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看澳门的故事。
第一个吸引我的是赌场。是什么人从什么时候把这个海边半岛和海上两小岛变成了如梦似幻的赌徒天堂?每当我从码头或者关闸进入澳门,如同进入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它的梦幻和梦境感觉,以建筑的精美、灯光的迷彩,与海水的相映及节奏的慢板,仿佛使人步入镜花水月,或者是贾宝玉的太虚幻境。我不太明白那些浪掷万金的人怎么想,当他们把奋斗和积累的财富看得轻如一注,是不是在演一场自己心仪的戏,当一回沉醉的生死演员呢?
多年前我曾经看到过葡京赌场一幕,一瞬间倒下的一位赌徒,救护车把他带走。多年后在黄昏的海滩,我亦曾遇到惊心动魄的涉水不返的场景。
轻轻一注,如同悄悄一枪,命中的代价可能是自己的生命。但是演出仍然如火如荼。在和平的日子里,男人需要赌场,如同在战争的日子里奔赴战场。一位赌场老板年轻气盛且充满哲理地论及他的经营思想。
华丽精美的威尼斯人娱乐场,灯光制造出不落的日光,白云飘荡在蔚蓝色天幕,意大利歌手在游船上歌唱。沿岸的购物中心闪耀着世界各大品牌服装和香水的斑斓色彩。欣赏沙场和欣赏商场有着很大的不同,后者使女人们艺术的感觉获得满足。
阅读把我带到哥伦布时代,中国的明朝,有着天才徐光启的时期。聪明的葡萄牙人在海上称霸,与西班牙人一起想象着,把世界均分,各得其所。而万历皇帝在北京想象着死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把统治的尊荣带到来世。前一种想象向外扩张,向人类世界挺进。后一种想象向内消耗,向自然循环低头。人的自限性,使人发出不同的行动。至少在那时候,前一种想象力带来的行动改变着世界。澳门进入了葡萄牙人的想象和行动中。
故事的源头,充满对东方的仰视之情,这份感情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并使得进入的方式缓慢、从容、谦卑。1555年,并非确切的年份,或前或后,零散的船只和传教士,与充满信心的商人们一起,留在了南中国海这个温暖如春的南湾区,向海的山坡上,植物丰润鲜花盛开。也许这里比家乡更加美丽迷人。事实上,好地方就是家乡,人类都有如此常心。还要有女人,她们操持家务生育后代,把生活变得令人沉醉。他们找到这样的女人,沿途寻找并带来澳门,他们和她们在这个全新的美丽乐园,过着幸福的生活。
去年在龙环葡韵嘉年华的活动中,我出席并感受了土生葡萄牙人歌唱他们历史的露天歌舞晚会。混血孩子们嬉戏欢乐,大人们的歌声则如海水悠远苍茫。我看到了人类伊甸园时代的故事。我知道了原型的诞生。
土生葡萄牙人中有一支来得不算早,却是葡萄牙贵族祖先和宫廷望族的后代。他们在澳门生活了二百多年,绵延着管理者和自治者的角色,更诞生了优秀漂亮的后代。其中一位,便是去年秋天以87岁高龄离世的伟大作’家飞历奇先生。他同时是澳门最有名望的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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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历奇先生出生和成长于澳门,他把自己对于澳门的爱,深深地传递到葡萄牙语言中。他用葡萄牙文写作的小说均表达土生葡萄牙人与华人生命交融的故事。代表作《大辫子的诱惑》在1996年拍成电影,让全世界观众分享了人类生命和文化交融的故事。一条中国的大辫子,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子,把一个富裕葡萄牙青年吸引到美善和真的精神世界,由此创造了爱情和生命的奇迹。他们的爱情克服了文化冲突,经受了经济困境考验,最终以唯美的力量获得成功。生育后代的大团圆结局,是飞历奇先生对中国文化生命美好的认同。他的小说是澳门学重要的研究文本,正如他本人:一生深深地眷恋着他的华人妻子,育有儿孙满堂。
一百年太久,只争朝夕。四百多年之后的少年毛泽东,也许还从来没有想象过澳门赌场的样子。但他的时间意识已经相当西化。他是一个时间上的进化论者,相信大跃进,相信更换人间、焕然一新的可能。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相信通过人多力量大的努力,赌回失去的历史辉煌完全可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是他的大手笔。
在他之前,孙逸仙博士长居澳门,从事西医门诊,并借此进行振兴中华活动,终于发起了兴中会。澳门的出版业给他启发,也为他提供宣传思想的空间,并有不菲的资助。他从澳门出发走遍了世界,他在世界各地从事思想革命,收集革命资金,积累革命资本。他终于赢得1911年的辛亥革命成功,葡萄牙在欧洲的里斯本也正好革命成功,用民主取代专制的世界进程,在澳门看来是同步的。但是澳门有着自己相对的独立性,这使它没有卷入两国动荡不安的政局,及之后的阵痛之中。澳门有着平静的海水。革命者都喜欢来此地避难。
在孙逸仙博士之前,明代的徐光启也许预见性地看到了几百年之后中国的变化。他与澳门圣保罗学院(即大三巴)的大学者、传教士利玛窦交往密切,由互相欣赏转变成为精神知己。利玛窦在他的日记和书中称徐光启是他在中国唯一的精神对话者。他们一起探讨形而上学问题,一起修订中国历法,使农历从此以后多了西历参照。他们一起合作翻译几何学,也许算得上是中西方第一次自愿合作作科学研究吧。
葡萄牙在澳门的武器不可以用来指向中国。明清两代都收取澳门的租金,在澳门采购大量来自欧洲的精油香品,作为宫廷生活的奢侈品。在澳门的西方传教基地也培养了不少懂得汉语的画家,为皇室送去画画的人才。但英国的崛起改变了格局。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对东方的仰慕之情,变成轻蔑之态。这就像恋爱的状态,没有深交之前尚有爱美之感,深交之后却只余了厌恶之情。葡萄牙也争取到了澳门与昔日不同的霸权地位。与之后崛起的香港一起,成为清朝衰败的见证。
然而赌场还远远没有成为澳门的支柱。贸易、烟花和船业渔业仍然发展着。在几百年中以圣城命名的澳门,传教的文化事业位居东方第一。那时中国的关汉卿、马致远等文学大师们已经凭直觉发现了西方文化的优势,而一些政治敏感的官员则意识到了危机感。只是大国和中原心态不可能对边缘活力足够重视,新生文明形态的安静更使故步自封的体制没有反思的动力。要到战争敲醒了沉睡的脑袋瓜子,中国才会发现,沿海文明已然与中原文明两个天地,另一个力量在推动世界转动了。
转动改变了惯量。盛大的调整使几代人付出代价。
澳门仍然是平静的澳门。它的故事永远充满随机应变的特点。日本入侵中国,在飞历奇的小说中,是成就了大辫子中国女孩子与葡萄牙青年的爱情故事。男青年在军火厂爆炸的声音中,听到了女孩子赤足跑来看他的脚步声;只是一个小的事故,并非战争,男青年的伤痛在女孩子温情的护理中愈合,爱情在考验中更加美丽。
和平中立的澳门,成了沦陷的香港难民避难所。澳门人口达到了高峰期。服务业和慈善业一如既往。贸易从来没有使生活水平偏低。昂贵始终是澳门生活的特点。奢侈品向世界各地流动。
以战争为背景,赌王何鸿巢应运而生。这位英国青年和中国苏州美女混血儿的后代,身上流着中西方文化交混的血液和智慧。在父辈于香港的赌业败落之后,一文不名;靠母亲帮佣养大成人。但精通多国语言,潇洒出众,已是足够的生命资本。就如同飞历奇小说中的澳门故事,澳门充满机会,一无所有也可能成为富人。何鸿巢从香港来到澳门,遇到了葡萄牙公主,一见倾心。一切发生了改变。而澳门之外的战争,为澳门贸易带来了机会,使何鸿巢有机会因为精通日语而获得了第一桶金。
聪明的何鸿巢决定投资赌业。他的条件和地位可以保证这个事业无人匹敌。事实上他大获全胜。和平安定的澳门成为香港和经由香港来澳门娱乐的赌徒们的天堂。这个天堂至今仍是。何鸿巢先生高龄仍然健在。他的儿女们多数继承了他的事业,使澳门的赌业举世闻名。
食利经济,即赌业使澳门在世界经济竞争体系中独具一格,使它从原来数百年依赖贸易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但贸易业仍然是它的特色。旅游也使它生机勃勃。
澳门作家廖子馨的小说《奥戈的幻觉世界》也被改编为电影,用写实的手法记录了澳门1999年回归前后,土生葡萄牙人的内心世界。由张弛导演的《奥戈》沉闷而伤感,或者有某种说教意味。但故事真的很纠结:奥戈是中国母亲与葡萄牙父亲不期而遇的产物,他长着一副不同于中国人的面孔,却生活于中国父母姐妹之间。他纳闷自己的生父是谁,他试图找到自己的父亲,但母亲不告诉他,母亲不想让他知道一场婚外恋的真相。奥戈离家出走,跑到了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在那里的澳门接待中心,他获得了帮助:得知了自己的生父原来是一位歌唱演员,在去澳门演出时,与舞蹈演员的母亲相恋,然后却一去不返了。奥戈在里斯本寻找生父,母亲却在澳门因为伤心而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奥戈并没有面见自己的生父,他忽然觉得见面毫无意义。他回到澳门,来到母亲的墓地,喃喃地说,我的根在澳门。
历史和故事相近又不同。1999年回归前后有许多澳门人获得了葡萄牙国籍,但很多人的确太热爱澳门而没有选择回葡萄牙。澳门是一个气候和文化都令人着迷的国际化都市,它的人均寿命世界第一。也许,几百年中它形成了一种自己的气质和气场。
据说葡萄牙人曾经向往和申请大横琴岛,中国和葡萄牙也曾就大横琴岛管理问题交涉讨论。在无管理时代,那里曾是海盗们的乐园。
海盗的故事在西方文化中源远流长,最终发展为探险、为殖民,也可说是今日全球化的萌芽文化。而中国文化中,只有抗倭寇的史料,令人不安。
不久以前我应邀出席珠海海港一个诗歌活动,参观了4500年前的摩崖石刻,才知道南海文明中,海盗文化也同样源远流长——只是它没有扩张到世界范围。摩崖石刻记录了木船时代人类和平幸福的生活,女巫和男巫在阳光下舞蹈,歌唱爱情和自然。这个石刻被发现,则是因为海盗的传说,传说这里收藏着海盗们的无价之宝。
果然是无价之宝。使南中国文明向时间深处打开。
在澳门的黑沙滩,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装饰品和陶瓷,那里母系时代就生活着人类了……
黑沙滩奇遇
从北方向南,海水之上是岛屿,岛屿上面是校园。建筑师们可能向海螺们学习,依山体走势,把校园各座楼优美布局,用电梯相连,使人类的行动在岛上山上如在平地,又使岛屿本身的形态得以自然存放。从岛上,也就是从校园远眺,海水在阳光或者雨水中,是澳门的梳妆镜,澳门争奇斗艳的豪华建筑,把光影闪耀在镜中。这就是澳门的迷我之处,我热爱水,它的水多得像比生活还多,是我们生活的环境。
坐在校园的餐厅,我问采采的朋友呀呀,从这儿出发最远的风景在哪儿?就像采采是智慧而热情洋溢的大学教师,呀呀是庄重而欢乐的大学老师,但我愿意用她们生动的昵称,也愿意她们给我一个。是不是猫狸合适我呢?眼睛里微笑欢乐的神情问。才想起海狸最合适,却是波伏娃用过的昵称,是萨特专用的。此事便不提,继续追问最远有多远是什么样风景。果然是我马上会去探索的自然地理之所。
带好游泳衣、浴巾和拖鞋,傍晚出发。等车到了目的地,却发现夜比想象的来得早多了。才七点多,阳光好像早就撤退了,还像从来没有来过似的,一点儿热烈气氛都不曾留下。黑黑的海风包围着我,让我畏惧得放慢探索的脚步,冰冷如北方草原的冬风,这样的温度使我压根儿不敢下海。
向海深处望去,深不可测,闪耀着黑黑的光芒。远方看不到灯塔,不知尽头是大陆的山体还是香港的背影。近处的沙滩并不开阔,也不平坦,一些岩石乱陈着。稍远处就被铁围墙圈住了。向空中瞭望,古老的星星幽深又淡淡。不明白为什么北方的松柏树长在了南方以南的海边。海风吹拂着,针叶也许落着,一针一针的冷。我不敢喝冰箱取出的水,找岸边简装的小店要了一只椰子,慢吞吞吸可以加一点点热情的椰汁。高大的树身让我觉得时间悠久,人类渺小,我自己很渺小地走在松柏树下,海风包围之中。想象中的黑沙滩,黑金沙灿烂地铺在黄昏的阳光下,赤裸裸的天体爱好者们,在这里体会自己和自然浑然一体的生命,全然没有。
然而地理兴趣让我不停思绪,出发前不爱看地图,喜欢身临其境,这常常是我旅行的习惯。现在我探索这海水的朝向,岸有北方植物,是北,海水便是南向,或者东南西南。澳门由澳门半岛和两个离岛组成,事实上我已从一个离岛到了另一个离岛,这两个离岛由于连接的桥路已经成为有机的一体,也由于三支连接的桥路与半岛形成一体。海水于是成为嵌入澳门各板块之间的美丽镜子,似乎微缩着人类五百年来征服海洋,获取人造自然之功的历史。
小小的葡萄牙国有着世界大有影响的葡萄牙语系,与最初的航海方向选择有着极为重大的关系。从比较经济学的角度,虽然西班牙人让航海家哥伦布向西航行,寻找中国和印度充满了理想精神,葡萄牙人始终向东航行却是极为现实主义的。当他们向明朝政府借得澳门半岛一角,说是用于晾晒被海水渗透的东西,葡萄牙人的经济智慧和平和做法,是比较容易为大明朝室上下所接受的。就像诗人王小妮在一篇文章中形容的,大明朝皇帝认为这不过是自己地大物博的中国的大脚趾甲而已。在脚趾甲上放放东西计较什么呢?何况还有租金。葡萄牙人甚至可说是西方人中最早懂得中国官僚腐败而且利用它的,当初为了借得澳门半岛而且永久借得,便以向当地政府官员行贿方式取得了主动权。在维持经济和生活的平和发展和繁荣富强的聪明才智上,葡萄牙人也许可以与瑞士人媲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也和瑞士一样选择了中立,这样就使得当时的葡治澳门没有像香港一样沦为日占区。我常常想,如果当时的女作家萧红能够像孙中山先生的太太一样,选择澳门生活而不是香港,也许她今天还和梅娘一样幸福地生活着。如果她生活在澳门,澳门的文学史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这样的想法都是如果,所以我也不敢和我的导师朱寿桐教授讨论这样没边际的问题。但是导师告诉我们,在澳门生活着一位优秀的葡萄牙作家,他的作品为葡萄牙语系的人民所喜爱。由此我相信导师所说文学的语言文化共同体将使这位澳门作家永载史册。也使澳门地理文化研究另有一个窗户等待开启。
漫漫思绪使时间流逝,我忽然意识到返回的车辆可能没了,于是准备绕道坐车到关闸,再从关闸坐赌场免费车回澳大。注意到路边有三三两两的烧烤,他们点亮的小小火苗,让我再次注意到稍远方的海滩被铁围墙圈住了的海滩,也许它们才是旅行指南中说的真正的黑金沙滩。据说是一种古老的矿石,经海水冲洗而黑亮如金,但面积很小,不足很多人分享。也许澳门政府在计划如巴黎的塞纳河畔那样,运来更多沙子铺就更开阔的美丽沙滩?人工的美丽是澳门随处可见的奇迹,再新一个也很平常。不过,考古学家曾在黑沙滩附近发现过人类远古生活的遗迹,也许当初小岛并不是岛,而是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是岛的话,远古的人类用什么来航行?如果不航行,人类是相对单独来发展的么?那么后来当地人又到哪里去了?
忽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健硕的中年男人的背影。他像是冒出来的一样,伸展着四肢,只穿着泳裤。在暗黑的夜的背景上,他半裸的身体恰如金色的油画,任海风吹动。我的大脑库存中跳出一条记忆信息,信息中整合有二位朋友的气息。他总是在看完病人之后去游泳,他则总是在陪同领导之后去独泳。他们都是讷于言的人,身体的语言就很有特色。在我看来,有一种自由的美丽。离开北京之前没有见到医生朋友,但与领导朋友有餐别。他们此刻也和他一样在水边伸展着渴望自由的肢体么?他像是伸展够了,迈步向海水走去。我想,他定有冬泳的经验,不然这么冷的海水,在这样的夜色里,有什么可以享受呢?我抬头看天空,星星很远很淡,像是不在意的行人的眼,海水此刻一定不是他的关注。他在关注太阳什么时候升起吧!
我也并不关注我不认识的这位夜泳者,我只是欣赏和回忆,一种旅途常常的状态,用于消化我们经历的人生经验,理解我们身边的朋友熟人。常常是远离了,就理解了。然而,时间似乎太久了,我看着他走入海水,走入我看不见的夜深深,却一直不见白色的浪花,他没有带着白色的浪花游回沙滩。难道他能够游到其他海岛上?在这样的夜深里,一个人?我身边的吃烧烤者依然三三两两,没有人下到沙滩,也没有人注意沙滩。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完全不是我想象的独泳者,而是走到了人生赌场尽头的人,他可能是把自己赌出去了。
我不知自己能够做什么,此时此刻,我想到十年前在葡京赌场看到泥一样倒下的人。澳门是平静之地,却夜夜是人生的战场,百多年的赌博历史,与战争史很相似。所不同的,是人人自愿,把生命当成娱乐,有观赏者,有胜利者,失败者则自己量力而行,如果实在不可反攻,就自认了。因为发起战争的不是别人,是自己。没有谁可以打败你,只有你自己。也许海明威这句经典,合适送给这位走入海水不返的人。
信仰之半岛
岛上的雨虽然持续着,温度却没有秋意。我换上运动鞋和运动服,觉得热气在鞋袜和衣服里竞赛,想跑出去。昨天下午就禁不住又去远足了。这次选择去孙中山住过和营业过的地方——孙逸仙路。在半岛那边,也是著名的渔人码头附近地区。
当年年轻的孙中山从香港医科专业毕业,就像现在的大学生一样,毕业就面临失业,但注定要创大业的他,一开始就选择了创业。他也许是中国第一个利用贷款创业的人,与他后来利用捐款搞革命一样,这样的经济形式是很现代资本主义的。孙中山没有在竞争太激烈的香港创业,而是选择了实际上资本主义更加完善也更加平和的澳门。澳门比香港早几百年成为资本运作租地,在这里他很轻松地贷款开始了门诊生涯,他也成为中国现代历史上第一位行西医的中国人。孙中山如果始终在澳门做一名名医,必是生活丰盈人生平稳幸福。他的妻子很配合他,为他生儿育女,而且热爱在澳门的平静生活。但也许想到全中国人都没有办法像他一样自己创业,也许更多地发现科学和民主和民权的推广是世界趋势,这样的动力推动他放弃自己的小事业,从事改变中国面貌的大事业。他的书信记录了他的理想主义精神,也同时记录着,他当时对自己的家庭仍然念念不忘。这一点后来他在南京出任临时大总统仪式,邀请在澳门守家业的妻子同享光荣,可以作为明证。而他的妻子后来那么大度地理解孙中山的第二次爱情,似乎也与她对家事国事有充分见解有关。
一位书法家朋友来自北京,似乎是澳门迷。他坐在我身边晚宴,热情赞美澳门,高度评价澳门在明代以来一直是中西文化桥梁,传教士们都是通过这个当时政府不在意的桥,把西方文化深深地渗透到了中国文化腹地。他说,孙中山之为后来的孙中山,与他在澳门接受了西风东风平和交融息息相关,在这样平和之地度过创业阶段的孙中山,不大会成为一个暴烈的领袖,而必是一个谦逊的人。
孙逸仙路人来车往,立体交叉的交通空间,已不可能让人想象当年的寂静。葡京大酒店的金钱圆形装饰,远远地在夜色中转动,似乎形象地提醒资本运作的浪漫。新葡京的船形也是古币形装饰,以放大的豪华闪耀着,把经济社会的骄气向空中传播。夜静更深的当年,年轻孙中山在出诊归来之后,是翻开经济改变命运的书,抑或是革命改造社会的书,也不得而知了。但他决意不再在医学上发展了,做一个名医不能吸引他了,他被由医生变成神的耶稣深深吸引着,某种深广的情怀比澳门的海水还要深,被唤醒了。
孙中山是在香港受洗的,但也许澳门的信仰风气对他影响很大。我从孙逸仙路到大三巴即圣保罗教堂遗址,心中一直萦绕一个问题,就是澳门的本土信仰力量是如何与西方宗教精神平和相处的?大三巴这个名字,说实在我不喜欢,觉得它太古怪了。十年前我和一群学者朋友在这儿参观,有人形容它像牌坊,后来也听人直呼牌坊,怎么说怎么别扭,可能由于牌坊在我的记忆中,与表彰女性的贞操、实际是迫害女性生命的形式有关。
最初澳门被聪明的葡国人借用,大明帝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不知道世界上的远在西方之西各小国,已经开始激烈竞争,分别开辟向东向西不同路向,前往探索中国和印度的繁华秘密与东方文明。事实上,借上帝的名字向世界扩张,正是西方文明迥然不同于东方文明之处。东方文明凡事在心,是内向的,神圣的东西都在不可言之中。西方文明却是外向的,神圣的东西是要大家共享的,滔滔不绝的演讲是上帝最厉害的本领,他的领袖气质注定了他要让世界上的人子都做自己的部下。借得澳门的葡国人,经商是一方面,精神传播是另一方面。甚至可以说,经商来的钱,也是为了这精神的传播,因为这种精神享受比之物质享受更给人满足感。这就是为什么澳门拥有众多西式的天主教堂。它们的悠久,现在也见证了精神比物质更加有投资价值的事实。圣保罗教堂建造之初,几百年前,已是东南亚甚至亚洲最有名的精神资本象征物了。它虽三次遭遇大火,现在只余遗址,仅此一壁,也是世界遗产。
这次我一个人来到大三巴,夜雨绵绵,独自面对风中的遗产,感觉它的寂寞和孤独。它往昔的辉煌在雨中很难想象出来,也许由于雨的声音更像时间的声音,清楚地提醒我,人类的努力在时间中很不足道。也许由于雨和时间的侵蚀力量,比之人的建设力量,更加强大无敌。
我被一种深深的寂寥感染着,几乎让泪水和雨水一起落下来。
孙中山当年在澳门的时候,这个曾经高耸于海边山上的精神建筑,已经只余断垣残壁。而它旁边的民间信仰建筑,实实在在又建立起来了。在它之前,一位福建渔商经过澳门,在大风暴中获得神佑而得救,于是建立了澳门最早的神庙妈祖。澳门这个名字,就是葡语妈祖的意思。也就是说,这块土地从命名到实质都与信仰有关。孙中山要改变中国当时的命运,动力完全源于信仰,他信仰西方精神,觉得要改变中国只能接受全新精神价值。他自己先虔诚地接受了,受洗了,然后他希望众人和他一样。但这种想法离中国现实不只是十万八千里,而是无数个十万八千里。远比葡萄牙人远航到明代中国要漫长。
时间很漫长,而时间又改变着一切。孙中山改变了表面的中国,接续的人们继续改变着,如今的中国已经不再是昔日形象。但中国并没有被改变信仰。这个阶梯漫长的圣保罗教堂,它努力的起点和终点,真像一个象征,它在中国最多只能是遗产。
我的运动鞋湿透了,运动衣却汗透了。回到居住的小岛已是凌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风和雨持续着。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同室的美女们,她们使我勇气和信心倍增。回家的一瞬间,半岛已遗忘在海的那一边了。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