、洗浴中心,还有几家小歌厅。别看三环四环只有几里路之遥,但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牙”听“大仙”说,“大仙”听老北京人说,如果不是要开奥运会,这一片还需几年才能开发。同类消费场所相比,这个地方的消费水平比三环内差了一大截。就说歌厅吧,三环内随便一家歌厅的一个包间,一晚上得几百元,装修好一点的或者是星级酒店里的歌厅,一个房间上千元甚至几千元的都有,即使是地下室,一个包间一晚上也得二三百元。那些有钱人常去的私人会所类的地方,一个房间最低都要一两万。而这个地方的几家歌厅,一晚上一个包间也就一百元。同样的啤酒,进了星级歌厅的包房,一瓶几十元、上百元,而这里一捆也就几十元。就是这样,“大仙”和“大牙”也很少踏入那种场合。富人有富人的行乐方式,穷人有穷人的行乐方式。富人可以包养小姐,或者在私人会所、高档洗浴场所找小姐,“大仙”和“大牙”实在想女人了就在附近找“站街妹”,20元钱放一炮,和那些富人们的享受是一样的。用“大仙”的话说,什么他妈的丑了的俊了的,一关电灯,都是明星。“大牙”于是附和着说,一个样,一个样!

“大牙”请“大仙”的地方在大排档。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每人要了一瓶啤酒,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土豆丝,边喝边聊起来。

“大仙”问“大牙”找他有什么事。他说,咱俩是冤家对头,你狗日的平时恨不得给我肠子里灌尿,没事不会请我喝酒。要是爷们儿没猜错的话,你那边可能有人要反水?

“大牙”喝了口酒,因为嗓子里还有颗花生米没有吞下去,噎了一下,说话不太清楚。咱,咱爷们过去是,是有点不痛快。可是,自打要开奥运会,咱,咱爷们不就同甘共苦了吗?你,你老人家凭良心说,我管教手下那些兄弟还,还可以吧。

“大牙”说的是实话。过去,“大仙”和“大牙”因为争地盘、争收入的事没少了打打闹闹。“大仙”那边老人多,遇了事最多是开骂,一般不会赤膊上阵。一个被“大仙”称为二叔的跛腿老头就公开说过,为了十元八元钱把命丢了,不值!“大牙”那边的孩子多,一个个初生牛犊不怕虎,骂上两句就动手,而且出手重。二叔就被“大牙”那边的小马用砖头砸破过头。报警吧,没那个胆;报复吧,没那个实力;忍气吞声,那就等于宣布退出北沙滩。再说,以后谁还跟着你“大仙”混?“大仙”最后决定采用缓兵之计,表面上先与“大牙”握手言欢,等找到机会再报复。他请“大牙”在大排档喝了一场。各自一瓶啤酒下肚,话题直奔“场子”上的事。“大牙”自知打伤了人理亏,让“大仙”痛快淋漓地骂了几句。不让他骂几句,他真赖上你,让你赔医药费、误工费,再加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精神损失费等等,你能赔得起?

“大仙”骂了几句,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又割地给“大牙”。北沙滩一带有几座书报亭,有人等公交车时为了消磨时间买张小报看,看完或者没看完,车一到站就随手丢了。“大仙”遇上了就随手捡起带回到住的地方看。有些小报专登名人轶事,标题大得吓人,什么“大智慧”、“大智大勇”云云。不过,“大仙”的确从一些文章中受到过启发。他向“大牙”割地就是从小报上学来的。他说,咱爷儿俩过去是以桥东桥西分场子,你可能觉得我占的桥东一块生意好,不公平。那大爷我今天提个新法子,以路划分,路南归你,路北归我,你看行不行?大爷这可是丧权辱国啊!

“大牙”端着酒杯想了一会儿。虽然同是一条南北路,但中间被北沙滩桥隔开后,桥东桥西的生意的确不一样。从东往西行的,到了桥下如遇红绿灯,左转掉头和向西直行的车辆都要停下,这时上前乞讨比较方便。过了桥以后,不管是左转掉头南行的还是向西直行的,桥西“大牙”的人不能上前拦车乞讨,再说,即使路上堵塞时,人家也不会连续付你乞讨钱。从西往东行的,有直行向东的车,有右转向南的车,也有桥下掉头左转向北的车,你只能在红绿灯亮时找停下来的直行和掉头的车乞讨,不能拦右转行驶的车。关键不在这儿,在车主不一样。从东边过来的,大多是住在一座座机关和一片片社区里的人,桥下左转掉头往南多是去四环、三环或二环内上班、办事的。这些人相对比桥西那些学校的、做小买卖的收入多,见了乞讨的,善心一动,能给个块儿八毛。从西边过来的一些送货送料的大车,别说乞讨,人还没沾车的边就骂开娘了。所以,“大牙”那边的人为了完成“大牙”分配的指标任务,经常跑到桥东与“大仙”的人争场子和份钱。“大牙”听“大仙”说要重新划界,当然求之不得。他恭敬地和“大仙”碰了杯,说,大爷你真是我亲大爷,想得太周到了。打今儿起,我把你当亲大爷,我手下的兄弟也会把你当亲大爷。

其实,“大牙”根本就弄不清“大仙”的心事。

北京申奥成功后,因为奥运主场馆就在北沙滩东边,场馆建设、道路建设就热火朝天地开始了,一些房地产开发商也来这里布局,整个北沙滩地区车水马龙,一片热闹景象。交警、城管、环保、卫生、街道办事处、社区居委会等部门也加大了治理力度。拦车乞讨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既影响交通,又影响市容,被当作一项重点整治内容。那段日子里,“大仙”和“大牙”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今天,“大仙”那边一个老头被城管抓了“现行”,交有关部门遣送回了老家;明天,“大牙”这边一个孩子被交警捉了个正着,送进了收容所。风声最紧的时候,“大仙”那边一连六七天没敢出门,“大牙”这边也是按兵不动。坐吃山空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要命的事。“大仙”急了,拄着拐杖到北沙滩桥一带转悠,想实地看看,寻找机会。他发现桥西那边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好车多了起来,原因也很清楚,到东边场馆工地来的老板多了,看房买房的多了。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点,“大牙”比不上他。他提出重新划界,让“大牙”觉得占了便宜,其实真正占便宜的还是他“大仙”。

不过,从那以后,“大牙”的人对“大仙”的确客气多了。

“大仙”想到这里,对“大牙”说,你爷们儿够义气,你大爷我也守信用吧。二叔有一次跑路北边去,回来让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说,还停了他三天的工。他停三天工,损失几十元呢。

“大牙”笑了。接着又板起脸。大爷,刚才让你猜对了一半。我这有两个小冤家,不是单想反水、溜号,是想和我平分秋色。

“大仙”一愣,怎么可能有这事?怎么可能呢?不都是你招的小马崽吗?

“大牙”长长叹了口气。这俩都是90后的孩子,和前几批的孩子想法不一样。他们说提着脑袋干活的是他们,挣的钱却归了我,不公平。背地里还他妈的骂我资本家,黑心!

屁,啥叫公平?“大仙”火了,那些下煤窑挖煤的不是脑袋瓜子拴裤腰带上,一年四季见不着太阳,一百个人的工资不如老板打一炮红小姐的钱多?你再带他们到东边场馆工地问问,那些盖房子的一月挣多少,他们的老板挣多少?要不是你罩着,这些狗日的小崽子敢在北沙滩混?喝了一口酒后,嘿嘿笑了,啥叫资本家,你也是资本家?说出去让人笑掉牙!

“大牙”也自嘲地笑了,说,资本家还不如咱。他资本家能想睡到几点是几点吗?接着又问,你那边是不是也新来了个老妈子?没等“大仙”回答,又说,那老妈子和二叔有一腿。听说他俩也在密谋向你篡党夺权。

“大仙”哈哈大笑了几声,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半瓶子啤酒,喊服务员再上两瓶。他见“大牙”皱了皱眉头,说,这两瓶酒算我的。一会儿你就买两瓶酒的单。他把“大牙”面前剩下的半瓶啤酒拎过去,喝了一大口,说,我给你说爷们儿,二叔没那个艳福,别听他吹。你大爷我那儿新来的老妈子姓刘。这刘老妈子是奔你大爷我来的。她刚来就和你大爷我睡了。别看老妈子50了,那活……,一个字,爽。我只是让二叔带带她。

“大牙”毫不客气地骂“大仙”吹牛。大爷,你老人家今年六十挂零了吧,还那么猛?

“大仙”一瞪眼,咋的,不信?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试试。他说完,见“大牙”好大会儿没说话,自知没趣,低声说了一句,你大爷我有补酒。

“大牙”脑筋转得快,马上接上话茬,大爷,我有个老乡这两天过来。我让他给你弄一瓶鹿鞭酒。好使!

“大仙”高兴得眉飞色舞。他嘱咐“大牙”说,对那些不听话的小崽子,你得像你大爷我一样心狠。俗话怎么说来?叫诚不做官慈不经商。咱这是经商,不是收容,你懂吗?

“大牙”点了点头。

让“大牙”头疼的两个孩子一个叫小马,男孩,15岁,来自东北;一个叫小红,女孩,13岁,来自西北。当然,他俩的名字和在“大牙”手下干活的孩子一样都不是真名,报的籍贯也不是真的,唯一能证实真实身份的是没有完全变过来的地方口音。农村小学的老师虽然也用普通话教学,但真正达到“国标”的不多。再说,孩子在学校刚学会两句普通话,一进家门被家长吼两句就丢脑袋后边去了。你敢在老子面前臭显摆,你以为你是谁?

小马刚来时对“大牙”说他14岁。“大牙”觉得小马没骗他。小红说自己12岁,他不太相信,12岁的乡下女孩有长一米六的高个子的吗?你爸爸妈妈是不是给庄稼施化肥放错地方了?所以,他打一开始就不喜欢小红。不过,一个月下来,他的观念就变化了。因为小红给他带来的效益远比其他人高。

小红没有残疾。“大牙”给她单独排了场戏,让她脖子上挂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为母亲治病休学救助好人”一行字。小红起初不愿意,她说,我妈没病,我还咒我妈呀!“大牙”说,你妈就他妈有病,穷就是病。你没听老人们常说穷命穷命?小红不说话了。

这一招还真行,小红第一天就给他挣回来几百元,其中有一张一百的大票。他拿着那张百元的票子,在灯光下反复看了几遍。不知是觉得地下室里灯光不亮还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又拿着那张大票到路灯下边看。看了还是不相信,就到小卖店买了一盒2元钱的烟。小卖店虽然小,但店主有验钞机,往上一放就知真假。店老板说,你丫是买烟还是找零钱?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花两元钱给小红买了支雪糕,以示对小红的奖励。

小红自己也很高兴,说北京就是北京,北京人真好,一看我这牌子,很多人主动开了车窗把钱递给我。

“大牙”说,小红你明天要是再挣两百元,我再多奖你一支雪糕。

小红说,叔你真好。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返回来,直截了当地问“大牙”,要是人家认出我怎么办?“大牙”皱着眉头白了她一眼,你妈想得还挺多。谁能认出你一个讨饭孩?就算认出了,你就说救你妈的命要一百万,这一百元离一百万差十万八千里。

小红第二天果然又给“大牙”拿回来三百多元,他也兑现承诺,给小红买了两支雪糕。小红又高高兴兴地出去转悠了。不过,这一次她回来得挺快,还抹着眼泪。“大牙”问她,谁惹你了?小红说,小马骂我傻B,还把我的雪糕打在地上用脚踩。“大牙”摸着小红的头,亲切地说,闺女,他是嫉妒你,别理他。说完,他掏出两元钱,让小红自己再去买一支雪糕。他亲眼看见小红出门时,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元钱塞到裤兜里。

“大牙”叫来了小马,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一顿。当然,“大牙”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说,那个丫头会来事,要给我磕头认我干爸。我没答应。我说你们几个孩子在我眼里一律平等。小马那孩子比你经验多,比你能干,你多向他学习。她还不服气,说凭什么呀?这小屁孩!小马气得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操他妈!

“大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能让孩子们抱团。他们一抱团,他的“领导”地位就动摇。不过,他也不允许他们之间闹得不可开交。他们要是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大仙”才能渔翁得利。所以,他用烟头在小马额头上烫了个红印,说,这是你欺负小红的报应。你小子给老子记住了,你来得早,又是大哥,得给他们带个好头。

往后,“大牙”仔细观察,小马和小红之间的确别别扭扭。表姐多次抱怨,这两个孩子不知前世结了多大的仇,一见面就掐。到了夜里还在被窝里斗。你撕我扯,他蹬你拽,破被子本来就不结实,现在撕扯成棉花套子了。“大牙”笑笑,说表姐你省省心,只要不抢你被窝,你就装看不见。

“大牙”这边的十来个人,都住在一间地下室里。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柴草,柴草上边铺了一张他从收破烂的老乡那儿十元钱买来的毯子,就权当是地铺。表姐和京京占了一个角落,其他七八个男孩女孩也不分你的我的,想睡哪片就睡哪片。“大牙”当然不和他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几百米外有一处工地,工地有间值夜班人员住的工棚,工棚里有张上下铺的钢架床。他和那个值夜班的说好,每天给那人两元钱,让他睡在上铺。那个值夜班的有时候外出,他就顶替他值班。他把那边地下室的几个孩子交给表姐负责管理,谁要是外出得经表姐同意。表姐样子凶,人也凶,哪个孩子不听话,她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以那些孩子的老娘自居。只有对小马,她有点儿打怵。

小马刚来时对“大牙”也是百依百顺。别的孩子到了睡觉时间爬上床就睡。小马却热情地给他打洗脚水。他泡脚的时候,小马有时还在他身后为他捶背。在他心目中,小马做这些并不是他比别的孩子有心计,而是懂事,有孝心。他拿小马与别的孩子比,骂别的孩子没文化。你们看看小马,人家也就比你们多读一两年书,这一两年多学的文化那可是几卡车。一个孩子问他啥叫卡车?他生气地踢了那孩子一脚。你每天上街眼睛都放屁股沟藏着呀?那些拉货的大车你看不见?

那时,“大牙”对小马的确偏心眼,让他当“主管”。他不懂主管的真正职责。有一次,他在街上乞讨时突然下了大雨,一急之下跑进北沙滩一家星级酒店躲雨,听见服务员叫一个小头儿模样的为主管。所以,他认定主管就是个管事的,不过是称呼变了。这年头什么称呼不变?过去叫卖淫的为婊子,现在叫小姐,还有个更文雅的名称叫性工作者、不良女青年;过去叫他们这些人为叫花子,以后叫要饭的,现在则叫乞丐;过去叫企业的头儿为厂长、经理,现在则称老板;就连一些大机关单位的职员对领导也称老板。他对小马说,主管就是协助我管事的。小马问,我管什么事?“大牙”想了一会儿,拍了拍小马的肩膀,说,你就管让他们几个多给我挣钱。小马又问,表姐和“大仙”那边的二叔眉来眼去我管不管?“大牙”照头上给了他一巴掌,骂道,狗吊秧子你也管呀!

实际上,他就让小马看着那帮孩子。妈的,要是哪天挣钱多了一溜烟跑了,我到哪儿找他们?

有一段时间,小马和小红都很听他的话,争相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也就是在他眼前争宠。有一次,小马买了瓶矿泉水和两个男孩分着喝,被小红看见了,偷偷地告诉了他,他把小马狠狠地揍了一顿,罚他第二天多讨十元钱。小红有一天上午去公共厕所时间太长,小马向他告发说小红偷懒,他拧着小红的耳朵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小红扑哧扑哧又是放屁又是拉稀,他才相信小红闹肚子,放了她一马。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收入直线上升,让他每天都乐呵呵的,我靠,就这一天几百几百地进账,一年的时间老子就可以在老家盖栋小楼娶个媳妇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好景不长,小红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和小马穿了连裆裤,合起来对付他了。

半个月前一天,小马一早起来就嚷嚷着今天过节,兄弟姐妹得吃一顿好的。小红也跟着附和。他们开始是跟表姐说,表姐说,这事我当不了家,找老板说去。

小马看看小红,小红看看小马,两人都没再坚持。

表姐把这事说给了“大牙”。“大牙”问:他们谁过生日?

表姐说,不是谁过生日,是过中秋节。

“大牙”一拍脑袋瓜子,噢,到中秋节了。看看,我他妈的都给过糊涂了。他想了想,对表姐说,那就一人给他们发一块月饼吧。不过,他对“小马”提出这件事打心里不高兴。狗日的想买好。大爷我也知道过中秋节吃月饼,可一盒月饼高的几千块、几百块,最差的也几十元,你孙子掏钱啊?他让小马留下来,等大伙走后一阵拳打脚踢。小马一声也没叫,更没有掉一滴眼泪。等他打完骂过了,小马才往他面前一站,昂首挺胸,厉声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你打我?

“大牙”一时回答不上来。他没想到小马会给他来这一套。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他挑唆大家吃月饼吧?他假装点烟,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小子昨天偷懒。小马说我怎么偷懒了,我偷懒还给你挣了三十元?

“大牙”嘴里含着烟,一张口不小心被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大一阵子才好些。他说,小马你孙子别,别给我横。过去有个孩子不听我的……小马没等他往下说就接上话茬,你把他的脚筋给挑断了对不对?这话我都听你说八百遍,耳朵起这么厚一层茧子了!他边说边用手比划。

“大牙”又踢了他一脚,去你妈的,越来越胆大了。

小马瞪了他一眼,接着拿眼睛四下看了看,好像要找什么家伙。“大牙”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一根绳子吊到了嗓子眼。好歹小马只是左手残疾,右手加两条腿对付他这个一条腿的,他占不了便宜。他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又给了小马一支烟,你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小马没听他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小马到了北沙滩桥下,小红和几个孩子正围在一起商量什么事儿。小红看见他,一溜小跑迎上前,小马哥,你真勇敢,我打心里佩服你!说着,帮他拍打拍打衣服上“大牙”留下的鞋印。那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夸奖小马的,让小马心里热乎乎的。他对小红的成见也好像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挥着拳头说,记得有个胖歌手唱的歌不?叫,叫什么《妹妹坐船头》,里边有句词叫一根筷子容易折断,十根筷子抱成团。

一个男孩子嘿嘿笑了,说,那首歌叫《众人划桨开轮船》。这个孩子因为个头小,大家叫他小不点……

小红瞪了小不点一眼,说,别起哄,管它叫啥名字,咱又不是歌手靠唱歌吃饭,小马哥你是让咱们团结对不?

小马点点头,说,狗日的“大牙”资本家,比万恶的旧社会的资本家心还黑,过中秋节咱要吃块月饼还得挨他揍!小红也生气,愤愤不平地说,表姐说老板一个月找女人的钱够咱们一伙子人一个月的饭钱。这钱不都是咱挣的?凭啥咱要吃块月饼都跟犯了大罪似的?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半天,最后形成了一个“重要决议”:老板今天吃啥咱吃啥!有个男孩问小马,老板晚上找站街女你也找啊?

小马看了看小红。小红的脸红了。他踢了小不点一脚,去死吧!

几个人分开后,小马和小红一开始时在一起。小红问小马,小马哥你跟老板多久了?小马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说,半年多了。小红说,他人特黑,你怎么不自己找个地方?小马感叹一声,说,地盘不能随便找,弄不好我右手都得残。接着他告诉小红,乞讨也有学问,而且学问大了。你想当厨师得学做菜吧,这比学做菜还难;你想开车得学驾驶吧,这比驾驶难得更多。老板今天这块地盘,是抢出来打出来用命换来的。小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会吧?要个饭还争还抢,又不是像盖楼的。我听说盖楼的人抢地抢工程,又是比着花钱又是打打杀杀……

唏,你不懂。小马说,就是要饭的多,才争地盘。这么给你说吧,你知道全北京有多少咱这样乞讨的吗?

小红摇摇头。

小马伸出手晃了晃。小红问:五百?小马摇摇头,又摆了摆手。

小红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五万,对不?小马叹息一声,说,别猜了,我也是听老板说过。他是在一次被抓进拘留所里听说的。不过我没记住。反正,反正人不少。这么给你说吧,我来这半年多,光咱老板手下来来走走的就有二十多。小红问:他们都去哪里了?小马说,不清楚,谁也不说。这又不是大学,大学毕业到哪里工作,留下个地址好联系。咱这行以后见了面谁还会说认识谁?小红点点头,沮丧地说,也是。

小马又说,我在西客站见过一个跟老板干过的女孩。那个女孩穿着件红夹克,扎着小辫子,可好看了。过去老听大人们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我见了她才明白真那儿回事。她在这儿时也住草地铺,穿破衣服,整天脏兮兮的。我们都管她叫屎壳螂。

小红下意识地对着阳光底下自己的影子摆弄了一下头发。

小马说,你要穿上那样的红夹克一定特好看,比那小姑娘好看。

小红唏了一声,说,我见过。在家时我的一个同学就有一件。那一件好几百块,她爸是村支书,有钱。学校歌咏比赛时,我独唱,老师让她把红夹克借我上台演出时穿,我都,我都舍不得还她。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小马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已经发黑的纸巾递给小红。小红接过看了一眼又还给了他,然后用手抹了下眼睛。小马说,你别泄气,挣了钱自己买,穿着也自在。

这时,北沙滩桥下出现了塞车,还传来争吵的声音。小红把那块牌子朝脖子上一挂就要上路。小马拉住了她,说,这时别去。

小红说,这多好的机会啊。

小马说,越是这时候你越要不到一分钱。你想想,撞车的人急,后边被堵的人急,心情都不好,别说给钱,骂你揍你都有可能。

小红朝桥下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一个乞讨的出现。她对小马说,小马哥你太有才了。

小马说,狗屁。这不叫才,叫经验。

小红突然又想起刚才没说完的话,问道:你刚才说在西客站见的那个女孩怎么不干这行了?她哪来钱买红夹克?小马说,我也不明白。不过,不过我看她跟在一个怀里抱着卷毛狗的女人后边,还紧紧拽着那个女人的衣角像怕跟丢了……他的话没说完,小红就接上说,噢,我明白了。她是让人家收养了!往后的时间,她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小马也没多问,就和她分开干活去了。

不知哪个孩子把信息告诉了“大牙”。“大牙”那天晚上没有外出,和小马他们一起吃的月饼。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老是想着怎样进一步调教小马小红,让他俩服服帖帖地给自己挣钱。没想到,事过多天的今天下午,突然有个机会来了。

上午“大牙”去了一趟大钟寺。那里有一个古玩市场,市场还有卖书画的。他转悠了大半天,最后咬咬牙,花五十元钱买了一张仿古画。回来后,他又找“大仙”帮着“长长眼”,等回到地下室时,已经是中午过后。他见草铺上躺了个人,一时火冒三丈,上前狠狠踢了那人一脚,骂道,狗日的大白天不出去干活,挺尸呢!

那个人一个翻身坐起来,他才看清是表姐。表姐一下子抱着他的腿,哼哧哼哧地哭了,说,兄弟,不,老板,有人欺负我。你得给我作主。

“大牙”说,不是再三教导你们学会忍着点吗?他以为表姐是在路上乞讨时被哪个司机骂了。表姐说,不是那么回事,是昨天夜里……接着,表姐给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表姐说,我睡得迷迷糊糊时,觉得乳头有点痒痒,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有一只手在摸我。“大牙”问:摸你哪里?表姐犹豫了一下,说,摸,摸我下边呗。“大牙”啊地一声睁大了眼睛,同时,他觉得自己下身那个家伙有了反应,发酸,还略微有点肿胀。表姐说,我,我怎么会朝别处想,旁边睡的都是孩子嘛。可是,可是,那只贱手竟用一根手指头朝我那儿插……“大牙”的身子晃了晃,头胀大了,问:插你哪里了?表姐脸一红,嗔怪地说,还能插哪里,你装?

“大牙”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不是嫌表姐长得难看,是担心一旦和表姐有了那种事就难摆脱。表姐的老公生病在老家,吃药打针全靠她和小女儿乞讨分得的那点收入。她要是缠上了他,他一年挣的钱全贴补给她也满足不了,那是个无底洞。他说,表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作主,把那个小杂种找出来好好教训教训。他哪只手占了你便宜,我剁他哪只手。

他又问表姐,你觉得是右手摸的你还是左手摸的你?你看啊,你躺的方向朝这儿,要是左手不方便摸,肯定是右手。

表姐点了点头。

“大牙”临出门,又回过头对表姐说,别说没弄你,就是弄了你也没让你不能动弹。你该上路干活还得干活。

每天晚上点完钱吃饭,是“大牙”定的规矩。所以,他虎着脸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下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正常。

小马怎么还没回来?“大牙”问,阴森森的目光扫视了一圈。

小红说,你问我呢?我怎么知道!

其他几个人也都摇头。

“大牙”决定先给眼前几个人下马威。他点了一支烟,慢腾腾地抽了几口,突然站起来,把烟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狠狠地碾了几下,手向空中一挥,严厉地说,老子今天要开杀戒!

小红嘿嘿嘿嘿地笑了,老板,你演电影呢?

“大牙”瞪了她一眼,骂道:狗日的,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的这句话一落地,空气立刻凝固了。同各个行业有各个行业的规矩一样,乞丐行里也有一个不成文但很明确的规矩,就是不能偷。在他们看来,乞讨是一种生存方式,换句话说是一种活法,不丢人不现眼更不下贱。你伸手讨,人家愿意施舍,两厢情愿。可是,偷是不允许的,那是贼的行为。“大牙”本人就是刚入道时趁一个司机不注意,偷了人家放在座位上的手机,被他时任的“领导”打断了一只手腕。所以,他用了偷这个字,把几个人唬住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紧张不安。

小马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一进来就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愣了愣神,把上衣脱了塞给“大牙”,然后盘腿坐下了。

“大牙”习惯地把小马上衣的几个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把钱收拾好,把衣服扔给小马,然后又点了一支烟,用烟头分别在小马等几个男孩额头上烫了一下,恶狠狠地说,你们都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昨天夜里谁干坏事了?老子火眼金睛,早就知道是谁,不说出来是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知道什么是坦白从宽吗?

小红说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她的话招来一阵哄笑。“大牙”心里纳闷:自己平时对这些孩子管教很严,他们怎么连社会上流传的一些段子都知道呢?他用点头指了指小红,你个熊妮子也别给我装。你先说昨天夜里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小红四下看了一眼,见小马用目光支持自己,就理直气壮回答道:我看见他们一个个睡得跟死猪样,听到他们跟猪一样打呼噜。

“大牙”正要发火,小马抢先开了口。小马说,老板你有啥说啥,想说谁一语道破谁,别让我们都跟着挨饿。说着,从饭筐里拿出个馒头就朝嘴里塞。他刚咬一口,“大牙”一巴掌给打掉了。“大牙”说,老子还没动口,你倒抢先了,还有没有规矩?他让表姐把饭筐端到一边放起来,然后又让小马跪下。小马犹豫了片刻,扑通一声跪下了。不过,他跪着的姿势让小红他们很感动:昂首挺胸,目光直视前方,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小红也跪下了,哭着求“大牙”说,小马哥今天给你交了一百多块钱,是挣得最多的,你就饶了他吧。“大牙”一脚把小红蹬倒在地上,骂道:小贱货,要是他半夜里在你身上乱摸乱抠,你还会让我饶了他吗?

“大牙”这句话让屋子里的人都震惊地张大嘴巴。小红看了看另外两个女孩,又看了看表姐,最后严肃地盯着小马的脸。小马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闭上了眼睛。小红跳起来,狠狠地抽着小马的脸,骂了句臭流氓,就捂着脸哼哧哼哧地哭开了。

“大牙”问小马:是不是你狗日的干的?

小马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大牙”把烟头放在小马的左腮上,烟头烫着肉发出■的响声,同时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小红和另几个男孩都觉得心惊肉跳,小不点的眼睛如惊弓之鸟般转动,仿佛想滚出来找个地缝钻进去。小马却眼睛也不眨一下,依然昂首挺胸地跪着。“大牙”说,你个狗日的有种,好汉!我不信今天治不服你。说着,重新点了支烟,大口大口地吸了几下,弹了下烟灰,又放在小马的右脸颊上。这回,小马唏,唏了几声,但是仍然没有喊叫。小红看不下去,想拉门出去,被“大牙”叫住了,你个熊妮子要是敢迈出这个门,我把你给废了!

“大牙”让表姐拿竹尺来。那个竹尺足足有两指厚、四指宽,上边还被他故意用锉刀锉出些刺儿,打在身上,那些刺儿很容易扎进肉里。这是他经常用来吓唬那些孩子们的。真是要用,他还得掂量掂量,打伤的是别人,经济受损失的是他自己。这笔账他还算得明明白白。所以,他拿在手上,指着小马,问,你个狗日的说你做没做下流事?

小马没吭声。

“大牙”说,你不放屁我也闻得着臭味,就是你干的。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的家教会让你说。说着,他扬起了竹尺。这会儿他要动真的。他不是为表姐。真是小马摸了那娘儿们,他也不会因为她伤小马。他是看小马太倔,既不认账又不求饶。他要是不打到他低头,别的孩子他也没法子带了。突然,小红上前拦住了他。小红说,昨夜小马没做那事,你不能打他逼他!

“大牙”说,你看见了还是听见了啊?

小红说,我没看见也没听见。小马哥昨天夜里是抱着我睡的。我敢作证。

屋子里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大牙”看看小马,又看看小红,拍着巴掌笑了,讥讽地说,这好像是哪个电视电影里演员的台词吧?小红你个熊妮子学得倒真像。说着,一把把小红拉到怀里,你说说,他抱着你都干了些啥?小红说,抱着就抱着睡觉呗。“大牙”问:他摸你哪里了?让我看看有没有手指印。他边说,边去解小红上衣的扣子。小红急了,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趁他疼得松手的时候,推开他跑了出去。小马喊着小红的名字,紧紧追了出去,到门口时回头瞪了“大牙”一眼。那一眼好像喷出烈焰,让“大牙”一阵心寒。

一直没说话的表姐小心地走到“大牙”跟前,声音颤抖着说,俺吃一次亏就吃吧,你别为俺和他们伤了和气。“大牙”猛地踢了表姐一脚,吼道:熊娘儿们,你要砸了我的饭碗,我跟你没完。表姐趴在地上哭了。京京喊着妈妈扑到表姐身上。

“大牙”拿着从大钟寺买来的那张画,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另几个吓得脸色苍白的孩子说,快去把他俩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你们都别想得好!

其实,小红没跑远,小马也很快追上了她。

北沙滩桥东侧有一家四星级酒店。小红跑到酒店停车场,在两辆车空隙中席地而坐。小马到后,她连头也没抬,捡了块小石头,在地上敲打几下,再划几下,就这样来来回回地使唤那块小石头。

小马问:你恨我?小红没理。

小马又问,你认定我干了那事?小红仍然没理,敲打地面时更用力了,那声音让小马听着心颤。

小马再问:你看我是坏蛋吗?小红用石头尖在地面上划了个X字。小马急得跺着脚,说,你要憋死我是不?你心里咋想的就说出来呗!骂我也行。

小红这才问道:不是你干的,“大牙”那么折腾你,你干吗不说句话?

小马说,我要说不是我干的,“大牙”还不得把那几个哥们儿折腾得死去活来。“大牙”本来就嫌他们挣得少,天天骂他们,呲儿他们。

小红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那是谁干的?

小马说:谁也没干。虽然被窝挨着被窝,毕竟不是一个被窝。有人动动,别人不醒?再说,表姐能不叫?

小红边听边想,觉得小马说得有道理,埋怨地说:那你怎么不挑明了?表姐她为啥那样做?

小马叹息一声,说,她那样做,就是想挤走两个人尤其是我,她好带着京京多讨两个钱,早点回老家去。停了一下,又说,表姐因生了个女孩,老公天天打她,她就跑了,一人带着个孩子在这儿做乞丐,容易吗?每回听着京京吵着要上学去,我的心都,都……

小红没等他说下去,就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紧紧抱住了他,动情地说,你比周润发演的小马哥还英雄,我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小马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第一次发现北京的夜空是那么绚丽,湛蓝的天幕上,大大小小的星星仿佛散落在蓝色草原上的羊群,本来是雪一样白的云朵在地下的灯光辉映下,变成五彩缤纷的彩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红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脸颊,问,还疼吗?小马摇摇头。

小红又抱紧了他,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地问,你怎么不亲我?

小马说,你还是个孩子。

小红说,谁是孩子?我今年就开始来月经了。

小马说,那你也是个孩子。又说,我也是。

小红失望地松开他,重又坐在地上。小马犹豫了片刻,也挨着她坐下了。小马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好像注进了酒,浑身上下发烧。他不敢看小红,又不想低头让小红觉得自己有心事,就闭上了眼睛。

小红的激情很快就减退了。她问:小马哥,你打算干多久?

小马说,我早不想干了。不干又能干啥去呢?

小红问: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家?

小马沉默好大一会儿没有回答。小红猜出小马不回答有原因,就对他说了自己来北京乞讨的经过。

小红家在西部一个山村。由于人口多,耕地少,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至今还戴着贫穷的帽子。她说,我、我妹妹、我弟弟,加上我爷爷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一共七口人,七零八落的五亩地在山上有、山下有,最远要跑二里多路,跑一圈要十几里路。我爸太累的时候生气地说,山上那地撂那儿吧,收点粮食还不够搭化肥搭力气的。我爷爷就骂他是个败家子。

小红的爸爸曾经外出广东打过工,可是她爷爷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催他爸爸回家。她爸爸经不住她爷爷骂奶奶吵,于是就回了老家。从她弟弟出生,她妈妈坐月子开始,她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加重了。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烧水做饭,到学校上课也随时会被奶奶喊回家帮着做家务,一放学就赶着往家跑,晚一会儿回去,奶奶的拐杖就落在头上身上。六年级一开学,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多次商量让她和妹妹谁上中学的事。她爷爷偏爱她,她奶奶偏爱她妹妹,两个老人争执不下,动辄就吵得天昏地暗。恰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她选择了离家出走。

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后,全国上下一片欢呼雀跃,热情高涨,就连小红所在的偏远的山区小学也举办了庆祝活动。小红从小喜欢唱歌,被老师和同学推荐为班级在全校迎奥运歌咏比赛中的参赛选手。临上台前,老师看着她皱起眉头。她穿着一件旧T恤,那还是她爸爸在广东打工时给她妈妈买的,她妈妈穿了几年刚下放给她。虽然她的个头长得和她妈妈一样高,但没有她妈妈身体肥胖,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旷,把她的苗条、线条全都给遮挡了。老师灵机一动,从她一位穿红夹克的女同学身上扒下红夹克,给她穿上。她穿着红夹克一个转身,全班同学都为她鼓掌。有的说这件红夹克穿她身上最合适,有的说她穿着红夹克就像个小明星……她对着镜子反复看了几遍,心里也美滋滋、乐滋滋的。人的心情直接牵连到精神、气质、情绪,甚至牵连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那次比赛,她因形象、发音、表情等优良,夺得了全校第一。小红说,我们老师拍了照片,放大后贴在学校的橱窗里,同学都说好看。我看了也不敢认……

可是,小红在演唱完下场的时候,由于过于激动,也可能是担心回家晚了挨打,一不小心碰到拴幕布的树上,树上揳了根钉子,把红夹克剐了道大口子。小红当时就吓哭了。红夹克的主人、她的女同学嚷着让她赔,这件夹克好几百,你得赔我新的,还得一模一样的。老师也无奈,不让小红赔吧,对方不答应,再说也没道理;她替小红赔吧,她没几百块闲钱,再说她自己的孩子还没穿过皮夹克呢!小红说,我在教室里哭啊哭啊,放学了也没走,一直到天黑了,我爸来学校找我。

毫无疑问,小红回到家挨了骂也挨了打,因为那位女同学的家长带着孩子已经来过她家,向她爸爸妈妈正式提出了索赔要求。小红妈说,看你个熊妮子惹的祸有多大吧,把咱家的屋顶都捅了个大窟窿。人家家里说了,两年前买的时候四百三,现在涨到七八百了。这七八百你让你爹你娘卖什么赔人家?小红爷爷说,熊毛,讹人呢!不就件衣裳,这皮那皮的诓谁?不赔!再来找让他家剥我的皮做新的!小红奶奶就用头撞小红爷爷,你个死老头子耍无赖耍流氓呀?你就惯着护着你这个小祖宗吧,看哪天她给你惹出大祸。

一连几天,小红到了学校,那位同学嚷着让她赶快赔,弄得她很没面子;回到家里,妈妈和奶奶又骂她,让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一天,县城有辆汽车到她们学校送东西,她偷偷爬到车后厢里,离开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山村……

就为了一件红夹克?小马问。

小红使劲点点头。泪水已经在她脸上形成了串,大厦上的霓虹灯一照,像水晶一样闪光。小马有点儿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可能是想安慰一下小红,他接着讲了自己的经历。他说,我没啥原因,就是想过好日子。

小马家虽然是山区,但是有资源,村委会主任就开了一座金矿。可是,他家和大多数百姓家却很穷。他上初中住在离家十几里的学校,到了吃饭的时候分组,十个人围成一个圈,有蹲有坐。他用手比划着说,蹲的人像只猴子,坐的人像和尚念经。早饭一盆稀粥里也就见十几粒米,中午和晚上的菜汤子盆里,用勺子扎几个猛子也捞不出几片菜叶。想吃肉,比癞蛤蟆吃天鹅还难还难……

小红问:那金矿在你们村是不?

小马点点头,是。

小红又问:凭什么只村长家占着?

小马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又说,我每回看到他家门口停着的宝马、奔驰,心里就窝火。

小马有个表哥跟着老家在北京的装修队打工。他就到北京找他表哥,求他表哥收留他。他说,我表哥赶我回去,给我买好了车票,把我送到西站,看着我上车。我从东边门进去,西边门跳下车。

小红摸摸他的脸,说,你真勇敢。

小马说,我想找地方打工,人家都要身份证。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大牙”,就干了这一行。

小红问:这么简单?

小马说,就这么简单。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小红问:你怎么打算?

小马说,反正饿死冻死就是让“大牙”打死,我也不回老家。

小红问:你爸爸妈妈不想你,不找你?

小马说,我还有个弟弟。

小红惊奇:这有啥关系?

小马说,唏,这也不懂?他晃了晃左膀,说,我爸爸妈妈希望我能自食其力。

小红问:你给家寄过钱没?

小马说,寄过,寄给我弟弟的学校。他们一个星期吃不上一顿猪肉。我寄钱给学校,学校改善伙食,我弟弟也能分到一块。我就想让他只得一块。

小红好像听明白了,点了点头。然后心思沉重地说,我得回家。还不知我爷爷想我想成啥样子了……说着说着哭出了声,我攒够了买红夹克的钱,再给我爷爷买根拐杖,我就回去。我爸爸妈妈打我骂我,我都忍着。等我爷爷死了,我再出来打工……

这时已经进入真正的夜晚,带着几分寒气的夜风在两辆车的空隙中盘旋,形成了一个风口。小马感觉到小红的身子发抖,犹豫了一下抱紧了她。对面停着的一辆吉普车恰巧上人,司机把灯光打得雪亮,正照着他俩。一个女人惊讶地说了句,瞧瞧,屁大的孩子躲这儿谈恋爱!小马一听火了,摸起块石头站起来,喊道:说嘛呢,说嘛呢?

也许刚才说话的女人心虚,或者胆小怕事,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有人叫他俩的名字。

小红万万不会想到,“大牙”为了把她变成挣钱的工具,并且彻底制服她,深思熟虑地想出了一个计划:把这熊妮子弄残了!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孩能混口饭吃就该满足了。再说,残疾女孩乞讨也容易唤起那些司机们的同情心。可是,把一个活蹦乱跳、四肢健全的人弄残,不像捏面人那样容易。她会哭,会喊,会反抗,一旦败露可是大罪,说不定半辈子就在监狱里打发掉了。所以,他绞尽脑汁,时刻在寻找时机。

“大牙”第一步是给小红“灌蜜”,就是让她吃点舌头。他从一张小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是介绍毒品贩子如何引诱少女吸毒贩毒的,细节描写得相当丰富。他决定学习毒品贩子的招数。这天早饭后,几个孩子要上路干活了,他把小红留下,啥也没说,塞给她一瓶矿泉水,示意她装在口袋里。小红掏出来,要还给他。他瞪了小红一眼。

小马在路口等小红。他问:老板给你说啥?

小红摇头,掏出矿泉水给了小马。小马摇了几下,又看了看瓶子上的商标,我靠,今儿怎么这样大方?小红你可小心了,他别是用矿泉水瓶子装的其他玩意儿。小红夺过来认真看了看,说,瓶盖不像动过。他要是在里边换了内容,能看出来啊!小马说,错!那些造假的不管是面粉、奶粉还是什么水,不吃死人喝死人怎么会查出来?小红害怕了,想把矿泉水扔掉,想想又说,不会吧?我和他无冤无仇,还给他挣钱,他干吗害我?小马说,反正你小心一点好。

到了半晌午的时候,小红有点儿渴了。她掏出矿泉水,拧开了盖,刚要朝嘴边送,想起小马的话,又停下了。她想,要是里边装的药水什么的,蚂蚁沾了就会死。于是,她走到路边低头找蚂蚁。一辆三轮车从她身后开过来,差点儿撞她身上,开车的骂了一句:找死呢?小马从马路对面赶过来,把小红拉开了。听她说要找蚂蚁当试验品,小马乐了,我靠,你没听人家说北京人特能造,米里边面里边菜里边连西瓜里边,不管加了啥药吃了都没事。北京的蚂蚁也跟人一样壮。说完,他要过矿泉水,朝自己右手心倒了几滴,然后又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蘸了蘸。小红觉得奇怪,问:你干吗?小马抬起左手,对着太阳看了看,说,我帮我爸在地里掺农药时,好几次滴手上,手指甲有时变红有时变绿,皮肉烧得疼。要是这矿泉水里边加了药,一试就能试出来。小红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小马,说,小马哥你太有才了!

过了一会儿,小马把刚才蘸过矿泉水的手指放嘴里漱了漱,对小红说,没事,喝吧。慢点,别呛着就行。

小红情不自禁地踮起脚,伸着脖子,在小马脸上亲了一口。

小马和小红亲昵的动作,全都让“大牙”收在眼底。其实,“大牙”并不是一天到晚在屋子里猫着,至少两小时上一趟路。他早就在路边邮政局的二楼选择了一个瞭望台。向西可以看到桥下,向东可以望见两个红绿灯路口,这是他的整个地盘,也就是说他手下那些人的举动他完全可以观察到。“大仙”在桥西也有这样的瞭望台。不过“大仙”称其为监督岗。“大牙”不喜欢这个词,什么他妈的监督,还岗,你把自己混为站岗的了?没有这样的瞭望台不行,谁讨了多少就无法掌控。当然,他手下那些人是不知道自己时刻在老板的眼皮底下做事。

“大牙”心里清楚,硬是把小马和小红拆开很困难。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苦命的孩子一旦认同了对方,恐怕不是一般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妈的,那就想个法儿,让小马弄出点事使小红伤残,然后嫁祸给小马。小红残了,会恨小马,小马呆就呆,不呆就滚蛋!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洋洋得意,扑哧笑出了声,惹得旁边一位趴在桌子上写信封的老头一脸不高兴,嘛呢?有病!

没想到小红夜里真的病了,发烧,呕吐,喊着肚子疼。京京很懂事地趴在她身边,拿毛巾给她擦汗,还不时地劝她,姐姐别哭,姐姐别哭。我妈说你死不了。一个男孩在一旁气愤地说,不病死也得憋死累死。妈的,到现在也不给发工资,不干了!小马已经围着小红转了几个圈圈,急得大汗淋漓。他说你别吵吵好不?看不见这乱哄哄的。然后问表姐小红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表姐一开始就没把小红的病当回事儿,低着头在玩游戏机,冷淡地说,我又不是医生也不是她妈,我咋知道她得的什么病!你天天和她绑一块儿,还不清楚?

小马火了,两个眼珠子变得像两只喷着烈焰的火球。他扬起脚把表姐手里的游戏机踢飞,哐当一声落在墙壁上,撞得七零八落,指着表姐骂道:你也是当妈妈的人。世上有你这种狠心的女人吗?表姐当然不吃小马的窝囊气,忽地从地上爬起来,尖叫着扑上前,一手向上薅着小马的头发,一手向下握住小马下身那个家伙。你妈个B的少给老娘横。信不信老娘把你的家伙薅掉,让你这辈子不知女人啥滋味!她轻轻一用力,小马疼得哎哟哎哟地叫,声音都变得又尖又细。

小红突然坐了起来,指着表姐说,你,你松手!说着,一只胳膊搂住京京的脖子,在京京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京京冲表姐挥动着两只小手,妈,妈快放了小马叔叔。表姐只好松开了小马。小马说,我没工夫理你,回头再和你算账。然后,让另一个男孩帮着把小红扶到他背上。小不点问:去哪里?小马说,医院!小不点说:咱没钱呀!小马说,医院要是不给治,我点把火把医院烧了!

小马背着小红走到路边,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红说,小马哥,我不想死,我还得还同学红夹克,还想回家看我爷爷。小马说,不会,你不会死。哥不让你死。咱穷,但命硬。

跟小马一起出来的小不点和另一个男孩拦下了一辆白色轿车。开车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摇下窗户玻璃往外看了一眼,还没等他说话,小马就把小红塞进车里,自己也钻了上去,大叔,快,快点送我妹妹去医院。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没问,一踩油门发动了车。

你们是外地的吧,在北京做什么?中年男子问。

小马没回答。他示意小不点和另个男孩也不要搭话。小红很懂事,哎哟哎哟叫得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中年男子没再问,加快了车速。

北沙滩附近就有几家医院。那个中年男子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车刚停稳,小马背上小红就朝急诊室跑。那个中年男子拉住了小不点,小马也没敢耽误。他想,假如他让付车费,小不点自有办法对付。在北京混了两年,连这也对付不了,还能干熊?

医生值班室里有十几个人在排队等候。排在最前边的是位白发老奶奶。小马顾不上礼貌,直接钻到老奶奶前边。老奶奶刚拉下脸,一看是个男孩背着个女孩,又换了副笑脸,说,孩子,别着急。

医生问小马:你挂号了吗?

小马摇摇头,老实地回答,我没带钱。

医生皱着眉头,说,你没挂号没带钱,我没法给你看。

小马一急,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他眼睛四下张望,想找个顺手的工具。医生显然看出了他的用意,指着他说,你不要胡来。老奶奶一直在观察小马和小红,目光从充满疑问,渐渐变得有些怜悯。她说,医生你先给孩子看吧,就用我的号。我再去挂一个不就解决了。她说着站起来,身子晃悠了几下,赶忙用手扶着墙。小红双膝一弯跪在老奶奶面前,抱着老奶奶的腿哭出声,奶奶,您比我亲奶奶还好。我谢谢您了。老奶奶想拉小红,弯了几次腰也没弯下去,就摸着她的头说,人这一辈子,谁能没有个遇到难处的时候。奶奶大忙帮不上你,这小忙还不是人之常情。哪天要是奶奶病了倒在大街上,你见了能不给奶奶口水喝?

一席话说得屋子里的人都掉了泪。医生擦了擦眼睛,把小红抱到台子上。

经过检查,小红只是患了急性肠道炎,没有什么大病。小马长长地出了口气。

取药的时候,“大牙”在表姐的陪同下来了。老奶奶盯着“大牙”看了一会儿,问:你不是北沙滩那个美容美发店小姑娘的表哥吗?

“大牙”说,阿姨你认错人了,我在北京没亲没故。说着就扭过脸,用目光示意小马扶小红赶快走。

老奶奶绕到“大牙”面前,仔细看着他,惊讶地说,没错啊。我眼睛虽说花了,你这张脸还认得出来。又指着已经到门口的小马和小红,问“大牙”:这几个孩子是你什么人?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表姐拉着老奶奶的胳膊,说,那俩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闺女,喊他叫大舅,都在北京上学。她拉老奶奶的胳膊,是让“大牙”赶快脱身。“大牙”趁机溜了。老奶奶似信非信,对表姐说,我是这片社区的居委会主任,有啥事需要帮忙找我,啊!表姐走后,她又对急诊室的几个病号说,看看,生了那么多孩子有什么好处,累!一个病号接上说,这些个人在北京没人管,老家太远又管不着,日子长了是社会的麻烦!我看刚才那个男人根本不像当爹的,倒是像个什么头儿。

老奶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牙”一到小马他们的住处就大发雷霆,小马你狗日的胆大包天,敢把小红往医院送。

小马说,不往医院送往哪儿送?

“大牙”说,往哪儿送,往哪儿送?反正不能往正规的大医院送。正规大医院要登记姓名、住址,是孩子的还得登记大人的名字、联系方式,万一被查出来你们是要饭的,一个电话喊来人就把你们送收容站,再遣送回原籍,你愿意啊?

小马吭哧了一会儿,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砍我的头,我也得让小红先看好病。

小红不知是怕“大牙”,还是被小马的话感动,嗯啊嗯啊地哭出了声。表姐在一旁劝“大牙”说,兄弟你也别生气了。孩子们心里知道你为他们好,让他们以后注意点就是了。“大牙”借表姐给的台阶,骂骂咧咧地走了。到了门口,他又折回身,给小马两张10元的票子,严厉地说,你去给小红买点补品让她吃了好好补补身子!

表姐从小马手里抢过那两张票子,说,男孩子懂得买啥补品,还是我去吧。

“大牙”一出门,小马就跟了出去。“大牙”吃惊地问:你有事?小马问:啥时候发钱?“大牙”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瞪圆了,紧紧盯着小马的脸,什么钱?小马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工钱!桥西那边的老板八月十五前就给发工钱了。“大牙”嘿嘿冷笑两声,是吗,发多少?小马说,我听说一人一百。“大牙”转身往外走,小马尾随在他身后。他们是在地下二层,上了电梯后,小马低着头没看“大牙”。“大牙”听见小马的喘气声很粗也很重,就像乡下烧锅做饭时拉的风箱,呼哧呼哧的。他又冷笑了一声。

出了地下室,“大牙”才冲小马大声吼道:你听错了!那边不是一人发一百,是一千、一万!

小马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说,反正人家发工钱了。你也说过干够半年给工钱。

“大牙”围着小马绕了半圈,手哆嗦着指着小马的额头,怒气冲冲地说,你个狗日的记这挺上心。我问你,你半年给我挣了多少钱你记得不?

小马说,记得,小两万吧!

“大牙”说,就算小两万。你花了我多少你知道不?饭钱、房钱、水钱、电钱、物业费钱,就连你屙屎尿尿都得要卫生费钱……

小马说,那你算个账呗,反正账能算清。

“大牙”跺了跺脚,说,算清你妈个B。你以为就这些钱啊?我还得交场子钱、份子钱、上贡的钱,要不谁保护你,早把你赶滚蛋了,弄不好还关起来。七七八八算下来,老子不倒贴钱就不错了。节前我买那幅画送人,知道多少钱不?小一万呢!

小马是第一次听“大牙”说出要饭还得那么高的成本。不过,他有点儿不相信,心想:我的爷哎,这是北京,全中国的大官都在北京,还有人敢收要饭的这钱那钱,让要饭的上贡?骗孙子去吧你!

“大牙”见小马不吱声,以为他被自己唬住了。这时他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一个女声说,你有短信息。他看了一眼短信,慌慌张张地要走,又指着小马说,你狗日的不老实我弄死你!

小马冲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还你妈的不知谁弄死谁呢!说完就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沉思起来。忽然有人踢他的屁股,他惊地站起身,发现是小不点。小不点的个子比小马矮半头,实际年龄却比小马大七八岁,地地道道一成年人。就是因为个子矮,一直装作个孩子。在“大牙”这帮子人中,只有小马知道他真实年龄,但从来没向外说过。他也佩服小马讲义气,对小马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小马哥。他掏出一支烟,折成两半,一半夹在嘴角,一半递给小马。小马说,我不抽烟。小不点又把那一半也夹在嘴角,同时点着了,再递给小马,说,你不抽烟不喝酒,活得有啥滋味?抽吧,抽烟真能解闷。小马接过抽了一口,呛得咳了几声,扔在地上,正要用脚去踩,小不点伸手给挡住了,接着弯腰捡起来,吹了吹浮土,夹在耳朵上。

小马问:你有事?

小不点四下看了一眼,把小马拉到马路边停着的两辆车空隙中,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在小马眼前晃了晃。小马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咧了咧嘴,问:哪儿弄来的?小不点说,你猜。小马说,我没那熊工夫,你爱说不说。小不点这才告诉他,这两百元钱是送他们去医院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给的。他说,你背小红下车后,那个眼镜拉住我,给了我这两百元钱。小马哼了一声,骗孙子吧?他没向你要钱就不错了,还给你钱?小不点说,骗你才是孙子。他问我你们是做什么的?我说饭店服务员。他笑了笑说,那女孩我好像在马路上见过。接着就掏出钱,让抓紧去给小红看病。我下车要走时,他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有事给他打电话。

小马接过小不点手中的名片,走到路灯下看了一眼,上边写着名字叫二月,职业是作家,还有手机电话。小马惊讶地叫出了声,唏,骗人的吧,还有姓二的?小不点夺过名片,左看看右看看,也犯起嘀咕,他妈的就是,光听骂人说老二老二的,这家伙怎么会姓二呢?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

小不点说,咱先不说老二了。你说这钱咋弄?

小马想也没想,回答道:人家给小红的,就给小红呗。

小不点说,我不是不想给她。我怕给了她,让表姐或者老板看见,怀疑小红偷偷留下的,会让小红下一次油锅。两百块呢,等于拿刀子剜老板的心头肉。

小马这回才认真思谋起来。想了好大会儿,头都有点发胀了,也没想出个办法。小不点抬头看了一眼公交站牌上的广告,一拍脑袋瓜子,兴奋地说,我有个好主意,买部手机。

小马说,去球吧,老板看见还不给收走。他不让咱用手机,不让咱打电话,怕咱和外界联系……

小不点说,咱为啥让他看见?这手机就你、我、小红咱三个人用,想家的时候给家里人说说话。说完,不等小马发表意见,又说,就这么着。小马一时没想到好办法,也就没再反对。

两人回到地下室,表姐早已回来了。她打开塑料袋让小马看,说,现在吃的喝的一天一涨价,猪鸡巴长点的火腿肠,都涨到两块五一根了。你看看,二十元钱就买这点东西。

小马没看。不是他没心思看,也不是他相信表姐,他只想着小红睡得踏实不踏实,还发不发烧。他在小红的额头上摸了一把,感觉烧退了些,才舒了一口气。他刚要躺下,听见小红在翻身,嘴里冒出一句:我还你的红夹克。他觉得鼻子发酸,眼睛潮湿了。

“大牙”收到的信息是美容美发店一个叫小花的小姐发来的。自从奥运场馆建设工程序幕拉开,不仅一下子冒出“大牙”“大仙”这样的乞讨队伍,还冒出了一个个小美容美发店。大多数美容美发店是冲着农民工开的,价格便宜,服务正规。也有的美容美发店,同样是针对农民工,但既没理发工具也没有理发师傅,就几个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专门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开门迎客。那几个小姐通常站在马路边上,见有男人走过,低声说一句:快炮。要是那个男人板起脸,生气地训斥,小姐就会皮笑肉不笑地说,俺是给你开玩笑,让你快点跑,你媳妇在家等你呢!如果那个男人接上话茬,小姐就贴到他身上,悄悄地说,打快炮,二十!然后半推半扯地把那个男人拉进店里。

当地的派出所、联防队曾多次采用突然袭击的办法进行检查,严厉打击这种卖淫嫖娼行为。但是,这类路边店犹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几天又悄然出现。作家二月曾写过一篇短文评价这种现象,文中说,数以万计抛妻别子的农民工的性生活不能忽视……受到不少人的攻击甚至于辱骂,有的指责他给农民工脸上抹黑,有的骂他为社会丑恶现象辩护。二月感叹地说,社会上出现的“护短”现象令人可怕。秃子头上虱子明明摆在那里,有人非得说是金子般的阳光。

实际上,这的确是一种供需问题。有的官员包养情妇,有的富人包养二奶,不就是他们有豪华的房子豪华的床?难道只有他们这些男人才有性欲?就拿“大牙”来说,三十多岁的人了,又没有老婆,除非他是性无能,否则怎么会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大牙”在路边店被查封的日子里,就曾在“大仙”面前发过牢骚,说,就有本事治俺这些人,有能耐去那些贪官、富豪被窝里抓几个光腚女人。

“大牙”赶到他经常光顾的路边店时,小花已在路边等他。他刚要上前抱小花,小花闪开了,开门见山地问:你惹什么麻烦了吗?

“大牙”愣了愣神,不解地问:你,你啥意思啊?

小花说,刚才有个说自己是社区居委会的老太太来这儿打听你,问你是干啥子的。“大牙”马上想到在医院见到那个白头发的老奶奶,心一阵颤抖,紧张得牙齿直打架,你,你告诉她了?

小花说,什么,我才不那么傻B呢。我说我怎么问客人干啥事挣多少钱?他是我表哥。

“大牙”嘿嘿笑着说,这就对了。他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又说,我倒无所谓,你要是露了馅,麻烦就大了,少说也得进劳教所。

小花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说,那你快点走吧。大花姐让我转告你,俺挣点钱不容易,往后你也别来俺这店了。说着,转身进屋,砰地关上了门,还把灯灭了。

“大牙”愣怔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桥西,哐哐地去敲“大仙”的门。“大仙”在屋里骂了一句,哪个狗日的,半夜三更报丧呢!“大牙”说,是我,大牙。给你说点儿事。“大仙”问:急吗?你又没有媳妇急着生孩子,明天再说吧。我躺下了。“大牙”急了,手脚并用,一边哐哐地敲,一边当当地踢,嘴里还念叨着,比你妈生孩子还急,急死人了。

门开了,一个女人一边扣着衣扣一边低头往外走。“大牙”看了一眼,认出是“大仙”这边新来的老妈子。他进屋后关上门。“大仙”光着身子披着张破了十几个洞的破毛毯,嘴里含着刚点着的烟,不高兴地说,我好不容易摆弄硬,你小子一敲门把它又吓软了。这得害我半年不能再折腾那事。又问:啥急事?

“大牙”说,又要整治咱了。接着,把在医院里碰上社区干部,社区干部到路边店打听他的情况,给“大仙”讲了一遍。“大仙”眯着眼,边听边琢磨,等“大牙”说完停下来后,问:完了?“大牙”说,完了。“大仙”又问:就这屁大的事?“大牙”快要哭了,说,这还是小事啊?关系咱的活路。

“大仙”没有马上说话。他摁灭了烟头,从床头的一只旧桌子抽屉里拿出几颗带壳的花生,剥去皮,又拿出二两装的二锅头,喝一口酒扔嘴里一颗花生,上下牙齿咀嚼得吧嗒吧嗒响。“大牙”又气又急,但是又不敢发火,只有站在一旁等着看着。“大仙”喝了几口酒,吃完了那几颗花生,才抹了抹嘴,说,我给你说不会天塌地陷。你要是愿意撤,我也不拦你。

“大牙”小心地问:真没事?

“大仙”说,我没那样说。

“大牙”问:那你是啥意思吗?

“大仙”穿戴好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到外边说话。外边天高地大,你就不会那么小心眼了。

二人到了马路边。马路上正是车多的时候,而且大多是拉货的大车,不知是最前边哪辆车抛了锚还是在工地卸货耽搁,造成后边的车辆排成了长龙。一时间,汽车喇叭声此伏彼起,颇为壮观。“大牙”有点不解:狗日的“大仙”带我来这儿闻汽车尾气味啊?他没有催着问“大仙”。他与“大仙”从大打出手到握手言和,从“大仙”那儿渐渐地学到了不少东西,尤其是“大仙”处变不惊的风格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大仙”说话了。他说不管一个人职务多高,权力多大,最终都要退出历史舞台。何况咱们这些叫花子呢?

“大牙”没明白“大仙”话中的含义。他也不可能明白。毕竟“大仙”年长他一半,经历过大大小小多次政治运动。过去那些政治运动并没有绕开农村和农民,所以“大仙”这样的农民也经历了风雨,见过了世面,在运动中成长成熟起来。“大仙”最拿手的是背毛主席语录,不光当年全国印发的红本本《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可以滚瓜烂熟地背下来,甚至哪句话在第几页都讲得一字不差。“大牙”耐心地等候“大仙”往下说,而他偏偏说了两句就停下了,低着头在马路边捡起烟头。“大仙”无奈,只好跟着帮他捡烟头。“大仙”把捡来的烟头逐一剥去皮,扔掉烟屁股,用报纸的纸条卷成喇叭状,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短时间看,没人管咱。

短时间是多长时间?“大牙”迫不及待地问。

“大仙”说,奥运会前吧。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知己知彼,百战不台(他把殆读成台)。你想想,这全中国都在支持北京开奥运会,北京有多少干部有时间管咱叫花子?我现在替你担心的是内部,内部千千万、万万千不能出事。毛主席哼哼(他又把谆谆读成哼哼)教导我们,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你管教好你那几个调皮的小家伙,别让他们惹是生非,我保你不会出事。

“大牙”说,明白。

其实,“大牙”最近些日子的确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恰如“大仙”所说来自内部。与“大仙”分手后,他一边往住处溜达,一边思考着怎样落实自己让小红致残的计划。

让他们晚上也出来干活。晚上有夜色掩护好做手脚。他想。

第二天晚饭后,“大牙”郑重其事地让小马几个人站在他面前。这是他的规矩,还是从“大仙”那儿学来的,叫军事化管理。虽然咱是叫花子,毕竟有领导、有分工,那就不能像散兵游勇一样想干啥干啥。他说,我这几天晚上没睡觉,观察了一下,场馆工地建设加班加点,车来车往也多,桥西边那伙子可抓住了机会,分班干活,一个晚上的收入比白天还多。

小马嘟囔着说,那还不是老板越来越有钱,干活的人有个越来越有钱的老板。

“大牙”瞪了小马一眼。按他的脾气本来会接着发火,骂小马一通或打他一顿。可是今天他没有,反而笑嘻嘻地说,小马你的意见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打算让表姐帮着扒拉一下账,月底给你们发钱。

小马的眼睛一亮,看了小红一眼。小红虽然病还没好透,“大牙”今天白天就已经让她干活了。小红对小马说,快该穿夹克了,我得赶快买了给我同学寄回去,省得她家人又到我家去骂。他给小红算过账,即使老板每人发他们两百元钱,他和小红两个人的工钱加起来就是四百元,再向小不点借一百,够买一件小红同学一模一样的红夹克了。中午的时候,他拉小红偷着跑到附近一家商场看了看,和小红同学同样牌子同样红色的夹克卖498元钱一件。也有便宜的,最低的只有几十元,小红不干。她说弄坏啥样赔啥样。

小不点更激动,竟然流下眼泪,哽咽地说,老板,你待我们太好了。我们以后死心塌地跟你干。你走哪里我们跟哪里。你千万别把我们给蹬了!

“大牙”说,怎么会呢?我现在把你们都当亲兄弟姐妹了,哪能干出那种绝情的事。这样吧,晚上挣十提一,就是十元钱给你们一元,当场兑现!说完,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问:今晚谁干活?

我!小马第一个举手。

我!小红、小不点抢着回答。京京站在最前边,但是话说得慢了,急得哭着往表姐怀里钻,妈,我要干活。

“大牙”高兴得眉飞色舞,鼓着掌说,好好,让桥西那帮老家伙看看,还是咱的战斗力强。

小马他们出去后,表姐准备换衣服也出去。她平时换衣服都是在小马他们出去以后,没想到刚脱光上身,“大牙”又回来了。他是想回来嘱咐表姐几句什么话,嘴巴张开了却啊啊地没说出来,眼睛也睁大了,盯着表姐胸前两只像装着沙子的口袋一样的乳房。他第一回见生过孩子的女人的乳房,又软又长,不像小花那样的女孩子跟个馒头样一把抓,还有的女孩胸很平。表姐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在乎,只用褂子挡住肚皮,冲“大牙”笑笑。“大牙”上前一步抓住表姐的乳房揉了几揉,刚要去亲表姐,大腿被咬了一口,疼得他噢噢叫了几声。这才想起忽略了京京。京京骂他,流氓,那是我的!“大牙”沮丧地松开了手。表姐怕“大牙”生气,悄悄在他耳边说,等孩子睡了吧!“大牙”说,去你妈的,老子才不喝涮锅水呢!说着,却又摸了一下表姐的下身,怏怏地往外走。

表姐问:老板你是不是有话对俺说?“大牙”头也没回,说,你帮我盯紧小马那孙子。天黑了,我一双眼睛忙不过来。

“大牙”对小马的担心并不多余。小马确实在打着私下藏点钱的主意,或者叫截留给“大牙”上交的钱。自从小红告诉他,她是为一件红夹克离家出走,打算挣够钱买一件红夹克赔给同学的心事后,他就在想着怎样帮小红攒钱。“大牙”的心太黑,他领教过了。狗日的还天天骂这不公平那不合理,说人家富人心黑,岂不知你自己也黑心。跟你半年多了的这几个小兄弟,你给谁发过一分钱?再这样老老实实跟你往下干,恐怕永远挣不够买回家的车票钱。他准备把讨来的钱一分为二,给“大牙”一半,留下一半。他知道“大牙”每天三番五次地检查,有时候还会对他们突然搜身,所以他要先找到一个藏钱的地方,必须是“大牙”找不到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出门走了不远,小不点摔倒了,是被马路牙子上一块砖头绊倒的。小红把他拉起来,讥讽他说,你不读书不看报,眼睛咋会近视呢?小不点踢了那块砖头一脚,骂道:妈的,又豆腐渣工程。小马看了看砖头留下的坑,心里高兴地笑了。这不就是藏钱的好地方?狗日的“大牙”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我把钱藏砖头底下!

主意定下来后,小马干活时积极性也高涨了。他现在不光是给老板挣钱,也在给自己挣钱。尽管夜间给工地运料的司机比较抠门,脾气也大,十辆八辆车能遇上一个给一元两元的,他到收工的时候手里还是讨到了四十多元钱。这四十多元钱全是一元两元一张的,摞起来厚厚一沓。他挑了十张两元的,在地上捡了张撕成两半的报纸包上,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吹着口哨,慢腾腾地朝那个砖头洞方向走,眼睛却四下瞟,既怕看见熟人,也怕熟人看见他。到了那个地方,他先装作很累的样子,用手扶着地慢慢地坐下,然后拿起那块砖头,敲打几下砖头洞。一方面让人看见了会以为这个男孩在玩耍,一方面他想把砖头洞底夯实夯平。他做完这些,又站起来走了几圈,直到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才重又坐下,快速地把包着二十元钱的纸包放在砖头洞里,把砖头压上,然后又在周边地上刮了些土把砖头四边的空隙填满。

就在他拍着手上的土,准备站起来时,小不点和小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小不点和小红一组是“大牙”安排的。小红的病还没好透,扮生病的病人不用假装,只是病情说重点,绝症。小不点装作小红的哥哥,哥哥为给妹妹治病乞讨总会引起人们的同情。小红一屁股坐在小马旁边,喊着,渴死我了。小不点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会儿,用疑问的口气问小马:你咋坐这儿?

小马说,累了。

小不点问:你弄了多少?

小马说,不多,二十多元。又轻轻打了小不点一拳头,干吗,老板让你当监工啊?

小红很兴奋,说,我和小不点两人弄了快一百呢。说着说着噘起了嘴巴,就是他见人就说我绝症,咒我!小不点忙说,是老板让我说的。反正我不能说老板绝症,他真绝症了,谁养咱们?小马生气地骂了一句放屁!他养咱还是咱养他?小红抢着回答,是咱养他。小不点挠了挠头皮,挤巴几下眼皮,说,也对。

小不点催小马和小红回去。小马站起身后,又把小红拉起来。不过他没有动,咽了口唾沫,犹犹豫豫地问小不点,咱回去实打实交吗?小不点一个愣神,反问:咋的,你过去藏着掖着呢?你不怕老板知道挑断你的大腿?

北京秋天的深夜已经很冷,他们三人都还穿着单衣,身子在冷风中微微发抖。小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听了小不点的话害怕,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发出敲击电报似的哒哒哒哒的声音。她说,小不点你,你别瞎说,小,小马哥不是那,那种人。小马说,我过去不是那种人,现在想做那种人。小不点你他妈的年纪比我大,就不动脑子想一想。咱这样给“大牙”挣钱,他越攒钱越多,咱呢?你就不想想后路?小不点见小马很真诚也很认真,才带着哭腔说,我能不想吗?可我敢想吗?老板个狗杂种心狠手辣,让他逮着了能有个好?说着说着真的哭出了声,我都二十了,长得残疾说不上媳妇。我爸我妈赶我出门时说,你挣了钱才有女人跟你。我,我做梦都想着挣钱……

小马和小红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心里也一阵阵发酸。最后,还是小马先开了口。他说,咱仨今天说好了。从今儿个起,咱挣的钱一分为二,给老板一自己留一。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们收着藏着。老板要是发现了,也我一个人担着。我小马绝不做孬种连累你们。不过……小不点抢着说,小马你别说不过,我和小红向老天爷保证不会出卖你。出卖你对俺俩有啥好!

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月底到了,“大牙”没有兑现发工钱的承诺,让他感到惊异、不解的是小马、小红、小不点等没有一个提起这件事,只有表姐念叨过几句,他一瞪眼又马上打住了。难道这些孩子得了健忘症,抑或害怕他的权威?他琢磨不透。

琢磨不透就开始加倍防范,“大牙”这回用了“大仙”的办法。“大仙”曾经告诉过他,你手下这些人越是乖巧的时候你越得盯紧点,给他们来个警钟长鸣。他虽然不懂什么叫警钟长鸣,但是他信“大仙”的话。表面上,他同“大仙”谁也不服谁,说话你压我,我压你,就连喝酒也较劲,你少喝一口,我得少喝一杯。但从内心里他服气“大仙”。他问过“大仙”用什么办法盯得那么紧?“大仙”笑笑,说,这和吃饭一个样,这道菜是什么味你得用舌尖去感觉。

你他妈的不告诉我,我也能摸索出来!“大牙”决定进一步加大对小红的进攻火力。这天,小红收工交钱的时候,他给小红留下十元钱,让她买件衣服。他说,从这儿往东一直走,半里地的光景,路北就有摆摊卖衣服的,全都是从城里人那里收来的大人和小孩换下的衣服,有的只穿过几水。说着,他拉着小红的手,让小红摸摸他身上的毛衣,看看,纯羊毛的,要是在商场买,打完折也得三四百元。

小红把手抽回来,惊慌地说,我听说那里还卖死了的人穿过的衣服呢!

“大牙”说,又听小马那狗日孩子胡说八道吧?他身上那条牛仔裤还不是在那儿买的。再说了,死人的东西又怎么了,每年那么多人冒死盗古墓里的东西,不就是因为古墓里陪葬的东西值大价钱。你小孩子家可能没听说过金缕玉衣,那是皇帝他老娘死的时候穿的,就一片都值半个北京城的钱。

小红说,不会吧?半个北京城老大了!

“大牙”说,人说价值连城,连着的城不比半个城大?他可能觉得自己讲不清楚,就说,不说这个了。我再给你加五元,你爱哪儿买哪儿买去。

小红接过钱,低着头数了一遍又一遍,十五张一元的票子好像在她手里点不清楚。“大牙”心里暗想,这孩子到底是偏远的山沟里出来的,纯!他问小红,叔对你怎么样?小红说,好。他又问:咋个好法?小红冲他笑笑,说,叔疼我。“大牙”心里笑了。他不失时机地编了个诺,假惺惺地揉着眼睛,难过地说,不瞒你说,叔在老家有个和你一般大的闺女,长得也和你一样喜人。她三岁的时候生了场病,狗日的大夫给拿错了药,吃了几天耳朵聋了,嘴巴也不能说话了。我气得把那个大夫砍了一刀。要不是给闺女治病,我才不会千里迢迢跑北京来要饭……

小红早就听小马说过,“大牙”曾经编过故事骗他和小不点,说的是他老娘早上起床去猪圈喂猪,被一头发了疯的猪给咬伤了。所以,她压根儿就没把“大牙”的话往心里放。“大牙”见她无动于衷,心里又犯起了嘀咕:这妮子咋就没点同情心呢?又想,女孩子没有同情心,做事能下狠心,可以利用,可以利用。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红把“大牙”给她十五元钱的事给小马和小不点说了。小不点一听就来了气,咬牙切齿地骂“大牙”偏心眼。他说,小红你得注意点,这孙子啥事都干得出来,别打你的坏主意。小马给了他一巴掌,说,你别放屁!他是想收买小红给他当鹰,鹰什么来着……小不点说,那叫鹰犬。小马说,反正就让她看着咱俩。小红乐了,小马哥那太好了。我表面上听他的,背地里听你的,让他摸不着咱仨啥想法。

小不点也咯咯笑了。笑声惊动了京京。京京对表姐说,妈,妈,我听见爸爸的笑了。表姐打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别在我面前提那个死人!

京京不敢哭了。屋子里一下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何况小红还是个孩子。她翻了个身,脑海里出现了家乡那个大雪覆盖的村庄,一缕缕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群群瘦弱的牛羊悠悠游荡,一排排高矮的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突然,一个老人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迎着一个穿红夹克的女孩张开双臂,喊着,孙女,我的大孙女回来了。

小红叫了一声爷爷,吭哧吭哧地哭了。

其实小马也没睡着。他听见小红在哭,隔着另一个女孩拍了拍小红,示意小红出去。然后,他又推了一下小不点,在他耳边说,起来。

三个孩子到了门外,小红还在抹眼泪。小不点抱怨地说,半夜三更你哭个啥?小红说,我想我爷爷我奶奶我爸我妈。小不点说,你早干啥了?他还要往下说,小马踢了他一脚制止了他。小马向小不点伸出手,小不点问:啥?小马没回答,只是晃了晃手,把手放在耳朵边。小不点明白了,鬼鬼祟祟地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转身对着墙解开了裤腰带。小马问,你弄啥呢?小不点掏出手机,递给小马,说,我怕老板和表姐看见,拴在裤裆里边了。小马笑出了声。小红也破涕为笑。

那部手机非常小巧,放在手心里一握拳就看不见了。小马打开手机,发现没有信号。他问小不点,是不是地下室没有信号?小不点低着头没回答。小马拔腿就朝上走。地下二层到了夜间12点电梯就关闭,只能爬楼梯。小红和小不点也跟着他往上走。

到了地面,小马见手机上显示的是让插卡,他问小不点,咋回事?小不点才软绵绵地说,我没买卡。小马问:为啥?小不点说,我家你家小红家都没电话,更没人用手机,咱给谁通话呀?

小红沮丧地说,是呀,咱要手机有啥用?

小马啥话没说,愣怔地站着,一脸无奈的笑、悲凉的笑。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小不点说,明天把它卖了,给小红一百,咱俩一人五十。我把这五十寄给我弟弟的学校食堂,让他们买猪肉。

小不点说,咦唏,我在小报上看猪肉涨价了,五十元钱能买多少?小马说,一人吃一块够了吧。小红说,小马哥,那把我一百元也给你用吧。小马拍拍小红的肩膀,你再熬上个把月,就攒够买红夹克的钱了。小红难过地揉着眼睛说,我都出来三个多月,100多天了,不还红夹克我不敢回家!

三个人又沉默了。这时,不远处传来轻飘飘的音乐声。他们不懂音乐,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悠闲自在、轻松活泼的旋律也让他们得到些许享受。小不点突然拍了下脑袋瓜子,紧张不安地说,坏了,咱仨出来这么久,表姐肯定会告诉老板。老板要是审咱,咱怎么说?小红一听也急了,拉着小马说,小马哥,快回去吧!小马没动。他朝音乐声响的地方努了努嘴,说,那是大排档。咱过去要几个钱,明天就给老板说是出来要钱,哪怕交他十元八元,他也准乐得屁颠屁颠。说着,他带头朝大排档那边走。小红紧紧尾随他身旁,由衷地说,小马哥你太厉害了。小马说,都是逼的!

虽说是夜深时刻,大排档却几乎座无虚席。客人有来自附近奥运场馆建设工地的农民工,有给工地运送材料的卡车司机、装运工,还有没归家的年轻情侣;有些刚从附近歌厅出来、玩兴未尽,带着坐台小姐换地方继续潇洒的,也有老板模样的。从路边停放的各种各样的车辆,也可以看出来大排档的人很杂。小不点刚走到大排档一个圆桌前,突然轻声叫起来,小马,有情况。等小马和小红围过来,他眼睛朝下,点点头,说,我踩着了个东西,软软的,像……

像什么?小红问。

小马很机灵。他见四边桌子上的客人中有人在看他们,就装作愤怒的样子,用胳膊夹住小不点的脖子,一使劲把他摔倒地上。小不点趁势捡起刚才被他踩在脚下的东西,撒开腿就跑,边跑边骂,有种你过来揍我!小马丝毫也没犹豫地追了过去。小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干吗干吗呢,你俩?说着也去追了。旁边桌子上有人感慨地说,这些个外地来的孩子不管怎么行呢!

小不点一直跑到离大排档几百米远的地方才停下,弯着腰直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小马比小红早到一步,也累得气喘吁吁。他等小红到了,才让小不点把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只棕色钱包,打开一看,里边有1200元现金,还有一张信用卡、一张身份证。小马看了一眼身份证,惊奇地叫出了上边的名字,二月,哎呀,怎么会是他呢?

小红问:你认识?

小不点抢着回答,就是上次你闹急性肠道炎,咱拦他的车,末了还给你留200元钱的那个作家。小红夺过身份证,看了看上边的照片,说,这是好人。小不点兴奋不已,把钱包里的现金全都拿了出来又数了一遍,一边数着一边说,咱发财了。小马小红,你俩说这钱咋分?

小马说,不能分,咱得还人家。

小不点一下子板起了面孔,虎视眈眈地看着小马,说,凭啥?你想学雷锋,还是怕钱咬手?小马坚定不移地说,我说不能分就不能分。小红也听明白了,表示支持小马。

小不点气得跺着脚,说,这钱包是我捡到的,得我说了算。你俩要是不愿分钱我也不怪。让我还给他,没门。

小马二话没说,上前又用胳膊勒住小不点的脖子,可能这次用力太大,勒得小不点直喊疼,两条腿左踢一下右踢一下,想从小马的胳膊中挣开。小马问:你还不还?小不点说,你勒死我,我也不还!小马说,你敢不还我真勒死你。你狗日的知道不,那人帮过小红帮过咱,同情咱。小不点喘着粗气说,他同情咱能让咱在北京住下不?能让我找个媳妇不?

小红去拉小马的胳膊,让他松开。她说,小马哥你让他喘口气再说话。小马松开了勒着小不点脖子的胳膊,却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不点我告诉你,人家丢了钱包丢了身份证,肯定会报警。北京的警察厉害得很,一查准查到咱。

小不点不服气地说,警察查着我也不怕,我又不是偷他的钱包。

小红感觉小不点的话有问题,却一时又找不出问题在哪里,就顺着小马的话说,你偷没偷警察叔叔信吗?

小不点被小马和小红的话给唬住了。他踌躇片刻,说,那咱得把现钱留下来。小马说,那不行。小不点急得哭了,一千元钱呀,咱仨天天偷点藏点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攒这么多……我不跟你们玩了!他把钱包朝地上一扔,哭着回地下室去了。

小红看着小不点的背影消失在地下室出入口,心里打了个寒战,不安地问小马,小马哥,小不点会不会向老板告状,说咱偷着藏钱?小马想了想,摇摇头,说,不会。老板不喜欢他。再说,他一张嘴能说过咱两张嘴?

接着,他俩商量怎么找到二月还钱包,怎么对付“大牙”。商量好以后,小马又把钱包藏好,才回了地下室。

第二天一大早,小马还没从梦中醒来,觉着胳膊和手疼痛,醒来才发现自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不用说,只有“大牙”才敢对他这样。他挣扎了一会儿,只是翻了个身,没能站起来。翻过身一看,小不点蹲在门口,含在嘴唇边的烟头瑟瑟发抖,眼睛也看着鞋尖,不敢正面看他。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没看见小红,表姐他们也都不在。他大吼一声,小不点!小不点哎地应了一声,像触电一样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指着他说,你,你干吗?捆着了还不老实。

小马问:他把小红弄哪儿去了?

小不点眨眨眼,重又蹲在地上,抽了一口烟,说,你别管。老板带她出去了。又说,是老板捆的你,让我看着你,与我没关系。

小马说,放你妈狗屁!老板这叫非法拘禁我,懂不?你看着我就是帮着干违法的事,知道不?没你的事,哼,说得轻松。我要告警察,老板判十年你最少也得判八年半。

他这一说,小不点害怕了,我又没打你没骂你。再说,我也会给警察说,老板让我干事我能不干,不干你们管我饭?

两个人正在拌嘴,“大牙”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他同时点了四支烟,并排放着,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小马,钱包呢?小马按照昨晚和小红商量好的说法,睁大眼睛看着“大牙”,回答说: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大牙”阴险地笑了笑,好,好,我看你是听不懂还是装他妈的蒜!说着,一手拿着一支烟头,在小马左右脸颊上烫了一下。小马疼得大叫一声。“大牙”问:现在知道了吧?小马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大牙”向小不点招招手,示意小不点把另两支点着的烟给他。小不点犹豫了一下,“大牙”破口大骂,老子还没给你算账呢,你给我老实点。小不点这才拿起烟,小心地递给“大牙”。“大牙”没接,指了指小马的光脚板。小不点吓得脸色苍白,丢下烟就要跑。“大牙”一伸腿把他挡住了,说,怎么着,还同命相怜?你今天不照我说的做,我让你吞下去。

小不点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眼泪也流了下来。“大牙”又踢了他一脚,他才捡起烟,浑身上下哆嗦不停,几次也没接触到小马的脚板。“大牙”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烟头才在小马的脚上烫了一下。小马一边喊着疼,一边对小不点说,你狗日的该咋做就咋做,哥们儿不会怪你恨你。

小马的话显然感动了小不点。他把烟扔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

“大牙”恼羞成怒,挥起竹尺左右开弓,噼啪打小不点一下,又噼啪打小马一下,来来回回打了二十多下,直到胳膊发酸才停下。小不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小马却始终咬着牙没叫一声。

“大牙”一边抽烟,一边骂小马和小不点,看那架势,小马今天如果不说出钱包的去向,他和小马就没完没了。这时,表姐匆匆忙忙回来了。她趴在“大牙”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大牙”大惊失色,拉着表姐走到门口。小马从门缝看见“大牙”神情紧张,马上想到小红的安全,忍着疼问小不点:小红呢?小红现在在哪里?小不点摇头。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好像只剩下摇头的力气。小马火了,你狗日的听好,小红哪怕有点鸡毛蒜皮的事,我都剥你的皮!

过了一会儿,“大牙”反身回来,又骂了小马和小不点几句,让小不点给小马松绑,说,你两个小子记住了,从今儿个算起,每人每月给我交三千,少一元我剁一根手指头。

“大牙”走后,小不点对小马说,我给你解开了,你不能打我!

小马心里惦记着小红的下落,又问:他把小红弄哪儿去了?

小不点气急败坏地说,我真不知道。老板把她带走的。

小马说,你快给我解开绳子,我得去找小红。他怕小不点害怕,又说,老子才没工夫给你磨蹭呢。

到了下午小马才从表姐嘴里知道,原来是“大仙”那边有人反水,卷走了“大仙”所有的现金,还给“大仙”留了个纸条,警告他不要惹火烧身:你做的坏事自己清楚,不杀头也得蹲到死!那个反水、卷走他钱的就是陪“大仙”睡觉的老妈子。“大仙”一气之下喝光了一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他手下有几个人见辛辛苦苦挣的钱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十分恼怒,把“大仙”狠狠揍了一顿后溜之大吉。“大仙”身边只剩下一个瞎老头,一个瘸老太太。他捎话让“大牙”过去,商量和“大牙”兼并重组成一个团队。“大牙”一听表姐说这个消息,受了很大打击。“大仙”控制那么牢的团队都作鸟兽散了,他不能不考虑自己团队的下场。所以,他才放了小马一马,匆忙去赴“大仙”之约。

小马说,这叫啥?这叫为人别做亏心事。老板以为别人真怕他,实际不是那回事。你吃你的大鱼大肉,我吃我的山芋稀粥,我不眼红你,你也别打烂我的饭碗。你让我连稀粥都喝不上,我还能白白看着你吃大鱼大肉!

小不点说,小马你这话从哪儿学来的,真他妈够深厚的!

那不叫深厚,叫深奥!小红突然冒出来说,又拍拍小马的肩膀,夸赞:小马哥你真厉害。

小马见小红没事,松了口气,说,本来嘛!穷人和富人,当官的和平民,城里人和乡下人,大人和孩子,各有各的活法,谁也别动谁的尊严。就像咱天天看见路上跑的车,那有几条行车线,一百万的车和几万的车,本来各走各的道,在各自的行车线里,你觉得你车好,非得强行占人家的行车线超人家,那还不容易剐了蹭了?剐了蹭了还不容易骂起来打起来?

此刻,他们三个人又到了大排档夜市。小红告诉小马,“大牙”早上并没为难她。他绑小马时故意让她在现场看,她没显示出惊慌失措。“大牙”把他绑上后,把她叫到地上,问她昨天晚上捡钱包的事。她按照和小马商量好的对策,咬死口说没有这回事。说着,她哇哇地哭起来,对“大牙”说小不点欺负她。“大牙”问:他怎么欺负你了?她说,每天晚上睡觉,他的眼睛像勾子,盯着我的胸看。昨晚到了大排档,他趁小马哥低头向人家要钱时,两个手摸我的胸。小马哥听我骂他,就过来揍他一拳头。他说,我告诉老板你俩偷人的钱包!“大牙”似信非信,问:那钱包是偷的不是捡的?她说,也没偷也没捡。

小马问她:老板就这么轻易信你的话?

小红说,不知道。反正他就让我上路干活去了。

小马说,咱往后小心点。你、我、小不点三个人加起来,也斗不过他的心眼。

两人又商量着怎么把钱包还给二月。他们都不想和二月面对面,怕二月问三问四,不好回答。最后,小马提出给二月打个电话,约他到北沙滩一个地方把钱包取走。两人做完这一切,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谁也不再提一句。小不点见小马时,问他钱包的事。小马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还了!小不点似信非信,目光直直地盯着小马的眼睛看。小马急了,说,就算我欠你一千元钱!

三个人转了一圈下来,凑起来才讨了不到十元钱。小不点失望地说,这夜市不能再来了。说着,突然碰了碰小马,说,老板。小马顺着小不点指的方向一看,“大牙”和“大仙”正在一个角落的桌子上喝酒。他气得扭头离开了夜市,边走边对小不点和小红发牢骚,还真以为自己是老板。小不点也不平地说,就是,两人都觉得是丐帮帮主呢!

小红,你信表姐吗?表姐一边给小红梳头,一边亲切地和她聊天。

小红说,信。

表姐说,那你告诉表姐,那天晚上你和小马、小不点在大排档夜市真捡着钱包了?

小红举起胳膊,摇摇手,说,没有,没有。表姐我真不骗你。

表姐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狠狠地瞪了小红一眼。小红的脸朝前,后脑袋对着表姐。她看不清表姐的脸,但是能感受到表姐的不满。因为梳子扎得深了点,头皮疼了一下。表姐没再往下问,却冲着在一旁玩游戏机的京京骂道,死丫头,不识好歹,年纪不大心眼不小。早晚得让那个男孩骗了。京京抬头看了表姐一眼,她不知道妈妈为啥莫名其妙地发火。

表姐骂过京京,又对小红说,红,表姐为你好,才给你掏心窝子说话。往后你和那个少胳膊的小马、缩头乌龟的小不点一起留点意。

小红问:为啥?

表姐说,这你还不明白?打小就老是盯着女孩子看的男人,血都带着色。小红扑哧笑了,表姐,血就是有色的,红色,鲜红鲜红。表姐说,我是说那种男人骨头都带色。从小看大,小色鬼到老了还不是老色鬼。小红说,我不怕。过些日子我就回老家了。

表姐一惊,拿着梳子的手停了下来,问:你真回老家?

小红转扭头看着表姐,问:怎么啦表姐?你不回老家了?表姐轻轻地把她的头又扭过去,叹着气说,我回家又能干啥?小红说,那京京在北京上学呀?表姐说,咱凭啥?在家上学都难,还在北京上呢。

小红觉得脸上一热,用手一抹,是滚烫的泪珠儿。她的眼睛也潮湿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道路两旁各种树木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太阳落山以后在路两边坐着休息聊天的人与过去比没有减少,但天一黑好像接受了什么指令,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马他们在地下室里呆的时间,却比过去短了。这是“大牙”根据季节变化及时调整了战略。他对他们说,换季了,衣服加厚了,咱要饭的往路上一站,人家看咱穿得单,冻得哆嗦,更能发发善心。他还对搭档进行了重新组合,片段进行了重新划分。他拒绝了“大仙”与他兼并重组的要求,把表姐和京京加上另一个男孩调配到“大仙”那边,“大仙”按表姐他们三个人的收入,给他五五分成。一开始“大仙”说京京不能按一个整人算收入。他说,京京这小孩子最能让人同情。她一人的收入比她妈多好几倍。你不要她,她妈也不能过去。“大仙”只好同意了。其实,他算计得比“大仙”精明:表姐母女俩的吃喝住都得花钱。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表姐最近也动了回老家的念头。

这样,小马、小红和小不点三个成了新的组合。小红仍然三重身份:患绝症的小女孩、为救垂危父亲的失学儿童、身患残疾的聋哑少年。小马本来就缺胳膊,不需要假装,只是当小红以聋哑少年身份出现时,他假装她哥哥。最惨的是小不点,“大牙”让他以下肢瘫痪者身份出现,每天跪在用一块四方木板做成的滑板上,靠两手扶着地行走,而且还要穿行在来来往往的车流中。他不愿干,“大牙”就威胁他说,假装的你不干,那我就把你的腿弄断,让你成真的,你为了糊口还是得干。

小马认为“大牙”太过分,替小不点说了句话,意思你让他“假装”要交多少钱,他不装也交你多少钱,何必让他受罪!“大牙”咣咣给了他两拳头,狗日的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小不点并不领小马的情,反过来还埋怨他,说,要是我把捡的钱包给老板,他还能这样待我?都怪你俩。

小马说,你拉倒吧!我家村长开了个金矿,钱多得像我家后山山泉哗哗哗哗流不光。怎么着,他还不照样连俺家低保都贪。我给你说吧,越是有钱的老板越把钱看得重。咱上路干活你没见,越是开好车的越他妈的抠,还牛B哄哄!

小不点挠了挠头皮,说,也对啊。

小不点确实受了罪。那块四方木板下边就安了四个轮子,移动木板得靠他一双手像划桨似的在地上拨拉,拨拉一下往前挪一步,再拨拉一下,再往前挪一步。那条街这些日子被重载的汽车辗来辗去,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有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涨得脸红脖子粗,才挪一小步。他本来个子就矮,再跪木板上,伸长了脖子才能够着车窗户。有的司机不注意,还发现不了车外有这么个大活人。好心点的,或者说怕事的给他一元两元钱打发他,态度不好的骂一句,哪儿钻出来的小老鼠!有的打扮得很高贵的夫人,还故意对抱在怀里的狗说,宝贝,给小弟弟再见。

小马有心想帮小不点,可是他自己也有任务指标,加上还得照顾小红,只能偶尔搭一把手。

这天傍晚,小马和小红敲开了一辆白色轿车的窗户。两个人同时惊得目瞪口呆,开车的原来是二月。人的记忆也分美丑,太美太善的容易记住,太丑太恶的也容易记住,而过于平常的却往往记不住。小马和小红虽然和二月只有一面之交,后来又在他的身份证上见过他的照片,但对他那张面孔却记得非常清楚。二月显然也认出了他俩,笑笑,说,上车吧。我请你们吃饭。

小马说,不行,我们还得干活,这钟点最好。小红碰了他一下,示意不让他暴露身份。小马却又故意说了一句:还没挣够交老板的钱呢。二月脸上闪过一丝阴影,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上车说话,马路上危险。

小红还在踌躇,小马已经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接着也把她拉到车上。恰巧绿灯亮了,二月在桥下掉了个头,把小马和小红带到附近一家酒店大堂的茶吧,点了三杯茶,又点了几盘茶点。他对两个衣衫不整的孩子热情洋溢的态度,让茶吧服务员感到惊讶,在一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小红继续装聋作哑,不过脸上觉得发烧,心里也觉得发慌。小马却大大方方地又吃又喝,一点也不紧张。

二月掏出棕色钱包放在小马和小红面前,笑着问:认得吗?

小马和小红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二月问:你们做好事怎么连名也不愿留下。又指着小马说,好在你们交钱包的地方有录像,我一看就认出了你。

小马一边咀嚼着花生豆,一边淡然地说,这叫啥好事?是谁的还谁呗。

二月感动地握着小马的手,摇晃了几下,小伙子,你说得太精彩了。又转脸看了小红一眼,问:小姑娘现在身体好了吧?小红脱口而出地说,早好了。说完她才意识到暴露了身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二月的神情严肃起来,口气也很严肃,你们的遭遇、你们的情况我多少有些了解。你们要是同意,要是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你们。

小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认真地说,不用,不用了。我们这样挺好的。说着,他抓了一把花生米装在口袋里,又抓了几颗托在手心上,拉着小红就朝外走。二月哎哎叫了几声,他头也没回。一出门,小红奇怪地问,小马哥,你是不是怕露馅?小马说,人家是作家,啥事不明白?我是怕他给咱灌迷魂药。小红战战兢兢地说,不会吧。那茶我喝了,没下药。小马拍拍她的头,你呀,小孩子。我说的迷魂药是讲大道理,像什么你们这个年龄应当坐在教室里上课。我打心里就不喜欢上课。你小红喜欢读书,不是没有办法才跑出来吗?听他嘴上抹石灰白说,还不如再去要几元钱。

他一提上学读书,小红又难过了,哽咽着说,又快开学了。

小马安慰她说,别着急。我昨天晚上数了数咱攒的钱,最多再用一个星期,就能攒够给你买红夹克和火车票了。

小红高兴地搂住小马,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小马哥你回不回家,还上不上学?

小马坚定地回答:我啥时候挣够买村长金矿的钱啥时回。我不能见他在我爸和老乡跟前神气的样子。小红说,就你这样靠着马路上要,得等到猴年马月啊?小马笑了,我自有打算。你没看报纸上说,有要饭成百万富翁的。他神秘地四下看了一眼,低声说,我已经把表姐娘儿俩、小不点和几个人秘密发展成我的人,等你走后,我们就学候鸟往南飞了。小红听后呜咽开了,伤心地说,小马哥,咱还能见面吗?

小马借着落日的余晖,深情地看着小红。过了好大会儿,才握紧小红的手,说,我和小不点说好了,你走之前,请你吃一顿北京烤鸭,别回去给人说来了趟北京,长城没爬过,故宫没看过,连北京烤鸭都不知啥滋味……说着,他的眼泪滚出了眼眶。

小红说,听我爷爷老是说这辈子想来毛主席纪念堂看看他老人家。不知让咱进不?我要看了,回去给我爷爷说,我爷爷准会说我孙女行!

小马说,那咱就去一趟,给老人家磕个头。

两人找到小不点,小不点一看见他俩就吵吵,你俩跑哪儿黏糊去了。再不来,我今儿个的钱全都得交给老板。他一边说,一边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还有一张百元的,递给了小马。小马吃惊地问,你今天遇到活菩萨了?小不点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有个坐司机旁边的老奶奶让司机给我一百元。我当时感动得在车窗玻璃上,给老奶奶磕了几个响头。我说您老人家肯定会长命百岁。

小马说,有这一百块,买红夹克的钱够了。

小不点说,那就明天让小红赶快买去吧。

小红高兴地抱起小不点转了个圈。等到把小不点放下,她才吃惊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气。

这天夜里,三个人高兴得没睡好觉。

第二天中午,小马和小不点交相掩护着,从马路牙子的砖头下取出攒的钱交给了小红。小红在北沙滩一家商场买了那件红夹克。她做梦也想不到,她高高兴兴从商场出来的时候,被在邮政所二楼观察他们的“大牙”看得一清二楚。她回到住处,刚刚把红夹克用自己的旧褂子包好放在被窝里,“大牙”就进来了。

小红,今儿个收成咋样?“大牙”笑嘻嘻地问。他平常都把要钱称为收成。“大仙”给他纠正过,说叫花子不这样叫,而是叫挣多少。他说,你叫你的,我叫我的,这就是我的收成,我凭啥不能叫?

小红吓得脸色蜡黄,浑身发抖,一个翻身把包着红夹克的包压在身下。此刻,在她心目中,那件红夹克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她要舍命保住它。然而,她哪里是“大牙”的对手。“大牙”只一脚就把她踢得翻了个身,疼得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大牙”把红夹克从被窝里提出来,抖了抖,晃了晃,眼睛里全是怒气和怨恨。他说,你个小熊妮子,老子千方百计巴结你,天热了给你矿泉水,天凉了给你钱添衣服,平时还给你零花钱,没想到你竟敢背着我干对不起老子的事。

小红哭泣着说,这是我得还同学的夹克,老板你还给我。

“大牙”冷笑一声,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还给你?你妈的想得美。他咬着牙使劲一扯,红夹克没有纹丝的响声。他又用牙咬着红夹克的衣襟,然后用手再去撕,还是没有任何破裂。他又提起看了看,妈的,还是皮货,得好几百元!小红你个熊妮子胆大包天,你不想活了是不?

小红已经哭哑了嗓子。她重复来重复去地喊着一句话,老板你还我,老板你还我……

“大牙”说,好,你等着,我回来就还你!边说边出门,把门关上后上了锁。小红爬着滚着到了门口,拉了几下门没有拉开,疯了似的用头撞门。

这时,表姐紧紧张张地带着小马、小不点赶到了。他们打开门时,小红已经晕了过去。小马把她抱到铺上,表姐给她灌了几口水,几个人轮番叫着她的名字,京京抱着她的头摇,她才渐渐地醒过来。她睁开眼,第一句话还是喊着:老板你还我!

小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四下翻了一遍,没找到红夹克,就问小红:老板去哪儿了?小不点也问:他把你买的夹克拿哪儿去了?见小红摇头,小马对表姐说,表姐你和小不点在这儿看着小红,我去找他把红夹克要回来。

表姐不无担心地说,你千万别给他动粗的。毕竟他是个大人你是个孩子,动起手来吃亏的不一定是他。

小马刚要出门,忽然闻到一股子焦皮味。小红也闻到了,惊叫一声,我的红夹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向外冲。小马、小不点和表姐跟了出门。果然,门外的地上一团火焰,火中是那件红夹克。“大牙”站在旁边叼着烟头,一脸阴冷的笑,指着小红说,你不是让我还给你吗?你去火里拿呀!

小红的神情从目瞪口呆到大惊失色,又从大惊失色到悲痛欲绝,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小马怒不可遏。他见“大牙”脚下有半截砖头,出其不意地冲过去捡了起来,猛地对着“大牙”头上砸了一下。“大牙”“哎哟”了两声,朝头上摸一把,把手掌放在眼皮底下看了看。表姐在一旁叫出血了,然后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上前拉住小马的胳膊,夺下了砖头,哀求小马说,小马兄弟你息息怒,你这样会砸死他的!

小马手上的砖头没有了,两只脚派上了用场,左一脚右一脚,狠狠地踢了“大牙”几脚,嘴里喊道:孙发才你听好,这是你欺负人的报应。我们几个平时怕你,不是因为你是老板,是不跟你这种熊人计较!

表姐也冷嘲地对“大牙”说,兄弟,做啥事都得有个底线。

尾声

两天后,小红带着重新买的红夹克登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这件新的红夹克,是小马拿砖头逼着“大牙”掏钱买的。不过,小马对“大牙”也作了承诺,答应跟“大牙”再干半年,所有收入统统归“大牙”。“大牙”说,要清查、整治了,我还他妈的不知能不能呆半年。小马说,那你走哪里我都跟你去。再跟你半年,我说到做到!

小马送小红去的车站。到了站台上,小红突然想起小马砸“大牙”的事,问他,你怎么知道老板姓啥叫啥还叫出他名字?

小马迟疑了一会儿,痛心地说,他是我亲叔!

小红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小红走的第二天,北京一家报纸的杂文栏目登出作家二月的文章。文中说:

……虽然我不清楚这些孩子来自何方,又是因何原因背井离乡,但是看到他们忙忙碌碌,有的还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在车流中穿梭,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当年在文章中的呐喊,救救孩子!所以,今天我也要高呼:救救孩子!

果然如“大牙”所说那样,北沙滩一带拦车乞讨的事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开始进行严肃治理。“大牙”和“大仙”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挥师南下。小马履行自己对“大牙”的承诺,跟着“大牙”到广州又干了半年。半年之后,他离开了“大牙”。而表姐、小不点在“大牙”南下时就离了队,所以小马离开“大牙”时是孤单一人。

奥运会结束第二年的一天,在鸟巢附近一个报亭卖报的小不点,回到家对他媳妇说,表姐,我今天见了个人,长得特像小马。他穿着一件红夹克,戴着墨镜,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小红吗?表姐急不可耐地问。

小不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不是……

2011年7月15日完稿于北京官园

作者简介:

王昕朋,男,安徽萧县人,祖籍江苏铜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过长篇小说《红月亮》《天理难容》《天下苍生》(合著)《团支部书记》《漂二代》,以及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集多部,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十月》《中国作家》《作品》《北京文学》《星火》《特区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篇小说十多部,作品先后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红旗文摘》等转载。现供职于中央国家机关。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