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民
我,火钢和小壮,都渴望拥有一把枪。枪有很多种,木头的很难做,虽然我们相信,只要我们有工具,我们照样做得出。但是我们没有工具。火钢的那把小刀又锈又钝,吓吓人还可以,要用来削木头,就差远了。火钢的叔叔小胡名是个木匠师傅,他能够把八仙桌的四条腿做成凸出凹进的,当然也能轻易地做成一把木头手枪。但小胡名没有这个闲工夫,他即使有闲工夫,也不会给我们做手枪,他会整天蹭在菊花家,给菊花家帮忙。因此我们对小胡名意见很大,认为小胡名不给我们做手枪,就没有火钢这个侄子,就不把我和小壮的父母放在眼里。我们甚至当面就直喊他小胡名,表示我们的愤怒。我们后来知道,小胡名和菊花的婚事不成,菊花嫁给了大队长的儿子之后,幸灾乐祸了好几天,算是报了仇。
木头枪是最好的,但是得不到,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想一人搞一把砖头枪。我们要从窑厂里偷来没有烧过的生砖头,自己动手雕枪。这不太难,生砖头其实就是干白了的泥,火钢的小刀就用得上了。火钢说,最好是半干的生砖头,使起刀来顺手。我和小壮都知道,火钢的小刀,上面生了几个坎儿,看上去更像一把小锯子。
砖头枪也是枪,雕好了再在灶膛里烧,出来后就是一把石头般硬的枪了。而且,单是我们自己在做枪,这件事说出去就够威风了。
生砖头只能去窑厂里偷,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其他地方找到的,都是和石头一样硬的成品砖,不能用火钢的刀雕。
但是窑厂有强老三在。这个强老三,在我们看来,是全大队最凶的人,据说还吃过死掉的小孩。没有比吃小孩的人更可怕的了。这可不是虚传,是火钢娘亲口告诉火钢,火钢又偷偷告诉我们的。强老三有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回来,匆匆赶回窑厂,经过生产队的大晒场的时候,我们曾远远地问过他:“强老三强老三,你吃小孩的呀?”
强老三瞪着眼睛回答我们说:“是啊,但好久没吃了。你们几个,谁皮肤嫩点?”说罢,用手抹了把嘴唇,好像在回味味道似的,把我们都吓跑了。
于是我们完全相信了。就是奇怪强老三为什么不去吃猪肉,而喜欢吃小孩肉。火钢娘说:“他专吃去偷砖头的小孩,只要你们不去窑厂玩,强老三是不会吃你们的。”
小胡名跟菊花的事吹了后,曾在晒场边上的料池板上,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现在倒忘了,就是在那个故事讲好后,他神秘兮兮地和我们说强老三专吃小孩的原因。他说:“强老三这个光棍佬,以前也有过一个对象,后来对象的爹不同意了,强老三就打光棍了。所以强老三很恨有老婆有小孩的人家,看见女人就要调戏,看见小孩就要吃。”
我们在火钢家,把小胡名的话传给火钢娘听,火钢娘呵斥我们道:“别听他胡说,在吓你们呢!”我们都听不大懂,不知是火钢娘责怪我们把这么秘密的事情随便传来传去呢,还是小胡名的确在说谎。如果真是小胡名在说谎,那么火钢娘先前又怎么说强老三专吃偷砖头的小孩呢?
但是不管怎么样,强老三总是个很令我们害怕的人。
强老三住在窑厂里。他的房子是晒砖场后面靠河的一间小平屋。一般情况下,这间平屋的木门总是上着锁,因为屋里还堆放着窑厂里的一些工具。所以我们没有看到过强老三的屋里到底是什么样。强老三屋里放着什么,我们很想知道,火钢猜里面应该有一担绳。我问一担绳用来干什么。火钢说专门绑我们小孩的。火钢还说强老三的床铺下应该还藏着一把刀,一把大刀,尖刃,有血槽,能从前胸刺进后背刺出。小孩绑来就关起门,用刀剜一块吃一块。我和小壮听得直打颤。我问,生产队怎么好让强老三藏把刀呢,没有王法了?火钢说,王法是有的,但强老三的刀也是藏得的,他不是光棍吗?
我对火钢说的这句话佩服得不得了,只有大人才会说得这样有深度,要是我自己偶尔说几句像火钢这样的话,那该有多好!又想,做光棍也有做光棍的好处,可以拥有一把真正厉害的刀,还不会被人认为没有王法。火钢也有一把刀,虽然比不上强老三那把,但却比削铅笔的小刀要长一倍。很明显,火钢的刀不是用来削铅笔的,不削铅笔的刀都是不正常的刀。现在老师没有发现,发现了,肯定把他的刀给没收。除非,火钢也做个光棍,也像强老三那样住进小平屋管窑厂。火钢去管窑厂,那可就威风了,晒砖场一排排的生砖头都是他的,我们可以向他要上一块两块,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其实,火钢要是真管窑厂了,哪里用得着再去要砖头来雕,直接在窑厂里做一批砖头枪,入窑烧制就行了。
要去偷砖头,必须依靠火钢。即使不去偷砖头,我们也心照不宣地依赖火钢。火钢是我们的老大,他的个儿比我高半头,比小壮高一头。他还拥有一把刀,刀可以雕枪。和强老三斗,没有火钢不行。没有火钢,我和小壮连偷砖头的念头也没有了。其实,最终决定去偷砖头,也是火钢说的。火钢决定的事准没错,因为他会偶尔说几句大人的话。一旦在窑厂,我们被强老三撞见了,火钢会和强老三用大人的话交谈。这是很重要的,因为这样看起来,我们三个都像大人,强老三想惹我们,自己也得考虑考虑。
即使这样,我们也感觉到有些害怕。课间,我们三个并排站在尿门槛上尿尿,因为商量这件事,并暗地里都担心被强老三逮住,所以尿得很漫不经心。小壮用手指反复拨动自己的小鸡鸡,努力让挂在上面的最后一滴尿滴下去。小壮的小鸡鸡像吃饱桑叶睡觉的蚕宝宝,白白嫩嫩的。但我看到小壮并没有看自己的小鸡鸡,而是在看火钢的。小壮也真胆大,竟敢看火钢的小鸡鸡。我也偷偷瞄上一眼。看见火钢尿尿时居然把小鸡鸡上的皮翻上去一点点,露出嫩红的肉色,细长的撒尿孔里尿出来的尿扁扁的,并马上螺旋起来,注入到尿池中。
我不敢将自己的小鸡鸡上的皮翻上去一点点,娘甚至不允许我像小壮那样拨弄。
如果顺着火钢家门口那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向窑场走去,即使我们手里捏着罩知了的竹竿,即使知了已经在我们的短裤上别了好几只了,也是万万不行的。往往是,等我和小壮走到火钢家的围墙下,把从里面偷爬出来的火钢接下来时,事先说好的我们,望着槐树林那边的窑场,都犹豫了起来。我们怀疑强老三可能老早就候在树林的哪一个角落里,盯着我们。我问火钢:“刀子带来了没有?”火钢说:“呀!”然后搔搔头皮,他把刀子忘在家里了。如果要刀子,必须重新翻围墙进去。我和小壮希望这样。但是火钢思索了一下说:“算了。”
算了是什么意思?我琢磨不明白。火钢说:“刀子是雕砖头的。我们现在去偷砖头,不用带刀子的。”火钢说完,皱着眉头朝槐树林那边望了望。
小壮把竹竿搁在柴蓬堆的缝隙中,干脆坐在石头上,垂头丧气的。火钢拉了拉他,说:“起来呀僵佬!”
小壮不肯起来,还是粘在那里。
小壮的想法和我是相同的,就是不好对火钢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又会被火钢骂我们窝囊。我们不能让火钢时常感觉到我和小壮窝囊,这样不好,这样火钢会真以为我和小壮是小孩。我和小壮可是要做大人的人。要是我也有火钢一样的身高,我可能也会和火钢一样无所畏惧。但我也明白,身高的事情不能怪我,因为我爹也比火钢的爹要矮一点。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我爹有小壮的爹那样高,我可能现在已经比火钢高出半个头了,我可能经常骂火钢窝囊了。有这么高个子的爹,小壮却长得这么矮,这就很可笑了。所以小壮个子长得这么矮是不应该的,火钢骂小壮“僵佬”的时候,我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骂一句。
但是现在我却没有骂小壮,不带刀子,的确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火钢说过,强老三有一把刀,能从前胸刺到后背,如果我们的刀子不带去,强老三可以徒手把我们三个擒拿了。本来我是这样希望的,我们带刀,强老三没有带刀,那么一旦在晒砖场碰见了,强老三就会忌讳我们三分。现在连这点希望也破灭了。我虽然不会像小壮那样赖在地上,但是要我和火钢走向那槐树林,却也提不起脚来。
小壮说:“抓知了也好玩的呀。”我知道小壮和我们一样,对知了早已厌倦,我们拿着知了罩子,不过是装装样子。但是小壮的意思很明白,与其不带刀子去偷砖头,还不如真去抓知了。
火钢倒没有继续骂小壮,他反而有点自责。不应该匆忙之间,把刀子忘了。如果要回去拿,还得翻围墙进去。火钢家的后门锁着,前门有火钢娘在。火钢担心,如果真回去翻围墙,怕被他娘碰见。
我也说:“不如抓知了吧,现在刚过午饭,强老三肯定在晒砖场里逛。要去也再过一个钟头去,兴许那时强老三在睡午觉呢?”
小壮的眼睛亮了亮,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火钢说:“也许强老三不睡午觉的。”
小壮说:“也许强老三要睡午觉的。”
火纲说:“那好,抓知了,不过要抓也要到窑厂那里去抓。”
槐树上几乎没有知了,至少我们没有看到过。楝树和柳树上的知了最多,这比较奇怪。火钢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知了喜欢吃楝树和柳树。小壮说不对,他说他没有看到哪棵楝树或柳树被哪只知了吃掉了。火钢迸红了脸,骂小壮:“你知道个屁。”
小壮感到有点委屈,因为他的确没有看到树被知了吃掉。
火钢说:“知了吃的是树的血。”小壮说树是没有血的,人才有血。
我说:“树是有血的。人的血是红色的,树的血是树里面的水。”然后用试探的眼光看了看火钢。火钢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小壮说:“既然树有血,血吃光了,树也会死掉。”他说他没有看到哪棵树死掉。
火钢用手指戳了一下小壮的脑袋,说:“真笨,树死掉也没有看见过。学校操场边四年级旁那棵大树不是死掉了?”
小壮嘟哝了一阵。我想小壮这下没话了。但是我们没走几步,小壮居然又说了:“那树不是被知了吃掉的,是被老师砍掉的。”
小壮还轻轻说:“你又没有读过四年级。”
火钢回过身,对着小壮的耳朵嚷道:“难道你就读过?僵佬!”
小壮扯这扯那的,总能把火钢的脚步扯停下来。火钢停下来,我们俩也会跟着停下来。我说过,火钢是我们的老大。小壮就不行,他停下来,我们是不会理睬他的,他爱来不来,往往是,他会跑着跟上来。但是现在,其实我和火钢已经感觉出来了,小壮好像不愿意朝窑厂方向走。我的脚步,停得快,走得慢,可能火钢也看出来了。
火钢问我们:“不去抓知了了?”
我说:“不是,但是窑厂那里,知了很少的。你听听,都在大队料池那边叫着呢。”
小壮说:“就是。”
火钢对我冷笑,轻蔑地说:“不敢去窑厂啊?”
我说:“谁不敢?不敢去的是畜生!”
小壮跟着说:“不敢去的是畜生。”
一边是槐树林,一边是晒砖场。我们走着的这条路,是窑厂的农民踏出来的一条路,所以路是窑厂的,我们一般不会来走这条路。走上这条路,感觉像是在人家的屋里走,即使没干什么,被人看见,总有点说不明白。好在这条路被大人们越踏越宽,越踏越远,一直通到夏家祠堂那里。如果从火钢家出发,去夏家祠堂,或者去大队,从窑厂过,是一条短路。我们三个就商量好了,万一被人问了,我们就说去夏家祠堂,我们去夏家祠堂的河边罩知了。我们说我们去大队是没有理由的,我们去大队干什么,去开会吗,去大队一楼的医疗站里打针吗,显然都不是。大队周边几乎没有一棵树,我们说去抓知了,显然是说谎。因此我们统一了口径,被人集体问也好,单独问也好,我们都说去夏家祠堂的河边罩知了。
我们的正前方,是一座矮矮的土窑,晒场上的砖头在土窑的窑肚里一烧,就会变成青黑色的,就可以买来盖房子。乍看上去,好像路是被土窑阻断了。其实路没有断,路还是能通到夏家祠堂,不过是绕着土窑过罢了。土窑后面是强老三的小屋,只要我们转到那里,自然能看得见。现在的问题是,强老三到底在土窑那边,还是在土窑这边?如果在土窑那边,那我们一转过土窑,就要迎面碰上强老三。如果在土窑这边,那我们,其实老早就在强老三的监视之下了。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列成一队走路,小壮在后面,我居中,火钢捏着知了罩走在最前面,后背上的太阳光把我们上身的影子投射到各自的右脚边,圆滚滚的三团,像是有三堆烂泥被我们踩着。我们的眼睛,都朝一边的槐树林漫无目的地张望,我们努力地扮演着三个急切寻找知了而无心他顾的捕获者。我们都不敢朝另一侧的晒砖场看,只是通过不经意的几次回头,迅速扫视一下搭成我们人般高的一排排未全晒干的砖头,砖墙间飘荡出来的泥腥味钻进我们的鼻孔,能让我们感觉出一丝甜味来。有时候,我们会低下头抹额头上的汗珠,我们额头上的汗,永远流不完。我们抹汗珠的时候,也能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一些断砖头零落散在晒砖墙脚下,只要谁俯下身去,就能轻易捡起来。半块砖头也能制成一把枪,是特短的手枪,解放军团长腰间别着的那种式样。而且,这样的断砖头,对窑厂来说是普通的一坨泥,是无用的,甚至比普通的泥还无用,因为它们还要先化水成泥,然后再和普通泥一样进场制砖。但是我们谁也不敢去捡,进入窑厂,普通的泥就成了财产。我们在田间挖一块泥算是捡,在这里挖一块泥算是偷。
小壮腰间裤上的知了在不停地闹,搞得我们很紧张。火钢骂小壮能不能让知了不要吵。小壮说他只能让不吵的知了吵起来,不能让吵着的知了静下来。火钢又骂小壮僵佬。我此刻也厌恶小壮,觉得他在坏事情。如果知了不闹,也许我们轻手轻脚走过,即使强老三真在某一边上,不会注意到我们也说不定。
小壮说:“知了是要叫的呀,但它们没有说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小壮虽然说得很轻,也把我着实吓了一跳。我说:“僵佬别出声了!再说有人要听见了!”
小壮细声埋怨:“我们是来抓知了的,又不是来偷砖头的。”
火钢转过身来,拿知了罩就着小壮的头敲了一下,小壮侧头一避,竹竿落在小壮的肩上。小壮看了看四周,揉揉肩,一副委屈状,就是不敢喊出痛来。
火钢命令小壮必须让知了静下来,说:“不去碰它们,它们就不会叫了。”
小壮说:“它们抓我呢,痒啊。”火钢说痒也不能去碰它们。但是小壮做不到,熬了一阵,终于把腰间的几只知了放飞了。知了欢叫着冲向天空,好像是正潜伏着的部队不小心误放了几粒信号弹,惊得我们三个傻站在晒砖场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转过土窑,经过强老三的小平屋前时,发现强老三的平屋门居然锁着,这令我们很奇怪,也暗地里舒了口气。我们本来担心,我们碰到强老三时,他会对我们怎么样。虽然我们没干什么,但是强老三不会轻易认为我们没干什么的。他见着小孩就要抓,他恨女人和小孩,因为他是光棍。光棍发起火来是没有理由的。自从听了小胡名给我们讲强老三以前的事以后,我们更相信这一点。
我们加快脚步走过强老三的小平屋。这间平屋,因为住着强老三,所以尽管现在锁着,我们还是有些怕。我们这样走,更像是一种逃离。过了小平屋,也就出了窑厂,前面就是大队了,而大队的后面是夏家祠堂。我们的步调变得轻快起来,我们还朝身后的小平屋吐唾沫。
但是随后,我们的情绪又变得有点黯淡。毕竟,夏家祠堂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窑厂里的砖头。小壮说:“刚才我们如果拿砖头,那么现在我们就可以去雕枪了。”
火钢攀上一块大石头,回头望着窑厂。望了一阵,又跳下来,也恨恨说:“是啊,要是刚才拿了就拿了,哪里想到死强老三竟然没在。”
我说强老三应该在的,他又没什么地方好去。他如果去什么地方,窑厂里的砖头少了怎么办?
小壮说:“就是。不做工的时候,他肯定在窑厂里。”
火钢不信,他说没看到强老三,就说明强老三不在窑厂里。火钢还问我:“你知道他在,那你说强老三在什么地方?”火钢还用同样的口吻问了小壮一句。
我很反感火钢用一个问题同时问我和小壮。这样问多了,会使人家以为我和小壮是同一个档次的人。我会和小壮同一个档次吗?小壮连我的一个小手指也不如。所以我没有回答火钢。而且,小壮是一个问一句答一句的傻蛋,除了在课堂上,我不会和小壮回答同一个问题,我只想和火钢用同一个问题责问小壮。
小壮果然说:“他肯定是躲起来不让我们看见。”
我抢先反问小壮:“强老三是大人,怎么会躲我们?”
小壮想了想,勉强点点头,又说:“这样的话,当时我们不拿砖头,真是可惜了。”
火钢说:“可以再回过去呀!”
我们说好了,我们还是装作去窑厂抓知了,我和小壮望风,火钢偷砖头。砖头偷来后,火钢先挑,我再挑,剩下的那块归小壮。小壮不肯,他说如果他的砖头太短做不了枪怎么办?火钢说,要偷,就偷整块的。小壮这才点点头。
我们重新走进窑厂,先经过那间锁着的小平屋,再绕过土窑。这次是我捏着知了罩在前,小壮在中,火钢在后。火钢躲在后面是为了偷砖头方便。这样,即使前面被人看到,由于我和小壮遮着,火钢也能把手上的砖头乘机扔掉。小壮赤着膊,小壮身上的汗衫提在火钢手上,用来裹砖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猜了黑白,小壮输了,所以我们用小壮的汗衫裹砖头。
我们三人,这次走路时,挨晒砖墙很近,看上去是为了躲避太阳。经我们观察,强老三不可能躲在槐树林里,他要在也在晒砖墙临河的另一边。如果强老三真躲在晒砖墙的另一边,那他应该走过来了。因为我们靠晒砖墙这么近,强老三就看不到我们了,他怎么会允许我们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呢?
我们挨着砖墙走,走得很慢。这条路短,走得快,万一火钢没有下手,我们又要空走一回了。这真是个好机会,果然像火钢说的那样,没发现强老三出现在窑厂。我们继续走,我手上的竹竿下垂着,几乎要触到地上,便重新向上提了些,但不敢提得太起,提得太起,另一边的强老三会看到。
又走了一阵,我突然感觉出,我身后的小壮和火钢,浓重的呼吸声渐渐轻了下去,他们的脚步声也小到几乎让我听不到。便回头看,看见小壮和火钢已经离我有一段路了,他们俩蹲在那里,火钢腑窝下的汗衫,鼓鼓的,显然已经得手了。小壮向我招手,示意我什么,但我看不明白,小壮的手语只有鬼看得懂。我轻手轻脚走回去,也蹲在他们旁边。小壮说:“有声音。”
我紧张起来,原来他们听到声音才蹲下来的。我问小壮:“你听到的?”
小壮说是火钢先听到的,然后他才听到。我便又去问火钢:“听到什么声音?”
火钢额头上的汗珠一粒粒向下爬,他说他也听不清楚。小壮说窑厂里要有声音,肯定是强老三的声音。火钢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
我问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火钢和小壮都说不上来。
我看了小壮的汗衫,问:“要么,先把砖头扔了?”
火钢说还没确定呢,也许根本就没有人。
我们想了个办法,先退回去,退到土窑的窑肚里躲一阵。没看到人就把砖头扔掉,也太可惜了。于是我们蹲着身子往土窑方向走,我们暗中都憋着一口劲,万一强老三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前方或者后方,我们可以撒开腿跑。
我们走到土窑旁。小壮想走进窑肚里去,火钢突然拉住了他。我看到火钢的汗脸有些发抖,一愣,想不到火钢这鸟蛋原来也是个胆小鬼。
我刚想问,火钢捂住我的嘴,并向小壮使了个眼神,意思是叫小壮也别说话。我和小壮都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得和火钢贴在土窑的墙壁上。
土窑里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窑肚里有一群老鼠在乱窜。我们这才明白火钢的意思,原来这种声音他早就听见了。我们还渐渐地感觉出,里面有一个人在走出来。
我想这下我们是完了。要逃,现在已经来不及。我们像三只束手就擒的知了在土窑外发抖。
窑肚里出来的是菊花。她的单衣下摆敞开了一颗扣,蓬松的头发上沾着一些稻草末子。菊花一边扎紧她的头发,一边严厉地看着我们。她最后把眼光停留在火钢腋窝下的汗衫上。
菊花问我们:“来偷砖头的是吧?”
我们低着头不作声。我们想菊花肯定会把我们抓去交给强老三。
没想到菊花对我们说:“拿了砖头就可以回家了呀,难道还等着强老三来抓?”
于是我们飞快地往家里方向跑,我们很感激菊花替我们保守了这个秘密。菊花已经和火钢的叔叔不成了还对我们这样好,说明菊花和小胡名的事不成是小胡名的错,说明菊花能把我们的父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