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情人

2012-04-29 06:26黄金明
文学港 2012年1期
关键词:张琴

黄金明

我的前同事孙山说:“自从二○○○夏天离开张琴,我就发誓要将她彻底遗忘。我几乎取得了成功。但每当遗忘的浪潮一过,她又像礁石在我的脑海中凸现。”二○○○年夏天的孙山同样让我难忘。但十年后的这个人却让我深感陌生。他脸上翻滚着浮滑与轻佻,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丝缕童真。对于孙山,我喜欢他,也蔑视他。作为一位诗人,他的浪漫精神跟我的自由主义倾向有契合之处。我鄙视他,主要是他在情场上的无能。他曾向无数个女人发动进攻,但总是一败涂地。很难找到二○○○年前后孙山这样干净的人。那时他的身体跟灵魂一样干净。他二十二岁了,就像一件新烧制的瓷器,没有瑕疵,不受磨损,更没有裂痕。用他的话来说,他的身体像尚未动用的抽水马桶。一旦用过,无论如何冲刷都脏了。而一旦用开了,就只有不断被使用才有价值。他对第一次使用的时机、人选和方式,都挑剔而慎重。但他总是错失良机。至于张琴,没有人比我对她更清楚的了。孙张二人发生的事,我可谓了如指掌。我只有一个疑问。以孙山对张琴的痴迷程度,他如何下得了一去不返的决心?张琴不说,我就不问她。也许她也不知道。

孙山当时不惜辞职,跟我们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当时他参加工作才两年。我好奇的是,他如何舍得离开张琴?既然一个女人老是跟你分手,这也说明了她随时有可能回心转意。他对校长说。我觉得自己水平有限。再教下去也是误人子弟——这当然是托辞。当时孙山还以为自己年轻有为,会写朦胧诗,在果城也算个人物,担心校长不肯放他走。尽管孙山突然辞职让校长措手不及。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乃是多余,校长当场同意了。十五分钟之后,行政科的人来通知孙山说,孙山必须在九月一日之前搬离住处。因为这将是新来教师的宿舍。

张琴的美貌获得全校师生的公认。但对于孙山来说,这无异于一场连绵不断的噩梦。她在一年之中跟孙山相恋七次,分手七次,每次相好和分手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只要孙山愿意。看样子她还想将恋爱游戏继续玩下去,同时不妨碍她在外面拥有数目不详的男朋友。孙山想起了七擒七纵的孟获,孙山就是那个甘拜下风的南蛮头子。她仿佛有诸葛亮般的神机妙算。孙山哪儿是对手?也许,孙山痛定思痛,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当他黯然离开学校的时候。他感到了心底的悲凉,这是一个多好的女孩子啊,貌美如花,冰雪聪明,除了跟孙山分手成癖,堪称完美无缺!说她是女孩子。是就其年龄来讲的,她不足二十岁,却是从南方第一师范学院新分配来的年轻教师。除了教书育人,她还有另外的职业,她自称兼职做酒吧歌手、舞厅教练和广告模特。换言之,她也是一个艺人。孙山从没有正电视上看到她主演的广告。倒是数年后发现,在KTV屏幕上那些穿着泳装挥着彩带在椰子树下晃来晃去的性感女郎当中就有她的身影。

我想,孙山真是伤透心了。当然,这也是他活该。我很少看到像他这样在情场上蠢笨如牛的人。有的人就是不解风情,你要教他追女仔,就像教母猪上树,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他遭遇到的是张琴,以女权主义者自诩的文学青年。

孙山跟张琴的相识有点戏剧性,他们第一次认识是在“蓝调”酒吧举办的一场诗歌朗诵会上。孙山个子不高,瘦如纸鹤,如果是女孩子,这样的身材还算不错,但作为男子就未免短斤缺两。但他脸上的神情很特别,既落落寡欢又傲睨不驯,这就引起了张琴的注意。而孙山第一眼看到张琴,心里马上有一种爆炸的感觉。当时,烛光摇曳,张琴一个人听着朗诵,手托香腮,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态。她穿着一袭紫罗兰色的套裙。露出了珠圆玉润的肩头。当她的目光跟孙山的目光倏然相撞时。脸上掠过了一片说不出的风情。美得让孙山感触到陌生。惊觉到熟悉,而且乱得七零八落,无可收拾。看见这女子,他隐隐约约觉得心底深处发了一声狂喊。还是张琴过来跟孙山搭讪的。张琴超凡脱俗的美,竞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此刻,一位据说在二十世纪显赫一时的老诗人朗读了他的新作。会场上响起稀落的掌声,这是冲着诗人的名声来的。几乎没有谁在倾听。接着,一位衣衫褴褛的打工诗人声嘶力竭地开始了他的表演,唯一感动的就是他自己,他确实被自己彻底感动了。孙山看到了他眼角的泪花。那个叫牛刚强的年轻诗人最后吼道:“我知道大家没听,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们!”全场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一个不需要诗歌的时代,孙山毫不留情地说:“这个时代,诗人都被赶尽杀绝了,剩下来的几个也逃入深山老林去了。”他忽然低声说:“我就是一个诗人,像吗?”他的样子神秘而古怪。好像一个正在犯案的小偷。怕被人逮住似的。他侃侃而谈:“写诗的人,就像动物园里病恹恹的老虎和街头比老虎更凶的新人类女郎一样,只能让人感到辛酸和滑稽。啊,新人类不是说你。你像李白描写荷花的一句唐诗,清丽如出水芙蓉。”

孙山的声音低沉。语调和缓。有一种跟他优雅举止及谦逊表情搭配得天衣无缝的意味。但他的措词完全相反,仿佛一队剽悍凶猛的铁骑从他平静如水的声音里呼啸而出,霸道无比。张琴静静地注视着他。发现他坐在椅子上。几乎没有变换过姿势。眼睛时而瞥一眼聒噪无比的酒吧。时而望着她微微一笑。他的神情简单而古怪。当他露齿一笑时,充满孩子气的天真和孤独百年的沧桑意味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变幻莫测的感觉。他的语调平和而措词尖刻,利如刀锋,就像他所谈到的话题。

当孙山和张琴从“蓝调”酒吧出来时已接近凌晨。张琴毫不掩饰对孙山才气的倾慕与激赏。这就是孙山跟张琴第一次相遇的情形。见面的场所不可忽视。由于造成了疏离感,就比在学校相识的效果更强烈。数天之后,他才发现张琴是同事。当时,他惊诧于张琴清纯如莲花的脸蛋交织着成熟妇人的风情,于老练世故中又夹杂着少女的天真。她未满二十。孙山二十二。我稍大些。我们都是红旗师范学校的老师。孙山在学校的时候,我跟他来往甚少,但不等于我们没有瓜葛。

对于从南方第三师范学院分配到该校的孙山来说。晚一年分来的张琴是我的学生。四年前从该校毕业。这恐怕他是不知道的。张琴对他来说,是一个谜,甚至是一个大神秘。张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谁的女人,他一直蒙在鼓里。对我每一句话都信以为真。在那短暂的日子里。我领略到了一个男人可以怎样去爱一个女人,以无限的忍耐和无法想象的笨拙去爱我。我几乎穷尽了爱『青这个词语的可能。我在他面前扮演过不同角色并享受着他的爱恋、宽容和痛苦。我喜欢以局外人的视角。去享受他分手时的伤心欲绝以及重聚的狂喜难忍。我不爱他。但我喜欢这样。”

“你在做游戏吗?”我说。

“这不是游戏。这是现实。别人是怎样对我的,我也怎么对他。我历来是一个好学生。”

“他太无辜了。”

孙山的纯洁,让张琴觉得受到了冒犯乃至暴怒?为什么我爱上的人,却是一个下三滥?张琴质问我。她想吐痰。孙山不幸恰好是她身边的痰盂。

他们是如何迈出第一步的呢?张琴忘记了。

或者说她混淆了。她跟无数个先生迈出过第一步。但她否认这一点。并眉飞色舞地勾勒出跟孙山在红花会西餐厅共进晚餐的场景。他们干掉了一瓶红酒。张琴的脸被孙山送来的红玫瑰映红了。这个场景温馨浪漫,又俗不可耐,像某出肥皂剧的一幕。这就是张琴的想象力。她的诗能好到哪儿去呢。这不是孙山(至少不是二○○○年的孙山)的风格,他可以将心滴着血掏出来给你看,但说不出一句搔到痒处的话。他不通世故是出名的,没有同事不觉得他是傻×。这样的人,其说法就相对可靠。但对于一个怀疑主义者来说,我姑妄听之。

翌日午后,孙山刚上完课。那个在朗诵会上认识的女诗人敲开了他的宿舍。她拿着一本诗刊。上面有他的组诗。他对她也是语文老师深感诧异。他的注意力被她的手吸引住了。他的脑海在飞速检索着古往今来赞美手的词语,譬如玉手、柔荑之类,都不够准确,那完全是美玉跟月光混合而成的质感,既凝固,又流动。他感到脸孔发热。他尚未有勇气将目光移到张琴更险峻及壮观的地方。而张琴的脸已凑过来,她的发丝混杂着白玉兰的气息,吹拂到了他的脸。他有些晕眩。

张琴落落大方地提出,有兴趣参观一下孙山的住处。孙山的宿舍阵设简陋,凌乱不堪,未洗的衣服和看了一半的书本到处乱扔,连台灯也积满灰尘。他睡的还是学校配给的铁架床,一张书桌,几把椅子,床边是一台旧电脑,倒是床头的两个大书柜气势非凡。床头桌椅也充斥着书本。这表明了书籍在主人生活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张琴不禁惊叹出声,继而皱眉说:

“太乱了,我来帮你收拾收拾吧。”看着张琴忙碌不停的身影。一种暖如秋阳的温情从孙山的心里流泻出来,他往电脑里塞进了一张音乐CD,一缕优美的旋律瞬即充满了这个秋夜空寂的房间。

张琴感慨地说:“枉自我写了那么多年,却不得其门而入。读到了你的诗,才算知道了诗的好处。希望你能点拨我,手把手地教我,让我也写出一首绝妙情诗来,我愿意郑重地题献给你!,,张琴说这既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表白。其实这只是演戏,或者说是彩排过的台词。她脸上生动的表情配合着悦耳的话语。让人无法抗拒。孙山又兴奋,又拘谨。他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昏了头。心像漩涡中的小舟在打转。几乎被幸福的巨浪推出了胸膛。张琴仍在滔滔不绝地表达着对孙山才华的倾慕之情。她时而赞不绝口,时而轻嗔薄怒,时而羞红了脸。她沉醉于自己的表演中,也被自己的甜言蜜语打动了。

孙山是这个城市最优秀的诗人,至少他这样认为。但他秘不示人。就像是少女的乳房一样隐蔽,不肯随便让人窥见。但他显然被张琴的欣赏感动了。他感到面前这位美丽的女孩是百年难逢的知音。他心里冒出了一股快乐的喷泉,马上翻箱倒柜。把他的诗集和一沓手稿找了出来。孙山的诗作大都抒发了面对往昔时光的追忆与懊悔。笼罩了一层接近于绝望的悲观色彩,这让张琴感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但她的疑惑不解并没有流露出来。相反。她如获至宝的神情与脸上洋溢出来的惊喜,让孙山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显而易见,她对孙山的诗人生涯比对他的诗作更感兴趣,她注视着孙山的脸庞,说:

“你很有才气,太有才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位性情中人,一位风流才子。”孙山不同意。张琴微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的风流是我的幸运。”这句话蕴含着一种明目张胆的挑逗,张琴也似乎被自己的措词吓坏了,她的脸上立刻泛起了一层妩媚极了的羞色。她飞快地亲了孙山一口。像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掠出去了。孙山像傻瓜一样站在房间,仿佛做了一场梦。

“千真万确,就是做梦。这种做梦的感觉,一直贯穿至今。”孙山以一种想哭的表情说,“在那短暂的时日中,这样的美梦,也几乎每天都在重演。多年之后,我无法将这些忘却,但她的模样却无法清晰地想起来了,她就像是一个梦中人。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如果用三五十年才成功,就很难说是真正的成功。”我略带嘲讽说。我不喜欢孙山一本正经的嘴脸。这让我觉得滑稽。这跟我印象中那个拘谨、怯懦而老实的语文教师出入太大。尽管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朋友之谊。但我不了解他。他现在让我感觉很不真实,感到友情的虚无。时光是一把雕刻刀,它对人的塑造,果断、冷酷、无从捉摸。事实上,他们的开头已难以还原。这很重要。这对了解张琴这个人,是一把钥匙。但这把钥匙丢了。有的女人就像无法打开的锁头。不但没有钥匙,甚至没有锁孔。张琴就是那种没有漏洞的女人。固若金汤。天衣无缝。无懈可击。这是孙山一贯的看法。

张琴也跟我说过那些事,她跟孙山说的迥然不同。张琴以跟孙山同居的姿态出现。又多次强调其逢场作戏的性质。我很烦。我说:

“那你三番五次送货上门,这不就是爱他吗?多年之后,孙山已退避三舍。你仍不死心。我知道他不可能忘记你。过去他是一个纯朴混沌的人,如今却是一个欢场好手。也算是百炼成钢了。他第一次淬火,是由你完成的。无论他是什么样的钢铁,一旦投入了你这个熔炉,都必将变形而面目全非。你还爱他吗?”

“我爱过某人。我一直爱他,我从十四岁起——今年三十岁了——我仍然爱他。”张琴说,“我所做的一切,无论再惊世骇俗,都是为了证明我爱他的程度。我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如果他继续忽视我,那么这事儿就没有完。我知道他有别的女人。我一直隐忍不发,但仍然得不到他的心。”

“你谈论爱情,让我很不舒服。”我说,

“老实说,我想呕吐。当然。也只是生理上的不适。无关其他。我一直很好奇你骨子里是什么样的女人,但毫无头绪。孙山同样如此。但我们对你了解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有时我觉得拆穿了你的西洋镜,其实不然。也许孙山更受困扰。他爱你。而他远离后,就变得无畏。至少,他在女人面前变得勇武了。他的学费没有白交。我对教书先生孙山瞧不起,但对这个什么传媒集团的编辑孙山。还是甚为敬畏的。他已有能力成为任何一个猎艳者的劲敌。近年来,我,张非以及陈榆父,都曾跟他狭路相逢。”

“你的情敌不是张非吗?孙山的老婆跟张非勾搭上了,你甭说不知道。”

“这关我什么事。”

“一百个田思思也拴不住你!,,

“你以前对孙山太狠了。”

“他是一个大傻×。但我比他更傻。我们的悲剧在于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你爱他。尽管你不承认。过去你老拿田思思说事,你也没闲着啊。你不也老找孙山及张三李四吗?”

“人家孙山起码比你更像一个人。你基本上是一个衣冠禽兽。”

“那他不是禽兽不如吗?”我大笑,

“我相信这绝对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他仍恨你吗?”

“他不恨,从不。恨我的人你很清楚。他是恐瞑。”

“他怕什么呢?他怕你吗?他怕做爱?爱情?你又一次将他抛弃?”

“他一直活在恐『具中。怕什么,我不知道。”

张琴搬进孙山的单身宿舍,是从他们认识的第三天开始的。那天晚上,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在他们身上发生。张琴将衣服从背包一件件掏出

来。挂在孙山那个简陋的帆布衣柜上。孙山眼前浮现了张琴穿着不同衣裳的俏丽模样,风情撩人。他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她换衣服的情景,最终是她一丝不挂的胴体,胸膛雪白,乳峰高耸。你可以嘲笑一位诗人胆小如鼠,但不可轻侮他的想象力。张琴也是诗人,尽管她尚未得到果城诗坛的认可。她为了进一步刺激他的想象力,将乳罩放在胸前比划,说:

“售货员认为我不必买34F的,我比看起来要大。”孙山张口结舌,目光却如箭矢,穿透胸罩没入了她的胸乳。张琴嫣然说: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不要烧坏了脑子。你真对我好,我早晚是你的。”孙山窘迫地点头。他咀嚼着张琴的话,捉摸不定。他觉得这句话高深莫测,犹如卡夫卡笔下的断头机,有着先锋小说的复杂结构,又有朦胧诗的深刻内涵。他放弃了拆解奥秘的努力,凡事听她的便好,莫激恼了她,好事自是水到渠成。那时,他对爱情有神圣感。希望在新婚之夜才让爱人启用那个抽水马桶。但他眼前弥漫着一场大雾。那种梦幻般的感觉像雾霭笼罩着他,让他驱之不去。我对孙山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懒得驳斥他。

夜渐深,张琴自然地躺在孙山的单人床上,扯过一张被单盖住了腹部。这样。她薄衫下的双乳得到了巧妙的强调。她的胸部耸起了两个非常优美的半球,不停地起伏的圆弧有一种类似于大海呼吸的节奏。太晚了,我不回去啦。张琴的声音细微而执拗,又带着年轻女性特有的娇痴和羞涩。确实很晚了,但两人一直没有看表,彼此心照不宣。显然,他们不愿让滔滔流逝的时光成为两人逗留下去的障碍。在蔑视时光流逝这一点上,两人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有心有灵犀的默契。他们在无声而强烈地彼此挽留。张琴说的这句话无疑使这种挽留达到了高潮,尽管孙山并不十分意外,还是感到了一种影影绰绰的惊喜。此刻,张琴双眼微闭,微微撅起的樱唇,则充满了无告的期待。孙山不禁俯下身去,用他的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张琴的嫩唇。

那个深夜,孙山搂着张琴挤在自己狭窄的铁架床上,他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他饱受着理智与情欲交锋的折磨,思潮翻滚,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入睡,一直临近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疲倦的双眼。当他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幸好是周末,免了上课迟到之虞。阳光夹着清风从窗口吹进来,大朵小朵。满室生香。而张琴已不见踪影。他从被单上拈起几根乌黑发亮的长长青丝,细细端详,分明是张琴掉落下的秀发。床上还依稀残留着张琴那令人沉醉的气味,这一切让孙山怅然若失,恍如隔世。张琴的不辞而别,让孙山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悲凉的情绪,他感到昨夜的缠绵与旖旎正如掌心里掬起的水滴,漏得一干二净。但他错了,张琴很快就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一批餐具、洗衣盆诸如此类的生活用品,摆出一副在孙山这里安营扎寨打持久战的架势。这让孙山惊喜交集,心花怒放。爱情曙光那美好的鱼肚白。就是此刻从心里升起的。铺天盖地,瞬即弥漫了他的全身。但是,他高兴得太早了。有一句老话。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就足以说明这种情况。

在孙山沉醉于梦乡的时候,张琴完成了必要的洗漱仪式。翌日清晨,孙山得以目睹张琴重复的行为。她长发披散,穿着睡袍,酥胸半裸,就蹲在门口刷牙。孙山觉得她慵懒娇弱,又神采奕奕,可见她心中无事才睡得好。他为自己的不良念头而惭隗。她横看成岭侧成峰。她身体的每一个高处及洼地都经得起推敲。孙山傻了眼,又觉得她刷牙效率太低了。他奇怪地问:“你的嘴巴很大吗?我打扫房间也用不了这么久。”张琴白了他一眼,挺起腰肢,双乳像大钟摆在晃荡。孙山留意到她连胸罩也没戴。据说张琴在孙山门口刷牙成了校园一景。但我当时不知道。等到他们同居的传闻广泛流传时。我专门跑去参观,但他们已分手了。这是第一次分手。他们同居了七天。这比上帝创造世界多花了一天。他们创造了什么?但这已足够使两具抽水马桶臭不可闻了。多年来,孙山坚持对此说的否认。他不是不想。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我不信。你怕什么呢。”我说,“张琴也不会放过你。”

“我爱她。真的。”

爱不爱的,我一无所知,也很少考虑这种傻×问题。我觉得没有性,哪有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哪是皮,哪是毛,不言而喻。

“你们挤在一张铁架子床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而就是因为爱她,恐怕这难以让人信服吧。”我对孙山的说法半信半疑。

“我内心翻江倒海,难以平静。在某些夜晚,我们拥抱过。亲吻过。”孙山说。

张琴亲吻富有技巧。她舌头里释放出来的激情,使尚未熟谙男欢女爱的孙山充满了甜蜜的滋味。他的双手透过薄衫从她光洁的背部摸索着入去。解开了她乳罩上的纽扣。触摸到了张琴娇嫩挺拔的乳房。他仿佛握住了人世间最美好的玉。激动使他不经意中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张琴不禁发出了轻微而含混的呻吟。但她马上把孙山的手拨开了,她的十指张开,竖在胸前,像一支严阵以待的边防军。“你会后悔的。我只不过是一位风尘女子。”张琴的声音平淡而冰冷。没有任何感情,仿佛在叙说一件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孙山一怔,继而说: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张琴冷笑说:“你爱我?笑话!我们才认识了几天?你了解我什么?你爱我好啦——爱情让我恶心。婚姻让我呕吐。我是不可能跟任何人结婚的!你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一永远不要向我求婚,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都可以。”张琴依然让孙山搂着,她双眼盯着床顶,声音低沉、冷酷,近似于梦呓,又带有一股凶狠野兽的残忍味道。孙山骤然一惊。全身震怵、颤抖,仿佛掉进了火窟,又像被一盆冷水迎头泼下,他内心飙起的火焰顷刻已成灰烬。就在这一刻,他有一种脱离了大地、悬在半空飘浮的晕眩。他感到和张琴的交流第一次出现了断裂,她如此的陌生与虚幻,让他无从把握。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在张琴馨香美妙的肉体里隐藏着一把其薄如纸的利刀,他最终会被这把刀割伤,在劫难逃。

“我不会答应你的,但我要搂着你睡去——”孙山颤抖的语音几乎带着孩子气式的哭腔。

我从孙山认真的口吻中,依稀见到了二O OO年的那个腼腆男子。我情愿相信他句句属实。但我做不到。我现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何况张琴有另外的说法。如果不弄清楚那七天发生的大小事情,就无法理解他们古怪的关系,尤其是孙山后来愤而辞职以及后来对待张琴的态度。

孙山困扰很久的是,张琴为什么要跟他同居而又守身如玉呢。那些借口经不起推敲。后来他跟多个女人有染才搞清楚了。每一个女人都告诉他:那是为了刺激某人,她真正的情人。而至于挑上他,完全是因为他忠厚老实,既是新时代的好男人。又是复活的柳下惠。她又不至于泥足深陷。孙山不同意,反驳:“第一次说得过去,但我离校了,她为什么还三番五次来找呢?”有人说:“那是为了气别的男子,或者再三气同一个人。”孙山质疑:“但圈内人都知道,我已非吴下阿蒙。难道她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对

方回答:

“果子既然成熟了,她就要来采摘了。她恨不得第一个来祝贺你。呵呵。”孙山摇了摇头,觉得这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依据。但答案到底是什么。却又苦思而不得。

关于那扑朔迷离的七天,张琴有不容置疑的陈述:“我想引起某人的注意,但他无动于衷。今天旧话重提,很没劲。”

“我不相信孙山说的,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你辩护。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么多年了,你从不相信我。”

“孙山将你说得像女神。而你知道你不是。”

“他从不这样说我。他还觉得自己是爱情的圣徒呢。你信不信?你别看他平时道貌岸然,却是一个好色之徒。”

孙山老说他不懂谈恋爱,所有女人都是他的障碍。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俘获任何一个女人。除非有女人投怀送抱。现在张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他还不敢相信是真的。第一个晚上,他就在疑虑重重和张琴的耐心解答中度过,最终他疑虑尽消。心花怒放。张琴说得口干舌燥。但柔情如水。有几句经典问答我记住了——

“你怎么会喜欢我?”

(这的确符合孙山那个呆头鹅的口吻。可见该版本也并非空穴来风。)

“爱是没有道理的。”(肥皂剧的台词。张琴张口就来。她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也会偷。)

“我是癞蛤蟆。你是白天鹅。我还是穷困潦倒的癞蛤蟆,我不认为自己有吸引超级美女的魅力——”(孙呆子跟入学调情,把肉麻当有趣,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爱是不讲条件的。”(又是一句台词。张琴真是表演艺术家。)

“我不信一见钟情。而你对我还不了解——”(孙呆子患得患失,略显语无伦次。)

“我对你一点儿也不陌生。我对你的诗歌耳熟能详。对你的生活充满好奇和热爱。你完全符合我对你的想象,天真,纯朴,内心坚定。你呀。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生活中的虚幻和荒诞感无处不在。我清楚。正是你给我带来的真实感,让我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你干净得像蒸馏水,这让我感到宁静和安全。跟你在一起,我有一种被缓慢而彻底地净化的过程。”

(这可能是张琴说过的最接近诗的一段话。蓝本显然出自外国影视剧本。国产片还没有这个水平。)

“我很开心。我还是不敢相信。我觉得就像在做梦。但愿这个梦不要太早醒来。”(自始至终。孙山都有梦幻般的感觉。哪儿会这么快就醒?好戏仍在后头呢。但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则尚未分晓。可怜的孙大诗人。)

在往后的岁月里,张琴常给孙山这种虚幻感,他俩的关系同样飘忽变幻。当时张琴话语诚恳,表情肃穆,她决意打消孙山的顾虑,而又抑制他的欲望。她看到孙山眼眸里的火越来越亮。她觉得赞美孙山“干净”似适得其反。第二天晚上,孙山满脸通红,浑身燥热,就像烤炉里的一只龙虾。张琴有点慌张,看来这个教育学生要为人师表并以身作则的彬彬君子,也不像表面上那样老实。她不想毁了孙山的道行。这并非她的本意。她从不缺少男人。但她也不是随便的女人。她不可能跟孙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就是她的底线。于是,张琴说:“我爱你,这种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希望在新婚之夜才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你,我到目前为止还是完整的,贞洁的,我希望你尊重我,以及我对爱情的理解。”这一盆冷水,暂时将孙山的情欲浇熄了。他没有应对类似局面的经验,他只好偃旗息鼓。张琴在黑暗中发笑。她没有看错人。他的确是一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孙山趁张琴熟睡之机。发动了一场奇袭。他的手悄悄地摸入张琴的营地,并闯入中军帐。张琴在阵阵浪潮般袭来的快感中几乎崩溃。这个呆子,倒是摸对开关了。她想,那个该挨干刀的,谁让你那样对待我呢。这是你应得的惩罚,我就委屈一次又何妨。但且慢!本姑娘一贯冰清玉洁,可不能坏了名头——这如何是好?张琴决定听天由命好了——如果孙山表现得像一个男人。她将不反抗(她软成一摊泥,根本无力反抗了),当然她也不会主动。但孙山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之后张琴对自己的定力赞不绝口。而剩下来的三四个夜晚,张琴颇有四面楚歌、险象环生之感。她至少遭遇了来自两方面的压力:她既要让孙山安静下来,又要压伏自己体内潮水般涌起的欲望。幸而。孙山对她并无吸引力。这就是某人的幸运。但他从不懂得珍惜。张琴不禁潸然泪下。孙山尽管保持着君子作风(他是否想到对张琴的所谓尊重)。但他是一座活火山,那种沉寂是暂时而不确定的。张琴感到自己就像在刀锋上舞蹈,在走钢丝。那种刺激之强烈,跟做爱相比并不逊色。她胸有成竹,说:“我身体成熟之后,我教堂高耸,我田地肥沃,我花园繁茂……我身体里的宝藏,我只允许我丈夫攫取。我懂得它们的好处。我就发誓要保护好疆土,寸步不让,尤其是要保卫我的首都,等待我白马银枪的丈夫兵临城下,我将大开城门!”张琴说得意气风发,但孙山一声不吭。张琴又说:

“我得不断提醒自己有过誓愿,才能抵挡你的诱惑。我很喜欢你以及你的身体。否则你今后会瞧不起我的,而我也将抬不起头来。只要你对我好。我的每一寸国土。都会对你竖起白旗。请你相信我们的爱情。为了我们日后的幸福,我们必须顶住贪图一时之欢的庸俗想法。”

孙山很不高兴。但他作为一个高尚的人,就不能反驳这种堂皇的说法。他想了想,找了一句话:“你不愿意,为什么要跟我躺在一张床上?”

“因为我放心。你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人,我不想别人老当我是傻×——”孙山哈哈大笑,他猛地抱住了张琴。张琴奋力挣脱,怒道:“你疯啦——”

“只要能得到你,就让我进疯人院去下地狱好了。”

“你很让我失望。我以为你跟那些人不同。你知道吗?你变成了另一个人。你背叛了自己。你像一头野兽。”

“你更喜欢野兽。”孙山将张琴压住。要亲她的嘴。

张琴拼命扭动着头部,不让他亲嘴。她说:“好,我可以给你,但要跟你约法三章。要么你做爱,然后分手:要么你滚开,以后娶我。我不想你今后瞧不起我。你好好想一想。”

孙山颓然滚落,一声不吭。张琴说:

“孙山在我面前露出了原形。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但是他有更大的贪欲。他恐惧失去。我不是在做游戏,我没这份闲心,但我必须给某人以打击。我用的只不过是他的方式。我跟别人的交往,性质是一样的。他们尽管各不相同,但都起到跟孙山的一样的用途。我不爱孙山。也就不可能爱他们。”

“即使你们是清白的,但你会比孙山更纯洁?”我摇着头说,

“过去我是相信的,但今天我不信了。我觉得孙山是大智若愚,一走了之。某人自以为聪明,却被你套牢了。我多年来一直相信。你跟别人同居或偷情。只是因为你爱某人。我发过誓,再也不要听你说的话,但我老做雨到。你真是男人的天敌。”

“我承认我爱过某人。某人曾经是他也不是他。我很清楚,是他放弃了我。”

第七天晚上,孙山挺不住了,他哀求说:“我们去结婚吧。明天就去登记。”张琴说:“好,就明天。”她没有选择,只好一走了之。她当然不能跟孙山结婚,除了某人,她不可能跟任

何人结婚。但是某人,正在跟一个姓艾的女大学生打得火热,她是出手不凡的文学女青年。某人似是而非的自由主义思想。对该文学青年有致命的吸引力。对手跟她相比。优势是更年轻。更活泼,还跳过芭蕾舞。某人对女人的腿部有苛刻的要求。张琴见过她,觉得她的双腿比起教舞蹈的同事田思思毫不逊色。张琴知道,一个男人被这样的双腿钳住,是无法摆脱的。但她不会轻易放弃。她觉得孙山还有用途,且安全有效。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跟孙山多次似是而非的恋爱。对事态没有丝毫改观,反而让她对孙山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她不得不承认孙山确实有某些非凡的特质,譬如像家狗一样忠实,像骆驼一样能忍,又像梁山伯一样痴情,尽管有些呆板无趣,但做丈夫靠得住。这当然是过去的孙山。现在的男人,有哪一个靠得住呢?

对于张琴的行动,某人那边毫无动静。张琴威胁说,若仍跟艾女生纠缠不休,她将自杀。她手腕上的两道伤疤清晰可辨。她具有丰富的自杀经验。这当然是一种表演,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吃下了小剂量的安眠药。然后给某个男人打了电话。于是,她被及时送去医院抢救,苦不堪言,但安然无恙。张琴睡在病床上,泪水涔涔而落。某人一直没有出现。也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拷过他的BB机,发过短信息,但均如泥牛入海。也许,他正跟艾女生在某个人间仙境风流快活呢。她想起了孙山,这让她略感安慰。她给孙山打了电话。孙山一溜烟赶来。他脸上的惊惶表明了他的重视及紧张。张琴说她胃溃疡。医生在进一步的诊所。情形并不乐观,有可能会发展成胃癌。她之前没跟孙山提过,是担心他会嫌弃。她压根儿也不提自杀的事。孙山说:

“嫌弃你?不要说了,安心养病就好。”他的话语温和而恳切,表态说如果有需要,希望能将照顾她一辈子的艰巨任务安排给他,那将荣幸之至。前几天的难堪好像没有发生过。孙山暗下决心,即使张琴身患绝症,他也不会抛下她。张琴的眼泪涌出。她拉过孙山的手,放在她的腹部,她的手如此柔弱,无力。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允许自己被某人之外的任何人感动。她的身体和灵魂都是属于某人的。

我忍不住插嘴说:

“即使孙山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但你那些数目庞大的男友团。可不全是吃素的。老实讲。不是哪个男人都像孙山那样有情有义的。”

“某人清楚得很。尽管我无数次赤裸在狼群中,却总能全身而退。我跟某人在新婚之夜,终究能完璧归赵。某人是很清楚的。我白璧无瑕。惟一玷污了我的是某人。他在婚后一再污辱我。至于孙山,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恐惧。他贪着呢。”

“请不要嘲弄他对你的爱情。我觉得孙山很傻,但对你的爱情是真实的。”

“这算什么?谁不真实?某人是如何对待我的?难道我虚情假意吗?”

张琴说她想喝粥。在那短暂的数天里。孙山煮的白粥是她一生中难忘的美食。孙山返校,煮好粥赶回医院。他发现张琴的床头坐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穿着花格子衫,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看起来有四十开外。其实比孙山大不了多少,他的大胡子使他伪装成一个历尽沧桑而气度不凡的人。后来孙山才知道,他就是果城的名画家张非。他们成为朋友。那是孙山从事报业后的事了。那大汉双手粗大而多毛,这让孙山想起熊的掌。而这样的一只熊掌就在张琴花瓣般的脸庞摩挲,并拭去了她露珠般的泪滴。张琴的小腿就搭在大汉的大腿上。她一看到孙山。赶紧将腿移下来。孙山有点不知所措。他很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对处理类似场面缺乏应变能力。张琴落落大方地说:

“叔叔,这是我的同事,他很热心的。”叔叔微笑,向孙山伸出手。孙山的手在其掌握中。纤弱如孩子的手。他强忍住一拳捣在那张长满茂密毛须的黑熊脸上的冲动。他梗直脖颈说:“叔叔好,我是张琴的男友。”叔叔朗声大笑,声震屋宇:“男友啊,呵呵——”孙山按捺着夺门而逃的念头,在那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服侍张琴吃完粥。离开医院。他望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阳光,心里却积满了阴霾。他想痛哭一场。他觉得自己也病了,要不就是中毒。谁让他遇上了张琴呢。

张琴出院后。跟孙山开始了第二次恋爱。她提出仍跟孙山一起住。孙山冷静地说:

“不要了。不要高估我的定力。”这次他学乖了。张琴想了想,他还是帮孙山略为布置了房间,摆了几个花樽,并将自己一个镶框的肖像照片摆在孙山的书桌。这张照片很漂亮。张琴做这一切时很有仪式感。那是爱情的证明和道具。张琴做得很投入,有一瞬间,她毫不怀疑自己坠入情网了。

后来。孙山没想到会在短暂的日子里。接二连三地见到张琴不同的家庭成员或亲戚朋友。那天,下着滂沱大雨,张琴忽然冒雨过来,说她爸爸想见他。于是两人冒雨出去,先打车到了南方第一师范学院,雨势稍减,但仍一片白茫茫。孙山收起自己的伞,夺过张琴的伞,这样两人的距离就被巧妙地缩短了。白色的雨幕助长了孙山的胆子。他另一只手搂住了张琴的腰肢。他心醉了。但愿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伞往张琴身上倾斜。孙山被雨水打湿了而浑然不觉。在一幢灰旧的教工宿舍楼里。孙山见到了张琴的爸爸,一个脸色白净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显得很有知识分子的气质。他是一个古典文学的教授,对《易经》有很深的造诣,而尤精面相术。他比孙山想象的要年轻。张琴说:

“沈教授是我干爹呢。多年以来,干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干爹飞快瞄了孙山一眼。漫不经意地,又像抓住了要害。他的表情略显古怪,在虚假的热情之中,夹杂着蔑视和嘲弄。但仍难掩那一丝妒意。房间里的气氛很沉闷,他没头没脑地说:

“年轻人,你要好好照顾张琴啊。她很顽皮。有你我就放心了。”

“她很好的。很能干,又聪明。”孙山回答。雨停了。窗子外面,碧空如洗,但孙山觉得教授的脸上堆满了铁块似的乌云,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两人刚走下楼梯,孙山就问:

“为什么要见他呢?又不是你的亲爸爸。”

“他要看看你。他看人很准的。他认为你靠得住。你对这个结论不高兴吗?”

“他倒是很不高兴。”

在个把月的时间里,孙山见了大群张琴的亲属,表哥、伯父、叔叔、舅父、姨父诸如此类,孙山纳闷之余,又总结出问题: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男性。均非其直系亲属,至于她的父母或上一辈,从来没见她提起过。孙山问得多了,张琴轻描淡写地说:

“全死光了。我是由舅舅养大的。你还没有机会见我舅舅,前几年移民旧金山了。他在当地经营一家中餐馆。你不要瞧不起这种小商人,他做得还不错。他也是一位艺术家,擅画西式风景,跟我小叔是同学。”

“你带我见他们干吗?”

“咱们要结婚啊,”张琴用手指一戳孙山的额头,嗔道,

“你真是一头猪啊,恭喜你,你全部过关了。”孙山早已不存此念,不禁喜出望外,问:“包括你叔叔吗?”

“当然,你是指哪个叔叔?”

孙山摇头不答

“我想早点结婚。我要趁着现在还好。要将我一生中最辉煌的青春,用礼品盒包装起来送给

你。如果我真有癌症了。我就一个人悄悄地离去,什么人也不见。你要向我保证,你要好好地生活,你不要去找我,找也找不到。”

孙山心头涌起甜蜜和伤感,一把抱住了张琴,张琴也紧紧地抱着他。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相互拥抱。后来再也没有过两情相悦的时刻。后来,一切都变味了。

张琴又在孙山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一次。她连解释都觉得多余。她没有心情。她头脑清醒,内心冷酷。孙山却蒙在鼓里。不少人在情场上初出茅庐时皆是如此,遍体鳞伤,进退两难。但是,他已经适应了张琴的不辞而别,正如他隐隐约约期待着张琴突然出现。他习惯了。她的出现和消失都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规律可以捉摸。也没有应对的办法。但孙山也是人。他也需要发泄。当下次张琴又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些衣服全用剪刀绞烂了,再一件件烧掉。他不希望自己记起过去不快之种种。他将其毁尸灭迹。尽管他从不拒绝张琴给他带来美好的未来。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似乎分不清了。

“从来只有一个张琴,”我说,

“她从来没有变化过。人总会按照她的天性来做事。”

“那时我觉得她干变万化。无从捉摸。”孙山说,

“我习惯了等待她来,离开,然后又重来一次。其实,我那时已隐约感到,她不可能爱我。但我不愿承认这一点。”

“你当时就像犯了臆症,困于幻觉中。”

“我还有必要再复述后来的几次吗?也许你比我更清楚。一年之内,张琴跟我相好七次,分手七次。如果我愿意。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还可以无数次地重复下去。是的。我当时的确打算这样做。”

“我也觉得你会这样。但你果断辞职,远走高飞。你要将那个伤心之地那个女人完全抹掉。对吗?我想你是死心了,烦了,还是什么原因?你肯定遭遇了非常之事?这正是我感兴趣的。”

“我没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想见她了。就这样。”

“但后来你还见了她好多次。”

“你说张琴做时装模特的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确有不同的化身。但她的德性是无法更改的。”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她曾经给我一张VCD,说里面有她的演出集锦。我一直没去看。后来也弄丢了。直到多年后,我才在歌厅的大屏幕上,看到海滩边椰树下有一个穿着泳装的女郎,扭腰弄胯,好像就是她。但也不敢确定。我印象中的张琴尽管热情如火,但她总是端庄纯洁的。而屏幕上该女郎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是我所陌生的。”

“我所陌生的恰恰是你的看法。至于她端庄纯洁的一面。我平生闻所未闻。”

此后数月,张琴铁了心不理孙山。孙山坐不住了,他采取主动,绞尽脑汁,试图去挽留跟张琴的爱情。可怜的孙山。一个人要跳火坑,谁也没办法。但是张琴坚壁清野,岿然不动。她不接电话,不复BB机,见了面也冷若冰霜,仿佛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认识。在她的眼中,孙山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孙山是一个性格内向、压抑而高傲的人。但他在张琴面前斯文扫地。电话打不通,他就狂发短信:

“想念你。晚上睡不着。我不能没有你。我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不会再触怒你。我知道你是仙女下凡,我没有这个福分,也不奢望长相厮守了,只要见到你就好……”大致就是这些。翻来覆去,接二连三。张琴一概删除。她觉得孙山也就会写几首朦胧诗。要论哄女孩子,他却表现得词语贫乏,江郎才尽。大约过了一个多月。要生要死的孙山平静下来,回复了他的高傲。他像一个癫痫症患者。发作过后就没事了。孙山说。每一个人在年轻时都会发一次疯。但他不止一次。而且都是冲着同一个女人。这除了说明他是真的爱她,没有别的解释。

二○○○年夏天,孙山选择了离开。他果然在一家报业集团做了编辑。他的生活出现了转机。他不仅写诗,也写小说。三二年间,他莫名其妙地赢得了文学界的声誉。而他的爱情经历也变得色彩斑斓、丰富博杂。他已经不是那个在情场上蠢笨如牛的呆头鹅。相反。他借助那张貌似纯朴的嘴脸,轻而易举地赢得了美人们的芳心。但他并不快乐。张琴给他带来的阴影,这辈子都恐难消除。另外,张琴对他的威胁,仍远未解除。

张琴大约隔了半年,又惦记起孙山了。她说:

“你过得好吗?我一切都好。请放心。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幸福。那个人终于答应娶我了。他跟我说,保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打算跟所有的狐狸精都断了,只对我一个人好。他保证在下半生只爱我一个人。到死也不分开。他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满怀忏晦之情。他赌咒发誓,我相信他句句属实。但是,他要跟那成群结队的狐狸精都举行一次相似的仪式,仪式在按计划进行中。这很好,我也想来效仿。我总是忍不住效仿他,他实在是一个天才。他的仪式恐怕得持续一个多月,换言之,我至少还要一个多月才能嫁给他。他就像歌星在巡回演出,只要还有市场,就没完没了——”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

“傻瓜。我要跟你举行告别仪式啊。他是对的,只有这样才能彻底了断。我一直想跟你做爱,但结婚后就不可能了。我要做一个好妻子。”

孙山想起,张琴曾说过只跟丈夫做爱的说话,他说:“我不想做。”张琴说得兴致勃勃,但他不相信。他不想去忆及任何有关张琴的事情,或两人过去的细节。

弹指间,孙山在壳村住了两三年。他有一次很好的拍拖机会。但是没有抓住。对方是个大一学生,念中文的,一手文章写得很漂亮,而人比文章更漂亮。该女生富有才情妙语连珠,思想充满锋芒而不失谦卑,对社会动态了如指掌,对文坛掌故更是如数家珍,但这并不影响她仍然是一个清纯如水的女孩。她追求一种单纯质朴如蒸馏水的人生,对甜如琼浆的爱情充满渴望。这让孙山不禁肃然起敬,想不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孩!

然而,孙山不想招惹她。他想起了张琴的断言:他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而仅适用于婚姻。况且,他当时一心只想结婚,而没有任何谈一场马拉松式恋爱的打算。他承认他对该女生颇有好感。但只要一想到她才读大一,就算她一毕业就结婚(这是极为罕见的),也起码要等三年,这就让他无法忍受。他有另外的理由:她纯净得如一杯清水,而我跟她在一起。就像一包墨水粉落入水中,这将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但到底是否如此。孙山没机会去验证了。如果他能预见到三年之后,自己仍然孑然一身、而该女生在毕业后即为他人妇,恐怕他就会有另外的想法。至于他跟她还有些事没有完结,则远超出他的预见能力了。

在他们短暂交往的日子里,两人曾多次在酒吧里畅谈。他们思想碰撞的火花,不仅照亮了他们漆黑的心房,而且在黑暗的记忆之中留下了深刻的划痕。宛若蓝底绸缎上的白色花纹,异常鲜明。而最让孙山难忘的是她的笑声,以及发出笑声的那两瓣潮润、艳红而唇纹鲜明的嘴唇。聊到兴起时,该女生舒畅的笑声犹如玻璃珠在碰撞、碎裂,如泉水在石头上进溅、飞扬,它们像一些快乐的精灵充斥着整个酒吧或茶馆。有时。人们因为她的笑声而惊愕。整个大厅霎时沉寂下来。她终于意识过来。冲着孙山吐了吐舌头,依然无

法压抑住喉咙里的清亮笑声。笑声,笑声,瀑布般的笑声冲出一位十七岁少女的喉咙,它们就像一群凶猛的史前巨兽那样跃出春风吹拂、野花烂漫的山谷。这的确是一个迷人的少女,不会有一个男子可以忽视她的魅力。她充满强大生命力的躯体和热情开朗的性格,可以使每一个接近她的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她的身躯犹如一只装满了美酒的酒樽。或一只晃荡着汁液的果实,在空气中散发着让人陶醉的气息。要不是孙山当时想结婚想得发疯,他早已像一块木叶卷入了该女生柔情的漩涡之中。

是的。孙山是一块木叶,但他尚未掉落的时候,该女生的漩涡已像长龙般卷起,大浪滔天,她试图吞噬树上这一块固执而盲目的叶片。孙山拒绝了,拒绝了这一次,两人遂不相往来。该女生已心如死灰。我想他们不会死灰复燃。多年后,孙山为自己的胆小如鼠悔之莫及。这是一次真正的诱惑,但是她做得异常隐蔽。这真是一个清纯的女孩,即使在表达爱情或情欲的时候仍然纯美无比。让人感到有一种春风吹拂大地的柔和将人间最美好之物献祭给诸神的圣洁。

那是一个秋夜的凌晨三点,当时孙山搬到壳村还不久。应当说孙山是一个夜猫子,平时睡得很晚,该女生也经常打电话跟他聊天。乐此不疲(在通话的过程中。孙山时常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这是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该女生解释说,你讲得太精彩了,我忍不住要记下来!这比单纯的恭维要让孙山更满足他的虚荣)。但这么晚还是头一遭。该女生羞怯地说,我现在想去见你,可以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失去了平时的自信,但那种楚楚可怜的腔调却让人难以抗拒。考虑到壳村的治安以及出租屋的难以寻找。孙山决定去接她,让她打的到壳村车站再碰头。

孙山在黑夜中摁亮光管,灯光让他深感炫目,他有点发懵,但他的睡意已一扫而空。即使如此深夜。街上仍有行人或车辆。人们在路上这么匆忙要赶到哪儿去呢?是回家吗?还是刚从家里出来?但家的概念对于孙山这样的异乡人来讲,无疑是陌生而奢侈的。

车站附近居然不算冷清,一个大排档在通宵营业,卖臭豆腐、烧烤摊以及摆买粉条的小贩居然还有不错的生意。而几个浓妆艳抹的女郎梦游般晃来晃去,纤手掩着小嘴,嘴里打着呵欠。这座城市仿佛不需要睡眠。换言之,有的人不愿入睡,他们宁愿在夜晚巨大的翅膀下从事着各式各样的交易。孙山没有等多久,该女子就来了。她披着一件长长的外套。虽说秋夜有点凉意。但她的外套毕竟给人一种夸张的感觉。该女子解释说。出门的时候觉得有点冷。所以又返身取了件外套。她平时清澈的眼神有点暗红,在黑夜中犹如火星一闪。该女子说肚子饿,遂在大排档上吃了一海碗麻辣汤煮的通心粉,大呼过瘾。孙山静静看着她吃,心里滋长着一种难以述说的温暖。他心里有点惊诧。她对食物的清洁要求甚高。平时宁死也不吃街边的东西,宛若传说中的神鸟从不沾一滴污池中的水。他拒绝了该女生带她回出租屋的提议,宁愿去找一个酒吧。但酒吧通常在凌晨二点半之前打烊。最后,该女生作了让步,但要孙山陪她去白沙河边吹吹风。

壳村距白沙河甚近。于是,他们打的到了三桅岛,然后顺着长堤步行。两人一前一后,默然无声。他们在寂寥的月夜之下,一个人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倒影。尽管江风徐徐吹来,但两人仿佛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密集的空气中袭来,而且江风中也夹杂着一股轻微的臭味。这条美丽的母亲河饱受污染。日渐变脏。这一切让人深感压抑。不得不开口了,孙山说:

“你瞧,月亮多美,但它一掉入江水就被弄脏了。”月亮当然不会掉入江中,他的意思是说污黑的河水弄脏了它的倒影。这句话很无趣。连他也不否认他在大煞风景。该女生轻笑出声,她的笑声比月辉还要清冷。她说:“我美吗?如果我掉进水中会被弄脏吗?”

“你甭乱说话。”孙山脱口而出。“你当然美啦。”

“如果我说你是一块木头,你说这块木头会反对吗?”

“既然是木头,当然不会反对。”

“如果我想说你的手臂刚好可以环抱我的腰肢,你有什么高见?”

孙山脸皮发热,支支吾吾。

“瞧把你吓的,胆小鬼!”该女生大笑。

她几个快步。将孙山抛在后头,她在一段粗大的木头上行走,摇摇摆摆。孙山说:

“下来吧,别摔坏了你!”话音未落,该女生已哎呀一声,蹲坐在地上,揉着脚脖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敢情真是崴了脚。孙山去拉她,她撒娇似地不肯起来,坚持要孙山背她。孙山没有办法,他感到该女生看起来虽然结实。尤其是胸部和臀部圆滚滚的,但并不重。背上的女生宛若一只温暖而轻盈的大鸟,似乎没有什么重量。但孙山随即觉得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他将该女生靠着栏杆放了下来。整个三桅岛相当静谧,堤边的树木缀着小灯。发出绿色的灯光,偶尔有一辆的士在飞快地驶过,忽然有一声骇人而含混的声音,不知从附近的哪个角落传来。孙山想起报章上常见的打劫和杀人报道,不禁心底发毛,小声说,咱们走吧。这次,该女生没有反对,柔声地说,好呀。她方才郁积在胸口的怨气似已烟消云散,说话也毫无呛人的火药味。孙山还担心她的脚能否走路,然而,该女生健步如飞,矫健如春天的小鹿,她身子一闪就进入了的士。孙山没有送她回校。他觉得心乱如麻。他需要一个人独处的安静,来将潮水般涌来的思绪抚平。

自从夜游白沙河之后,孙山和该女生有了鸿沟,且有意识地扩大着,他们日渐疏远,最终失去了联系。当孙山偶尔在一次宴会见到她,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该女生已为人妇。但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出于某种荒诞不经的恐惧心理,穿着古怪。武装到牙齿。打扮得像徐克电影里的蒙面黑侠。这就是当年纯真而欢快的小姑娘吗?孙山静静地注视她。呆若木鸡,全然不顾自己的失态。孙山发现,他很少能记起该女生姓艾。

孙山在女人的熔炉中学会了锤炼意志,也学会了粗略的归纳法。他惊讶地发现,张琴、姓艾的大学生都给他带来了虚幻感,她们无一不像渔夫打开的胆瓶冒出的一股青烟,他如何抓得住?他觉得张琴算是看透他了:他仅仅适用于婚姻。他是某种围城的建筑材料吗?但他有一个前提,他希望未来的妻子,必须给他提供某种真实感。

孙山遇到曲榆的景象,一直让他难忘。他认为那只能是天意。寒冬深夜间,他坐公交车返家,一路上那么久,车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乘客。她身材高挑,容貌俏丽,而她眉宇间的英气,倒是女人间罕见的。她有意无意间瞥了一眼孙山。孙山觉得这女子的眼眸晶亮幽深,那眼波涌动的信息如此丰富。他却无从揣测。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一连串他招惹过的女人。发现这女子不一样。

那些女人多少有些乖戾、忧郁和神经质,而这个女子却明亮得像一盏灯,在暗夜中发光。夜深人静。一路上畅通无阻。路边的灯光霓影往后飞驰,像夜晚翻卷的浪花。她对他微笑了吗?肯定是。孙山感到车厢荡漾着温暖。他有一种恍惚感,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这辆车在飞驰。本来他觉得这辆车来历不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又要往何处去。而窗外的城市丛林。于灯光明灭间

像荒郊野店。这也许是夜深造成的缘故。但那位女子的笑容,让他的恍惚消除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仿佛只有这个夜晚才让他踏实。他想起了但丁《神曲》的前三行:“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却又步入了幽暗的森林,/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而眼前的这位女子,极有可能就是“引导他永恒上升的伟大女性”。两人隔着几排座位,孙山鼓起勇气走到她的身旁。但他终究不善于跟女人搭讪,一时找不到话说。那女子璨然一笑。笑容灿烂之极,他有一种在暗室中拉亮电灯的感觉。是的,他苦苦寻觅的就是这种真实感。到了某站,车停了。那女子飘然下车。他想也不想,赶紧跟上去。他再不采取行动,就会失之交臂。他说:

“我喜欢你笑的模样。这是我的名片,我可以要你的电话吗?”那女子微笑,并不理会他递过来的名片,说:

“你送我到小区,我就给你电话。”她住的小区距公交站也就七八分钟,孙山只恨路途太短。好在相谈甚欢,孙山觉得有老友重逢之感。但他知道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他告别时知道了她叫曲榆。他们相识半年后结婚了。

“那天晚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孙山问过她。

“我喜欢你盯着我看,”曲榆说,

“当时你像一个傻瓜。我很喜欢。我顾不上你是什么人。”

这就是孙山初次相遇曲榆的情形,接近于艳遇。但还有其他版本,该版本由张非提供。他们相遇于陈榆父的婚宴。当时全场最引入瞩目的女人不是新娘,而是艾薇和曲榆。艾薇就是我那个神经质的女人,出于某种对社会极端不信任以及没有来由的恐惧。她在出门时务必头戴钢盔,脸戴口罩,身披大衣,打扮得像一个恐怖分子。而曲榆则一副反串男角的模样。留着男式短发。身穿男装,格子衫就束在西裤里。如果不是她胸前的两座山丘奇峰突起。真像一个男人。不是说她不好看。而说她毫无小鸟依人的女儿态,倒有“河东狮”之嫌。据说她是某外企的部门经理,精明强干,声音脆响。如果不是艾薇犯傻,我们及早离场,这个奇异的女人我倒略感兴趣。据陈榆父所说,两人初次见面,情形并非如孙山说的那么浪漫。孙山从来畏『具于喝酒。他在众人的强劝硬灌中差点躲到桌底下去。曲榆挺身而出,一女当关。帮他连续喝了七杯烈酒。她脸上桃花灿烂,醉态可掬,兀自大呼酣战,好不痛快!这让孙山瞧得呆了。郑逸年起哄道:

“酒桌上喝酒的男人,你不去帮,却偏去帮孙山?”曲榆说:“我喜欢帮不喝酒的男人。”郑逸年说:

“孙山,人家帮了你,你如何谢她?两人喝一杯交杯酒好了。”众人催促,孙山窘迫万分。还是陈榆父打圆场道:

“待会就让孙山送曲榆回去好了。”那两杯酒还是曲榆喝了。倒是曲榆打的送孙山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去。曲榆头脑清醒得很,取笑说:

“你细皮嫩肉的,身子又单薄,别招惹色狼将你当美娇娘劫了。”孙山望着曲榆。曲榆小刀眉,丹凤眼,英气逼人,仿若穆桂英再世,出入社交场合,游刃有余,干军万马若等闲,大有奇女子之风。这份从容倒是稀罕。

我感到奇隆。张非不在现场,如何说得头头是道?张非笑而不答。

两人平时出街。曲榆如大将军披甲上阵,气度不凡,而孙山就像跟班,一切行动听指挥。曲榆作风泼辣,孙山畏首缩尾,倒相映成趣。

孙山新婚不久,就跟莫樱认识了。据说是一个懂乐器的美妇人。她的经历很复杂,从事过不同的行当。他跟莫樱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将张琴彻底遗忘了。这是一次重大胜利。而他在新婚之夜,压着新娘子的白皙肉体,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张琴。他动过离婚而跟莫樱结婚的念头。在我看来。莫樱是一个偏执狂,肯定比张琴更难对付。她对孙山的爱恋是真切、固执而盲目的。她有的见解真是大谬不然。譬如她认为孙山像圣僧唐三藏。对女人目不斜视,不像某些男人如陆逊、张非之流一见女色就垂涎三尺,像逐臭的苍蝇。而她迷恋孙山,就像《西游记》里的大多数女妖。其毕生夙愿是跟唐僧成亲。她们道行再高,都最终失败了,乃至死于非命。一念及此,莫樱就抱住孙山哭了:

“我不会有更好的下场。我真该死!你既是我的毒药,又是我的解药。遇上你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灾难。”

莫樱的抱怨,让孙山深感惭愧。自从经过张琴的洗礼后。他很难像以前那样为女人疯癫了。无论是过去的艾薇。还是现在的莫樱,都给他带来一种梦幻般的感觉。难以确定。也就无法抓住。果不其然,莫樱很快就淡出了他的脑海。他当时想过离婚,但最终没有离成。不是曲榆不同意。而他压根儿就没有提过。而莫樱不愿意拖泥带水,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跟她结婚,要么让她嫁给别人。孙山曾经有过唾手可得的爱情,但他无力把握。那个懂乐器的女人,据说她的身体比一把大提琴还要完美。但他终究是妥协了。这让莫樱气得七窍生烟。是张琴让他感到绝望吗?我真奇怪。张琴算什么!他连提到这个女人都不愿意了。但愿他将张琴永远遗忘。

他跟我说:

“无论她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听一个字了。”

“我听过不少男人都这样说。”我回答。

在红旗师范学校的时候,我就瞧不起孙山。他终究是怯懦之人。他在莫樱这件事上的处理。又做了一次懦夫。我们共同的朋友油画家张非起到了影响。他说:“又不是球赛,换人是没有意义的。我已经离了三次,打死也不会再结婚了。不管她是仙女下凡,还是西施再世,一旦成了你的老婆,你都不可能再爱她。”这个张非!但孙山终于失去莫樱时,却心如刀绞。而张琴无所谓失去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得到。他跟莫樱短暂的时光是快乐而放纵的。他的生命与激情像山洪暴发,漫漶过婚姻的堤坝而泛滥成灾。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出轨”这个词带来的妙处及刺激。而莫樱一旦像洪水远去,他又回复到了平静而刻板的旧日河床之中,继续着跟曲榆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的婚姻生活。孙山后来回想起,莫樱总能成功地让他将张琴抛之脑后,而她就像传说中的精灵离他而去。最让人恐惧的是,不过三二年,他就无法完整地记忆她的模样。因为张琴的脸庞老在眼前晃来晃去,相互混淆,将他扰乱。孙山担心有朝一日重逢,他是否还能认出她来。而他经常将别的女人当成莫樱,

每隔三二月。张琴就会惦记孙山一次,给他打电话,借口五花八门,漏洞百出。孙山高挂免战牌。总算守住了脚跟。

在孙山刚离开红旗师范学校那一阵,张琴跟某人的关系很僵。就经常惦记孙山。这次的电话跟之前相隔半年。她说:

“你来看我好吗?孙山,我在医院。”孙山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胃溃疡了。但不是。张琴说她在做人流。她之前认识了一个深圳的富家仔。他一表人材。风度翩翩,没想到却是个薄情郎。两人在外头租房同居了四个月。张琴有了他的小孩四个月,那男的突然跟她分手,之后杳如黄鹤。她能怎么办呢?她不能拖着一个小孩嫁人。现在她就要在医院做人流手术,那男的却人间蒸发了。你能来吗?孙山自然不相信她的鬼话。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但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他知道她一直无法放下那个

离婚了的男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克星。张琴也有。张琴枉自聪明,却弄得一团糟。不管好坏,很多事情都是自找的。他觉得对张琴慢慢有了免疫,可喜可贺。他决不重蹈覆辙。

又月余。张琴来电说,她又入院了。她终究避不开病魔。她患的不是胃癌,而是血癌。恐将不久于人世。这个世界,她惟一牵挂的人,就是孙山了。想起来感到温暖的,也只有他了。可惜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孙山也不愿意来看她,她倒不如自尽的好,以免临终时凄苦孤寂。这一次。孙山动摇了。他当然不相信张琴真患了绝症。但他心生酸楚。

两人终于见面了。在岗顶那家青草阁咖啡厅,老地方了。就在红旗师范学校附近。孙山离开学校快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孙山觉得她陌生而憔悴。其实她外貌改观不大,就是缺乏神采。数年前那种清爽干净的感觉已荡然无存,那种妩媚柔弱的神态,也被某种忧愁纠结的轻佻所替代,她的脸留下了耽于肉欲的倦怠。这完全不符合孙山无数次在梦境内外想念的那个女人。她才二十二三岁,但俨然是一个在欢场上身经百战的老妇。瞧她这个样子!孙山已学会观赏女人了。他不禁惊叹于时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不仅使一个美妇人原形毕露。又使记忆遭到歪曲和变形。至少,昔日那个让他爱恨交加的美艳尤物,已无迹可寻。

两人坐了一个多小时,其实聊得不多。他们之间的隔阂比想象中的要大。张琴在诗坛上也混了点名堂。但孙山不以为然。他认为跟张琴谈论诗学是渎神的行为。那么谈论她的模特儿生涯。挣钱或者她数目不详的男朋友就有意思吗?孙山忽然想起他关心的是什么,忙问:“你上次结婚是真的吗?”可怜的孙山,他对张琴跟那个男人的关系,仍要过数年才略有所闻。张琴说:“假的。我是真的想结。如果我嫁给你,你要吗?”孙山不喜欢她拿这种事开玩笑。当时。他对婚姻仍有神圣之感。

后来,孙山主动提出送张琴回家。学校变化不大,墙是旧了,但又粉饰过。还是那几棵树,河水还是那么臭。操场上烟尘滚滚。那个守门的老头瞪大眼睛,他为认出孙山而得意洋洋。孙山不胜感慨。张琴住的还是那个小单间,她终究没赶上福利分房的尾巴。孙山等张琴关上门,就如饿虎扑羊。一把将张琴压在床上。手脚麻利地去解张琴的纽扣。他蓄谋已久,还是突发袭击?张琴拼命反抗。尽管她没有生气,脸上反呈大地回春之象。但她是真的反抗,竭尽全力,用手去抓,双脚乱蹬。他们滚作一团,像狮虎在争食。孙山沉着冷静。这次不得逞。以后就没有可能了。也没有兴趣了。他用大腿钳制张琴,灵巧地解开了张琴上衣的纽扣。一把推开乳罩,他的手已摸到了张琴的乳头。尽管作为一个强奸者,他未免经验不足,但也不是昔日那个不谙男女之欢者了。他打算将张琴剥得一丝不挂,再全面彻底地占有她的肉体。张琴娇喘连连,脸色通红,难以说清她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几乎无力挣扎。她手脚在发软。突然,张琴摸起床头的手机,咬着牙说:“放手,不放手,我报警了!”孙山不理她,他已解除了其上半身的武装,张琴双乳像皮球浮在水上起伏。张琴果断地摁下手机键。孙山喊道:“得了,我走啦!”他慌张而沮丧,扭头看张琴,只见她喘息未定,满脸潮红,娇羞无限。这倒符合他对张琴的记忆。她脸上交织着惋惜、痛快乃至恶毒的表情。孙山长久不会忘记。

后来,张琴对我说:“我想给他,但得他自己来要。我不可能真的报警,我只是吓唬他。如果他敢冒险,我就只好对不住某人了。我不爱孙山。我不否认他是一个好男人。但他一到紧急关头就蔫了。他总是半途而废。他没种!我不可能爱他。”

“你不爱他。但这么多年来。你不断主动去联系他,甚至找上门去,”我说,

“尽管强奸未遂事件发生后,孙山有好几年不愿意再见你。但你们后来鬼混得还少吗?他早已离校,你还犯得着利用他吗?利用他给谁看啊。毕竟,某人对你的事情所知甚少。他从来就不关心。”

“我们从不鬼混。我们有过机会。我们基本上都是高尚的人。我跟任何人都没有问题。”

“好了,不扯这个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孙山那么爱你,为何就下得了决心离开你。甚至不惜辞职?肯定发生了什么。我对此一直深感好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神经。也许他也不知道。你知道吗?你窥探别人隐私的嘴脸很丑陋。”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五个年头,朋友们纷纷结婚了。孙山跟曲榆成亲。张琴终于如愿以偿,跟某人结婚了,不数年又离婚。

孙山终究是迟钝混沌之人。他一直要等到张琴跟某人离婚,才知道张琴一直放不下的那个臭男人就是我陆某人。当他知道这些消息后。觉得一切谜团就迎刃而解了。譬如张琴为什么要跟他假同居,为什么要穿睡袍在门口刷个牙要花半小时,诸如此类。他忍不住跑过来,跟我回溯记忆,钩沉往事,分类归纳,梳理核实,以厘清近十年来的种种恩怨情仇。我们有共同的记忆。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情人。

责编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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