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温州市图书馆工作已有一年多时间了,我被温图深厚的历史底蕴所折服,既为自己能到这个积淀深厚的图书馆工作感到荣幸;同时又诚惶诚恐,才疏学浅的我怎么担当得起这份神圣的责任。前辈们为温图的发展呕心沥血,以近乎宗教的虔诚对待自己肩负的任务,令我敬佩不已。在熟悉馆情的同时,我也时刻感受到梅冷生馆长对温图的影响。引以为豪的镇馆之宝——《万历温州府志》,总是让我联想到瑞安塘下街头的“糖儿担”,在思索办馆理念时,“图书馆的功用,善藏还要多读;图书馆的概括,守旧还要谋新”(梅冷生《我与籀园图书馆》)总在我的耳边回荡。梅冷生馆长三十六年如一日,“以馆为家”的忘我精神已融入到温图的点点滴滴。
梅先生一生与图书馆结缘,在籀园图书馆(温州市图书馆前身)正式成立之前,他就和薛钟斗(曾任瑞安公立图书馆馆长)一道把从驻军快要拿去替柴烧火的《永嘉诗人祠堂丛刻》的全部版片抢救下来送给籀园图书馆保管。在本馆初创阶段,他极力促成首任馆长王毓英接受瑞安黄氏蔘绥阁藏书,这是黄绍箕先生藏书,共计九千多册,虽然里面没有宋元旧版古籍,可是清代精刻实在不少。在刘绍宽馆长任内,梅先生发起征书运动,征集到吴兴刘翰怡、张石铭、周梦坡,海盐张菊生,杭县徐仲可等先生的珍贵家刻。在孙延钊馆长任内,梅冷生先生参与了许蟠云专员同刘景晨先生发起的永嘉区征辑乡先哲遗著委员会,许蟠云专员任主任,我馆先后三任馆长在其中任职,刘绍宽先生任副主任主持这项工作,孙延钊先生任征集兼保管股主任,梅冷生先生任总务兼印行股主任。费了两年时间,把许多没有刻本的乡先哲著作抄集在一起,加以校订,送到我馆保存,共有四百余种,成了我馆至今引以为傲的特色馆藏。当时有些人不理解,国难当头,为何还要埋首故纸堆,谋这些不急之务?而先生从长远角度来看,认为“我先民精神所留贻皆在典籍,其中嘉言懿行,有一贯之传统,任百变而不离,即论一隅之书,亦有可资观感者,任其沦亡,罹于五厄,后悔噬脐,嗟何及矣”(梅冷生《郡斋征书记》)。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蕴含在历代留传下来的典籍中,我一地方的精神文化尤其反映在地方文献中,虽然时方多故,更需用力去保存,否则太平之时追悔莫及。其实在这十五年前与薛钟斗等成立慎社时,先生就想从事刊行乡贤遗著。惜因种种原因,铅椠无成。梅先生之所以不辞辛苦,完全是出于热爱中华民族文化、热爱祖国之心,“为先民留精神,即为国家留元气”(梅冷生《郡斋征书记》),即为他精神之写照。
在古籍保护方面先生功勋卓著,居功甚伟。当时正值抗战高峰,一九四一年二月至一九四五年夏天历时四年半,温州历经三次沦陷。一九四一年四月第一次沦陷时,他在仓皇中将籀园部分古籍,伪装藏在籀园谷仓内,终于避过日寇之劫难。第二年七月,温州第二次沦陷,梅先生冒着生命危险,不辞困苦,将善本、珍本、乡贤批注本、乡先哲遗著等都捆扎装箱,连夜运至郊外,分藏在亲戚家阁楼里,免遭浩劫。一九四四年秋,温州第三次沦陷,梅馆长组织人员将上万册善本图书辗转至巨溪严峰、瑞安高楼、文成大峃等山区。在他的精心安排下,这批古籍文物毫发无损、一本不少地保护了下来。与此同时,日寇飞机扔下炸弹,将梅先生的私家花园馀园花木楼阁财物全毁。幸运的是全家老小已经避居仙岩,安然无恙。正因为梅先生在抗战期间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舍生忘死,付出了巨大的功绩,他得到了永嘉县政府的传令嘉奖。
一九五一年春,温州农村开展土地改革运动,文物多被弃毁破坏,各地造纸工厂,收购大量旧书做纸浆原料,各县乡捆载来城,源源不绝;并由旧货挑担,下乡另行收集。通过糖作坊集中出售,其中不少珍本,损失甚大。先生心痛如焚,请求当局重视和抢救。如今的镇馆之宝《万历温州府志》就是先生在瑞安塘下街头的“糖儿担”上寻获的。如果不是先生的此举,这些珍贵的文物或许已经湮没无闻。于是他向相关部门递交申请书,当时向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温州地区宣传部、温州市政协多方一再申请,终获批准。在政府的支持下,把戴家祥先生的“白鹃楼”、王学羲的“雪蕉斋”、张棡的“杜隐园”、瑞安陈黻宸的“烛见知斋”、平阳吴祁甫的“培英图书馆”及刘绍宽、项慎初、林公铎、戴炳骢等私人藏书,全部抢救过来,移交馆藏,温图古籍数量突飞猛进,骤然增加到二十余万册。而先生为此花费数月,披星戴月,废寝忘食,不辞劳苦。
在他的召集和保护下,温图保存了温州地区的重要地方文献,其中很多是线装形式的古籍,构成了现在温图古籍部最重要的馆藏。上述事迹主要还是致力于本地古籍和地方文献的征集和保存上。但是先生也不是固步自封、一心一意把心思全放在古籍上,反而是视野无限开阔。在一九四一年的《我与籀园图书馆》中,他写道:“对于本馆有无限愿望,要它并蓄兼收,放开肚皮大量吃进,成为一个最完善的图书馆。”针对抗战时期经费比较紧缺的情况下,他对这三方面的出版品非常重视,一、抗战文艺网那些小精短悍的作品,都是大众的精神食粮;二、日新月异的各种科学书籍常有译著出来,供应多方面研究探讨;三、各地方抗战史料以及建设进行的整编零本。“似乎这几宗出版品,比较那些高文典册尤其需要。这在物质膨胀、书价昂贵之下,虽然不能汗牛充栋,普偿众愿,但是尽可能的范围以内,应当图其所急”。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八年,先生亲赴沪杭两地采购书籍,托宿在友人上海宣和印社方节庵处,他想“此行虽支给公帑,然节省膳宿之资,使馆中多得一二部书籍,计亦良得”(梅冷生《访书日记》)。此行购买了商务版《大学丛书》精装本,虽是十年前出版之物,但先生认为“余蓄意欲为馆中《大学丛书》补成完帙。虽科学日新月异,不能胶执墨守,然我国一切落后,文化出版事业未能剑及履及,十年前译著书籍仍有研究参考价值。历年在温,有见即购,顷复得此,益臻美备,中间颇有绝版名著,尤可喜也”(梅冷生《访书日记》)。可见对于书的品种,先生也有从启发民智、国家当务所需角度去考虑。先生征集图书的方式除了以上所提到的,还有好几种,相对于今天各个馆都有充足的购书经费的普遍情况下,当时先生征集图书包括购买图书的故事值得我们感动。抗战胜利时,经费不充足,于是先生向温籍旅沪富商募钞,自称这种手法是“雅打秋风”。如今馆藏《古今图书集成》及《四部丛刊续编》就是由先生分别劝说李鸿文和王国桐购赠而来的。抗战胜利不久,温州专员派人来要先生给松台山“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撰写碑文,送来二千元笔资。先生把这笔钱移作图书馆购书经费。他还把家藏劲风阁藏书检出清人别集2200多册,都为当时籀园所未备者,捐献我馆。又在一九四八年将其父诞辰百年祭礼,折费二千金资助馆需。有时在阅览过程中,找到一些地方文献的蛛丝马迹,也不曾轻易放过,如果地域较远,则倩人查找。一九六二年三月先生查阅《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第七册七十二页集部中有《东瓯纪游》一卷,清周彝撰,康熙刻本,便致信夏鼐先生代查此书。总结先生一生最重要的关键词之一即是“书”,他为心中的理想“最完善的图书馆”,苦心孤诣、孜孜不求,毕其一生,都在为这个理想而奋斗。宋慈抱先生对他高度评价:“直至兄履新,以舞袖难旋之经费,处离省至远之地方,志于故家之秘籍,新出之名著,不惜重金求充邺架,其苦心孤诣,在全省固有其人,在吾郡可再无双(《宋慈抱与梅冷生书》)。”
在古籍整理方面,梅先生也是身体力行,亲自上阵整理。
在梅馆长的主持下,经过几年的整理、编目,于一九五九年编成书本式《馆藏古书目录》十巨册。温图人至今引以为豪的古籍、地方文献收藏基本在这个目录里面得到反映。在目录编成后,他又着力于复本整理以及古籍校阅。下面我把梅先生在一九六三年的《馆务日记》摘抄如下:“六月十九日上午学习,下午校《海日楼札记》。福建省图书馆油印《金薯传习录》寄赠二册,下午邮至。六月二十日上午校《海日楼札记》毕。晒温州人稿本。下午校《薛季宣年谱》,检《浪语集》重校一过。改正讹字数处,《金薯传习录》是预定,价二元,非寄赠。六月二十一日上午晒善本第三十一箱。蚁蚀《康熙乐清县志》四册、《光绪青田县志》十二册。数日前幸早发现,否则全部蚀尽矣!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学习,下午校《宦游笔记》、《林损杂志·发刊辞》,俱已入卷。六月二十三日上午因本日星期借书人多,无暇校阅资料。下午检《永嘉县志》补印纸页及《周礼正义长编》、《温州经籍志稿》,又检出俞寰澄旧写《永嘉县志纂例》稿付抄……七月十四日,将有台风,全日帮助馆办理复本数,《经苑》未检齐。晚读古书业务。七月十六日晴、下午暴雨数阵,全日理复本,何馆长交阅上半年总结。《两淮盐法志稿》有无编入目录,须检一过。七月十七日台风过境、雨、风仍大,上午理复本,下午市人委开会。七月十九台风又警报、大雨,上午摘资料,发陈琴心抄。下午理复本。”在八月十五日的日记里,先生同同事说起“今年在馆内可算是清理年,明年应给我一个研究年”。胡福畴在《梅冷生先生传》中写道:“古籍多线装,久置易遭蠹蚀霉腐,先生爱之若性命,频加检理,人或以为琐屑,而先生乐此不疲。”梅先生这种事无巨细的认真态度、忘我的工作状态确实是我们温图人永远的精神财富。
梅先生也十分重视地方文献资料的搜辑。他才华横溢,受到同辈以及后辈的众多赞许。夏承焘视为“牙旷知音”(《减字木兰花》)。吴鹭山:“忆昔初识翁,文采映瓯骆”(《奉寄劲风阁》)。苏渊雷:“弱冠论才惊宿彦,明时庭对得宽舒。乡邦文献凭公使,海国风诗赖独扶”(《劲风阁遗稿》题诗)。后辈陈炳原谓其:“诗饶东坡神韵,词蕴彊村衣钵,盛誉遍吾瓯(《水调歌头》)。”即便如此,他对自己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他述而不作,不肯轻易撰著,偶有写作,也大都随手丢弃而不留稿。如今要想作一本《梅冷生全集》,实在是有点难度。但他对于我温州人物、地方掌故、遗闻轶事却不遗馀力悉心摭拾,陆续辑成《温州区地方资料汇编》数十册。仅一九六三年一至六月份就抄写《地方资料汇编》六十七件,二十八万二千二百二十字。在这半年里,先生身体条件并不好,而且馆中之事也很繁杂。这份珍贵的资料现在静静地躺在温图古籍部的善本室里,不时有专家学者、地方文史爱好者慕名而来,欲得一观,在如今的温州地方文史研究中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在图书馆工作推广上,当时一般人都认为图书馆就是藏书楼,先生来馆工作时,有人就对他说:“这事尽够你消闲。”这种观念如今有一部分人还存在,认为图书馆的人工作清闲、图书馆于社会并无大贡献。先生当时也很无奈:“人皆留心中国事,故忙于植党,行于竞选。图书馆亦中国事之一,人又视为渺小而不之及,奈之何哉(梅冷生《复叶慎抱书》)。”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消极地做一个管理几本旧书的图书馆员,本着“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的工作态度,积极举办青年读书会、流动书库、巡回阅览、举办学术讲座等措施,藉以促进图书馆的工作和普及文化运动,从而“解决精神食粮饥荒”。他认为图书馆是要“使民众必须充实自己,丰富自己,吸收人类伟大精神遗产以及时代的新知识,图书馆要向民众负了成人教育的责任。我们看来虽然任重道远,但最低限度要使一般有心与图书馆接近的民众,个个都带点书本里的精神和知识回去”( 梅冷生《我与籀园图书馆》)。一九四二年梅冷生馆长在全国公共图书馆界率先建立分馆,设立东山分馆,“鉴于永嘉城区地方辽阔,东南各镇人口稠繁,中小学校及商业团体复麕集一隅;本馆位处西北,阅众往来太费时间,该处地址适宜,又接近中山公园,亟应遵照省令设立分馆以利推广”,“本分馆因就旧有东山书院遗址开办,该书院自历史悠远,人才辈出,‘东山二字,纪地纪人,尤宜永久保存。拟定名为旧温属联立籀园图书馆东山分馆”(梅冷生《为籀园图书馆筹备设立东山分馆呈文》)。创建分馆在当时已是先进之举。他所考虑的历史、人文、地理、人口等因素,在今天如火如荼的图书馆分馆建设中仍然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考。同时,他对分馆的细节如图书、经费、开放时间、管理人员都有明确的规定:“东山书院内原有书籍俱系旧本,以丛书、类书占大多数:分馆除接收外,兹将总馆平装书籍有复本者,如党义、总裁言论、科学、文学等类,抽出一部分陈列分馆,又每月新书及杂志亦拟与总馆轮流展览,预计平均分馆可常备系千册以上,又报纸添定设备:重庆版一份、桂林版一份、金华版一份、本埠版二份,专供分馆阅览。”“所有分馆购置器具及常年书报费,在本馆购置费项下支拨,不另增筹。”“开放时间上午八时起至十二时止,下午一时起至五时至,规定与总馆一律。星期一及例假休息一天。唯将来城区电灯恢复原状,拟将分馆于晚间开放二小时,自下午七时至九时。”“由总馆派阅览干事一人,专驻分馆负责办理,必要得添设助理干事一人(梅冷生《为籀园图书馆筹备设立东山分馆呈文》)。”梅冷生馆长在六十年前,就开始我们今天还在探索的延伸服务。他的远见卓识,令我们这些后辈汗颜。
一九七六年七月,梅先生在温图馆长的任内去世。每次忆及苏渊雷在先生八十生日时所赋诗:“后凋松凛劲风阁,八十堂堂气未衰。诗格宛陵应比洁,声名皇甫漫兴疑。委蛇退食犹思奋,文献征存赖总持。独愧不才叨末座,每违謦欬辄相思”,便感慨万千,心向往之,我为温图馆史上有这么一位让人敬重的馆长感到骄傲。他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温图,温图人将永远铭记他的功绩,他是温图人心中的一座丰碑。今年是梅先生逝世三十五周年,谨以此文追忆。
作者简介:谢智勇(1961- ),男,温州市图书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