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必须具备两点:情怀和思想。当然还有别的。但这两点是重中之重。很难设想,一个没有情怀和思想的人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诗人”这两个字,就变得模糊不清了。“诗人”这个称谓,就遭到了史无前例的践踏。有人把它看成了一个字,把“人”字去掉了;有人把它看成了三个字,或四个字,或五个字,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伪诗人”“流寇诗人”“登徒子诗人”……我们有必要先来澄清一下“诗人”这个词。
“‘诗人’这个词的本身对于拉丁人来说便意味着‘先知’——‘vates’。”这是克洛代尔说的;“诗人是一个种族的触角。”这是庞德说的。“诗人是报警的孩子。”这是勒内夏尔说的。“诗人是在一定场合下他自己整个灵魂的发言人。”这是维赛尔说的。“诗人不仅仅是美的代表者,他们同时也是,而且首先是真实的代表者。”这是阿波利奈尔说的。“诗人必须具备狂热、豪放、慷慨的气质,以便在热忱中填加原始的组成部分。”这是马里内蒂说的。“诗人是一个人,但因为是诗人,所以充满了智慧,能力超过一个凡人。他是一个象征性的表现角色,在他从事创作的时候,内心里怀着团结和拥抱整个人类的渴求。”这是阿莱桑德雷说的。“诗人,论其本质,他永远都是意义和秩序的捍卫者。”这是浮文兹说的。“诗人,尤其是勇敢的、有决定性的诗人,往往是位真实的显影师。实质上,他是预言家,是先知,当然,他的预言并非专门指向未来,也许还针对过去,所以是不受时间限制的预言。他是启示者、灯塔、斗士及玄妙地掌握命运之钥的主人。”这是阿莱桑德雷说的。“诗人扮演着探索者、试验者和提问者的中心角色。”这是斯图列·阿伦说的。“诗人是巨人,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针眼。”这是勒维尔迪说的。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种说法。比如,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诗人是在寺庙门前说话的人。”无论关于诗人的说法究竟有多少个版本,但每一个版本都是在述说着同一个意思:诗人是一种天职,诗人是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这是因为,他首先是一个人,立体的、饱满的人,比一般意义的人更像一个人的人,具有一般人所没有的禀赋、气质、眼光、胸怀、气度、智慧、修养等等。这样的一些人,因为他们与诗结缘、联姻了,并以诗为信、以诗为业了,我们才把他们称作“诗人”。
是的,他首先,应该是一个人。如果他连人都不是了,成了虫子,成了畜生,成了野兽了,那他肯定就不可能是一位诗人了。这个“人”字,自然是含着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的黄金成分的。不稀罕这些成分,就是不稀罕做一个真诗人。
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必须具备两点:情怀和思想。当然还有别的,但这两点是重中之重。很难设想,一个没有情怀和思想的人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要做大诗人,就必须具备大情怀和大思想。这是毫无疑问的。没有大情怀和大思想,就不可能有大境界和大感动。
当下,凭着一己的情绪在写诗的人,可谓多如牛毛,泛滥成灾。而真正扛起了写作的信念,具备了写作的理念的诗人,可以说是少而又少。而只有这少而又少的一部分人,才是真诗人。无论这样的人到底有多么寂寞,也无论他多么鲜为人知,他都是真诗人。正如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说:“我佩服那些消失在自己的作品背后的诗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大师。”
什么叫情怀和思想,看看里尔克的《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叶芝的《幻象——生命的阐释》,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双重火焰》,米沃什的《我的诗始终都是清醒的》,等等,自然也就明白了。
一句话,民族应该有民族的尊严,生命应该有生命的尊严,诗人也应该有诗人的尊严。一旦丢掉了尊严,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作为诗人,我不能不说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诗人的意识。
还是先来弄清楚“意识”这两个字的基本含义吧:“意识,是人类所独有的高层次的心理活动,是指一个人运用感觉、知觉、思维、记忆等,对自身以及自身之外的一切事物的觉知。”
一旦取消了这种觉知,一个人自然也就成了植物人。你赞美他也好,辱骂他也好,送给他鲜花也好,啐给他唾液也好……他都会浑然不觉。桌子是没有意识的,电脑也是没有意识的,如果你生气了,把它们给砸烂了,它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更不会起来反抗,有朝一日派它们的灵魂来复仇就更不会了。
在我们的生活中,像桌子、电脑这样的人,实在是数不胜数。桌子、电脑尚且不会害人,植物人也不会害人,最害人的就是那些意识出了问题的人了。想想吧,而今我们的诗坛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人。那些以低为荣、以俗为荣、以脏为荣、以烂为荣的所谓的诗人,不都是意识出了问题么?而且是大问题。这样的一批人,即使你指责他们,锤击他们,羞辱他们,他们也会很高兴的,因为你的行为正好帮了他们,帮了他们出名。他们最看重的,其实就是“出名”这一样了。只要这一样突出了,别的就都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了。
说到了这里,你就应该彻底知道了,一个意识出了问题的人,究竟有多么可怕。他们时而变成苍蝇,时而变成蚊子,时而变成魔鬼,时而变成妖怪……反正都是一些不利于人类的祸害。
疾病意识是有害的,沉睡意识其实也是有害的。该说的时候你坚决不说,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一样,眼看着你眼前的事情在发生,眼看着你眼前的一帮人在作恶,一味地任自己的心灵在沉睡,意识也在沉睡,这实在不是一个诗人的做法。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那你就是帮凶的帮凶,就是在助长犯罪。上帝可是一直在强调,要制止犯罪的。
弗洛伊德的“潜意识”,荣格的“无意识”,以及我们平常所说的“自我意识”“独立意识”“生命意识”“民族意识”“人类意识”“忧患意识”“济世意识”等等,才是一个真诗人的牵挂。
然后,才能谈到像惠勒所说的那样,“在任何一个领域内发现最神奇的东西,然后去研究它。”
还要说一下诗歌的价值体现。黄金有黄金的价值,白银有白银的价值,生命有生命的价值,诗歌也应该有诗歌的价值。一首诗的好坏,最终,就是由这个“价值”说了算。因此,诺贝尔文学奖最重要的评判标准,就是要看“文学价值”——中国的文学奖不是,中国的文学奖第一要看有没有政治问题;第二要看有没有宗教问题,甚至还要看你的名气如何,关系如何,背景如何。“文学价值”,这最重要的一条,反倒放到最后去了,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但我们依然要强调“文学价值”,为文学负责。因为真正有出息的写作,无论是什么样的写作,都是在为生命写作,为人类写作,从来就不是为了哪一个国家而写作的。即使你写的是一首叫做《西藏》的诗,也不是为了西藏那个地方而写作,说到底还是为了心灵而写作。就比如我写老挝的那本《遍开塔树花》,我就是在为一种信仰、一种文化、一种精神而写作。
信仰也好,文化也好,生命也好,心灵也好,人类也好,精神也好,净是一些老词,却无不都是一些不朽的词。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它们都不会死。那些热热闹闹的词都死光了,全都死光了,它们也不会死。不仅不会死,还会在完全属于它们自己的空间越活越精神,就像太阳一样精神。即使有人嘲讽说,太阳你老了,你老了太阳……太阳也懒得去理会。因为太阳和他们之间根本就构不成对话的可能。
关于诗歌的价值,也早就有过许许多多的论述了。
罗伯特、邓肯是这样说的:“诗歌吃的是思想、感情、激情……来养活自己。”伊丽莎白·朱是这样说的:“诗的作用就是证明世界的价值,证明活生生的人类经验的价值,但是诗只存活于自己独具一格的语言中。”瓦雷里是这样说的:“‘诗’这个字有两层含义,就是说,含有两种不同的功用。第一,它表示一种情绪,一种特殊情绪的状态。这种情绪是因各种不同的事物或境遇所激发的。照这样说,我们可以说,一片风景是含有诗意的,一种生活的情况是含有诗意的,甚至于有时候某一个人也是含有诗意的。但是第二层意义在字义上的引用则较为严格。照这层意义讲起,‘诗’就表示一种艺术,一种非常的技艺。这种艺术的目的是在唤起第一层意义中所说的那种情绪。”圣琼·佩斯是这样说的:“现代诗的职能是探索人的奥秘,它忠实于它的职能,着手从事一项关系人类和谐的事业。”詹姆斯·迪基是这样说的:“对人的个性价值的信仰几乎从我们的诗中消失了,但我们只能从那里而不是从其他地方找到创作的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也只有它才能使我们的作品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艾略特是这样说的:“诗歌时刻都在执行着类似传递关于新经验的信息,或者阐述已知经验,或者表达我们用言辞难于表达的那种感受的职能。”博纳富瓦是这样说的:“诗是我们心中试图直接达到‘万化之境’的东西。”埃利蒂斯是这样说的:“诗,就像宇宙中的太阳一样,所有的元素都以它为中心运行不息。如果能带有思想内涵再有这种完美的运行关系的话,那它就是最伟大的诗人的最高理想了。”
够了。这些论述已足够表达我想说的意思了。
我想进一步补充的是,诗歌就是诗歌,是由“诗”和“歌”两部分组成的。即使我们从简意上把一个诗歌文本称作是一首诗,它也是由“诗”和“歌”两部分组成的。诗是诗歌的形体,歌是诗歌的声音。一个诗歌文本,实在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声音。有人把这声音称作韵律,有人把这声音称作节奏,有人把这声音称作呼吸……无论称作什么,反正诗歌就是离不开歌。因此我说过,真正的诗歌不是说话,而是歌唱,站在高处歌唱。
众所周知,《诗经》里的诗篇,都是可以吟诵的乐歌,也就是说,它们本质上都是一些不朽的音乐。风、雅、颂三部分,就是根据音乐的不同来具体划分的。因此,完全可以这样说,音乐代表着一种永恒的诗歌品质。音乐的跳跃、流动、空间、张力、弹性、象征、未定点、陌生化等等,无不是诗歌的黄金元素。这些黄金元素和宽广意境什么的只要一接触,自然就会生成一种晶亮的物质。这种物质,是无价的,不是五毛钱一行或三元钱一行就能够打发得了的。
说到了这里,我就很想说到《唐诗三首诗》。《唐诗三首诗》是古代为小孩子准备的普及读物,到现在也依然在使用。它之所以能够长久地被使用,一是因为它的美好意境,二就是因为它的美好韵律了,也就是,它们不仅叫做诗也叫做歌。两岁的小孩子,即使不懂得它们的意思,也能轻而易举地背下来。回头你再看看,如今的现代诗,两岁的小孩子有几个能完整地背下来的?两岁的小孩子,也是不喜欢“剁碎了的散文”、“肢裂了的小说”的。
我的意思显然是在说,要想让我们的诗歌深入人心,除了紧紧抓住意境之外,还应该紧紧地抓住声音。也只有这样,一个诗歌的文本才是真正具有文本价值的。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