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好读了一首蓝煤的诗《母亲》:
记忆里母亲是一汪很深很深的湖水
而如今母亲已成一片枯叶禁不住一阵风吹
梅花,蔷薇科,梅树的花,生于南国,冬季先于树叶开放,花开五瓣,有粉、红、白等色,花期二至三月。据人考证已有三千年以上栽培史。
兰花,多年生草本,兰科,中国传统名花,号称气、色、神、韵四清,花中君子,人工培植历史在二千年以上。
竹,禾科,单子叶植物,分布于热带亚热带至温暖地区。
菊花,多年生菊科草本植物,是经人工长期选择培育出的名贵观赏花卉,株高一米左右,花有黄白等色,已有三千多年栽培史。
这四样植物,只能从植物学上加深对它们的感官认识,而它们从何时开始成为中国人观看对象乃至人格精神的附会对象,于我而言,仍是一团迷雾。梅兰竹菊在今日已然成为某种高尚品格的代称,它们是怎样一步一步完成这种由物质到精神的演变?我不知道。
梅兰竹菊,这四样物事除了菊富于俗世的霸气,其余三样无不成为往昔文人士子人格的况味与精神的高蹈。如果说牡丹那铺天盖地的艳丽喻示了某种尘世的富丽繁华香艳肉感,那浩浩荡荡的艳阵被那些谈谄的书画家顺理成章地描绘成国色天香。而梅兰竹菊似乎断然与那尘世的似锦繁花了无瓜葛。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有案可查的,号称四君子之首的梅花,繁衍至今的五株古梅树,皆生长在古寺之中:
楚梅,湖北荆州市章华寺内,传为楚灵王所植,距今约2500年;晋梅,湖北黄梅江心寺内,传为东晋和尚支遁手植,距今约1 600年,冬末春初梅开二度;隋梅,在浙江天台国清寺内,传为灌顶法师手植,距今约1 300余年;唐梅,在云南昆明黑水祠内,传为唐开元元年(公元71 5年)道安和尚手植;宋梅,在浙江超山报慈寺,寻常梅花开五瓣,此梅花开六瓣。
按照古时诗人的描绘,梅兰竹菊这些超凡脱俗之物,大多生长在异乡僻壤,清净寂寞的角落,自给自足地完善着它们的品格。人们对于某些物的期待是美与德并行不悖的,美德即是概括。其实物之德行皆是人之附会,世间万物原本无品无格,花草的品格乃是人格的移情。古人通过梅兰竹菊的品格完善,来完成自身的精神寄寓人格转换。这种汉民族的精神寄托经由语言之诗歌,经由图形之绘画,逶迤千载矣。
吊诡的是,这种物形的移情,让我想到了部落民族的巫祝之术,它们在精神寄托的方式上似有不同,但在设定的目标上,有些小小的一致。部落民族精神寄寓的对象可能是一匹狼,可能是一条蛇,可能是一只鹰。他们在这些动物身上寄托的情感是物竞天择式的,他们更在乎的是这些动物身上超乎寻常的生存能力,而非外在之美。而汉民族的那些精英分子衣食无忧没有生存之虞,所以他们更加矫情,更加绕弯,更加过度阐释。比如有一种阐释说梅花有四德五福,四德为元亨利贞,五福为快乐幸福长寿顺利和平。我生性愚钝,怎么也联想不到梅花有如此曼妙的德行。其实在两千多年前的诗歌集《诗经》中,对于梅兰竹菊中的竹的描绘,还是质朴烂漫的:瞻彼其奥,绿竹猗猗。竹在那歌中,就是个血肉鲜活的生命。这条生命到了千载之后的诗人苏轼笔下,便流露出人格特征: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而将梅花描绘得十足闷骚的,当数那政治抱负远大的改革者王安石了:墙角数支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在彼时的诗人里,王安石的官做得够大,然他的诗也够朴实。而诗人中几欲求官而不得的李白,诗中不甘寂寞的语气便有些急切了: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李太白一生,人格始终处于进退纠结当中,他的诗流传至今的佳作何止百篇,唯独咏“四君子”的诗,让黄巢那个魔头抢了风头,且看那厮一首咏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杀伐之气千载之下铿锵作响。
谬种流传,黄巢诗中的杀伐之气千载之后,流传至中国各地的酒楼餐桌上,举凡飞禽走兽鸡鸭鱼肉被南北厨子煎炒烹炸之后,扒下半句唐诗半句宋词为这些牺牲们举个名目,传上餐桌为食客助兴。这是题外话。
同样是咏菊,在黄巢那里,是霸气横流。而在陶渊明那里,却是溪水般清澈平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在下以为,将自我的肉身精神与梅兰竹菊的拟人品格融为一体的大诗人,千年以降,唯陶渊明一人而已。知行合一,无论古今,皆属稀有。
我们回来再说梅,“古梅如高士,坚贞骨不媚”。在古人那里,梅花的美与德是合二而一的。孤立地看梅花本身并无多少美感,梅花的美,在于空间的关系,它与嶙峋的枝干,它与皑皑白雪、苍苍枯石构成的氛围。南宋诗人卢梅坡诗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首诗极好地说明了这种意思。这种意思在后来的许多画家那里,都有不错的表达。
而兰花的表达,在美德的精神层面敷衍上,有两个颇有意思的例证:一个是战国时代的屈原,一个是清代的郑板桥。身为楚国贵族的屈原,心高气傲,以天下为己任,可惜终其一生不得任用,沉江自绝。生前失意的屈原以兰花自况,他植兰颂兰佩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兰花在屈原那里,从文学的比喻升华至美德的精神高度。那种近乎神经质的表情态度,也只有屈原这样的贵族士大夫才能说得出做得出。屈原的死,大体乎无关物质,乃是缘于精神的崩溃与绝望。
一生困窘,只做过几年小官的画家诗人郑板桥为官时清正恤民,卸任后散淡旷达。板桥先生的穷困据令人考证,乃是缘于他的断袖之癖。除了有数几年的为官生涯,板桥先生大部生涯以鬻画为生,他平生最爱画的便是兰竹石菊。板桥画兰怀有一种民胞物与的真挚情感,这与他为官时阅尽民生疾苦有关。他曾说:“凡吾画兰、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下在安享之人也。”板桥画兰竹,往往与石相配,“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这三样物事,完美地承载了板桥先生的道德情怀。画自奇矣,他画上的题诗又是一番风韵:“一半青山一半竹,一半绿阴一半玉。请君茶熟睡醒时,对此混如在石屋。”再看一首:“一片青山一片兰,兰芳竹翠耐人看。洞庭云梦三千里,吹满春风不觉寒。”
板桥先生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做职业画家,以绘事作稻粱谋,然其并未让自己的艺术衰减了精神品格。他经得起大俗大雅的起伏跌宕,这一点是中国传统文人士子最最缺乏的品格。
话说回来,中国古代的士子文人在梅兰竹菊身上寄托了无限美好的情怀。可惜的是,这种人格期许带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这种高洁的品格在彼时便属稀有,当然更无法穿越绵延千载污秽不堪的历史尘埃。
绿竹临诗酒,婵娟思不穷。一代伟大思想家教育家孔子对兰花的精神期许似乎更贴近理想人生:“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放眼今日,伴随经济的崛起,孔子学院遍布世界,可孔子在哪里?孔子的精神在哪里?
今天,我们已经没有古诗中描述的那种梅的坚强,兰的孤傲,竹的气节,菊的洒脱了。唐诗三百首印了何止千万,人们熟记了那些词句,但人们心中已然无有诗意,唐诗成了我们今天的语言游戏。古人笔下那或质朴内敛,或风姿绰约,或柔肠百结,或血脉贲张的诗句,成了今天电视媒体中的油腔滑调,成了今天书画家口中的作势装腔。梅兰竹菊这个古人心中道德品格的象征物,成了多数书画家的鹦鹉学舌。这些鹦鹉学舌式的梅兰竹菊,和古代诗人士子崇尚的人格操守没有半点关系,它只能作为绵延千载的人们烂熟于眼的几个视觉符号,在人们眼中晃来晃去。梅兰竹菊上千年的道德人格鼓吹,几乎从未生效,在今日的书画家那里,它们更是一种装腔作势与俗不可耐。今天的画家画梅兰竹菊,在技术上有绵延千载的画家们的作品作为参照,也有绵延千载的观看者形成的观看惯性,更有讨好的绵延千载的道德标签,似乎只有上手一画梅兰竹菊,便占据了某种道德高度。其实,画梅兰竹菊并不比画一条蛇,画一头驴,画一只鼠来得高尚。
写到这里,想起说相声的友人王二给我讲的一个段子——姑奶奶吊孝:说是有一户人家的娘亲故去了,出嫁的姑奶奶得了丧信回娘家奔丧。甫一进门,任人不理,抢上几步扑到灵前大放悲声:我的个妈哎——你不该就这么走哎——悲声刚刚延长了两拍,亲人们的悲情刚刚吊起来半截,姑奶奶悲声戛然而止,从高八度一下落到低二度,她剜了身披重孝的大哥一眼:哎(上声),你们怎么给妈鼓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