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我却要对你说早安

2012-04-29 00:00:00尹文思
北京文学 2012年10期

妈妈:

我现在正坐在图书馆里,本来挑这样一个靠窗的安静角落坐下,是要把笔记全部摊开,准备复习功课的。

然而现在,我决定给你写信。

因为就在我刚才来图书馆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一架飞机划破碧蓝的天空,呼啸着向远方冲去。强劲的西风中,我伫立着望着它,突然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忘情地挥舞着。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迎面走来的美国男孩儿对我微笑了。我这才惊觉,心底那份燃烧的思念,这架从我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已经在那一瞬间成为我的寄托,把我的思念带走了。

来到美国这么长时间了,有的时候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离家千万里之遥了!

妈妈你知道,当初我在大多数同学对毕业打算还很懵懂的时候,就开始报名上新东方的出国考试课程,从此过着不知周末为何物的日子。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之后,我完成了飞越重洋的第一步——考完了所有考试,并且成绩骄人。但没有人知道,我在这一年内放弃了多少本应该属于青春的享受和轻松。

紧接着是最艰难的申请工作。你也知道,我是完全甩开中介、独自完成和美国学校的所有交流工作的。

我投了近十所学校以扩大被录取几率。到申请后期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中介服务可以发展壮大为一个公司——它要做的工作简直太多了!

加起来数百页的英文网页,我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明白(经常是看到后面就忘了前面说什么),然后按照每一个学校和专业的不同要求,提供大量不同的英文材料,包括报考理由、个人履历、大学成绩、将来的毕业打算、具体的职业方向、研究方向等等。如果你还要申请奖学金的话,那么还会有各类繁杂的表格,并额外追写一大堆材料。最要命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我必须在圣诞节前寄往美国各大高校并保证他们收到。

还记得那个圣诞节前最后一个星期里,我几近崩溃的那天夜里吗?当时为了把所有材料都赶完,我已经在电脑前坐了整整十个小时,以至于到后来一闭眼就有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涌上来,人好似要呕吐一般的头晕脑胀。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一直写了好多天、眼看就要完成了的一个材料其实理解错了要求,等于完全白写。

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糨糊,静静地坐着,但心里却像油煎一样,能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已经凌晨两点了,但因为是周末,一个朋友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愿意不愿意出来找他们聊聊天。我当时对着电话什么也没说就尖叫着哭了出来,把我那个朋友吓得魂飞魄散,就连已经睡着了的你和爸爸也被吓醒,跑进我的房间……记得吗?当时你们是那么心疼而错愕地望着满面泪痕的我,还有那摊了一床一地的英文表格和打印稿。

与此同时,我还在全力应付着大学里的各门学科。由于申请美国也要看大学成绩,所以我必须保证每门课都在90分以上,还要通过让全系都为之日夜拼搏的专业八级。

那段日子里,我都变得不认识我自己了。但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深刻明白了:一件事,倘若你明知道不一定有结果、明知道要付出惨重代价也想去做,那么就去做吧。因为那就是“理想”了。

终于把十所研究生院的资料赶在圣诞节之前寄出去了。在等待了足足一个月后,这一封邮件到了,不但录取我,还给我“传说中”的全额奖学金——一近60万的学费全部免去,并聘我为助教,月薪为1 000美金。我在几近晕眩的狂喜中第一个告诉了爸爸。他当时一下子愣住了,居然没有立刻说话,但眼睛里真切流淌出的惊喜和感动,让我突然有一种想蒙住脸痛哭的冲动,你了解那种感受吗?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就这样,我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和奖学金证明。但在签证之前的那一夜,我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进到使馆里面,我独自一人办理着各种各样严格的手续,同时默默听着我前后的人谈论这是他们第几次被拒签这种可怕的话题——直到签证官叫到我的名字。

我望着她防弹玻璃后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回答着她迅速提出的各种问题,全力以赴跟随她的思维。突然在某一刻,我看到她在给我撕着那个所有中国学生都清楚意味着什么的小黄条,我心里明白:那就是我的美国了。但当她真正把它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激动得手指冰凉发颤,这是将近500个日日夜夜的奋战啊!她也一改先前严肃的表情,一脸洞悉的微笑,望着我第一次在流利的谈话中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自己的感谢。

只有我知道,我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才从一个普通的大三学生一步步申请到了美国研究生院的全额奖学金一那些书本、咖啡,还有那一个个无眠的深夜。我深深地清楚,奋斗是孤独的。但我从未动摇过,但为什么如今,在这个梦想已经鼓起风帆,就要启航的前夕,我却没有预想中的坚定,反而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地迷茫起来?

我终于发现,当生活了整整22年的北京开始要离我越来越远,我除了不舍,更多的是惊惶。美国对于孤身一人的我来说是完全未知的前方。

2008年8月底的首都国际机场,登机之前,我的勇气几乎消失殆尽。面前的每一张脸都是亲爱的脸,每一双眼睛都泪光闪烁。爸爸为了让我能坚强一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拥抱着你,感受着你的泪雨滂沱——最舍不得我的人要放我高飞,你付出的勇气无疑是最多的,即使你看似最软弱。

可无论多么不愿意看到我离开,从始至终都衷心希望我实现梦想的人一直是你。妈妈,只有我能体会你泪水的真正含义,谢谢你独特的坚强!

飞机终于离开跑道,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冲向蓝天,我知道此时此刻你和爸爸一定在地面仰望着,泪眼迷蒙中,你们亲眼看见我的梦想插上第一双翅膀。

三万英尺的高空,是另一个世界。云被风一丝一丝地扯开,又飞快聚拢。飞机一日千里地飞行着,每一秒钟都将我更远地带离熟悉的地方。

漫长的20多个小时过后,终于到达了拉斐特机场——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但我已经疲惫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眼睛由于数次起降和长时间飞行,这会儿已经疼痛不堪,耳鸣得头痛难忍,整个人像被倒置了一样。等终于见到半夜里前来接我的教授时,我连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的气力都没有了。

这是一个非常高大的中年人,健硕的身材,温和得像孩子一样的蓝色眼睛。他迎上前来,第一句话便是极热情的——“丝丝,欢迎回家!”这句话本是再好意不过,我懂得他是要消除我的陌生感,让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是“家”这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心里一阵绞痛,嗫嚅着说:“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北京……我想回家……”他当时很有些尴尬地愣在原地,但旋即善解人意地走上前来,接过我手中沉重的行李箱,引着我走出机场。

这就是美国吗?让无数人向往的自由之地。夜色朦胧里,面对着我的是一片静静的陌生的土地。刚刚下过雨,却不显得清凉,泥土蒸腾着闷热潮湿的气息。停车场里已经没剩几辆车了,我疲倦至极地跟在教授身后,把行李装上车子就往学校开去。

半个小时后,教授说我们已经进入校区了。我坐直身子,看到面前是一条从前只有在国外摄影画册里才能见到的那种美丽笔直的路,南部特有的高大橡树夹道而生,给人一种隆重迎接的感觉。明亮的路灯下,能看到手掌大的叶子铺满了被刚刚一场小雨浸得半湿的草坪。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四层的楼房前。这就是我的宿舍楼了。虽然是深夜,但能看到里面的大厅亮着明亮的壁灯,干净、雅致。教授帮我把箱子运上楼,然后替我打开事先安排好的房问。

门打开的一刹那,我却呆住了,这么大而空洞的房间,第一眼就一目了然,偌大的、四四方方的房间里除了一个大立柜、一张桌子和一张床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惨白的灯光下,一切都是那么简陋、直白、毫不温馨。这和我之前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我梦游似的把行李放在地上,简直不敢相信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就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

然而,我刚刚在宿舍里住了两天,就遭遇了我平生从未曾经历过的事。妈妈后来你也知道了,此次美国开学的日子正巧赶上“古斯塔夫”飓风来袭,它是狂暴的加勒比海热带气旋,已经于我在北京登上飞机的同时进入墨西哥湾,并登陆美国了。

我从下飞机的那一刻就觉得天气沉闷,气压极低。并且经常下大雨,伴随着恐怖的狂风。我是这几天在宿舍楼里,才慢慢向人打听到,我所在州的南部城市新奥尔良当局已经下令实施了强制性疏散令。市长称“古斯塔夫”为“所有风暴之母”,据说他在发布疏散令的时候说:“对于那些认为他们能够挨过这场风暴的人,我要说,那将是你们一生当中犯过的最大错误之一。”总统布什也已经宣布路易斯安那州进入紧急状态。

而我,正是在这个时间踏上了美国领土,来到了飓风中心。

听完同一搂层的人说完那些话,恐惧紧紧地攫住了我,我呆呆地转过身,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又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每一个人似乎都早有去处,不是准备回家就是投靠附近城镇的亲戚朋友。只有我困在宿舍里,与窗外风雨飘摇的声音和满地摊开的箱子作伴。

虽然是白天,但是窗外暗极了,一片飞沙走石。美国南部特有的高大橡树,我一直以为它们是稳如磐石、坚不可摧的,但此时此刻它们庞大的树冠正在狂风骤雨中激烈地摇曳着,好像盛怒一般。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恐惧之余,居然由衷涌起一股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之情,觉得人真是太渺小了。没有去处我就留在这里等开学吧,要是大楼被冲垮了,我就揣好护照往学校里最高的小山上逃。我胡思乱想着。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忙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美国男孩,他身材高大,像是快有一米九,一顶棒球帽把深邃的眼睛压得低低的,显得目光敏锐。我看着他,不明白他来找我做什么。

他开口了,说刚才从别人那儿听说我前两天刚到美国,没有地方去,而他正好要去达拉斯办事,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逃难,住到他达拉斯的朋友家,等风暴过去再一同赶回来上课。

我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要知道这一刻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却得到他这样雪中送炭的帮助!窗外的风更大了,雨好像也更急了,我立刻请求他给我20分钟的时间打包。我把48小时之前刚刚摊开的箱子重新收起,和他一同赶到地下停车场。

我们开上州际公路,往得克萨斯州的方向狂开。天气变得更恶劣了,我从没见过这样惨烈壮阔的大自然。

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我们奔走在美国旷野的公路上,头顶是愤怒的天空,血红的闪电就在不远处震耳欲聋地炸响着。天地之间骤雨狂泻、一片混沌,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如此恐怖而又炫丽的景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次逃难是我第一次和美国人共同经历生死时速,并得到他们如同恩情一般的帮助。这期间对我的英语也好像强化训练一般,让我在梦中都心心念念地说着英语。

等再次回到学校后,难以置信般地,我好像对我的宿舍生出了一点点感情。虽然它还是那么光秃秃的,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但是从别人的家,回到只属于自己的小屋,总还是有点回归的感觉。我打听到一位要搬往校外的同学正在处理他的家电,便及时向他买了一个二手冰箱。开始时不时地买点零食、水果和速食面,努力地过着异乡的日子。

妈妈,但是这后来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我一直没敢和你说,怕你担心。我从达拉斯回到校园的时候,学校还没有开学,自然食堂也不开门,我便经常一个人去超市买些菜和方便食品。从宿舍到超市的路很远,但我发现在路上的时候,经常有人把车子在我身边慢下来,问我愿不愿意搭车。开始我还不好意思,但后来发现真的能省不少时间,尤其是回来提着那么重的瓶装水和水果的时候,一路有人开车直接送到宿舍楼下,简直是太诱惑了。于是我渐渐地胆子就大起来,不时搭一搭顺风车。

有一次我下午睡觉,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天都黑了,这才发现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没了,咬咬牙只能走着去买菜。

正觉前方漫漫长路的时候,一辆车子迎面开过来,紧接着在我身后掉头,这才又放慢速度停在我身边,问我去哪里。我看到一个非常年轻的美国男孩,年龄不会超过25岁,小平头,脸部线条简洁分明,套着一件宽松的浅灰色外套,干净极了。我以为他也是学校的学生,就告诉他我要去超市买东西。他很大气地挥手叫我上车,说他也正往那个方向去。我谢了他,便拉开车门上了车。

他不仅带我转了超市,还帮我提东西,很体贴地替我开车门,陪我聊天……我心里特别感激,而且因为他很英俊,对我这样热情,我还有点沾沾自喜。

到了宿舍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因为是周末,校园里面空空荡荡的。我诚心诚意地谢了他,便要下车去。然后他提出要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交个朋友,说以后我要是有用车的地方尽可以联系他。

我还没有答话的时候,他突然从车座前的抽屉里掏出一把刀,看得出非常锋利,闪着寒森森的光,我吓了天大的一跳,猛地抬起头盯着他。他解释说他的手机刚巧丢了,这刀放在车里是因为他“没事儿喜欢刻东西”。

说着,他开始在车座旁边的凹槽里乱摸,居然摸出一片一眼看上去好似溅有暗色污点的薄木板,提起刀尖儿,又问我的电话号码。我觉得不对劲儿,又说不出是哪儿又不劲。突然我觉得他的神情十分古怪,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在笑,又像是在微微发抖。我才意识到四周寂静的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会有人看到我正坐在他车上。

我的头皮“噌”地麻了起来,说我不记得了,我刚来也没有手机,要不我可以现在下车去问问楼管我们楼的电话总机。我这么说是想让他知道虽然是周末,但楼里现在是有人的。他也没有强求,停了一下,说很高兴认识我,总之知道我住在这里就行了。说着冲我非常甜蜜地一笑。他的眼睛深邃得近乎美丽,但这一笑更让我觉得后背发凉。我强装镇定地又道了谢,同时手推开车门,滚下车去,差点儿连东西都不想要,就狂叫着奔进楼去。

之后的很多天,我根本不敢走宿舍的正门,而且一定要等楼下人多的时候才敢出去。后来开学了,功课特别紧,我就将这个人忘掉了。直到有一天我在浏览网页时看到一条新闻,一个英俊的美国男孩专门借口让女大学生搭他的车回宿舍,然后半路将她们残忍地杀害。一次他对其中一个女孩子说:“到了。”那女孩还看看窗外,天真地问:“到哪儿了?”然后这个变态杀人狂拔出刀来,说:“你的日子到了。”虽然事件不是发生在我所在的州,但还是看得我手脚冰凉,头嗡嗡作响,后怕得连着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想到马上要迎来我在美国的第一堂课,心里又紧张又充满期待。

那一天终于来了。进了教室,我才发现我是唯一的中国学生。所有的人把桌子自行围成一个椭圆形,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我的教授是一个有着欧洲血统的美国先生,他身材中等、眼神温和,对我微笑的样子让我一下子觉得他很可亲近。

但是一开始讲课,我就傻了,完全没想到教授的语速那么快,还夹杂着那么多听都没听过的专业名词。整整三个小时过去后,下课了,而我居然完全不清楚老师都说了些什么、让我们课下做什么。我蒙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觉得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教室里只剩下了教授和我。我在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我是该安静地走开,不管多难都自己课下一个人克服,还是向他表明我内心的焦虑并求助?

我终于走上前去,站在教授面前,说:“先生,我有话要和你谈。”他抬起眼睛迅速看了我一眼,很温和地问我怎么了。我焦虑极了,喉咙发紧,一瞬间愣在那里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说:“先生你讲得太快了,我听不懂。”他愣了一下,停下手里正在收拾的讲义,更加温和地问我:“你哪里没听懂?”我怔怔地望着他,答道:“我哪里都没听懂。”

我们互相看着,他摇了摇头,问我要我选课的课表。我递到他手里,他默默地翻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我说:“我想你的课选得不对。我这堂课是二年级的学生才会选的,因为它直接对你的毕业论文有帮助。而你才刚刚来到这里,这门课也许还不适合你。”

我一听就着急起来,急忙说:“我不知道,也没有人帮我选,这学期的四门课全是我自己选的,这个课我不上了。”他立刻说:“可是如果你放弃这门课,也无法再选其他课,因为选课期限已经截止了。那么这个学期你就只能得到三门课的学分。”说着他停下来,用一种非常信任、非常有感情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觉得你很勇敢,愿意交流,这是很好的。或许你会比你自己想的做得更好。试一试吧。”

我本能地摇头,压力让我恐惧,我只想逃避。他不再劝我,只是微笑着说:“回去想想,我希望——下堂课还在这里见到你。”我问他可不可以放慢速度讲课,我着急地说:“如果我听不懂,就没法完成作业,如果我不能保持门门功课都达到A,就没法继续拿奖学金了!你不知道,我考到美国有多辛苦……”

他耐心地听我语无伦次地说完,望着我非常坦诚地说:“这就不是我的事了,甜心。我知道中国学生考到美国很辛苦,但是我的速度非常适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跟上它。”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我踏着一地明亮的月光回宿舍。傍晚的时候又下雨了,空气新润,大口吸一口气,清甜的空气像泉水一样沿着舌头、喉咙流进五脏六腑,让我一直发蒙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回到宿舍后,我连灯都没有开,就颓然地坐倒在椅子里。才几个小时而已,我竟然已是这么累了。下一步该怎么走?曾经觉得自己的英文没有问题,所以没有像其他在这里的中国学生一样,先上语言班,等适应了再开始正式上课。

我是直接跳过语言班来上的研究生课程。而且我选的专业是“大众传媒”,顾名思义,更是对表达能力的要求颇高。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学校其他专业都有比较多的中国学生甚至中国教授,唯有我所在的系全部由美国教授任教,学生也几乎全为美国人。

我坐在黑暗里,终于开始明白我面对的是什么了。经过了艰辛的备考、申请、签证、逃难……终于安顿下来,却发现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不由得想起当初为了飞越重洋的第一步而全力备考时,我背着沉重的各类英文书往返于家、大学、新东方的校区之间……我记得,妈妈,你就是从那时候觉得我能吃苦的,一点儿也不像一直以来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儿。北京冬天的夜多黑啊!凌晨五点整我就被闹铃叫醒,在所有人都还熟睡的时候,掀开着满天星光回家。

回忆着这些,我突然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想起了北京三里河的那个童年的小院。我仿佛看见,当年的那个小妞妞,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蹒跚而行,我仿佛看见了她一步步成长为我眼前这个心潮澎湃的年轻女人。我怎么能忘记呢?这么多年,这个小女孩还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还一直拉着她的手。因为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我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才走到了今天,有多少次在几近绝望的沮丧中,我抹去奔腾的泪水,告诉自己“我可以”!

整整半夜,我和自己的心灵对着话。在异乡微亮的晨曦中,我终于决心迎接该来的一切挑战。

这之后的日子我就不说了。但是你知道,妈妈,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刻苦过,高考的时候也不曾像现在这般全力以赴。自从我对自己说“决定奋斗”的那一刻起,这四个字就如同誓言一般刻在我25岁年轻的生命里。

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改善我这屋的灯光,它惨白、冷峻,使人沉重倦怠。我去市中心的商城里挑了一盏大树造型的落地灯。现成的灯具太贵,所以我买的是零件,然后回到宿舍,按照英文说明一点一点自己拼装起来。妈妈,你知道我从来不长于机械或者手工,但是论文,以及不同语言文化对于交流的影响。

每个小组五个人,成绩最好的小组可以获得本学期唯一一次期末考试加分的机会。由于这门课非常难,所有人都希望通过这次讲演而获得加分。

我更是用心准备,那节课后我夜夜泡在图书馆里,查阅无数资料,前后列了不下十余个提纲,又最终扩充为饱满的文章。还琢磨每一个词的发音和语气,直到背得抑扬顿挫、十分流利。

可那天一到教室我就呆住了,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稿件,而我竟以为演讲应该是脱稿的而成了全班唯一一个没带稿的人。看着一些成绩优异的美国同学还拿着十多页的稿子认真翻阅,我左手握右手,真恨不得手里捏点什么。

轮到我们小组时,我最后一个说,算是总结发言。我两手空空地走上台去,转过身来面对全班同学和教授,深吸一口气,开始发言。

可能是因为之前准备得太用心了,我说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内容都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由最开始的有些紧张而逐渐变得思路清晰、侃侃而谈,我甚至还现场发挥起来,提问了讲台下的好几位美国同学。等结束时,所有同学和教授都对我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佘布结果时,我们小组毋庸置疑地获得了这门学科唯一的期末加分,而我的总结发言竟是全组分数最高的部分!我们都兴奋至极,大家击掌相庆,第一次尝到了因为共同努力而一荣俱荣的滋味。

我更是心潮澎湃,因为一切的付出终于得到回报。我转过头去望教授,他也正在看着我。我们对望着,然后我看到了他眼底闪耀着的——骄傲。

现在的我抱着书走在校园里,头顶是美利坚湛蓝的天空,刮着强劲的西风。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天的那一边看——我知道,那下面有一座城市,忙碌、生动——那是我热爱的地方,那里的人说着我热爱的语言。

妈妈,感性如我,当然深深懂得,“明月多应在故乡”。但我现在觉得,我也深爱美国,以及这一路上遇到的每个微笑、每份深情。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由衷地说——“美利坚,谢谢你,你给予我的,远比你拿走的多。”

我知道,我不会再动摇了。不管多苦,这段日子终将会在时光的沉淀下,变得如同金子一般宝贵,让我在今后的岁月中无限怀恋。不管多苦,它都和我最美好的青春相连!

妈妈,信写到这里,我周围的人大都走了,只有不远处一个棕发女孩还在和我一样奋笔疾书,我们目光偶尔遇上时会相视而笑。地球这边温柔的黑夜要开始了,而那边,新的一天也要伴随着拉开序幕。我想着那样熟悉遥远的家……天暗了,我却要和你说早安。

这时在暮光中,一只不知名的白鸟突然腾空而起,弃巢而去,决绝地飞向远方。我呆呆地望着它的背影出神,直到它在我的视线里变成一个洁白的小点,又渐渐融入天际。我还在望着。

那出巢的鸟儿,眼里是否都隐含着泪呢?你扑打着丰满的、令人艳羡的羽翼,要飞向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时,那一幕虽然成了旁人眼中的美景,却不知你心底对这巢的眷恋和不舍。

但你又是那么坚韧,不管前方山河湖海,荆棘坎坷,只管展翅飞翔!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