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号新生报到的这一天,成了我人生的分水岭,平淡无奇的生活从此拐了弯。 我拿着新生入学通知书欢欣雀跃地进入这所镇上的中学,最吸引我的不是崭新的校舍和形形色色的新同学,而是飘过我眼前的一片红,最后在班级的讲台上定格。我第一次看见如此张扬艳丽的白底红花衬衫:也是第一次看见男人把花衬衫穿得这么成功和稳妥,就像量身定做一样。在这样偏远的乡镇,男人明目张胆地穿大红衬衫实属罕见,穿者还是一名教书育人的教师,我不敢说所有的女生都像我一样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泛起层层的小涟漪,但是每个人都眼前一亮,像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
孙斌,新调来的英语老师,大学刚毕业不久,大我们十岁。我还清晰地记得周末回家,我问妈妈,嫁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可以吗?妈妈笑弯了腰,说,现在的孩子不好好学习,满嘴的混账话。我撅着小嘴关上房间的门,拿出带着小锁头的日记本,写满了独属于我的、粉红色的玫瑰心事。
孙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瘦瘦高高,但是不戴眼镜,白皙的脸庞呈好看的“瓜子”形。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就弯成好看的月牙,水汪汪的,蓄满温暖。高挺的鼻梁,还有棱角分明的唇。在我眼里,就像艺术家精心雕刻的艺术品一样,可以跟王子媲美。所以在很多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或者课间教室,我都会做着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公主,拖地的洁白长裙,漂亮的面容,优雅而气质。可怎么越是想飞奔过去,越是动不了呢?胳膊还很疼?然后经过一分三秒的痛苦挣扎,勉强地睁开朦胧的睡眼,擦了擦满脸的口水,抬头就看见同桌张小米一手掐着我的胳膊,一手掐着小蛮腰,瞪着眼睛吼,“上课了还睡觉,怎么叫也不醒。”我看着面前这个精致的小人儿,一下子颓然了,别说幻化成公主,要是能做一天张小米,我也是开心的。张小米是英语课代表,乖巧漂亮,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上课发言的时候,扑闪着长睫毛,像个可爱的娃娃。孙老师抬手示意张小米坐下的同时,目光柔和地说:“我以后要是有了闺女,也要像张小米一样可爱。”张小米双颊酒窝荡漾,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坐在旁边,羡慕、嫉妒、可望不可及。我到底不是公主,连张小米也不是。看着镜子里自己鼻翼两侧像撒着均匀的小米粒一样阴魂不散的雀斑,一下子卑微到了极致。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总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变得“很低很低”?所以为了成长得孙老师可以看得见的高度,我的努力把所有人都吓得一愣一愣的。孙小米摸着我的脑袋结巴着问,“你丫的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我一下子蒙了,整个人像被置于大火中淬炼,灼热。我隐藏得够深啊,就连日记本也是锁在抽屉里,连我亲妈都看不见。“坦白从宽,是不是三班的×××?”我擦擦额头的微汗,笑了,“恋爱多俗呀!我们要在党的阳光下茁壮健康地成长,排除一切阴暗的堕落,包括恋爱以及暗恋。”
孙老师是看得见我的进步,但就是不像喜欢张小米那样喜欢我,他会把班级里学习最好的和最淘气的男生女生叫出去谈话,唯独我这种成绩徘徊在中上游,又默默无闻的可怜孩子被遗忘:有一次自习课上,他安静地踱着步子走到我的课桌边,泛白的指节敲敲我的课桌。我抬头看见那张面孔,心一下子就乱了节奏。他一定是要找我谈心吧,我“腾”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他吓一跳,后退两步才站稳,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张小米今天怎么没来?”“啊?哦哦,她家里有点事情。”我通红着脸把揉得皱巴巴的请假条递给他,然后看着他走回讲台,继续看书。我觉得自己滑稽得像个小丑,被全班同学耻笑,虽然我不确定他们知不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真的感到所有人都在嘲笑我,一道道凌厉的目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是非要被他找出去谈心,只是长时间地被忽略让我越发地想被他关注和在乎,哪怕像对张小米那样对我淡然地笑一笑。
我开始说孙老师的坏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他打篮球的时候,我就跟同学说:“你看啊,全场属孙老师最活跃,从场西跑到场东,从场东跑回场西,就是摸不到球。”在刮风的日子里,坐在窗边就能看见孙老师顶着大风从办公室往班级走,裤腿被大风塞得鼓鼓的,连平时捋得很顺的头发也凌乱了。我对张小米说:“咱班老师再瘦点,估计能被大风卷天上去给咱们上课。”张小米狠狠白了我一眼,“那四班的伊琳娜老师不得心疼死,他们谈恋爱了。”“真的?”“嗯。”我别过脸,对着尘土飞扬的操场,泪流满面。
伊琳娜老师不漂亮,至少在我眼里配不上孙老师,但是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在元旦联欢晚会的时候,孙老师跟我们开玩笑,说:“你们不要跟四班的男生打架,我会没面子的。”我们都哄笑,跟孙老师保证,一定给他攒足面子。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蛋笑得阳光般灿烂起来。可是只有我,如花的笑靥下,是一张失望流泪的脸。
后来的后来,我听张小米说,孙老师是她在内的很多女生喜欢的人,才知道原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回过家乡的小镇去看孙老师,孙老师抱着他闺女在小溪边散步,走两步就在闺女胖嘟嘟的脸蛋上亲亲,满脸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眼睛里是无限的宠溺和疼惜。我没打扰,因为懂得。
在落满灰尘的日记本里无意问看见一张泛黄的纸条,还清晰地记得,在确定孙老师和毛村伊林娜老师在谈恋爱以后,那节英语课我故意惹孙老师发了很大脾气。在张小米往办公室送的作业本里,夹了一张纸条,写着,“老师,我错了。”然后在纸条的背面,工工整整写了“喜欢”两个大字,用蓝色的圆珠笔深深描了很多遍。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我重新拿回了作业本,翻开本子的第一页夹着那张纸条,在“老师,我错了”的下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几个大字格外醒目。翻过来,除了“喜欢”什么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夹进日记本的时候,有一种叫眼泪的东西悄悄流。那一年,我15岁。
旧日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藏匿于记忆的缝隙,在越来越木讷的日子里,回忆起来依旧能刺痛某根神经。只是要经历一些事,在逐渐成长以后才会大彻大悟。也许曾经恋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美好的年月;爱的也不是各种底色的花衬衫,而是当初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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