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2012-04-29 00:00:00朵拉
北京文学 2012年10期

这是一篇海外华人作家笔下的爱情故事,三对男女的爱情巧妙交织。美满婚姻的背后。原来是报复怨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庭院里的夹竹桃开满了一树的花,红艳艳的。夏曼瑜早上出门的时候,总爱站在花树下看好一阵子。鲜红的花在绽开的时候像少女正在奔放出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有不惜一切的恣肆,也有终于完成的快意。

一树亮丽的花往往要红上三四天,夏曼瑜注意很久了。而且在凋零时,它们是分开一瓣一瓣地掉落,有时刚好一阵风吹过,就会看着碎碎的残红在空中浮移飘飞,这时有一种吊诡的凄艳在空气中散发出来。

它们要飘到哪儿去呢?

最终还不是要落到地上来?

这棵夹竹桃是老树了,历史悠久,夏曼瑜从小就在花树下玩耍,她拾过红花来当头饰,也曾把它收集了放在玩具盘上做菜。有一次她还想将花拿来吃,正要往口里放,妈妈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小瑜,不要吃。”

“听说这花树有毒的。”妈妈把花抢过去,丢在地上,郑重地警告她,“小瑜,你千万不要把这花放进口里,它不能吃的。”

夏曼瑜那回真的被妈妈吓着了。她偷偷地吃过菊花的花瓣,还有一种听妈妈说是叫仙丹花的,一丛丛地开花,她和玩伴常常都拉出其中一小朵,对着嘴,吸吮花汁,味道略甜,又带点酸,却好吃。都没有听说过谁中毒的事。

后来她长大了,回忆的时候,非常奇怪为何妈妈明知那棵树有毒,却仍然任它长得好好的?因为妈妈对她和姐姐夏曼琦,照顾得无微不至,那些厨房里的瓶瓶罐罐,装肥皂或洗衣粉的盒子等等,都搁在高处,生怕她们不小心摸到,更恐惧意外会发生,频频告诫她们后果的严重性。

印象最深刻的是,妈妈有一天白菜市场回来,拿着锄头在挖刚种下去的一棵小树。夏曼瑜那时还在念初中,是下午班,她搁下做了一半的功课,走出庭院问:“妈妈,这树长得好好的,你干吗挖它?”

这树是夏曼瑜向同学讨来的,她在同学家看到,不知道它的名称,但是见到它细碎深紫的一串花,非常喜爱,而且它叶子的颜色很漂亮,是嫩嫩的绿。

妈妈放下锄头,用手背在额头擦一下汗,喘着气并且紧张地说:“李太太告诉我,这花有毒呢!”

“有毒?有毒也可以种嘛。”夏曼瑜急急地争取。

妈妈摇摇头:“那太危险了。“又出力地去锄着小树。”

她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把那棵少见的紫花树锄掉。

后来她每一次瞧见夹竹桃开花,而且绽放得亮艳艳的,就要想起这事。

她在看报纸的时候,妈妈边做菜边说:“最近市政府在路边种了好多叶子圆圆的树,听说那果实有毒。”

开始时她没注意听,只是对着手上的报纸“嗯”了一声。妈妈继续说下去:“李太太说,那果实长出来后,可以采回来,放在厨房地上,老鼠怕它的气味,不会来呢!”

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件事,终于忍不住问:“妈妈,那么院子里的那棵夹竹桃呢?”

“夹竹桃怎么啦?”妈妈倏地停下手上的刀,有点诧异地看她。

“那不是有毒的树吗?”她比妈妈更诧异,怎么妈妈那么紧张?

妈妈把脸转向洗菜盆,手上又忙碌起来:“那花很漂亮。”

这便是理由了吗?

夏曼瑜没有追问。

虽然那疑问仍然存在,但她的心思不在这儿。

报纸上发表同事李克智写的那篇报道,她更有兴趣。

“画笔下的精彩故事,现实中的动人爱情。”

一大版的报纸。介绍一对夫妇画家的作品。夏曼瑜对图画并无深入的研究,但是由于职业是副刊记者,也曾经访问过一些画家,因此她多少还是有点儿认识的。

数张彩色照片都是画家夫妇的近作,有几张画得比较现代的,从画作底下的名字看,都是男画家章正仁的油画。女画家何欣惠走的路线却还是脱不出传统窠臼的水墨画。有数幅的构图虽也有些新意,但夏曼瑜向来对水墨画没有什么好感。

夏曼瑜不看那一大篇有关艺术作品的内容介绍,反而对另一小幅画了黑粗线框的,并配着画家夫妇生活照片的报道更感兴趣。

因为照片里的女人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一字一字地读着排版抢眼的特写。

“……如果这世上还有真正的爱情……对爱情存有质疑的心的人时常在叹息着说,好像真正的爱是已经在世上消失了踪影的恐龙。然而,看过《侏罗纪公园》的人都在幻想,也许有一天,恐龙仍然会出现。

“本国著名画坛夫妇章正仁和何欣惠,令人赞赏的不只是他们各有风格特色的艺术作品,更教人钦佩的是他们对爱情的执着

“要是没有正仁的照顾和支持,我没有今天。”何欣惠将她的成就归功于永远站在她身边的丈夫章正仁。章正仁是她创作的原动力,也是她的灵感泉源。

“艺术创作不只是有人照顾或者支持,才华占了最大因素。“章正仁不居功的谦虚,让人见到他胸怀的宽阔。

众人都说:初恋大多是失败的。“这是由于人们往往不愿意对年轻时代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章正仁说。他当然有资格说这句话,他和何欣惠18岁开始谈恋爱,两个人都是初恋,都对人生、对前途充满憧憬和美丽的幻想。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嗜好兴趣都相同的恋人,非常幸运地一起考进艺术学院。

章正仁和何欣惠快乐地一起上课下课。每天一道去找资料,一道去写生。学校里的讲师教授都看好他们的未来,预测他们将成为画坛上最闪亮的两颗星星。他们的奋斗和他们的爱情都令同学们钦佩和羡慕。

成功的路上充满荆棘与失败,甜美的爱情也一样总要渗透了苦涩和酸楚。当他们正在为准备毕业典礼而兴奋地忙着布置礼堂的时候,何欣惠却遭到了意外。她不小心从梯子上跌下来!

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转过来时,何欣惠已经失去了她修长的双腿。她成了一个残废的少女。

这个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使何欣惠沮丧、灰心。她每日以泪洗脸,并且从此不再画画,也逃避章正仁的爱情。

和一个坐在轮椅上过她的下半生的女人结婚,这种事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个难以接受的挑战。章正仁却在这个时候,让人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是没有逃避,是承担责任,是不因受到阻挡受到困难而躲藏。章正仁没有等到何欣惠出院,就向她求婚。

开始时何欣惠拒绝,她不能接受整个事实。她用黑色涂满了自己的人生画布。七彩缤纷曾几何时变成她的梦,已经过去而永远不再返回的一个华美的梦。

章正仁没有气馁,他买了戒指,套进何欣惠的手指:“让我来照顾你。”他们的生活是逍遥的、写意的。一起画画,一起读书,一起开画展。章正仁实现了他的诺言,何欣惠是一个比别人更幸福的女人。

彩笔下的图画令人瞩目,现实中的爱情更令人羡慕。

夏曼瑜吁了一口气。放下报纸却仍然望着报纸上的照片。

背景应该是画家夫妇的房子,布置得清雅细致。墙上挂满两个人的图画,大大小小都有,排列得很好看,没有“满”的感觉。何欣惠一脸满足地坐在轮椅上,她的头斜斜地倚在轮椅边的章正仁胸前。章正仁也微笑着,但是那笑容让夏曼瑜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有点儿疲累的样子。

办公室里的冷气太冷,夏曼瑜一进来就给薄薄的白衣加了外套。

“克智,你那篇彩笔下的画和现实中的爱情,写得很吸引人呀!”她对坐在她前面的李克智说。

正在写着稿件的李克智抬头,双手抱拳:“承蒙夸奖,不敢当。”

说完又笑:“你已经是第六个称赞我这篇稿子写得好的人了。”

“可见得我不是夸大呀!”夏曼瑜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边说。

李克智并没有让兴奋;中昏了头脑,他接着说:“照我看,不是我写得好,而是故事本身就很动人。”

没等夏曼瑜开口,他又说:“说实在的,这个时代,哪还有那么好的男人?”

“这正是最吸引读者的地方了。”李克智摊摊手,”尤其是女读者,哈哈。

夏曼瑜想一想,问:“喂,他们两夫妇,真是那么深情不渝吗?”

“当然是真的。“不知道李克智是觉得自己受到侮辱,还是他认为章正仁和何欣惠的爱情令人质疑是一种不当有的轻视。

“如果你看到他们两个人相对看的眼神,还有章正仁对何欣惠的温柔体贴,你都会感动呢!”李克智强调的口气非常大声。

“你们是在说这几天在星星画廊展出的那对夫妇画家吧?”刚走进来的吴娟玫手里拎着要赶下版的稿子大样,问正在对话的他们。

“对。”李克智说,“就是章正仁和何欣惠嘛。”

“噢。”吴娟玫摆摆手上的稿子大样,“记者和读者都对他们的爱情生活,更好奇过他们的艺术作品。”

“明天又有?”夏曼瑜问吴娟玫。

“是呀!”吴娟玫说,“大约是现代人再也没有永恒的爱,所以对别人能够坚持爱一生的故事,感觉特别强烈吧。”

“能够坚持专一的爱已经不容易了。”李克智感叹着,“更何况,何欣惠还是个残废的人呢!”

吴娟玫怀疑地问:“一个正常的男人,守着一个残废的女人,几十年来深情如故,真像电视连续剧唷!”

“所以,”李克智下结论,“大家都想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爱情和他们的家庭生活。”

“有点本末倒置吧?”夏曼瑜好笑。“到底这是画展。还是爱情展?”

“说的也是。”吴娟玫同意夏曼瑜的看法,“我也被搞糊涂了。主编说下笔要强调他们的爱情,我们当小编者的只好依言照办。”

“是不是让李克智渲染成功呢?”夏曼瑜眼睛斜斜地看着李克智。

“有什么关系?”李克智耸耸肩,“在这个永恒性的爱情已经是雨后那稍纵即逝的彩虹的年代,宣扬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才能够让读者眼睛一亮哩!”

“啊,也有道理。”吴娟玫立场不稳定,风一吹,她像棵小草,就倾向另一边去了。

“刚刚说我对,现在又说李克智有道理。喂,娟玫,谁同你谈爱,可要倒霉唷!”夏曼瑜揶揄她。

吴娟玫讪讪:“明明就是嘛,真正的爱是不后悔,是专一,是容忍一切,甚至心甘情愿地为对方的快乐而牺牲自己。那个男的那么伟大,难道不值得写吗?”

“我想,很多爱情里头都是含有条件的。”夏曼瑜说出自己的看法,“就算是牺牲,也是有原因的,不只是爱情这两个字那么简单。”

“你这样说,也许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见过那对画家夫妇,我认为,他们的爱情真是与众不同的。”李克智不反对夏曼瑜,但是他仍然为章正仁与何欣惠辩护。

“真叫人眼红呢!”吴娟玫的眼神里,都是羡慕,“像这样的爱情故事,太美丽了。”

“你不要太幼稚。”夏曼瑜在一边冷静地提醒吴娟玫,“美丽有时是包了一层漂亮的外壳而已。”

李克智怀疑地看着夏曼瑜:“曼瑜,为什么你不相信世上依旧有动人的爱情呢?”

“许多美好的神话都一个一个破灭了。包括嫦娥奔月的传说,几千年来我们都深信不疑,然后它不也在阿姆斯特朗一大步跨上月球时就马上瓦解了吗?”夏曼瑜像想起什么往事一般,眼神凄迷,“何况是不能让人信服的爱情呢?”

吴娟玫张大嘴,跟着夏曼瑜的话问:“爱情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吗?”

“曼瑜,其实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自己去作个访问呀!”夏曼瑜对爱情的轻蔑态度,李克智才不放在心上,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被人质疑。

画展的场地在市中心一个面积广阔的热闹购物大厦里头的三楼。

夏曼瑜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大约是时间关系,在里头观看的人并不多。她徐徐地走一圈,发现已经被人购买的贴着小红圈的画倒不少。大部分人选的是比较注重形象的写实画。

有数张颇大型而且相当抽象的作品却挂在角落处。夏曼瑜仔细地看。有一张是浓烈的色彩挥洒在黑黑的底色画布上,数个充满变异的人物造型,再加上灯光制造出来的效果,颇能教人触目惊心。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去寻找贴在画框边的小卡片纸上看题目——《心之突变》。

画家的心发生了变化,所以他眼中的人也就不同于真正的人形。

而心,为何突变?

生活里有无数的变数,不能预测,想象不到,谁也掌握不了。所以,夏曼瑜对着画冷笑,今日世界,谁又敢同谁说专一这回事呢?

画者正是章正仁。

他就坐在墙下的一张长椅子上。

夏曼瑜一进门就看见他了。他和照片一模一样,虽然年纪不小,约有四十几岁的人,眉目间,仍然可见年轻时的英挺俊朗。

鬓旁有些白发,并没让他现衰老之态。反倒增添他的成熟男人风韵。

章正仁也注意到一个白衣牛仔裤白袜白球鞋,拎着一个大背袋的女孩子,一直就在他的《心之突变》的画前观看不走。

没有人肯花心思去看他的这幅画。

他画好后,连妻子何欣惠也皱眉:“你这是在画什么呀?”

他沉默不语。

很多事还是放在心上最好。

然而,眼前就有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好看的,对着他的画,看得非常仔细。

章正仁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

有一份温暖在心里游移着。

他不相信这个年轻的小女孩能够明白他意图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是,至少她努力地尝试要去了解他要说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曾经作出这份尝试。

创作是寂寞的事,大家都那么说。但是,大家都说他:“只有你与众不同,因为你有一个欣赏你的伴侣何欣惠。”

他什么话都不能说,于是大家都说他默认了。

错误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还能说什么?

男男女女之间的恩怨情仇,并不是数学题目。解答数学题,答案只有一个,是什么就是什么,非常理性。而男女间的情情爱爱,是有时是不是,有时又是是,到底是还是不是,最后也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看着那个好看的白衣女孩,也许他应当走上前去,只要同她说一说话,便晓得她到底了解他多少。

可是,她了解他多少又怎么样呢?

章正仁仍然坐在原处,他极想抽一根烟,室内是禁烟的,于是他站起来。

夏曼瑜看着章正仁起来,她担心他掉头走了,便缓步朝他走去。

两个人在一幅大画的下边碰面。

夏曼瑜清纯的气质和一个当年他认识的人太相像了。

章正仁惘惘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秀丽的女孩,她从他的画看到了他的心事吗?要不然,为何他会看见她眼里的同情?

“你是章正仁先生?”她开口,非常肯定。

“是的。”章正仁喜欢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听过以后难忘的。

“我是晚报的记者。”夏曼瑜递了名片过去,“要来采访你的。”

章正仁的笑容隐了去。

他原以为她细心地看画,是在欣赏,原来是为了工作。

画家的悲哀是不只要创作,同时也得搞宣传,所以牵强的笑不得不马上换成一副喜悦的脸孔:“啊,好的,我们找个地方坐吧。”

他把夏曼瑜带到画廊的隔邻,那儿正好是间小咖啡厅。

夏曼瑜不晓得章正仁的心理变化,她正在犹豫着,是要同他谈爱情还是创作呢?

她开口:“我喜欢你的《心之突变》。”

然后她看见章正仁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第一个告诉我喜欢这幅画的人。”

夏曼瑜从背袋里拿出簿子和笔:“也许你愿意谈谈创作这幅画的过程。”

章正仁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你不以为人心是一直在波动、一直在变化的吗?”

夏曼瑜耸耸肩,不予置评。她的手忙碌记录着。

却没听到章正仁接下去说。

她抬头看他,他正看着她。

“你真像一个人。”他说。

夏曼瑜好奇了:“谁?”

“一个曾经当过我的模特儿的女孩子。”章正仁的口气不无怀念,“但她已经出国去了。”

“你的作品里的人像都扭曲了,这需要模特儿吗?”夏曼瑜想着刚刚看到的那幅画,问。

“早期我的画不是那样抽象的。”章正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你介意我抽烟吗?”

夏曼瑜做个请便的手势。

“我画了很多人像画。”章正仁说,“但是,后来我发现,像与不像,是与不是,都没有分别,是不是?”

夏曼瑜觉得这话有语病,如果真的没有分别,那么就继续画有形象的画,而不必把绘画的主题换成抽象了呀。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记录。

“画画的企图是表达自己,有形无形都不过是一种方法。”章正仁淡淡地说。

他的烟抽得很厉害,一支接一支的。

夏曼瑜有点受不了,烟一直在袅袅上升着,她暗示:“你创作的时候抽烟吗?烟给你灵感了吗?”

章正仁直勾勾地看她,才说:“我不快乐的时候抽烟。”

她试探性地问:“一天几根?”

“两包吧!”章正仁轻描淡写。

这表明他时常不快乐吗?

那么那些报道都是假象?是章正仁做出来的戏?或者他现在才是在演戏呢?

夏曼瑜并不奇怪,人时常把假象当真相,又将真相看成假的。

“创作时不抽烟。创作的时候,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发泄出来,已经不需要香烟了。”章正仁又拉出新的一支烟。

夏曼瑜问了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章先生,你现在不快乐吗?”

章正仁诧异地看着这个大胆的女孩,是谁允许她那么不假思索就提问的?然而她的坦白还是值得称颂的,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多少人肯讲真话了。

“人生苦多于乐,古人早说过了。”章正仁避重就轻。

“你有名气、有地位,有一个了解你,和你有共同嗜好的妻子,很多人在羡慕你呢!”夏曼瑜告诉他。

“表面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相信的吗?”章正仁看着她笑。“毕竟你是太年轻了。”

他叹气,不知道是有了什么感触。

夏曼瑜把话题转开了去:“章先生,你可以告诉我,画画对于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有的画家说,这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种滋润剂,有的把画画当成是一种成长的方式,你说呢?”

章正仁怔了许久,才问:“你要听真话,还是门面话?”

夏曼瑜也想了一下,才说:“你还是告诉我可以写进访问稿里头,可以发表的话吧。”

章正仁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夏曼瑜毫无防备的心。他缓缓说道:“门面话我说得多了,因为我爱画画、因为我爱艺术因为我爱创作,画画是抒发内心的情感等等都是假的,其实我只是在逃避现实时才画画。”

他大力吐着烟圈。

“生活充满压力、苦闷,沮丧、欺骗,我没法逃离,只好去画画,我把自己躲进图画里。”

夏曼瑜满意地盖上她的簿子,冷静地说:“章先生,也许我们改天再聊吧,今天说的话,我都不会写出来。”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章正仁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终于闭上眼睛:“我今天是怎么啦?”

下班回来推开大门,夏曼瑜张大嘴却开不了声。触目惊心便是这么一回事了吧?

居然是一地殷红的落英!

树上才开的花,不过数个小时的美艳,就全都变成地上的花魂?

夏曼瑜读过鲁迅的小说《朝花夕拾》。早上无论多么灿烂绚丽的花,到了黄昏便萎靡地落了去。

一切以为可以安排的,到最后终究还是不能掌握。

她呆呆地对着仅剩余一两点红的花树发怔。

地上湿漉漉的,夏曼瑜想起下午的暴风雨。

凡是花,越是美丽的越禁不起风吹雨打。

她走到廊下,正在脱鞋,听到孩童的声音在叫她:“阿姨。”

“小兰,怎么会是你?”夏曼瑜不置信的原因是今天并不是学校假期,“你不必去上课吗?”

“我妈妈带我来的。”小兰高兴地说,“妈妈说今天不用去读书。”

“哪里可以无缘无故缺课的?”夏曼瑜不满姐姐曼琦的这种作风。

小兰这时又神秘地说:“阿姨,告诉你,我爸爸在外头有了狐狸精。”

夏曼瑜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小兰才六岁,什么都不懂,但是,口气却像个大人般,对狐狸精三个字说得凶恶怒愤。

她之所以会有这种态度,一定和曼琦有关。

“小兰别乱说话。妈妈呢?”夏曼瑜放好鞋子,边走进屋里边问。

“妈妈和婆婆在厨房里。”小兰回答,“我要去院子里玩。”

“去吧。”夏曼瑜警告她,“别开大门去街上,有很多车呀!”

“妈!妈!”夏曼瑜边往厨房走,边唤着。

“曼瑜。”曼琦眼眶红肿地抬头望着走进来的妹妹。

夏曼瑜虽然已经在小兰口里得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问道:“怎么了?姐。”

妈妈在炒着菜,脸背着夏曼瑜,但是声音却悲伤而凄切:“小琦要离婚了。”

“啊!”夏曼瑜是真的惊怔住了。

姐夫孙其民当年追曼琦时,妈妈大力反对,她的理由是孙其民是独生子。

“和你爸一样,都被宠坏了。而且霸气,要的东西不到手,是不死心的。”

“不会的。”夏曼琦被孙其民的甜言蜜语迷住了,“他对我那么好。”

妈妈叹息:“你爸当年不是对我更好?还没结婚就买房子,放我的名字,说是一定要我当他的妻子。”

这事她们姐妹倒是首次听到。

“我感动于他的真诚,最后他不也再找别的女人?”

妈妈说着,淡淡的,倒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

夏曼琦不相信妈妈的预言:“其民不会的,你们不知道他对我有多么好的。”

是的,谁知道呢?

两个人的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怎么会的?”夏曼瑜问题一出来,便晓得自己提了个蠢题目。

“还用说。”妈妈把菜炒得叉叉叉的,像是孙其民就在锅里一样。

“孙其民又犯病了,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同那女人分手。”

是的,孙其民有外遇,这已经不是新鲜的事了。结婚的第二年开始就在外头交女朋友,让夏曼琦知道,就大闹一场。每回夏曼琦总要回娘家来住几天,然后孙其民还是会来把她接回去。

发生了好几次,到小兰出生以后,孙其民做了爸爸,却依然故我。他每回故态复萌,妈妈便老调重弹:“独生子的毛病就是这样,他们看中的,没有不到手的,他们的爱情只有占有这两个字。”

“妈妈,我心烦死了,你别再说这些了。”夏曼琦听到这些毫无助益的感慨更躁乱。

“也许过两天他会来接姐姐的。”夏曼瑜声音小小的,没有信心。

妈妈把菜盛起来:“走,吃饭去。”

夏曼琦说话时鼻音浓浓的:“我已经找律师去了。”

“有那么严重吗?”夏曼瑜帮忙捧盘子。

“那个女人有了他的孩子,已经生了,是个儿子。”夏曼琦咬牙切齿地说。

“姐。”夏曼瑜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所有的爱情,落实到红尘中,都要起变化的吗?

孙其民追夏曼琦的肉麻情书,夏曼瑜也读过的,好像这一生一世都将为曼琦而活。曼琦的脸色是他生活上的指南针,而这些许下的诺言,难道都是骗人的?都是虚伪造假的吗?

白纸黑字的信件还在,写信的人却已经不愿意承认那些文字是他写下的。夏曼琦回答妹妹曼瑜的问题:“其民说年轻时谁没有做过稚气的事,谁没说过愚昧的话?他叫我不要把过去提了又提,活在往昔的人是令人讨厌的。“夏曼琦边说,眼泪边一滴滴淌落。”

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都可以像贝壳般,叫海浪一卷倏地就不见踪迹。

夏曼瑜对爱情完全没有信心。

她的爸爸早年为了别的女人,抛妻弃女。而她的姐夫孙其民今天为了外边的情妇,不理姐姐和小兰。

时代不同了,男女之间的关系仍然如此纠缠不清,谁还能对爱情这回事有永恒的指望?

夹竹桃又开花了。

它是没有季节性的,每天都花开花落。小兰转到附近的小学,夏曼琦亲自带她去上课。然后才去上班。她也找了一份小书记的工作。

忧郁好像在时间的流逝里渐渐消失。

夏曼瑜终于看见夏曼琦的脸孔开始恢复光彩。

“我的经理对我非常好。”她对曼瑜说,带点惋惜,“可惜有了太太。”

“别做第三者。”曼瑜警告她,“制造婚外情是一种罪恶。”

“犯了这罪,需要进监牢吗?”夏曼琦冷笑,问得非常尖锐。

夏曼瑜看着姐姐:“心里不好过吧。”

“感情是你情我愿的事,就算是婚外情,总不成是我一个人单独制造得出来的吧?”

夏曼琦仍然说着不负责任的话。

夏曼瑜不敢怀疑自己的姐姐心理不平衡,但她不怕姐姐生气,把话直说:“很多人在自己的家庭被破坏以后,就以破坏别人的家庭为乐。姐,你不会吧?”

夏曼琦没有回答,她牵着小兰的手渐渐走远了。

数天后,夏曼瑜看见有一辆大车子来载曼琦和小兰,她再次提醒曼琦:“姐,你说过的,第三者是偷窜进别人家里,偷吃东西的老鼠。”

“做一只快乐的老鼠,也不坏。”夏曼琦带点儿自暴自弃的神态。

“你别是在报复就好。”夏曼瑜旧事重提。

“我早看透了。”夏曼琦不无惆怅地说,“做人嘛,只要快乐就好了。”

“然而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夏曼瑜依旧在努力劝导。

夏曼琦的微笑浮在脸上,虚虚的:“为什么别人不和你同样思想?我的婚姻破坏者,她的快乐还不是从我的痛苦中挖掘出来的?”

“你是在报复吧?”夏曼瑜重复。

“随便你怎么说。”夏曼琦不放心上,“有个人关心的日子,比较实在。这就是我现在的选择了。”

车子的喇叭声大大地在院子外头毫不顾忌地响起来。

“小瑜,我要上班了。小兰,走,上学去。”

夏曼瑜看着姐姐和小兰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

地上有许多残红,都是树上飘下来的。

妈妈时常在整理院子,但她从来不把这些落英扫掉。

夏曼瑜在花树下站一会儿,妈妈拎着菜篮出来。

“这花,颜色真美。”夏曼瑜说。

妈妈也看一下花,然后一边回答一边往门外走去,她的声音变得不太清楚:“当时,是你爸种的。”

夏曼瑜想一会儿,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她走进屋里,找出皮包里的名片,犹豫很久,终于伸手拿起电话筒。

如怨如诉的乐曲,在整个室内缭绕,来喝茶的客人不多,也许这时候还是上班时间的缘故。

夏曼瑜到达的时候,章正仁已经坐在里边的一个厢房了。

她刚进门,就看到他站起来招呼她。

厢房不大,约是30方尺的空间,里头的摆设非常简单,一张矮几子,没有椅子,散放在地上有数个小垫子,像小枕头般的。矮几子上放着茶具和煮水的酒精炉,小小的玻璃水壶和茶叶等。

她坐在地上,有点心虚地低头,看见矮几上还有些照片和未上框的画作,连忙问:“是你的新作品吧?”

“不。”章正仁摊开画布,“是旧作。”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侧像。长发,光滑的额,卷卷的睫毛,亮亮的眼睛,鼻子微翘,有一丝稚气的天真,紧抿着的嘴却透露出她的执着性格。

“像你吗?”章正仁问。

夏曼瑜并不以为:“她比较美。”

突然章正仁想也不想就说:“她是我最爱的人。”

夏曼瑜吃惊,怔怔地看着他。

她对他的坦诚非常意外。

“你的太太……”夏曼瑜开口,觉出自己的蠢笨,马上住口。

“她……”章正仁的眼神竟然是充满恨意的,“为了她……我的一生……我受够了

章正仁的句子都不是完整的。是不是就像他的爱情故事?

他到底要说什么?

夏曼瑜在电话里说是要同他谈艺术创作的,要他带作品来,但是他却一句也不提创作。

“你在访问时的一往情深,都是……”夏曼瑜不知道如何完成句子。都是假的?难道一切给人看的表象都是一个骗局?

“我曾经爱过她。”章正仁说,然后解释,“我是说何欣惠。”

夏曼瑜轻轻点头,不插嘴,让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就发现,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她的才华有限,却又不听人劝,不吸收新的知识,只固执地在传统中绕圈子。那时我们快毕业,我认识了希莉,就是她。”章正仁指着画布上的女孩。

夏曼瑜煮水,洗茶具,慢慢地一样一样在做着泡茶的工作,一边静静地听着画家的恋爱故事。

“我疯狂地迷恋她,希莉。其实她也是我们的同学,只是没有钱交学费,所以客串当学院的人像模特儿。她……“章正仁又开了另一张画布,是正面的全身像。”不仅只是美丽,她的才气横溢,画非常特殊的油画,与她聊天谈画,不自觉会受到她的吸引。她的魅力是那么强烈,我无法自拔,于是开始和何欣惠谈到分手。”

这是老掉了牙的故事,根本比不上随便一个今天上班女郎的爱情故事精彩,可是,夏曼瑜默默地冲着茶,一声不出。

她倒茶,放一杯在章正仁面前,然后自己啜了一口。啊,是她喜欢喝的绿茶。

“何欣惠不相信,她认为我只是一时迷惑,她认为希莉吸引我的是她的妖台艳丽。她不承认希莉的才气,更不相信我真正爱的人是希莉。”章正仁再开了另一张画布,画中人仍然是希莉,裸了一大半的背部,线条优美。

夏曼瑜仿佛从画笔的线条看见画家浓烈的感情。尤其画中人转过头来的眼神,像星子一样的亮丽,那么流盼似真。

“为什么你又同何欣惠结婚?”夏曼瑜要知道真正原因。

“那天在布置毕业典礼的场地,何欣惠站在梯子上悬挂布帘子上我设计的彩字。我正好抬着一张桌子经过,不知道为什么桌子脚竟勾到梯子,就那么一下,梯子倒下来,何欣惠就跌了下来……”章正仁的口气有太多的后悔。

“原来如此。”夏曼瑜终算得到她想知道的答案了。

“我太不小心了,我是精神恍惚呀!”章正仁骂自己,“何欣惠不放我走,她要把和我同居的事告诉希莉。那个年代,同居还是一件不能让人接受的事……”

爱情?原来这就是美丽爱情的背后。

这其实是她早已经猜到的事实,但却不是她想证实的。

“我不得不和何欣惠结婚,是我的不小心,我不得不负起这个责任。”章正仁的自责和他的痛苦显现在脸上。

“现在你们不是很幸福的一对吗?”夏曼瑜试探性地问。

章正仁喝了一口茶,冷冷地笑起来:“幸福?”

夏曼瑜等着他给幸福下定义。

“后来,很多年以后,希莉出国再没有回来。何欣惠告诉我,那天梯子的事,是她故意制造出来的,她故意不把梯子放好,所以一勾就倒了下来。”章正仁把整个事实说完。

夏曼瑜觉得自己的毛孔快竖立起来了。

人性是丑恶的,爱情因此就变得丑陋不堪。

章正仁的笑里有很多的无奈和苍凉:“她知道我会负责任的,果然给她猜中了。”

“你就这样……”夏曼瑜有点可怜他。

“不!”章正仁提高声音,“我知道以后,每天画画,每天在画室里,画同一个女人,让她看,看希莉一直都在我眼里,在我心里,在我的画室里。”

夏曼瑜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什么样的美满婚姻?这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这是什么样的美丽爱情?

“茶冷了。”她说,然后倒掉,重新沏过另一壶。

吴娟玫手上拿着报纸的大样进来:“又是那一对太太残废的画家夫妇联展。老编又叫我突出他们的爱情和家庭生活。曼瑜,要看吗?”

夏曼瑜在听电话,作个摇头的回答。

“姐,你骂过别人的呀,别人当第三者的时候,你不是气恨难休吗?”

“是妈叫你给我打电话的吧?”夏曼琦轻飘飘地说:“小瑜。你也不小了,应该明白爱情有时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夏曼瑜不赞同这个论点:“不,姐,一切在乎你要不要而已。”

这个年头,谁没有机会谈恋爱?谁没有机会在婚外找新的爱情?不过是视乎个人的道德观点罢了。

“我要,所以我答应了他。”夏曼琦承认。

“那……那你是真的不回来了?”

夏曼琦已经和她的经理住在一块儿了。

“就这样?无名无分的?”夏曼瑜追问着。

“名分又是什么?多少有名无分的婚姻,维持着,痛苦地在一起,没有一点快乐,然后又怎么样?”夏曼琦冷笑了,“起码我现在日子过得再好也没有了。”

“……”夏曼瑜说不出话来。

“你……”夏曼琦叹口气才说:“小瑜,你不懂的,你完全不明白寂寞是怎么一回事。”

寂寞便可以是爱情的借口吗?

夏曼瑜沉默地放下电话。

她想起妈妈一个人在花树下看花的寂寞。

她想起无时无刻在等待入侵她的心中的寂寞。

每一个人都为了寂寞,于是,把爱情的种子随便挥洒,花也就随便绽开,盛开了的花喜欢在何时坠落,就何时飘散了去。

作者简介:

朵拉,女,原名林月丝,祖籍福建惠安,出生于马来西亚槟城。现为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理事、《南洋商报》等报刊专栏作家。曾受邀为大马多家报纸杂志及美国纽约《世界日报》、台湾《人间福报》撰写副刊专栏。曾任大马“棕榈出版社”社长、《蕉风》文学双月刊执行编辑、《清流》文学双月刊执行编辑。出版过短篇小说集、微型小说集、散文集、随笔集、人物传记等共30种。其中1种在中国大陆印行、7种在中国台湾印行。曾获国内外多个文学奖项。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