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识字忧患始”
我与北大的缘分只有三年。本科毕业连考了两次研究生都名落孙山,不考了不考了,却撞上大运——同事小贾塞给我一个表格,说某某生病弃考,要我填。当时我正在为内蒙古“文革”搜集资料,哪有心思备考,就把那表格扔到一堆报纸里。没想到,小贾又把它拣出来,填上我的名字,还跑到领导那里给我请假。好意难违,我只好又去死记硬背。这一背,还背出了名堂——“中国古代史”的试卷把朝代的年号搞错了。我跟监考官说了,还不解气,又在百忙之中,在卷子边上写了正确答案,还对那出题的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现在想起来,都是瞎耽误工夫——那些年号随手可得,你考它、记它、纠正它干吗?
鬼使神差,通知我口试。主持口试的是周强、赵齐平和另一位先生。周先生壮健庄重,赵先生英俊潇洒。周身着中山装,赵却是花格格毛衣。早听同学说过赵先生,所以,对他格外留心。其脸型面色,让我想起了关云长,只是多了一副眼镜,少了五绺长髯。听他谈笑,又让我想起了周瑜。老将程普的话也接踵而至:“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入学后,我才知道,赵先生当时已经重病缠身。
赵先生得的是肾病,而直到他住院换肾,我才知道他生病的原因——他曾经是“梁效”的成员。“四人帮”倒台后,“梁效”中人受审查,赵先生参加过评法批儒的写作,审查小组认定他是跟着“四人帮”反周总理的。赵先生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总过不了关。
一次,审查小组叫他交代跟“四人帮”的关系。本来莫须有的亨,他百口难辩,审查耗到很晚。当时外面雨狂风骤,他苦痛至极,全然不顾地走进倾盆之中,而因神志恍然,茫茫然不知所往,直到深夜才浑身精湿地回到家中。这一夜的外寒内热,栽下了置他于死地的种子——他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而为了立功赎罪,他又拖着病体,焚膏继晷编写电大教材。感冒转成肾炎,肾炎转成尿毒症。
大概是1985年吧,赵先生有了一个换肾的机会。中文系上上下下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学生们以为,赵先生又能重执教鞭;系里则为减少医药费的支出而宽慰——赵先生的尿毒症得频繁透析,那费用是个大数目。
没想到,那移植的肾,坏死在赵先生腹腔里,不得不再开一刀,把它取出来。我两次去医院,第一次是手术前,赵先生的家人在,病房里弥漫着温馨和希望。我送上蜂王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第二次是手术后,病房里只有赵先生和一个护士。赵先生躺在床上,脸色灰黑,袒露的肚皮上有两道一尺多长紫红色的刀疤,上面那道刀疤的后端还张着嘴,那护士正往里面塞纱布。
见我来了,赵先生抬抬手,示意我坐下。我问,干吗往肚子里填纱布?赵先生说,腹腔里面发炎了,有脓血,医生要把里面弄干净,伤口才能缝上。
我看枕边的书和本子,问:您还要写书?赵先生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良久才幽幽地说:“不写书,还能干什么?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我不知道这是苏轼的诗,但从那意思上揣摩,他大概在叹息知识人的命运,在感慨“梁效”往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先生搓着肚子上脱退的皮,自言自语:“在干校,我可是好劳力。当时留在鲤鱼洲,当个农民就好了。唉,脱胎换骨做不到,就只能摘肾换皮了。”
我记不得那天是怎么告别的。只记得几天后,赵先生托周强老师,把那盒蜂王浆的钱给了我。
两年后,我毕业了。从季先生家告别出来,看见不远处的石台上坐着一位老人。我奇怪,人们都穿T恤短裙了,怎么这人还穿着棉背心?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骑车走路,快到博雅塔的时候,啊,心里一声惊叫:赵齐平!——那个老人可能就是赵先生!我掉转车头,一阵猛骑,回到了朗润园楼前。
为了慎重起见,我把车停到了他前面七八米的另一个楼门前,假装修脚蹬子,蹲在车轮后面,端详着那老人。果然是赵先生。两年不见,他竟苍老成憔悴成这个样子。余英时说,“人生识字忧患始”的根源是“放言”,是“不平则鸣”。可赵先生呢?他不曾放言,没有不平,连发牢骚都那么克制。对于许多参加写作班子的人来说,他们忧患的根源,不在识字,而在听话,在“三忠于四无限”。
赵先生坐在石台上,双手抱着拐杖,佝偻着腰,失神地望着远处的灰砖墙。原来的满头黑发,已经变成了一堆稀疏的干草。三年,仅仅三年,那英姿勃发的周郎,就成了肉干神枯的待亡之躯。他在想什么呢?想他在干校伐竹种稻?想他的《宋词臆想》,想“梁效”带给他的痛?
我注视着他,落日的余晖,透过树叶,洒在他的身上,变成了一个个光斑。微风吹过,那光斑跳动着,忽明忽暗。
二、“不要去‘三角地’”
口试的时候,周强问我想搞哪一段。我惦记着“文革”,可“文革”归党史,跟诗经楚辞诸子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杂剧明清小说这些都不沾边。我就说,哪段离现在最近,我就搞哪段。周强说,那你就跟季镇淮先生吧。
季镇淮先生出自闻一多门下。是学贯古今的文史大家。我成为季先生的关门弟子是一大错误——我的兴趣在当代,可却要跟他钻故纸堆。我不喜欢文学,可却要研究晚清的诗。我从来不跟季先生交心,心里念叨着“免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其实,季先生慈祥得很,北大也自由得很。只是这专业像个紧箍咒,让我没有功夫经营上学前的营生。
三年之中,我跟季先生相安无事。我住在离校半小时的清华东路,除了开学聆听教诲,期末汇报成绩,偶尔给他借借书外,平时他不找我,我也不找他。
一次,我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我想研究“文革”。季先生放下手中的放大镜,转过身,他的一只眼睛斜视,看着那边书架子的某个点的时候,其实就是在看着我。“你?你搞不了。”老先生摇摇头,“那是上边的事,只有像司马迁那样才能搞。”
从此,我们谁也不提这个话题。但我心里不服,难道非得割了生殖器才能搞“文革”史吗?我搞不了上边,可以搞下边;搞不了中央的,可以搞地方的。
1985年9月1 8日上午,我到学校办事,一路上,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朝我急吼:“季先生找你呢!”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骑车直奔朗润园。
气喘吁吁见了季先生,他的第一句话:“你去没去三角地?”
“没去,怎么啦?”
季先生舒了一口气:“校党委开会,要导师管住自己的学生,不要去三角地,更不要贴标语和大字报!”
我小心地问季先生:“您去三角地了吗?”
“我不去,你也不要去。”
到了这地步,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说一些绝不给导师惹祸,请他老人家一百个放心的甜言蜜语。
季先生放心了,送我到门口。
然而,还没等我下楼,好奇心和逆反心就搞起了革命的大联合,乘着这大联合的东风,我风驰电掣地直奔三角地。一路上给自己找了一百八十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季先生没去,是因为他腿脚不方便。作为他唯一的学生,我有责任替他搞搞调研,亲自尝尝梨子的味道
三角地已经是人山人海。老远就看见一个大花圈,花圈上垂着两条长长的挽联,上面写着“纪念九一八”“不忘国耻”一类的字。饭厅的灰墙已被大字报贴满,其内容无非是中日今昔对比:“四十年前向我们举起白旗的日本人,为什么在四十年后挟着丰田汽车、家用电器涌入中国,成了经济战场上的胜利者?……”我转了两个多小时,结论是,所有的导师都应该来这儿受受教育。
季先生是闻一多的研究生,终其一生,他都念念不忘导师的教诲。他送给我的《闻朱年谱》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我知道,季先生是好心。他从清华的副教授到北大的系主任,见多识广。怕我一时冲动,坏了前程。
回家路上,一联五言诗——“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在脑袋里翻腾——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它的出处了。
三、“董事长是我哥们儿”
2002年,我在一家影视公司做文学总监,这是个徒有其名的差事,每周只去一两次,看看剧本,见见编剧就走人。一切都是老板说了算,我也乐得省心。
那天,公司要在欧关同学会庆祝老板四十大寿。从副总到文秘,都做出欣喜若狂之状。我转了一圈,觉得无聊,正想走人,听见司机小潘问行政总监:“接北大校长用咱们的宝马行吗?”
我问小潘:“北大校长来干吗?”
“干吗?咱们是北大的三产,北大校长当然要来了。”
看看北大校长如何祝贺亿万富翁的生日,也算是经风雨见世面。我跟着众人上了车。
欧美同学会在南河沿,我妈妈家在北河沿,地方很熟,但没进去过。这回公司能租下它祝寿,是借了人家对外开放的光。进了大门,穿廊过庭,眼前一个带回廊的院子,古柏参天,方砖铺地,几十张藤桌藤椅早在那里侍候。高大的正屋上,明黄色的琉璃瓦耀眼。屋前的平台上,横着一架黑得发亮的三角钢琴,琴前数米处,站着一个包了红绸子的麦克风。
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主持人宣布,祝寿庆典开始。名流大腕纷纷来到麦克风前,或庄或谐,说些捧场的话。然后是红男绿女献歌,钢琴师献艺。就在我不胜其烦的时候,主持人说话了:“接下来,请我们最最尊贵的嘉宾——北京大学校长讲话。”
一中年男子,纵身一跃,上了台阶,还没站稳,就向台下频频招手。我赶紧挤到台阶前——北大的校长,我只见过丁石孙。那时我住在清华东路,回家要走北大东门,常看见这位满头白发,骑着自行车的老校长。毕业十五年,北大真是日新月异,连校长都变得这么年轻,这么潇洒,这么活力四射!
那校长站在麦克风前,扶扶眼镜,用略带闽南味的口音开讲:“各位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朋友们,各位尊敬的来宾,作为北大负责三产的副校长,我要负责任地说,贵司不但为影视业创造了佳绩,而且为北大带来了光荣。
我俯着身子,尽可能近地打量着这位。他,白净面皮,金丝眼镜,头发乌黑,眼神看不清楚,想必一定透着超级的聪明。我早就听说,北京高层有四个“黄金王老五”,这位大概就是其一吧。
台上的王老五继续演说:“我从未名湖畔来到欧美同学会,一路上在想,我为什么要来?答案很清楚:因为我是董事长的哥们儿。但是我到这里,不仅代表哥们儿,更代表北大。今天,我要以这双重的身份,献给董事长一个小小的礼物。”他向下面挥了挥手,小潘将一个大花篮费力地抱到台阶上。
“请各位猜一猜,这个花篮里装的是什么?”
客人们起身离座,伸长脖子,从四面八方凑向台前。疑惑、好奇、羡慕像摄像镜头似的,齐刷刷地射向那个花篮。副校长面有得色,继续卖关子:“各位,谁能猜出来,这个花篮里装的是什么?”
台下嗡嗡嗡嗡,议论、说笑、插科打诨响成一片。一著名导演,一手摸着锃亮的光头,一手摘下墨镜,朝台上嚷嚷:“这丫挺的怎么尽说废话呀!花篮里装的是什么那还用猜吗!花篮里装的是花呗!”
一位女歌星,晃动着满头金发,跟两边的女伴嘀咕:“北大的校长怎么跟傻B似的!”左边的附和:“啊,我看他到县级台当个娱乐节目的主持还行。”右边的扶着椅背,翘首眼望,没接茬。
副校长看看关子卖得差不多了,从花篮里抽出一个东西来:“各位各位,请看,这就是我送给我们敬爱的董事长的礼物!”他摇晃着手中的那个东西,放大音量:“董事长先生是影视界大亨,身边佳丽如云,这个东西不可不备呀!”
那是什么?人们踮脚伸脖,互相询问。副校长把那东西高高举起,用足丹田之气:“安一全一套!”下面顿时哗然。
在这一片“诗情画意”之中,我走了。
1995年,赵先生病逝。4年后,季先生长辞。又过了几年,壮健的周强留下了“丧事从简”的遗嘱。这位副校长也离开了北大,到另一所大学当正校长去了。
责任编辑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