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佳灯火——朱平兆长篇小说

2012-04-29 00:44朱平兆
文学港 2012年1期
关键词:陈阳陈亮阿强

朱平兆

1963年2月出生

在东方大港之畔北仑区工作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曾出版小说集《阿狗的生活日新月异》

公元二零一零年五月的一天,我正在代领导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会议正进入主要领导作重要讲话没有人敢上厕所的关键时间,我的手机在裤袋里振动起来。我猫腰躲着喂了一下,就吃了一惊。对面有女人的哭声。说有重要的事情跟我商量。那声音很容易让旁边隐隐约约听见的人产生联想,哭诉的人是黄莲。

我猜想黄莲跟陈亮吵架了,三天前吃陈亮家乔迁宴,我嗅到了火药味。我认为像陈亮这样复杂的家庭应该有点火药味,三五天一小吵是很正常的,要不然真便宜了陈亮这小子。我压低声音问黄莲,陈亮没有打你吧。黄莲说没有,我俩没有吵架。没有吵架就行,我正在开会,等开完会再说,行吗?

你什么时候能开完会?黄莲抽泣着,极不愿意地挂了电话。

我收起电话。直起腰。发现主持会议的领导正怒目瞪我。我拿起笔。知耻地在笔记本上乱写一些东西。假装认真地记笔记。以舒缓领导内心的愤怒。过了二十分钟。我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这次是陈亮的。陈亮说他在清香源茶馆等我,要我马上过去。我说不行,主要领导在作重要讲话,还有三点要求。我要死了,再不来就见不到陈亮了。陈亮很固执。

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会场。

陈亮在喝茶,也给我准备了一杯茶。

我说我惨了,这一任下一任下下任的重要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都记住了我这张脸。这辈子的仕途怕是走到了尽头。

一官半职算什么。历代那么多皇帝,老百姓没有记住几个,刘关张结义人人知之。陈亮说,我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你就舍利重义一次。

陈亮说话的口气不对。我坐下,发觉陈亮的脸色不对。陈亮抖着手将X光和CT报告单推到我的面前。我生了肺癌,活不长了。陈亮说,我要被火烧了,一佳灯火不属于我了。我辛辛苦苦装修好的房子不是我的了。我将是一堆灰,一堆冰冷的灰。

这怎么可能呢?我惊恐地望着陈亮。

你看报告单。陈亮苦笑着说是真的。

陈亮办完乔迁酒就胸疼。挺了两天,在黄莲的劝说下去医院检查。医生开了一堆检查单。陈亮抽血、验尿、拍片、做B超。检查完了医生让陈亮外面等,把黄莲叫进去。医生鬼鬼祟祟的,黄莲出来时神色慌张,拉着陈亮去做cT。做完cT检查,cT医生又把黄莲叫进医生办公室。陈亮喝了一口水说,医生面对癌症病人时总是暖昧的,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弄清真相。

陈亮又喝了一口水。陈亮告诉我。黄莲出来的时候,他装模作样地问没事吧。黄莲避开陈亮的目光说没有大事。陈亮装出一副很自信的样子,我对自己的身体还会不知道,喝酒伤的,没事。黄莲的嘴角浮出一丝笑,但笑得极不自然。血化验单要等下午出来,陈亮和黄莲一起回家了。黄莲让陈亮呆在家里,她去一趟一佳家火。陈亮趁黄莲上厕所,从黄莲的包里抽出x光和cT报告单。等黄莲离开了,陈亮拿着报告单直奔医院。

我打断陈亮的叙述,我说你打电话之前,黄莲哭泣着给我打过电话,我以为你们吵架了。

陈亮告诉我。他到医院后挂了肿瘤专家门诊。专家很忙,普通门诊的医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陈亮在门口一站她就对陈亮笑了笑。女医生空着挺无聊的,小医生要熬成专家也不容易。陈亮进去了,对医生说,我哥生了坏毛病,请你给我分析分析,还能不能治?

眉清目秀的女医生看了检查报告单,很同情地对陈亮说,是肺癌,在肺门附近,部位不好,还不到五十,太可惜了。还有没有必要治?陈亮既紧张又兴奋,急着问医生。医生说可以放疗,也可以化疗,手术是不能做了。只是放疗、化疗都要影响生活质量,有时候他本来还可以好好地活几个月。一化疗反而躺下了,半死不活地拖一段时间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但作为家属难。你不给他治不人道,治了最后还是人财两空。

不治能活多久?治治能活多久?陈亮得寸进尺。医生说这个就说不准了,还要看他的精神因素。一般来说短的几个月,长一点的也就一年吧。这个病很折磨家人折磨病人了。年轻的女医生很健谈。不但动用医学知识。还不时说出深奥的哲学思考。陈亮赞同年轻医生的理论,既然治不治一个样还不如不破财治了。陈亮向医生道了谢。踉跄着离开了医院。

我完蛋了,陈亮盯着我愤愤地说。

我的思维突然从女医生的理论中跳了出来。我陪你去上海。去找更大的专家。暂不考虑你儿子陈阳,暂不考虑黄莲,暂不考虑一佳灯火。也许大医院能找到办法。下午就动身,不能耽误了。我有些激动,说着站起来。

陈亮坐着不动,无力地摇了摇头,示意我坐下。

我执拗地站着。陈亮说,那个医生说的是对的,我不能抱着一丝幻想去挥霍十多年干辛万苦创下的家业,也许以后我再也听不到医生说的真心话了,你忍心看着我人财两空吗?陈亮的声音不大。但我听起来还是感到非常有力。关于癌症病人的最后结局我看到听到的不少,内心中我同意那个年轻女医生的理论。但作为陈亮的朋友。我又怎么能忍心看着陈亮坐以待毙呢?我在那间茶室里坐立不安。

我口袋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手机是黄莲打的,黄莲的声音有点沙哑。黄莲问我会开完了吗?我说不知道,已经溜出来了。我让黄莲等一下,捂住电话对陈亮说,是黄莲,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和黄莲之间用不着彼此编造谎言了,就让她一起面对吧。那时候我显得非常沉着和勇敢。

陈亮一脸肃穆,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对黄莲说,我在清香源茶馆,你马上过来。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陈亮蜷缩在沙发上。一脸哀伤。我盯着检查报告单反反复复地看,恨不得从中找出一点破绽来。

黄莲到了。黄莲看见陈亮立刻在门口站住了,目光跳动着,不知道进来好还是退出去好,很是惊慌。我站起来,我说黄莲你进来吧,这杯茶是你的。

陈亮冷冷地望黄莲一眼。黄莲躲避了陈亮的目光,坐在陈亮的身旁。黄莲发现了放在茶几上的检查单,黄莲偷偷地斜了陈亮一眼,警惕地瞟了自己的包。慢慢地伸长脖子,张望那两张检查单。

陈亮看着黄莲的举动,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我把检查单向黄莲的方向推了推说,陈亮的,已经不在你的包里。黄莲不相信地望望我,又望望陈亮。迅速地抓起检查单看了。嘴唇哆嗦着,眼泪溢了出来。陈亮,黄莲喊了一声,就趴在陈亮的肩头。

陈亮,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黄莲摇着陈亮的肩膀。

陈亮你不能走啊!黄莲的声音碎碎的。

陈亮。我不会让你离开的,黄莲的声音已经不是声音。

陈亮像一段木头。没有表情,僵硬地听凭黄莲摇晃。

陈亮的衣襟很快就湿了一片,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看见的是暴风骤雨在摧打陈亮,陈亮的身体受冷似地颤抖起来。

黄莲不再叫喊了。哭泣越来越纯粹,眼泪像一串挂在山岩上的瀑布。直直地泻下来,茶室里充满了水气。陈亮的眼中也有了水花,亮晶晶的有了生气,他张开手臂把黄莲揽在怀中。黄莲的

眼泪在飞,陈亮的眼泪在飞。我的眼睛被雾一样的水气挡住了。茶室成了不断满起来的水潭,陈亮和黄莲溶为一体,慢慢漂浮起来。

陈亮是我的朋友。他是商人。有一家灯具店叫一佳灯火。我和陈亮的友情起始于一个叫郭巨的小镇,陈亮就是郭巨人。陈亮在灯具厂做,我在卫生院当医生,所以后来陈亮一直叫我朱医生。那时候我们在一起捣弄叫文学的很雅的东西,还一起办小镇的文艺刊物。手工刻写的那种,发表我们自己写的东西。

后来,陈亮在市级文学刊物上发了一篇小说。陈亮收到杂志,立即满面春色地来找我了。顺便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一包花生米。一袋杏元饼干。陈亮把买来的东西在我的寝室里一放,向我展示了发表他小说的杂志。

哇,太伟大了,我由衷地赞叹着。

这是我的处女作,功夫不负有心人啊,陈亮一脸的兴奋。

郭巨要出大作家了。

来。咱们庆贺一下。陈亮说着打开了二锅头,我们就着花生米和杏元饼干,干起来。

你这小说的开头真好,我端起碗与陈亮的碗碰了一下。

陈亮喝了一口二锅头说,写东西开头很要紧,要亮,要一下子抓住编辑的眼睛,否则被编辑丢了。陈亮端着碗碰了一下我的碗。我们又一起喝了一口。就这样我们说着喝着。把一瓶二锅头搞完了。我发现二锅头搞完后就怕了,就开始吐,陈亮看我吐也抢痰盂去吐。我给了陈亮一个脸盆。我们二重奏吐了好一会。一起倒在床上睡着了。

陈亮和我醉在文学园地的时候,郭巨灯具慢慢地红火起来了。街上灯火闪烁。无论白天黑夜都有发财梦在源源不断地诞生。陈亮看着闪烁着红红绿绿光亮的灯具。听家里人说钱说灯具,在文学创作的园地里寂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再弄出像样的作品来。后来,陈亮拉了两卡车灯具去北方城市。我一脸伤感地去送陈亮,陈亮拉着我的手说。不是文学被灯具打败了。我先去充实充实。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几年后陈亮回到宁波,在万家灯饰城经营他的一佳灯火。陈亮的老婆年轻了一轮,生活成丰满的小说主人翁。他在私下点评前后三任老婆,仍使用文学语言。陈亮说,跟范荷贞在一起像是在耕耘一块土地,有的只是默默的劳作:跟马燕娜在一起就像骑在奔跑的马背上,充满了激情和刺激:跟黄莲在一起是坐豪华轿车,除了一般意义上的性福,还有精神上的享受。我爱听陈亮关于生意、感情、人生的唠叨,陈亮还认真地读我写的一些不太上档次文章,我俩依然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三天前,陈亮搬进新居请我吃饭。陈亮的乔迁之喜只邀请了几个朋友。陈亮的房子有四室两厅,气派得让人眼馋。我跟在陈亮和他年轻妻子黄莲的身后。一间一间地参观陈亮的新居,头脑里准备了一大堆新居的八股夸。我夸完客厅、餐厅、厨房,已经夸得陈亮年轻的妻子黄莲面若桃花了,我感觉晚餐肯定丰盛,心中暗暗得意。

到了卧室。陈亮说,我有三个孩子,所以我买四室的房子。我想会有他们仨同时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

陈亮的前两个孩子不是黄莲生的,陈亮的话不合时宜,我警惕地瞟了眼黄莲。黄莲脸上的桃花刷地凋谢了。成了那种刚成熟的嫩竹。黄莲的身体竹子被风吹拂似的摇晃几下,唬着脸转身向厨房走去。

我捅了陈亮一拳。陈亮对我眨眨眼。这小子是故意的。他当着朋友的面向黄莲透露一点信息,摸摸黄莲心中的底线。儿子陈阳在老家郭巨读书,由陈亮的父亲代管着。陈亮的父亲管不住陈阳。几次要陈亮接管。陈亮答应搬进新房子后办陈阳转学,把儿子陈阳接到城里读书是陈亮蓄谋已久的计划。

陈亮请的几个朋友陆续到了。陈亮说饭店吃得多了,今天换换口味,我夫人亲自掌勺。乔迁之酒开喝。上来的第一个热菜是西芹干贝羹。接着就上盐水鸡尾虾、雪菜黄鱼,晚宴菜肴的起点很不错。

黄莲将一盆红烧鲳鱼搬到餐桌上时说,男人搬了新居就像换了一任老婆,有一阵享受。也是,也是,不过你想明白了找个保姆,搬了新房就又嫁了一个老公。也有一阵享受。灯具城的陈亮老乡张老板打趣说。

端上一盆葱油白蟹,黄莲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打工者,给陈亮打工的。黄莲你这错了,说打工,陈亮是打工者,你是董事长,陈亮的钱都在你袋里。灯饰市场管理办的老龚喝一口酒反对说。

黄莲将菜一个个端上来,一句句话掷地有声。陈亮也不答理,一味地劝朋友们喝酒。黄莲烧菜很有一手,色香味都有。陈亮的朋友吃得津津有味。但我吃起来还是有点生涩。我在想陈亮将如何扑灭他点起的星火。

好在陈亮另外的几个朋友没有那种生涩的感觉,大概经常隔岸观火。他们喝着酒,戏说陈亮新居,戏说陈亮,戏说黄莲,慢慢地让乔迁之酒喝出了味道,喝出了氛围,喝得喜气洋洋。不久我被这种喝酒的气氛陶醉了。跟随着直喝到舌头硬了语言不利索。

陈亮同意去上海检查,这应该归功于黄莲的眼泪。女人的眼泪有很多种功能,溶化男人的顽固就是其中的一项。但陈亮有个条件。就是不能串通医生。合伙骗他。

这个好说。再说我们也骗不了你,你这么聪明的人。我对陈亮说,换一个人得了这种病,家里人起码能瞒上半年三个月,你这里一天都隐瞒不了,凭我们这种智商,哪个能骗得了你?

我给上海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把陈亮的病情和心态都对同学说了。我说是我最铁的哥们,不忍心看他坐着等死,你得给我想想办法。我的同学爽快地答应了,只要他能来,我们就有办法让他接受治疗的。

我向领导请了一天半的假,领导没有问去干什么,拍拍我的肩,去吧。我在单位属于能写的,能写在我所在的单位就是会临门一脚的。会临门一脚的教练喜欢。偶尔出去泡个吧。蹦个迪,教练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临出发了。陈亮非常认真地问我,给你的同学打过电话了?

打了。我非常坦白。我说我没有让我同学骗你,害你人财两空。你知道现在医生开药可能有开单费。就像你卖灯给装饰公司业务员介绍费。托不托人大不一样。没有人关照一下,那些开单费高可用可不用的药给你开一大堆。里面有人,可以少花许多冤枉钱。

陈亮由黄莲挽着坐上了去上海的大巴。大巴在高速公路上跑得飞快。陈亮靠在座椅上。脖子缩进领子,目光呆滞地望着车外瞬间变换的风景。

天气不错。杭州湾大桥快到了。黄莲坐在陈亮的旁边,几次想找个话题。陈亮淡淡地瞟一眼黄莲。又把目光移到窗外。

隔着走廊坐的我有些看不下去,突然想到了一个话题。我说上个月我去了郭巨,那地方真不能看了,让人心痛。陈亮没有接话,他把目光转了过来,并露出一些光亮。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黄莲发现了陈亮这细微的变化,让我坐到陈亮的身边去。

我与黄莲换了一个座位。我对陈亮说。往事如烟。郭巨灯具的辉煌历史就这么过去了。

人生也一样。我陈亮很快也过去了。陈亮说。

人生苦短。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生哪怕活到七十八十,也就是一瞬间。

不一样啊。本来准备着活七八十岁的,还有许多想办的事没有办,突然接到通知生命结束

了,你说可悲不可悲?

是啊,我默默地望着陈亮,无言以对。

人在世上来过一趟了,应该留下点什么的。我在这个世上白来了一趟。陈亮眼望前方,有点愤愤的。

不能这样想啊。芸芸众生,能有几个给历史留下些东西。

我不一样啊,曾经立志写东西的人。宋朝有个诗人也叫陈亮,他就给后世留下了一些诗词,很不错的。我不能写了,你写部小说吧,写我。陈亮对我说。我吃了一惊,这哪成呢?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

你不行还有谁行呢?陈亮突然认真起来,望着我,目光里满是生命的光亮。我不知所措,我说我没有写过大部头的东西,怕把你的丰富生活弄成一团糟,涂成一堆废纸。

我已经到这地步了。说走就走了,想起来多可悲。陈亮眼里含着泪花,声音有点涩。我听着心痛。突然意识到文学的陈亮要回来了。陈亮离开郭巨做灯具生意的时候让我相信他,他会回来的。陈亮骨子里是文化的,正缓步向文学园地走来。文化的陈亮非常可爱,我是文学园地留守者。应该隆重地欢迎陈亮回来才对。我一把抓住陈亮的手。我说,好吧,我豁出去了,题目暂以你的灯具店命名。叫“一佳灯火”。但是你一定要帮我,要有耐心,要勇敢地活下去,咱哥们共同来完成。

陈亮握紧我的手。陈亮说,作者名字就不写我陈亮了。陈亮两字已经遍布作品的字里行间。版权也是你个人的。

我感觉到陈亮所传递的信任,也握紧了陈亮的手。我把我的承诺传递给了陈亮。陈亮我会好好干的,你好好活吧。文学的陈亮回来了,我的心中充满了激动。

我们到了上海的医院。我的同学陪我们去找他的导师。医院最有名的肺科专家。同学的导师在示教室。现在医院把他们这批老专家雪藏起来。搞院内的培训教育。再就是给各方面介绍来的特殊病人看病。帮医院建立广泛的人脉关系。

老教授摘了老花镜,用审视的眼光望陈亮。陈亮坐挺了。也用审视的眼光望了一下老教授。陈亮说,我患的是肺癌,部位不好,您别费心哄我。实话实说吧。

陈亮的话有些唐突。老专家顿时紧张起来,他用怀疑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黄莲很不安,咬着唇看我一眼,几乎要哭。我也尴尬,传递着看了同学一眼,意思是说,老专家你关照过了吗?这小子的工作难做着呢。我的同学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让黄莲将病历资料拿出来给老专家看。

老专家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地看完了,转身面对陈亮,说我要实话实说了。老专家指指自己的眼睛,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这个就是测谎仪。老专家说,这个病过去叫不治之症,治这个病难。陈亮盯着老专家,生怕老专家把谎言挟带进去了。我们紧张地望着陈亮,大气也不敢出。

老专家说,让我说你不用治了,回去吧。我是犯错误。每一个学医的人都起过誓,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丝生命的希望。老专家说话很慢,一字一句的。老专家说,现在的医疗技术发展非常迅速。医学教课书上的不治之症一词已经删除。就说肿瘤,就说你的病吧,有手术、有放疗、有化疗。还有介入疗法、密封籽源,就是把化疗药打到肿瘤里面去。把放射药物种植到肿瘤中央去,这样既能抑制肿瘤生长又避免对人体正常细胞的破坏。老专家语重心长地说。说治没有多大意义的人肯定不了解医学的发展,如果是医生,他肯定落伍了。是一个不上网不看医学杂志的人。

治愈这病可能性小。减少痛苦延长生活的办法有的是。老专家的声音高起来,让人感到一种力量。我听着入了迷。渐渐地,陈亮的目光化开来,回过头询问似的看我一眼。我对陈亮点点头,老专家太有水平了。

老专家终于把陈亮说服了,陈亮答应住下来。陈亮不放心似地对老专家说,我的钱赚来不容易,并且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还比一般人多。能省就给我省点。我得给老老小小的留下一点。

陈亮说的是大白话,我的同学笑了。老专家也笑了。老专家指指我的同学,就住在你老乡病区里,副主任医师也是专家了,又是你朋友的同学。总可以放心了吧。

办好住院手续,陈亮执意要我回宁波。陈亮瞟一眼黄莲。从口袋里摸出一千元钱。递给我。说是他儿子陈阳的生活费,让我周末抽个时间捎给他爸。黄莲有些不悦,黄莲说晚一些不行吗,太麻烦朱医生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我理解陈亮。

陈阳是陈亮的第二任妻子马燕娜生的,寄养在他的爷爷奶奶处已经好多年了。

陈亮爸妈住在山脚下,三间平房,看上去有些旧。院子的一角有个花坛。一棵香樟树有碗口那么粗,树叶很茂密。我走进院子的时候,陈亮爸正坐在竹椅子上打瞌睡。头侧着,感觉有随时从椅子上跌下来的危险。我咳了一下。陈亮的爸醒了。我喊了声陈老伯,陈亮爸站起来,使劲睁眼瞅了一会,认出我来了。陈亮爸依然叫我朱医生。陈亮爸说,好多年没有见着你了,朱医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说几个朋友约我来郭巨码头饭店吃饭,我特地出发早些,来看看你们。我把我带的一袋水果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陈亮爸喊,老太婆、老太婆,朱医生来了。陈亮妈从里屋出来。陈亮妈说,好多年没有见着你了,朱医生,快坐,快坐。我坐下,陈亮妈给我倒了水,也在一旁坐了。我问,您俩身体还好吧?陈亮的爸说,高血压、糖尿病,不行了,老了,该有的病都有了。陈亮妈说,她的肩膀疼,不太能动了,陈亮妈使劲动了一下胳膊。脸上就挂满了痛苦的表情。陈亮妈说,这是老毛病了。过去疼的时候是你打针灸打好的,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办法打针灸?

这个。这个。这个问题是我事前没有想到的。陈亮爸看出我的尴尬,说陈亮妈,你糊涂了,朱医生早就不当医生了。

我说针灸还是能打的,只是我身边没有银针,打一二次恐怕用处也不大。我问,现在卫生院没有医生打针灸了?现在卫生院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好医生都调走了,唉,陈亮妈一声叹息。

我从口袋里摸出陈亮捎来的一千元钱,我说陈亮捎来的,陈亮到新加坡、香港去了,要一段时间。知道我要来。就让我把陈阳的生活费带过来。

陈阳、陈阳,陈亮爸对着傍山的房间喊。你老糊涂了,他早就溜出去玩了,陈亮妈说。什么时候溜的,我一直坐在门口。陈亮爸不相信,又喊,陈阳、陈阳。你瞌睡了,你一坐下就瞌睡,他能让你看住?

去香港、新加坡旅游?陈亮妈问。我说也不全是。主要是去考察考察灯具。看看外面流行什么灯了。可以跟着进些新流行起来的灯具,把生意做得更大些。过去郭巨灯具很红火,后来老是生产老品种老款式。就被淘汰了。

郭巨灯具是被收税收死的,你到街上去问问一些老郭巨,哪个不是这样说的。陈亮爸跟我较上劲了。我不想与陈亮的爸争,退一步说,做生意人开开眼界还是需要的。

做生意人出去开开眼界当然是需要的,陈亮爸也看出我的尴尬,语气缓和下来说,现在外面也不太平,叫陈亮不要去危险的地方。我们都一把岁数了,什么时候脚一伸就走。陈阳应该回到陈亮的身边去。

陈亮爸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正在陈亮身上发生的事还不能让眼前的老人知道。我这人撒谎是需要打草稿的,草稿里的内容已经用完

了。我害怕再坐下去会露出某些破绽,便起身告辞了。

我准备写一佳灯火,严格说是以陈亮为原型的小说。打开电脑,敲出了“一佳灯火”四个字,设置为二号黑体。看着觉得黑体太死气沉沉。我所要讲述的陈亮正在与疾病作斗争。于是我把一佳灯火改成了二号楷体。感觉轻松一些。虽然陈亮后面的脚步可能很沉重。但我的想法还是要尽可能地用轻松一点的笔调叙述一佳灯火和陈亮的故事。

一佳灯火诞生在北方一个很大的城市里。那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陈亮从郭巨拉来的两车灯具落户在一个国营大厂的会堂边,打出一佳灯火的招牌。一九九九年秋天。一佳灯火搬进北方城市新建的建筑装饰市场。二零零四年初陈亮回到宁波。在万家灯饰城开灯具店。依然叫一佳灯火。陈亮共有过三次婚姻,在郭巨时妻子叫范荷贞,到北方城市后换成了马燕娜。后来又置换成了黄莲。

黄莲走进陈亮的一佳灯火已近黄昏,那时一佳灯火刚迁进建筑装饰市场。黄莲看见陈亮时眼前一亮,好像落水的人看见不远处漂着一根木头。黄莲穿着土气,神态疲倦,不像买灯具的。陈亮有点警惕,盯着走进店来的陌生女子看。黄莲开口了。大哥,我打听一个在这里开灯具店的叫黄军的人。

关于曾经在这个城市开过灯具店的黄军,这个城市太大了,陈亮不知道,摇摇头。黄莲的目光即刻暗淡了,落水人刚刚看见漂近的木头又被一个浪头冲远了。黄莲向陈亮道了谢转身准备离开。黄莲的声音细细的硬硬的,陈亮听来很耳熟,就叫住了黄莲。姑娘,你是宁波来的?我是宁波来的,这时候,黄莲知道见到老乡了,就兴奋地转过身来。说说黄军吧。或许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意外地碰到了一位热情的老乡,黄莲就眼泪汪汪了。

黄军是黄莲的哥,两年前到这个北方城市来开灯具店。半年前断了与家里的联系。黄军来北方城市时从郭巨灯具城赊了两卡车的灯,钱一直没有还上。现在几家店主找到黄军的家,讨债上门了。黄军家里的钱都给黄军开灯具店了,家里哪还有钱呢。黄莲爸一悲一急,中风了,躺在床上,骂儿子,又担心儿子,就让黄莲出来找哥哥。

黄莲说,我已经跑了好几天,我哥的信息一点都没有。难道我哥他,他……黄莲说着哭起来。

陈亮曾经听到过灯具商人亏本。跳楼自杀的消息。开灯具店亏本的人不少,有些出来开店的,根本就不会做生意。进的全是些卖不动的灯:有的一赚钱,就忘了自己是谁,大把大把地赌钱了,找小姐了,钱袋就开了大口子,进的还是漏的快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这个大城市里。常常有一些自杀或者他杀的消息。陈亮用心地照顾自己的生意。无心顾及别人的事,听到有人自杀的消息,只是感慨着一声叹息。

黄莲在哭,陈亮想。她哥大概就是又赌又嫖又不会做生意的那种人了。败家子,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害惨了,陈亮心里暗暗地骂。

黄莲哭得伤心。陈亮动了恻隐之心,就劝黄莲别哭,问黄莲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黄莲摇头,光哭,那时黄莲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好。陈亮让店员老王到快餐店买盒饭。哄黄莲,说你把这盒饭吃下去了,我就给你出主意。黄莲相信陈亮,真的把那盒饭吃下去了。陈亮一时拿不出主意,黄莲又眼泪汪汪的,要哭的样子。陈亮无奈,就说要么你帮我看店,我帮你去打听。

陈亮在楼上的仓库里整出一个角落,搭了一张简易的床,把黄莲安顿了。陈亮骑着摩托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打听一个开灯具店的叫黄军的人。陈亮在另一个建筑装饰城开灯具店的老乡口中打听到了黄军的消息,黄军曾在西城区的大街上开灯具店,店面挺大,生意不怎么样,后来突然失踪了。

陈亮跑一圈回到店里。黄莲急切地问。有我哥哥的消息吗?陈亮说明后天再找。黄莲非常感激,说不知道怎么谢你。陈亮跑了工商局,找了西城区几条街道的店家,跑了民政局,也跑了殡仪馆。几天跑下来。陈亮越来越觉得无名的自杀人当中其中一个就是黄军。

陈亮一天天跑着,发现一佳灯火一天天亮堂起来。陈亮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个黄莲这样的帮手。黄军肯定没有希望了,可陈亮没有作最后的判决。陈亮依然作出寻找黄军的姿态,每天骑着摩托车出去转悠转悠。有时去了大商场看看灯,有时到朋友处坐坐。有时也回马燕娜妈处逗逗儿子。没几天,陈亮就下决心留住黄莲。

陈亮外面转悠回来。见黄莲的心情不错,就坐下来对黄莲说。这个城市找遍了。你哥大概意外了。你别难过,这样吧,我帮你先把那边的债清了。把你的爹妈解救出来。

黄莲有些不信。愣愣地望着陈亮。

什么五万十万的,别听他们瞎说。那些灯具早过时淘汰了,都是垃圾。你哥如果有事,也就是被那些垃圾害的,不懂市场的信息,进了大量的滞销灯具。陈亮说,郭巨的灯早几年是可以的,后来就滞销了。可是郭巨外出开店的人太多,新出门开店的人不知道,都带了大量郭巨的灯。其实换个地方库存着。

黄莲有些佩服眼前这个男人,专注地盯着陈亮。

陈亮说。你写封信让你妈对那几个要债的人说,黄军找不到了,那些破灯还在,要么拉回来给他们还,要么按两折,借钱还他们,不要就两条老命了。傻瓜才要那些破灯,他们肯定要两折的钱,钱我先给你:真要那些破灯,我想办法替你去收购。陈亮说着嗓门大起来,显得很侠义。

那我就留下来给你打工,黄莲的眼睛一闪闪的。打工还你借给我的钱。

陈亮给黄莲五万元钱,让黄莲汇到家里。黄莲妈依照陈亮教的方法。真把黄军的债清了。黄莲的爹妈对陈亮非常感激,再三地在电话里叮嘱黄莲,好好给陈亮看店,多为你的陈亮大哥挣钱。

就这样。黄莲睡在灯具店楼上的仓库里。一大早就把灯具店的门开了。处处给陈亮算计着。千方百计把上门顾客的生意做成,价格能往上扳一元是一元。陈亮原先聘的老王感觉自己在一佳灯火多余了,就向陈亮提出辞职不做了。陈亮挽留了一下。见老王态度坚决,就给老王多开了一些工资。让老王回家了。

转眼到了年关,陈亮去广东进货。灯具这东西跟服装差不多。也需经常更新的。过时了卖不动。陈亮回来的时候,随身带了几个新款式的样品。直接打的到了一佳灯火。陈亮到一佳灯火的时候已近傍晚。因为下午下了一些雪,市场行人稀少。黄莲正准备关门,见陈亮回来了,笑盈盈地迎在门边。

回来了,外面冷不冷,黄莲问。还好,我带了几个新款样品。陈亮说着把带来的灯具放下了。打开看看,黄莲提议。陈亮说是现代抽象系列的。这怎么装啊?黄莲已经解开捆扎的绳索。很简单的,你拎着,陈亮把一根不锈钢的主杆交给黄莲,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雕刻玻璃安装上去。陈亮说,这灯由刻花玻璃组合而成,结构简洁明快,比较耐看。

灯具安装完了,黄莲提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哇好漂亮,黄莲夸。

我的眼光,什么眼光呀,陈亮很受用。挂上去灯一亮,晶莹剔透,更不得了了。陈亮说着搬来梯子,把灯挂上了。

黄莲按下开关,灯亮了。哇,黄莲很兴奋,脸荡漾开来。陶醉了。人陶醉的时候是最美最可

爱的时候。陈亮突然间体内升腾起一股冲动,猛地从梯子上蹦下来,一把抱住了黄莲。

黄莲非常惊慌,脸刷地绯红了。

陈亮吻黄莲额头,吻黄莲的脖子,黄莲被陈亮搂在怀中一动也不敢动。头顶那盏美丽的灯温暖地照着陈亮。陈亮胆大起来。舌头钻进黄莲的嘴里。黄莲的呼吸粗起来。黄莲警『易地看了一眼没有锁上的门。陈亮头顶的灯越来越美了,柔和的光给了陈亮无穷的力量。陈亮猛地抱起黄莲,向黄莲睡的楼上走去。

头顶那盏美丽的灯跟随着陈亮,就像小时候月亮跟着陈亮一样。陈亮把黄莲抱上床,脱黄莲的衣服。黄莲软绵绵地拉不住自己的衣服,也推不动陈亮。黄莲很害怕,把眼睛闭上了。陈亮吻着黄莲。把黄莲搂紧了。陈亮觉得头顶那盏美丽的灯在升腾,在旋转,变幻出色彩斑斓柔和无比的光。陈亮燃烧了,搂着黄莲在半空中旋转舞蹈。

后来被陈亮压在下面的黄莲疼痛似的惊跳了一下。

后来陈亮发现黄莲的脸上挂着两滴泪。

后来黄莲抹去脸上的两滴泪。对陈亮说,我谢过你了,你的钱我会还你的。

不。陈亮想起了那盏美丽的灯,这是与美丽灯光融为一体的女人,这女人是天赐的。陈亮吻着黄莲说,以后我的钱就是你的,我要跟那懒婆娘离,娶你。

真的,黄莲不相信地望着陈亮。

真的。陈亮给黄莲一个肯定的回答。

黄莲一下子鲜活了,鱼一样地钻进陈亮怀中,积雪投进火炉似的立刻融化了。

黄莲与陈亮有了第一次以后,黄莲看陈亮的目光就有了变化。此前黄莲望陈亮总是满怀感激和敬畏。现在黄莲感觉与陈亮很近很近了。一下子失去了敬畏,代之而来的是含『青脉脉。

望着黄莲含情脉脉的目光,陈亮自然地想到了马燕娜,那懒婆娘能爽快地同意离吗?这懒婆娘是懒得挪一下的。

马燕娜是会堂卖票的,陈亮在会堂旁开店时看上了她。一佳灯火聘了老王以后,陈亮有了空闲时光。空闲时人的心中会长抓不住的杂草,陈亮去看电影。马燕娜在嗑瓜子,领邻居陈亮直接进去看了。马燕娜长得丰满,又白。陈亮白看着电影。有了想法。看完电影,买些瓜子谢马燕娜。马燕娜喜欢嗑瓜子,嗑瓜子时神情很放松很悠闲。嗑起瓜子来很有一手,一会儿就嗑出一大堆的瓜子壳。马燕娜嗑瓜子时隐约可见的灵巧舌尖令人遐想。陈亮喜欢看马燕娜嗑瓜子。隔三差五地买瓜子给马燕娜。先是隔着售票窗口看马燕娜嗑瓜子,后来马燕娜打开门让陈亮进去看她嗑瓜子。陈亮赞美马燕娜嗑瓜子。使用了很多文学的语言。马燕娜很陶醉。嗑瓜子的动作越加优雅。

一个蒙蒙细雨的午后。没有人去会堂买票看电影。陈亮赞美完马燕娜嗑瓜子,好奇地说,你的舌头是不是长得很美很特别。没有啊。马燕娜说着,伸出舌头让陈亮看。陈亮说让我仔细瞧瞧。陈亮越看越近。看着看着咬住了马燕娜的舌头。马燕娜没有把舌头缩回去,陈亮咬着马燕娜的舌头把马燕娜压倒在休息室小床上,开始激情四射地奔跑。

陈亮发现马燕娜的懒惰是在有了儿子以后。有了儿子。马燕娜依然陶醉于嗑瓜子。儿子爬进满是尘埃的床底下,马燕娜懒得去把儿子抱出来。儿子捡着地上的瓜子壳塞得满嘴,马燕娜嗑瓜子没有发现。陈亮眼睛要出血了,嗑瓜子,天天嗑瓜子。你能嗑出个世界冠军来,嗑出吉尼斯记录来。你嗑瓜子很优雅,我欣赏,也是你说的,我就爱嗑瓜子。马燕娜针锋相对,瓜子不嗑了,一颗一颗地掷进嘴,用舌头推到牙齿上,咯地咬了,然后凶凶地斜着陈亮,尖了嘴,将瓜子壳狠狠地射出来。懒婆娘。陈亮像似被瓜子壳射准了似的,心中生出恨来。

望着黄莲含情脉脉的目光,陈亮的背和头皮痒了。陈亮有背痒头皮痒的毛病,那是跟范荷贞离婚时落下了。陈亮低头从抽屉里取出息斯敏,吞了两颗。

怎么了。黄莲关切地问。

过年了。陈亮给黄莲买了回宁波的机票,让黄莲回家看看爸妈。过完年。黄莲带了宁波特产红膏咸炝蟹、咸泥螺、鱿鱼丝给陈亮,又拿那种含情脉脉的眼光望陈亮。

我拿到家里也是我一人吃的,就放在店里吧,咱们一起吃,陈亮说。吃晚饭的时候到了,陈亮买了一瓶小糊涂仙、两盒米饭、几个炒菜和黄莲一起在店里吃开了。陈亮鼓动黄莲喝点酒,黄莲说不会。陈亮坚持要黄莲尝尝。黄莲喝了一口就呛了,呛得脸色彤红。你真坏,黄莲说。哈哈哈,陈亮开心地笑着,吃得津津有味,畅快淋漓。黄莲在一旁看着,目光如水,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陈亮吃完了,又一把将黄莲抱住了。陈亮喝了酒,力气大,直接把黄莲抱起来,上楼去。黄莲从包里拿出安全套,让陈亮用上。陈亮不愿意,说这东西难受。那怀上了怎么办?黄莲提醒说。陈亮想想也是,说就这一次,以后你吃药吧。

陈亮感觉床窄了。又咯吱咯吱地响。周围堆放的灯要倒下来似的,影响情绪了。干完事,陈亮想应该把这些灯具弄出去。陈亮对黄莲说,这间不做仓库了。就做寝室。

陈亮向市场管理处租了一个专门的仓库,把楼上的房间打扫了一下。墙壁刷了白。买来了大床和衣柜。添了二十一英寸的彩电。黄莲买来了一些小装饰。挂上后,仓库顿时变成了一间很有情调的闺阁。

有了这样一个很有情调的闰阁,陈亮的头顶又经常出现那盏美丽的灯,陈亮在那色彩斑斓柔美无比的灯光照射下。隔三差五地和黄莲演绎出精彩而又刺激的婚外爱情细节。

陈亮驾驭了黄莲的小车,回家骑马奔跑的次数少了,有时候骑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颠跑起来。陈亮担心马燕娜起疑心。突然来查岗。就把马燕娜单位电话、家里电话和手机号码压在台板下,告诉黄莲那三个电话不要接。陈亮不再干涉马燕娜嗑瓜子了,偶尔还买几斤瓜子拎回家去。一次,陈亮特地上街买了一刀腊肉拎回家,对马燕娜说是老王送的。陈亮刻意制造了老王还在一佳灯火的假象。因为一佳灯火搬迁那天。马燕娜来了市场。离开时马燕娜玩笑着对老王说,家里人要看电影找我,陈亮花心了告诉我。

马燕娜可以畅快地嗑瓜子了。有时候,马燕娜也想起陈亮骑马的次数少了,但同时想到了陈亮渐长的岁数。就把两者顺利地对接了。马燕娜从嗑瓜子中获得的美妙感觉。完全可以取代与陈亮一起奔跑的刺激和快感,根本没有想到陈亮已经是婚外的有车一族了。

陈亮是黄莲的情人了,黄莲的眼中只有陈亮了。陈亮在身边的时候,黄莲很快乐。黄莲把那种快乐带到了卖灯中。做生意非常投入。一佳灯火生意红火了。陈亮很开心,陈亮一开心黄莲就更开心了。

黄莲希望陈亮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更多一些。虽然陈亮待黄莲好,隔三差五和黄莲一起把爱情演绎得丰富浪漫。但陈亮晚上还是要回家去的。陈亮跟黄莲说再见的时候,黄莲会有一声无奈的叹息。这样的日子过了好长的一段,黄莲存的钱已经有两万了。黄莲还没有看到陈亮结束与马燕娜婚姻的决心。黄莲拿出自己的存折。对陈亮说,我想回家去,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这些钱先给你,不够的以后再还你。

我不要你还钱,你不能回去噢。陈亮说,我知道这样委屈你了。但我说话算数,我会娶你的。只是需要时间,现在陈阳还小,再说离婚这

事需要等机会,是要有引子的,你要理解呵。

黄莲并不是真想回家的,也不想把陈亮逼急了,黄莲是真心爱着陈亮的。陈亮这么说,黄莲含泪点点头。陈亮就陪黄莲去商场,给黄莲买衣服。又把黄莲哄好了。

黄莲想这招肯定不行的,还得另外想想办法的。又过了一阵子,黄莲悄悄地把避孕药停了。就在黄莲来到一佳灯火满一年的时候,黄莲按月准时来临的那个不来了,还头晕,恶心。黄莲猜测自己怀上了,黄莲既害怕又兴奋。

又是一个黄莲和陈亮的两人世界。黄莲说。我有了。有什么了?陈亮不知道黄莲指什么。

我怀上了。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黄莲害羞又兴奋地望着陈亮。

陈亮愣住了,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在吃药吗?

可能上个月我忘吃了,给你生个孩子不是很好吗?黄莲笑嘻嘻的很顽皮。

开玩笑吧,陈亮希望不是真的。呕,黄莲捂住了嘴,黄莲恶心了。是真的,那个已经过期十多天了,黄莲也严肃起来。

你怎么能忘吃药呢?现在还不是时候啊,陈亮自言自语着。

要不让我回家去。我把孩子生下来。先养着,黄莲望着陈亮,神情很复杂。

这怎么行呢?陈亮的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副落魄的样子。黄莲抚摸着陈亮的脖子,问,不高兴了?

把孩子流了吧。陈亮想了想说。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肯定跟马燕娜离的。孩子我们结婚以后再要吧。我们有的是机会。

黄莲不忍心看陈亮落魄的样子,黄莲的眼睛又湿润了,黄莲含着泪说,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陈亮以为是立字据什么的。陈亮把黄莲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你说吧。陈亮吻了黄莲一下。

我要你今晚整夜抱着我,黄莲说着小鸟似的依在陈亮的怀中。就这么简单,黄莲的条件不是条件,黄莲的条件真的很可爱。陈亮深情地吻着黄莲,打电话告诉马燕娜说,老乡来了,我陪老乡去大连,晚上不回来。没有人少不了你,爱不回就不回,马燕娜没好气地说。陈亮挂了电话,紧紧地将黄莲搂住了。

黄莲真的把孩子流了。流产回来的路上,黄莲脸色苍白,虚弱地靠在陈亮的肩头。走进一佳灯火,陈亮小心地抱起黄莲,上了楼。陈亮觉得亏待了黄莲,陈亮给黄莲买了好多营养品。陈亮在怜爱黄莲的同时,慢慢地生出对黄莲的歉意。

我在上班。大门口保安打电话来。说有两位很老很老的老人找我,问我怎么办?两位很老很老的老人,会是谁呢?保安见我没有马上回答,大概猜测我在想是谁。就补充说从郭巨来的。

噢,是陈亮爸妈来了。我说你让他们稍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陈亮爸妈站在保安身边,在年轻精神的保安陪衬下,陈亮的爸妈更加苍老了些。他们看见我。越过保安焦急地向我走来。

陈老伯、伯母,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们来问问陈亮的事,上回你骗了我们。陈亮妈说。陈亮妈脸色还是平稳的,没责怪我的意思。

陈亮爸妈已经知道陈亮生病的事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呢?我说,上我的办公室,坐下后再说吧。我引着陈亮爸妈安全地乘上电梯。到了我的办公室。

陈亮住在哪家医院。我们想去看看,陈亮妈一坐下就抹眼泪。

我给陈亮的爸妈倒茶。

我们不怪你,你不告诉我们也是为我们着想,但祸来躲不过,陈亮爸说。陈亮爸的眼中也有一些泪花。

看着两位老人悲伤。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陈亮到底生的是什么病?现在怎么样了?住在哪家医院?我们想去看一下。陈亮妈抹着眼泪说。

陈老伯、伯母,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千万不能到上海去,都七十好几的人了。又有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血压一高心脏病一发,那不是更乱了。我耐心地说,陈亮生的是肺癌,但陈亮现在还是好好的。又不是长期在上海医院了。检查完了治疗一阵子就能回家休养了。到时候你们不来看他,他也会来看你们的。

朱医生,你说说他的病能治吗?陈亮爸还是相信我的。

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再骗你们。这病确实很难治。完全治好的很少很少。我的命好苦啊。我还没有说完,陈亮妈哗地哭开了。

文书小李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她以为来了上访的人,看看需不需要帮忙。我说没事,是我亲戚。我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别哭,要哭回家去哭。陈亮的爸发觉给我添乱了,就对陈亮妈说。陈亮爸的两滴浊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抽了几张纸巾递给陈亮爸妈,自己也抽了一张在眼角按了按。

陈亮还能活多久?陈亮这孩子爱折腾,结婚了离,离婚了结,就是不听劝。现在得吃苦了,我担心陈阳,我们熬不到陈阳成家立业啊。陈亮爸忍住了悲伤问,陈亮还能活多久呢?离世前要对陈阳有个交待。

陈老伯,我想陈亮会作交待的。我说,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些事的时候,先让陈亮安心治病吧。

朱医生。你是陈亮的好朋友。你要给陈亮出出主意呵。陈亮妈说话的声音依然带着抽泣声,陈亮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医学发达了,或许治疗治疗能活好多年。我知道你们最放心不下陈阳,你们先放心地回去,把自己的身体养好,也把陈阳照顾好。现在你们身体好。陈阳没事,是对陈亮最大的帮助。陈阳的事情,必要的时候我会提醒陈亮的。

陈亮爸妈答应不去上海看陈亮了,陈亮妈抹干净眼泪要走。我说快中午了,吃了饭再走。我硬把他们留住了。陈亮爸妈在我单位食堂吃了饭就要回去。我想送他们回家。他们怎么也不同意。最后我和他们相互让些步。由我用车送他们到汽车东站。

在去汽车站的路上。我对陈亮爸妈说,你们千万不能太难过。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你们长寿些。是陈亮最大的安慰,也是对陈阳的最好保护了。

我通过汽车的后视镜看,陈亮的爸妈点着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陈亮爸妈的突然来访对我的写作是一个冲击,小说是小说,至多引起作者情绪上的波折。现实要比小说复杂多了,陈亮这一病就牵动了陈亮的整个家庭。陈亮爸妈对陈阳未来的忧虑远远超越陈亮生病带来的伤悲,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作为陈亮的朋友。我不但要写好关于陈亮的小说,还得力所能及地帮助陈亮处理一些复杂的现实事务。

陈亮第一期的化疗该结束了,我拨通陈亮的手机。

兄弟。谢谢还没有把我忘记,陈亮抢在我说话前说了。忘不了,我的头脑里只有陈亮了,晚上梦见的也是你陈亮。我说,都是被一佳灯火闹的,老婆儿子都已经有意见了,说我被陈亮迷住了。

写了多少了?感觉怎么样?陈亮问。我说,先说说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比我们的小说重要。

那这样吧,你把电话挂了。我拨你家的电话。双向收费太浪费。

我坐在沙发上接听陈亮打来的电话。陈亮说。我第一期化疗刚刚结束,现在没有什么感觉,就是偶尔有点恶心,胃口差了一些,医生说是化疗的药物反应。胸不痛了,医生分析是消炎的作用。原先有少量的胸腔积液,胸痛是积液对胸膜的刺激引起的。那个阴影还在,就是没有大起来。医生说在院内观察一周,接着做第二期化疗。

趁化疗的间隙多营养些,我建议说。

我知道的。陈亮说,说说你的小说吧,很想听你的小说。

我已经开始写作了,本来想从一佳灯火诞生开始切入的,后来发觉一佳灯火诞生时故事少些。我对那段故事了解也少些。就选择一佳灯火迁入建筑装饰市场时切入了,黄莲就是那时走进一佳灯火的,那个时期故事多,也有一些说头。我说,以前的故事准备从回忆中慢慢地带出来。我想以一佳灯火的发展为线索,写你的三次感情和婚姻。对现实中在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我想也记录着作为一佳灯火发展的延续。只是感觉相互的衔接很困难,有些头疼。

不要追求完美。先要想办法续下去。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以后再修改。陈亮鼓励说,你行的,只要你坚持住。

我一定坚持。我说,一佳灯火是我们合作的,你也要坚持住。

我不是已经在治疗了吗?我只是不想人财两空,你以为我不要命啊。世界这么美好,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没有活够呢,恨不得能活到一百岁。

那太好了,你有信心,我就更有信心了,你回家的时候我先把写好的部分给你看,请你提意见。

我很长时间没有动笔了,叫我给你出主意不可能了,不过我这些天也一直在反思。陈亮说,人在顺的时候与生病之后想法有很大的区别。过去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现在想来其实很蠢的。过去自认为占了一些便宜,现在发觉错了,对不起人家。我伤害了一些人,她们都骂我不得好死,下地狱。现在我真的要下地狱了,说不定这就是报应。我还没有好好地为父母亲尽点孝,子女也没有管团圆,我,我就……陈亮哽咽了。

你胡想些什么。不会的。我很苍白地劝说着。

现在回过头想,有的所谓的爱情不是爱情,是被欲望搞混了:有的所谓的友情不是友情,是被老酒搞混了:有的所谓的生意不是生意。是被金钱搞混了。陈亮说,我伤害过一些人,现在还有恨我的人。我曾经恨的人,现在已经不再恨了。所以你大胆地写好了。没有必要顾及我的面子。更不要美化我,一美化就没有人看了。我陈亮的人生是众多人生的一个案例,你要尽可能保持我人生的原生状态。我希望以后有人打开我陈亮这个案例,能获得一些启迪,一些觉悟,内心中的善良和宽容成长了。你要像剥笋似的把我剥得赤裸裸了。这样才可能精彩些。才会吸引人们打开这个案例。

有你这句话,我好写多了,兄弟。我有些感动,我说写人物绕不开人物的多面性。但我也不会因此媚俗而丑化你。我会尽力而为的,你真的很可爱。了不起。

谁叫我是一个曾经的文化人。陈亮关切地说,你也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劳逸结合,身体是你自己的呵。

我知道。你爸妈来找过我,他们知道你生病了,很伤悲,想来看你,被我劝住了。我说,陈亮,你爸妈特为陈阳的未来担忧,他们,他们,我的声音有些沙。视线也模糊了。

电话那端也没有了声音。但陈亮仍听着,我感觉陈亮的眼前已经有他老泪纵横的老父亲。

我模糊的视线穿越了时空,看见了陈亮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我不想说了,我说,兄弟别急,你会好的。咱们还有时间。

嗯,我仿佛听见陈亮低沉地嗯了一声。

黄莲身体恢复以后。又开始认真地吃药了。虽然黄莲望陈亮的眼光在含情脉脉之中增加了忧怨的成分,但还时不时地依在陈亮怀中。陈亮隔一段时间跟马燕娜提提老王,偶尔还带回一些谎称老王送的北方城市的吃食。马燕娜真的被蒙在鼓里了。

陈亮的危机已经过去。陈亮又去广东了,这次是陈亮在郭巨时的一个朋友邀请去的。朋友老陈原先在郭巨办灯具厂。账面上赚了很多钱。可就是收不回来,支撑不下去了。打算把郭巨的灯具厂迁到广东下面的镇里去。邀请陈亮过去参谋参谋,在他的眼里陈亮既是朋友又是一个成功的灯具商人了。

被人尊重的感觉是很受用的,陈亮对黄莲说,我去给他参谋参谋,开发一些适合市场的灯具。顺便把以后给我的优惠谈妥了。

陈亮去广东的第三天,会堂会计李姐找到马燕娜,要买几盏灯。李姐的男人是厂里的头目之一。厂里搞了一批福利房,李姐家优先分到了一套。马燕娜陪李姐去一佳灯火,马燕娜以为看店的一定是老王。马燕娜和老王很熟。不久前老王刚送给陈亮家一坛泡菜。这是陈亮刻意伪造的,马燕娜不知道。

欢迎光临,马燕娜和李姐走进一佳灯火时。黄莲笑盈盈地迎出来。看见眼前这个个子不高,面目清秀,穿着时尚的姑娘,马燕娜愣了一下。老王呢?马燕娜问。

哪个老王?噢,黄莲想起来了,自己到一佳灯火后离开的那个老头姓王。那个老王啊,他不在了,离开很久了。黄莲热情地说,大姐,先看吧,现在增加了很多新款式,很时尚的。都老客户了。看准了我一定以最优惠的价格给你们。黄莲以为老客户光顾了。

李姐在看灯。黄莲在给李姐介绍灯,马燕娜盯着黄莲看。

黄莲介绍得很好,李姐对黄莲推荐的一款水晶灯、一款宫灯和两款吸顶灯很有兴趣。

老王离开很久了怎么会给咱家送腊肉送泡菜呢,我受骗了。马燕娜警『易起来,感觉黄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营业员。马燕娜看了黄莲的脸蛋,看了黄莲的腰身,看了黄莲饱满的胸脯。马燕娜就看出问题来了,女人通常是感性的,当黄莲活生生站在眼前,马燕娜就想起了陈亮近期的种种变化,就联想到陈亮骑在马上跑不动的原因。这色鬼,下地狱的,还给我买瓜子了,我被他蒙蔽了。

李姐问灯的价格。黄莲说水晶灯两干,宫灯六百八,吸顶灯三百六,老客户了,优惠价。

你是谁?马燕娜突然问黄莲。

我是谁?这你不用管,反正我能作主的,管我是谁。黄莲还没有想到眼前的女人会是陈亮的老婆。

你是陈亮的情人吧。马燕娜的目光变得刁钻了。恨不得钻到黄莲的胸中去。看看这小女人的心是怎么长的。

黄莲的目光跳动着躲开了马燕娜刁钻凶狠的视线。黄莲有些惊慌。黄莲把眼前的女人与陈亮联系上了,估摸着这大概就是陈亮常常在唾骂的懒婆娘马燕娜了。李姐感觉气氛不对,也仔细地审视了黄莲一会,问马燕娜,你不认识她?

陈亮的小情人。我怎么能认识,我认识怎么能容忍她在这里。马燕娜在气头上,说话带着火药味。

你别血口喷人。黄莲虽然心里虚。但还是本能地狡辩道。

李姐猜测到是怎么回事了。不看灯了,怀疑地看了黄莲,问,你住在哪儿?李姐要替马燕娜抱不平。

住在楼上,黄莲向楼上努努嘴。马燕娜说去看看。有什么好看的,黄莲不去。她是陈亮的老婆,是一佳灯火的老板娘,老板娘检查店员的宿舍天经地义。李姐在一旁帮腔说。

那时,黄莲二十四岁,面对着两个过来的女人。脸红一块紫一块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在马燕娜的责骂下,上楼打开了寝室的门。

楼上的寝室非常干净。东西放得整整齐齐的,还留存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马燕娜很惊讶,马燕娜习惯在没有秩序的环境里生活。惊讶过后,马燕娜寻找眼前小女人与陈亮关系的蛛丝马迹。马燕娜在衣柜里发现了男人的内衣内裤,马燕娜怀疑是陈亮的。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马燕娜把男人的内衣内裤砸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黄莲很窘。想想再狡辩也没有意思了,怯生

生地看着马燕娜怒骂,听凭马燕娜怒骂。

你太不要脸了。你有没有一点廉耻。李姐也很生气。马燕娜失了面子,怒火中烧。婊子,你这臭婊子,不要脸,马燕娜骂着拧黄莲的脸。黄莲痛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不要脸,真不要脸。李姐骂着,又怕把事件搞大了不可收拾。马燕娜的意外发现是李姐引来的,李姐怕闹出什么事了。自己也被牵连进去。

不买灯了,回去吧。李姐说,马燕娜,等你老公回来了,你好好治治他。李姐拉扯着让马燕娜回家。

婊子,你这小婊子,狐狸精,你等着,我会让你知道厉害的。马燕娜出去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黄莲几眼。

马燕娜走了,黄莲瑟瑟缩缩地抖一会。拨通陈亮的电话,哭。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陈亮问。黄莲心跳得厉害,不能说话,还是哭。

黄莲,你究竟怎么了?说话呀,急死我了,陈亮的心悬了起来。

你别急,你先喝口水,陈亮劝慰说。

你旁边有人吗?要不你把隔壁的小顾找来,让她跟我说。陈亮想出了新办法。

你老婆,马燕娜,她来了,黄莲哭着说,声音颤颤悠悠的。她欺负你了?她现在还在吗?黄莲终于说话了,陈亮就不怎么焦急了。

她刚刚走了。她闯进了楼上的寝室,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你的衣服,砸在地上。恶狠狠地踩了几脚,黄莲哭诉着。

踩几脚就踩几脚,我又不痛。就因为踩了我的衣服,陈亮觉得黄莲又可爱又好笑。

她还骂我婊子狐狸精,你快点回来吧,可把我吓坏了。

骂就骂吧,你别伤心了。她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知道了我和她可以离了。陈亮给黄莲开拓了另外一个视角,就把黄莲给劝住了。

陈亮从广东回来先到了一佳灯火,听过黄莲的诉说,拥抱了黄莲一会。对黄莲说,别怕,她怀疑了好。她怀疑了,我和她离婚的时间就不远了。黄莲爱听这个,黄莲满怀希望地点着头。

陈亮回家的时候马燕娜已经在家了,见到陈亮就开始进攻。养小情人了,也不通知一下。马燕娜望着陈亮冷笑着说。

刚刚有一些起色,就去闹腾了,家管不好,别人把店稍稍弄得好一点,就闹翻天了。本领也越来越大了。

一天到晚忙呀忙,我当以为忙啥呢?忙着养情人了。是够忙的。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养情人了,我养情人了,被你捉住了吗?不想一起过了,就硬气一点,离。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骗子,感情骗子。马燕娜骂,你以为你很珍贵是吗?不就是个二手男人,老娘瞎了眼被你骗了,亏死了。你养情人了就想离,你做梦吧,马燕娜没有被陈亮的激将法激起来,

陈亮冷眼瞟一下马燕娜。马燕娜的表现出乎陈亮的意料。马燕娜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这时候,一旁搭积木的陈阳玩腻了,抱住马燕娜的腿要马燕娜抱。抱,抱,坏种生坏种,你也不是好东西,马燕娜还在气头上。一把把陈阳推开了,自己走进卧室。关上了门。陈阳委屈了。坐在地上呜呜哭。陈亮有些不忍,抱起陈阳哄。陈亮安顿陈阳睡觉,陈阳不睡。在陈阳的眼里,爸爸的功能是陪着玩的,尽管哈欠连天就是不睡。

过了一会。马燕娜从房间出来上卫生间。陈阳抛下陈亮,乘机溜进卧室去。马燕娜回房间时发现了陈阳,你来干吗,你这坏种,找你的老坏蛋去好了。陈阳不出来,对着马燕娜咯咯笑。

陈亮不担心马燕娜拿儿子出气了,就找了一条棉被。睡在沙发里。

第二天,陈亮很早就去了一佳灯火。黄莲刚刚打开门。见陈亮来了。焦急地问。昨晚她没有打你吧。没有,昨晚我睡在沙发上,我才不怕她哩。黄莲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夜里没有睡好。陈亮说,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昨晚没有睡好。担心你吃苦头,你好的就好了。黄莲说着给陈亮泡了茶。温和地望着陈亮。

陈亮有些感动,吻了一下黄莲。坐下后,陈亮说,我跟她分居,回家我睡沙发,不回家时你去地板店小翠地方搭个铺,我们得防她一手。黄莲不住地点着头,黄莲知道什么是黎明前的黑暗,感觉幸福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多数时候陈亮依然回家。回家总是选择在儿子睡下以后。就在沙发上睡了。隔三五天陈亮就在一佳灯火睡一晚。陈亮待在一佳灯火的夜晚。黄莲又说又笑地陪陈亮一会,到时候了。黄莲就去地板店的小翠处搭铺。陈亮一人睡在一佳灯火的楼上,陈亮要给马燕娜一个假象。捉贼捉赃,捉奸捉双。陈亮想让马燕娜扑个空。

一个月过去了,马燕娜还没有行动。陈亮和黄莲没有那种如临大敌的警惕了。那个夜晚。陈亮头顶那盏美丽的灯很亮很柔和,陈亮和黄莲把北方的寒夜营造得很温暖。夜深了,黄莲被陈亮温暖的怀抱粘住了。黄莲说多想一直躺在你的怀里不起来。陈亮轻轻地拍着黄莲,你愿意你就睡在这里好了。看她能把我们怎么样。再让我待五分钟,五分钟到了,黄莲说我再待三分钟。黄莲犯了孩子气,女人一孩子气,就很娇柔很可爱。陈亮豪情万丈了,陈亮说,今晚你就不要走了。

行吗?我还是走吧。黄莲嘴上说着,身体却没有行动。黄莲走要重新穿上衣服,穿过空旷的市场。还要忍受小翠的嘲笑。今晚开始就不走了。陈亮豁出去了,紧紧地搂住黄莲,不让黄莲走。黄莲担惊受怕了好多天,确实累了,黄莲就在陈亮温暖的怀中睡着了。

睡到半夜,嘭的一声巨响把陈亮和黄莲惊醒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寒冷的风。陈亮和黄莲同时惊坐起来,陈亮拉亮了灯,闪电似的光在窗口闪了三下。有人拍照,肯定是马燕娜。陈亮拉灭了灯。一佳灯火的女人偷人了,一佳灯火的女人不要脸,快来看呵,快来捉奸啊。是马燕娜的声音。狗男女,我砸死你们,让你们下地狱。一片片碎玻璃砸向陈亮和黄莲,陈亮赶紧把棉被张开。挡住砸过来的物体。也挡住从破碎的窗口吹进来的寒风。妹妹,快捡石头给我,马燕娜在指挥她的妹,马路上就有来回跑动的脚步声。不要脸的狗男女,我砸死你们。让你们下十八层地狱。很快有小石头飞向陈亮和黄莲。陈亮抓过黄莲的衣服。叫黄莲快穿衣服。

黄莲穿上了几件衣服,陈亮胡乱地套上外衣,护着黄莲走下楼。马燕娜也从外面下到了楼下,快来捉奸啊,一佳灯火在偷奸了,马燕娜喊着,用铁鎯头砸一佳灯火的铁皮卷帘门,铁皮卷帘门里面的玻璃门哗的碎了。砸门声此起彼伏,砸门的人明显不只一个。陈亮赶紧打开通向市场的门,让黄莲去市场内的小姐妹地方躲起来。

嘭嘭的砸门声,捉奸的喊声,惊动了市场。很多看店和住在店内的业主打开窗户来看,捉奸呀,捉奸,一佳灯火姑娘偷人了,马燕娜喊得更起劲了。吵什么吵,谁在砸店,我报110了,市场的保安跑过来了。一听要报110了,砸门声停止了,帮助马燕娜一起砸门的还有马燕娜妹妹的男朋友,马燕娜妹妹的男朋友是刚刚工作的小学老师,想想被带到派出所就有点怕。

砸店你来管了。偷人你怎么不管管,我偏砸,马燕娜还要砸。

有事去法院告好了。这财产都是市场的,再砸看我们把你捆起来。两个保安举着电警棒,摩拳擦掌的像真要动手。将马燕娜唬住了。

见不是杀人抢劫的。没有什么危险性,相邻的店主们大胆起来。纷纷探出头来骂。吵什么吵,老公偷人还光荣了。陈亮黄莲在市场的人缘

不错,市场里很多人也知道陈亮黄莲的那回事件,差不多的事情市场里也不少,都见多不怪了。关键时刻保安和邻近的店主还是向着陈亮黄莲的。

马燕娜讨了个没趣。想想证据已经拍下了。就骂骂咧咧地背起梯子,带领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回家了。

陈亮修复了被马燕娜砸烂的门窗,就不回家了。

陈亮判断马燕娜不会就这么罢休的,要黄莲回老家呆一段时间,等他与马燕娜的事情了结了再回来。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呢?黄莲虽然心有余悸,但黄莲依然坚持着。我不回去,就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黄莲的举动让陈亮感动。陈亮要想个办法。防止马燕娜再来砸店。

陈亮想起了一个朋友,这朋友叫阿强。阿强原来工作的厂歇业了。正待岗在家。阿强人高马大的,脸上的肌肉发达,光着个头,样子有些可怕,加戴一副墨镜,活脱一个黑社会老大。阿强在厂里管后勤,前两年厂里装修办公楼来一佳灯火买灯。阿强长得匪气。陈亮给回扣时客气了些,给了阿强一条烟。阿强受宠若惊,亮哥,亮哥。亲亲热热地叫陈亮。此后厂里买灯具五金阿强都照顾一佳灯火了。接触多了,陈亮了解阿强,这家伙长得黑社会,其实胆儿不大,心地善良。

陈亮想想阿强可以帮帮忙了,就打电话把阿强请来。一佳灯火有些麻烦了,请你给兄弟帮忙坐一段时间。上班的时候要记得戴墨镜。不用做生意。陈亮说你不用怕,找麻烦的是我老婆。我想跟她离,她在闹,可能会来砸店。如果来砸店了。你就说这店你已经接手了。砸店老子不客气。你把那娘们唬住就行了。要是来的人多,真要动手,你就用手机随便拨个号喊,泥鳅泥鳅,有人找我麻烦,快把那些小兄弟带过来。多带些家伙。估计能把她们唬住了就行。

阿强听着。一愣一愣的,阿强在想自己有没有这方面的能耐。

来人真要打,兄弟你快点溜,跑到保安那边去。陈亮说,哥们损失点财产是小事,兄弟你的身体不能出事。

原来是扮演一下黑社会。唬住一个女人就行了。亮哥是兄弟,阿强不好意思推辞的。没问题,阿强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阿强戴上了墨镜,坐在一佳灯火,抽抽烟,与陈亮黄莲聊聊天,客串起一佳灯火的老板来。

星期天。马燕娜真的来了。依然带着她妹妹和她妹妹的男朋友。背着一个沉沉的包。让人感觉包里有家伙。黄莲眼尖。她们来了。就她们三个。陈亮对阿强努努嘴,拉着黄莲躲到市场深处去了。

阿强站起来。立在门边。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马燕娜、马燕娜妹妹和她的男朋友一个一个缓慢地从高大的阿强面前进入一佳灯火,已经感觉压抑。马燕娜疑惑地瞟了阿强一眼。阿强把墨镜推到额头上,尽力让目光聚焦到马燕娜妹妹的饱满胸前。露出十足的贪婪。马燕娜妹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马燕娜妹妹的男朋友紧随着马燕娜的妹妹,恨不得马上离开。

老子的运气不赖啊。刚盘下灯具店就有美女上门了。阿强盯着马燕娜的妹妹说,美女,给哥捧捧场下个单。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马燕娜妹妹开始发毛了。马燕娜知道一佳灯火转手是假的,请黑社会保护是真的。马燕娜怕黑社会,更怕伤及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马燕娜与她妹妹对视一下。发出了撤的信号。她们穿过一佳灯火,走进市场,从一家五金店绕出来,回家研究新战术去了。

陈亮胜了第一回合,让黄莲买些菜买瓶酒回来,陈亮要和阿强喝一杯。陈亮与阿强干了一杯。陈亮说,看不出啊,阿强是个天才,能演,有机会推荐给张艺谋。都是亮哥导的,亮哥已经是导演了,干吗还推荐给张艺谋。陈亮和阿强乐着,喝着。喝完了,陈亮说马燕娜不会这样罢休的,咱们还得迎战第二、第三回合。

第二回合,马燕娜改变了策略。马燕娜没有带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而是抱着儿子来的。陈亮去给客人送货了。刚巧不在。黄莲发现后又躲到市场深处去了。阿强站起来推了一下墨镜,陈亮的儿子陈阳一看见阿强,就哇地吓哭了。

马燕娜抱着陈阳径直走进一佳灯火,一把把陈阳按在椅子上。他养情人,我给他养儿子,没门。什么转手给你的,都是演的。马燕娜预计黑社会不会打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孩子,斜了阿强一眼说,告诉他,他知道生也要负责养,他是骗子,我才不给他养坏种。

这是我的店。陈亮的事与我没有关系呵,不能把你的孩子放在这里。这样的战役怎么打,陈亮没有给阿强预演过,阿强有些蒙。你不能把孩子放在这里噢,你自己去找陈亮好了。

陈亮的儿子哭得更厉害了,并紧紧地抓住马燕娜不放。马燕娜一把打掉儿子的手。你也不是好东西,马燕娜瞪着儿子骂,坏种生坏种。马燕娜的儿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在地上打滚耍赖了。马燕娜用脚在儿子的屁股上踢了一下,一咬牙。头一昂走了。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阿强追着马燕娜喊。马燕娜头也不回,跑更快了。陈亮的儿子还在地上打滚,阿强俯身叫陈亮儿子不要哭。陈阳睁眼看一眼阿强,哭得更加惊慌凶猛了。阿强无奈,打电话报告陈亮。你老婆把你的孩子放在店里,自己跑了。

马燕娜真的走了?陈亮高兴得拿着手机蹦起来。陈亮说我做梦也想把儿子抢回来。你买些吃的哄哄他。我马上就来。

陈亮回到一佳灯火的时候。黄莲已经在了。已经把陈阳哄好了。陈阳专注地吃着红红绿绿的巧克力豆,陈亮一把抱起了儿子,爸亲亲,陈亮在儿子的脸上重重地亲了几下。那时候陈阳离两足岁还有二十几天。

陈亮怕马燕娜又想出什么花招来,让黄莲带陈阳躲在宾馆里。自己和阿强一起看店,眼睛时不时地向外瞟。在陈亮焦急又不安的等待中,等来了马燕娜的最后一击。法院的传票。

马燕娜告到法院了。马燕娜一个女人家的。娘家人丁不旺。爸妈就生了马燕娜和她的妹妹。妹妹找个男朋友,虽然年轻,却是书生一个。书生出的只能是很书生的牌,上法院告陈亮。陈亮想这样最好,不就是离婚吗?

陈亮去了法院,法官是个女的,法官问,你叫什么。陈亮。马燕娜是你的妻子?是的。法官交给陈亮一个通知。法官说,马燕娜告你犯有重婚罪。什么?重婚罪,陈亮吓了一跳。这是马燕娜提供的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法官翻到马燕娜诉状的附件给陈亮看,重婚不一定要再次登记结婚。已经结婚且与其他人以夫妻名义同居、一起生活的也是重婚。

犯罪是要坐牢的。陈亮额头冒汗了,望着法官黯然神伤。

你们这些男人呀。太没有责任心,现在晚了吧。女法官也恨色男。冷冰冰地说。你有陈述和申辩的权利。下周四开庭。你当着马燕娜的面自己申辩吧。

陈亮回到建筑装饰市场,就去找市场办的老汪。老汪的女婿是律师,老汪说没问题,我女婿可有能耐了。他帮人打官司从来不输,我让他给你优惠一点。老汪说着就拨通了他女婿的电话。老汪女婿让陈亮马上到他地方去,他正好有时间。律师就是靠帮人打官司赚钱的,也怕即将到手的生意跑了。

陈亮找到老汪的女婿,老汪女婿看了马燕娜的诉状,笑嘻嘻地说,你别怕,有我在,判不了你重婚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办。那当然,太好了。不会判重婚了,陈亮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得熬一段时间,不能一边打官司一边又和小的打得火热,所有判重婚的都是没有熬住。让人拿到了证据。老汪的女婿笑得有些暖昧。几张照片不要紧,你只要说是婚外情,只是偶尔的,也可以说还是第一次,这样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那个知。法官只认证据,打官司不能讲道德讲风格的。该撒谎的时候就撒谎,该把黑的说成白的就把黑说成白,该把白的说成黑的就把白说成黑,不能犹豫的。

噢。官司原来要这么打。陈亮开窍了。这好办,这好办,陈亮说。

邻居也要摆摆平。不能出去证明你们经常住在一起的。老汪的女婿进一步点拨说,财产分割你想少损失一些,就把银行里的钱和店里值钱的灯转移一些,

噢,我懂了。

开庭那天。下大雪。老汪女婿缩着脖子搓着手,准时到达了法庭。主审的还是那个女法官。女法官先把陈亮和陈亮的律师叫进去,问陈亮与照片上的女人关系多久了?陈亮咬定就那么一次,现在把她开了,不知去哪儿了。陈亮已经接受老汪的律师女婿培训过,没有暴露重婚的迹象。法官就问愿意和马燕娜和好吗?陈亮说,这女人又懒又凶还是离了好。

法官就让陈亮一方出来,叫马燕娜一方进去了。过了一会又把陈亮和陈亮的律师叫进去。女法官说。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有和好的愿望。可以算破裂没有感情了,法院可以判决你们解除婚姻。现在主要是财产分割问题,能调解就调解了,简化手续,也给你们省点时间省点费用。

法官说。你们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错的首先是陈亮,家里有老婆外面搞婚外情。法官一指责陈亮。就把马燕娜心中的怒火点燃了。你这个色鬼,骗子,你会下地狱的。马燕娜不管女法官的话有没有说完,站起来指着陈亮骂。老娘把青春都给你了,你赔老娘的青春。

这是法庭。不是你骂人的地方。女人好这么凶呀。难怪老公要跑,法官一声吼把马燕娜的火焰压住了。法官开始调解,法官的意见店里的东西归陈亮,儿子由陈亮抚养,房子归马燕娜,精神损失费本来要出一点的,考虑陈亮抚养了儿子,精神损失费抵儿子抚养费。问陈亮和马燕娜同意不同意,陈亮同意。马燕娜还要青春赔偿费,法官说,结婚是你同意的,法律上没有青春赔偿费。法官这么说,马燕娜只好同意了。陈亮和马燕娜均在调解书上签了字,陈亮和马燕娜的婚姻就此结束。

陈亮和马燕娜一前一后从法庭出来,走进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马燕娜瞪着陈亮骂,骗子,老天有眼的,你不得好死,早晚会下地狱的。陈亮不理马燕娜,快步走向自己的摩托车,把骂骂咧咧的马燕娜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我的一佳灯火完成了一个章节。想歇息。刚打开电视,陈亮打来电话了,问我在忙啥?

在看电视,我自觉惭愧。问,你的二期化疗开始了吗?上海也热吧,最近感觉怎么样?

二期化疗开始有几天了,感觉跟原来差不多,反正是在往那条来的路上走。陈亮说,我最近连续做一个梦,你帮我分析分析。

我又不是释梦师,梦就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又问,黄莲呢?

她回了一趟宁波。带来一些水产品干货,给主管医师和护士长去意思一下。我的梦真的很特别,接连做了好几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想这梦有意义的,你认真听听。

真的很特别,那就说来听听吧,我关了电视。

梦是这样的。陈亮开始说梦。我接到一个电话,我的父亲病了,要我回去一趟。我自己驾驶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去看父亲。父亲住在一座古城里面,古城有城墙,城墙外有护城河,要进古城必须经过吊桥。我的车快要开上吊桥时,城门上的一个小女孩把吊桥收了起来。我喊,快把吊桥放下来。快把吊桥放下来。那个小女孩忽然不见了。我开车找到另一个城门。城门上又是这个小女孩把吊桥收起来了。我又去找另一个城门,这样循环着。我开着车在城外一圈一圈地跑。就是没有办法进古城。陈亮说。小女孩的长相记不清了,六七岁样子。

梦这东西很怪的,有的梦与情绪有关,有的梦反映某种潜意识。陈亮这梦应该有点意思的。我早年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也对中国式的释梦有过兴趣。听了陈亮对梦的叙述,我感觉陈亮的潜意识里已经出现死亡的影子,并且在走向死亡的进程中存在着内心的困惑、不安和焦虑。

老兄,怎么不说话,你在听吗?陈亮在电话那端催促。

我在思考,我说。这实在的,我不会释梦。我对陈亮潜意识的判断,更多的还是凭直觉。鉴于我对陈亮内心世界的了解,感觉我对陈亮潜意识的判断有些道理。

我记起来了,父亲好像象征着归宿,你潜意识里已经接受生命正在走向衰弱的事实。我说,要我分析,你还有一些事情放不下。老是进不了古城,大概说明你的潜意识里存在着困惑和焦虑。吊桥、小女孩象征着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你肯定也在反复想那个梦,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

午睡又做了这个梦,醒来时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了小时候的晓鹃。就是我的大女儿。我离开她的时候,晓鹃六岁。晓鹃就站在缝纫店的门边。一脸泪水。一脸惊恐。

噢。那么说来。你已经觉悟到你对晓鹃的歉意。这份歉意是你天堂路上的一个坑,既然已经发现了。你最好把这个坑填了。

我是没有希望上天堂的,估计会下地狱。陈亮说,我对不起晓鹃啊,晓鹃今年考大学,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这就对了,最近你一直在接收高考的信息,你女儿晓鹃今年也参加高考。我对陈亮说。因为你不能为晓鹃做点什么。心里不安。

我在想我应为晓鹃做点什么,不然我的良心不安坦。陈亮说,我不怕下地狱,只想死的时候能瞑目。我想给晓鹃一笔钱,五万,或者十万,供她上大学。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跟范荷贞谈一次。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想表达一下对晓鹃的歉意,同时让自己的灵魂安息。

这么大的一个红包让我去送,太荣幸了。我说,范荷贞还开着缝纫店吗?怎么找到她?

她依然开着鹃子缝纫,只是不在老街了。在菜场的旁边。现在大学的费用高了,就十万吧。陈亮说,她同意了你就要个账号来,晓鹃的账号也行。到时候我把钱打过去。但愿不会让你太为难。

大好人让我去做,我很高兴的。我说,过几天我找个时机过去。

我驾车到了郭巨。看见郭巨灯具城的牌坊。就在街边找个地方停下了。牌坊外基本没有行人,店铺黑灯瞎火的,防盗门锈迹斑斑,有的东倒西歪着。样子像要倒下来。我锁了车门不放心地拉了门把手。确认车门已经关了。

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位郭巨老人的骂词,

“什么片,纯粹是一个屁。”扩镇并乡时,郭巨镇被并了,成了旁边镇下面的一个片。我做医生时的老病人碰到我,说起郭巨镇被并,很激动,就有了上面的骂词。郭巨曾经繁荣过,那时候大街小巷灯火辉煌。郭巨人做出千姿百态的灯,把整个郭巨点亮了。

我从灯具城的牌坊下穿行而过,感觉牌坊还是很气魄的。菜场附近生气了些,街边的汽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随遇而安。我在各式车之间蛇行了几十米,看见了鹃子缝纫。

鹃子缝纫就一间店面。店前陈列了几件做好

的服装。两旁全是布料。店堂最后面放着一台缝纫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正低着头在缝纫,哒哒哒的缝纫声灌满了整个店堂。范荷贞的妈也学会缝纫了,范荷贞去哪儿了?我得问问。我咳了几下,缝纫声停了,缝纫的老女人抬起头来。原来就是范荷贞。范荷贞的眼角嘴角有了一些皱纹,前额的皱纹就更深了。范荷贞看见我愣了一下,也认出我来了,站起来。朱医生,你来郭巨了?范荷贞说,好多年没有见了,你一点也没有变。

我说我来卫生院。完了来菜场转转,看看有没有小海鲜。我说,现在上年龄了,好回忆了,常常想念郭巨的小海鲜。看见你的鹃子缝纫了,就拐进来看看。

坐,快坐会,范荷贞递过来一根旧方凳。

我想应该迂回战术。我坐下后,问缝纫店的生意如何?范荷贞说缝纫赚的是劳力钱,饿不死也发不了,现在人衣服多是买着穿,做着穿的人越来越少了。

女儿多大了,该读大学了吧?我转移话题向正题的方向走。还没有,今年考了,正愁怎么报志愿。你见识多,帮我参谋参谋。说到女儿,范荷贞找杯子给我倒水。考得上不上下不下的,分数刚上二本线,不知道怎么填志愿了,主要是不知道以后什么专业工作容易找。

是啊,现在大学毕业生工作不好找,高不成低不就的。我说,你女儿的兴趣是什么?什么兴趣不兴趣的。范荷贞说。只要以后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捧个相对牢靠一点的饭碗就是了。

现在稳定的工作就剩下公务员、教师和医生了。我说刚上二本线想读师范、医大只能到省外去。省外杂牌学校读出来的招聘单位不喜欢。我看以后护士的需求很大的,这几年几家市级医院都要扩建。上二本线去读护理专业的大专,应该有些优势。只要认真读,出来应聘考试也有竞争力,只是护理工作辛苦些。

辛苦怕什么。本来就是苦命的孩子。女孩子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就心满意足了。范荷贞说,晚上跟女儿说说。要么就让她报护士。范荷贞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迂回得差不多了。我该说正事了。我说你知道吗?陈亮生病了。

范荷贞一听陈亮,人就坐直了。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我说,陈亮生的是肺癌,现在上海住院。

他跟我没有关系了,他生病不管我的事。范荷贞有些紧张。手爬摸在缝纫机上说,他发财也好,生病也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我知道。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尽量婉转地说,但人生病了想法就不一样了。陈亮知道自己过去错了,伤害过你,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晓鹃。他想给晓鹃一笔钱。资助晓鹃上大学。

不要,不能,范荷贞摇着头说。

他没有别的意思。他知道你们不容易,想给十万钱,供晓鹃读大学。

不要,不能,范荷贞再次摇着头说。

陈亮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纯粹是想表达对晓鹃的歉意。他生的是肺癌,估计生命不会太长久了,所以他有了这个想法。我想尽力说服范荷贞。

你是来替陈亮当说客的。范荷贞突然变了,她冷冷地斜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要饭也不会要他的钱的。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他也根本用不着来请求原谅。他早就死了,让我和晓鹃安静地生活吧。范荷贞站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

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范荷贞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我说,范荷贞你别激动,如果打扰了,对不起。

谢谢你给我女儿填报志愿的指导,朱医生你告诉他,他死了这条心吧。范荷贞似乎恢复了理智,理智的范荷贞有些冷酷。范荷贞说,朱医生你请回吧。

我离开鹃子缝纫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鹃子缝纫。我发现挂在店面门眉的鹃子缝纫四个字写得清瘦且充满力量,看不出是谁的体,但有一种神秘感。

十一

范荷贞和陈亮是通过亲戚介绍认识结婚的,那时候大多数婚姻都这样。郭巨灯具慢慢热起来的时候,范荷贞所在的服装厂还是半死不活的,镇里给服装厂换了一个厂长。新厂长一上来就把缝纫机卖了。转产搞灯具。

范荷贞学过裁剪。向服装厂买了处理的缝纫机、包缝机,在娘家临街的小房子开缝纫店。让陈亮取个名。陈亮用了女儿名字中的一个字,取名鹃子缝纫。鹃子缝纫开在娘家,缝纫生意一忙,范荷贞就不回家做饭了。让陈亮和晓鹃也去她娘家吃饭。老年人一般都爱说话,陈亮到了范荷贞的娘家,范荷贞的爸妈就在陈亮面前说别人的发财经。谁谁白天在厂里做晚上在家里装灯具,谁谁在家里做配件卖给灯具厂,谁谁在老街开了灯具店生意很红火。范荷贞爸妈在夸别人的时候,常夹杂着对陈亮的数落。写文章能赚几个钱?

爸妈一说,范荷贞也感到委屈了。也跟着数落起陈亮来。哪个男人不在削尖脑袋赚钱。就你光知道看书写文章。写出油来了还是写出米来了。陈亮有些压抑,再写的时候,坐了一晚上挤不出几个字来。并且自己看看也不满意。陈亮恨恨地把手稿搓成一团掷进废纸箩,没有几天陈亮就把废纸箩写满了。

街上又响起了灯具店开业的鞭炮声,灯具店如雨后春笋般开出来,郭巨成了灯的海洋。弯弯曲曲的老街越来越拥挤了,看灯的,卖灯的,拉灯的。人来人往。陈亮写的东西越来越不是东西了,终于放下心中的文学,去北方转了一圈,然后拉了两车灯具去了北方城市。

范荷贞依然开她的鹃子缝纫,女儿晓鹃白天由陈亮爸妈带着,晚上跟范荷贞睡。范荷贞认为爷爷奶奶带孙女儿是天经地义的。范荷贞的嘴不甜,不太叫陈亮的爸妈。很多时候还向着她自己的父母,中秋月饼、端午粽子啊从来不落下。又偏偏想不起给公公婆婆送点。陈亮爸妈也有脾气。看见媳妇给娘家送东西。陈亮的爸妈心里不高兴。陈亮去北方城市开灯具店大半年以后,陈亮爸妈就提出不带晓鹃了。

陈亮爸妈不带晓鹃后,范荷贞就把晓鹃带到店里去,让自己娘帮忙看着,娘没有空的时候自己一边缝纫一边哄着晓鹃。范荷贞更辛苦了,回家的时候就更不搭理公婆了。就这样,范荷贞和陈亮的爸妈不愉快着。

陈亮在北方城市经营着一佳灯火,大约每季度回一次家。进些灯具,看看老婆孩子和爸妈,也顺便在范荷贞这块土地上默默地耕耘一番。几次以后,陈亮满怀欢喜地回家,到家后,陈亮的爸妈诉说范荷贞的不是。陈亮安慰完父母,去鹃子缝纫。范荷贞见到陈亮。诉说陈亮爸妈的不是。范荷贞妈还在一旁吹风,不带孙女不配当爷爷奶奶。陈亮听完两边的诉说,心中的欢喜一下就没了。陈亮呆上一二天,就拉些灯具匆匆地走人了。

回到北方城市,陈亮就专注地欣赏马燕娜嗑瓜子。赞美马燕娜嗑瓜子。后来就骑在奔跑的马背上。感受激情和刺激。陈亮再回家的时候就不那么满怀欢喜了,再听范荷贞诉说自己父母的不是时就有些不耐烦。也会有些脾气。陈亮与范荷贞一起默默地耕耘的时候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

再后来,马燕娜知道了陈亮老家有老婆孩子的。马燕娜还让陈亮咬舌头,但感觉陈亮颠簸着要奔跑起来的时候,一把推开陈亮,色鬼、骗子地骂陈亮。弄得陈亮浑身难受,倍受煎熬。

一九九七年中秋,陈亮回老家前,马燕娜给陈亮下通牒,这次你必须跟你老婆离了。要么你

就别回来了,要不然就对你不客气。

陈亮到家已近黄昏。陈亮爸妈看见陈亮后一声叹息。你总算回来了。她给她爹妈又是月饼又是酒的,我们地方一个屁都没有,陈亮的妈说。她不叫我们就不叫吧。现在晓鹃这小娘鬼,爷爷奶奶也不叫了。我们这几年辛辛苦苦地弄什么,养条狗也会摇摇尾巴。陈亮的爸说,我们没法在这里住了,再在一起住要气死我们的。

我会让你们清净一些的,陈亮说。陈亮下决心跟范荷贞挑明了。离得越快越好。

陈亮走进鹃子缝纫,范荷贞微笑着站起来。回来了。

我跟你谈件事,陈亮一脸的严肃。

恶人先告状。又在你面前告我的状了,他们不像大人,范荷贞以为陈亮谈的是她与陈亮爸妈的矛盾。

我们离婚吧。陈亮说。

为什么?外面有了女人?范荷贞与陈亮结婚后虽然并不感觉幸福,但从来没有想过离。

是的,我外面有了女人,她比你强多了,陈亮故意损范荷贞。

妈,爸,陈亮不要我了,范荷贞哭起来。妈,爸,我没有脸见人了,范荷贞孩子似地嚎哭开了……。

陈亮的坦白收到了意外的效果,一下子激起了范荷贞的悲愤和仇恨。范荷贞嚎嚎的哭叫声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在院子里抽烟看晓鹃的父亲,在楼上看电视的弟弟。他们接到命令似地快速奔向鹃子缝纫,先后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没有脸见人了。问他,他不是人,他外面养女人了。范荷贞指了一下陈亮,哭得更加愤怒了。

范荷贞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围住陈亮,问怎么了?陈亮站起来,陈亮说,我要跟范荷贞离婚,我外面有女人了。

什么啊?范荷贞妈妈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又问了一遍。

我要跟范荷贞离婚。我外面有女人了。陈亮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范荷贞的爸爸妈妈愣住了,在院子玩耍的晓鹃也进来了。晓鹃看也没有看陈亮一眼。就抱住嚎啕大哭的范荷贞喊。妈妈。妈妈。晓鹃不知道发生什么了。看妈哭得悲伤也跟着哭了。

陈亮想起回来时带来的一套俄罗斯套娃,本来是要送给女儿的,忘在家里了。女儿以后可能不再是自己的女儿了。陈亮想着有些心酸,站在那里不动。

这小鬼,这小鬼昏头了,整个昏头了,范荷贞的妈骂。

荷贞,荷贞,别哭,范荷贞妈拉拉范荷贞的手臂劝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没脸见人了。范荷贞蹬着脚,眼泪在源源不断地流。

你看看,你这个挨干刀的。范荷贞妈瞪了陈亮一眼。骂,看你把荷贞伤害的,你会被阎罗大王捉去的。

呒爹娘教训的。我教训教训你。范荷贞爸抡起手打陈亮。陈亮后退了半步,范荷贞爸的巴掌打在了陈亮的肩头。打死你,孽子,范荷贞爸又抡起巴掌打,陈亮躲避着后退,范荷贞爸步步紧逼。

小鬼。小鬼昏头了给他喂点屙吃吃。范荷贞的妈奔进卫生间拿来了范荷贞爸浇菜用的粪勺,喘着气到斜对面的公共厕所里去。

陈亮一看气氛不对。想跑。刚退出鹃子缝纫,走到街上。范荷贞的弟弟一把把陈亮抱住了。范荷贞的弟弟二十五岁,远比陈亮有力气。陈亮挣扎着。范荷贞的弟弟就把陈亮抱起来。摔倒在地,压在身下。打死你孽子,打死你孽子,范荷贞爸抓住时机。抽了陈亮几巴掌。

陈亮仰躲在街上。还在挣扎,范荷贞的弟弟骑在陈亮的身上,摁住陈亮的手就是不放。范荷贞妈真的从公共厕所淘来了半勺粪便,对准陈亮的脸泼了下去。

一股恶臭钻进了陈亮的嘴巴,钻进了陈亮的鼻孔,钻进了陈亮的肺,钻进了陈亮的胃。陈亮的天空黑了,陈亮呛着,呕着,吐着。范荷贞的弟弟已经不再骑在陈亮的身上了,陈亮用手抹了一把脸,抹下许多软绵绵的东西来。

陈亮支撑着坐起来,呛着,呕着,吐着。陈亮鼻孔痒。感觉有蛆钻进了鼻孔。陈亮掼了一下鼻涕。

陈亮感觉背痒肚皮痒,陈亮怀疑蛆虫钻进了胃里,陈亮呕得更厉害了,胃液和胆汁在陈亮的嘴角流淌着。

陈亮的眼睛疼。陈亮拉起衣服擦抹了一下。陈亮看见周边站着很多人,卖灯的看灯的拉车的都捏着鼻子。太丢人了,被人喂屙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啊。陈亮支撑着站起来,抹了一把头发,抹下许多粪便和蛆虫来。

一个灯具店老板递给陈亮一块毛巾,并催陈亮快回家洗洗吧。

陈亮呛着,呕着,吐着,用毛巾擦着嘴角流出来的苦液。街上的行人都让在两边,有的躲进了两旁的灯具店。平时拥挤的老街突然宽阔了,陈亮醉汉似的向家方向走。走了几步,小跑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狂奔。街旁灯具店的灯光闪烁着,红红绿绿的,仿佛在嘲笑陈亮。陈亮粘满粪块的头发飘扬着,头发上、衣服上不断有粪水滴点着。还不时掉下几条蠕动的蛆虫。陈亮的眼泪在飞。鼻涕在流。陈亮经过的街上流淌着难闻的臭气,就这样,陈亮在郭巨臭名昭著。

陈亮到家时,陈亮爸愤怒了,拿了一把菜刀要去找范荷贞的爸拼命。陈亮妈把他抱住了,陈亮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一个老头子去了还能站着回来。

陈亮反复地清洗自己。不知道用了多少水,数不清洗了多少遍,陈亮还是感觉身上有股恶臭,感觉头皮和背奇痒难忍,不时地恶心着。

已经臭名昭著的陈亮与范荷贞离婚却顺理成章。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陈亮和范荷贞是该离了,包括法庭上办理民事诉讼的工作人员。

去法庭之前。陈亮服下了五倍于正常剂量的止痒药。陈亮强忍着头皮和背的搔痒。走进法庭。陈亮低着头,不停地搔头皮,用椅子背摩擦脊背。范荷贞望了一眼坐立不安的陈亮,低下头,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晓鹃由她抚养,不许陈亮看望。

范荷贞没有财产要求主张,这令法庭的工作人员很吃惊。就问陈亮怎么办。

房子是我爸妈建造的。陈亮说着恶心了,打了一个喷嚏。揉了眼睛。陈亮脑海里出现了惊恐的晓鹃,女儿晓鹃无罪啊。陈亮想,晓鹃是自己的女儿。应该给晓鹃留点什么吧。陈亮把父亲传给他的两间半楼房给了范晓鹃。两间半楼房在郭巨灯具辉煌的当时。还是值一些钱的。

陈亮爸妈含辛茹苦建起来的房子被陈亮折腾没了。陈亮爸妈唉声叹气的。陈亮吃了大剂量的止痒药。忍受着头皮和背的搔痒,让妹陈银珠帮忙找房子。郭巨很热闹。角角落落都被灯具占领了,陈银珠帮陈亮在山脚下租了三间平房。陈亮觉得那里很好。以后回家,可以直接从机场或者火车站打的回家。陈亮不想碰到熟悉的人,陈亮觉得熟悉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遇到熟人的时候,陈亮头皮和背搔痒难忍,忍不住要恶心。

陈亮将父母安顿好了,就逃跑似的离开了郭巨。

回到他的一佳灯火。陈亮倒在床上。马燕娜卖完晚场的电影票,来找陈亮。离了吗?马燕娜坐在陈亮的床边问。离了,陈亮说。真离了?陈亮目光呆滞地点点头。马燕娜一把楼住了陈亮。将灵巧的湿漉漉的舌头伸进陈亮的嘴。马燕娜的天空灿烂了,她利索地把自己脱了,扭动着身躯,要与陈亮颠簸奔跑,共赴天涯。陈亮嗅到头顶上的恶臭,背痒难忍。陈亮恶心了,陈亮的身体脱离了陈亮,不听陈亮的使唤。陈亮在马燕娜丰满瓷白的胴体上趴了很久,一无所获。马燕娜怪怪地望住陈亮,问怎么了?

离婚累的,陈亮耷拉下脑袋说。

陈亮睡了一晚又一整天,下到店堂里,想起忘了进灯具。郭巨是一佳灯火进货的所在地,在郭巨进灯具,是要自己上街看灯谈价打包拉走的。以后灯具进货怎么办?陈亮愣住了。

不是郭巨人开的灯具店是从哪儿进货的?陈亮忍受着背痒,去百货公司的灯具柜台转悠。陈亮被百货公司的灯吸引住了,百货公司挂着的灯样子好,玻璃色泽顺,金属镀膜均匀牢固,产地广东。陈亮问价格,价格远远高过陈亮卖的灯。陈亮跟营业员还价。营业员只给九五折。

陈亮突发奇想。买了一盏。按买价挂在自己的店里。第三天就被人买走了。

有办法了,陈亮的背不痒了。陈亮去广帅i、深圳转了圈,开了眼界。陈亮觉得灯具不仅仅是用来照明的,更主要的是用来装饰。是建筑的重要点缀品。它应该与建筑自然地融为一体,应该是艺术的。需要不断的更新,需要紧跟人们审美情趣。陈亮找到了两家灯具生产商,谈了代理销售的事宜,进了一批归属于中端的灯具。

陈亮对一佳灯火的陈列作了一些调整,醒目的位置让给了广东进的灯。一佳灯火亮丽了些,陈亮重拾了信心,又可以与马燕娜一起激情奔跑了。

慢慢地郭巨的灯无人问津了。郭巨灯具的繁荣是一个大谎言。陈亮望着仓库里的郭巨灯具。思维中突然跳出一个判断。郭巨周边出来开灯具店的人太多了。一个卖灯具的发财。就引领一批人外出。他们赊了大量的灯具,拉向四面八方,拉向大大小小的城市。他们都积压着不少的灯具。郭巨的灯看似销售了其实换个地方积压着,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大谎言,一大群满怀发财梦的灯具人共同制造了郭巨灯具繁荣的大谎言。这些参与编造美丽谎言的灯具人最终也将是这个谎言的受害者。

这太可怕了,陈亮想着额头冒出了汗。他娘的,还好,我因祸得福了。陈亮对自己说,赶紧把库存的郭巨灯具减价处理掉,老子再也不去郭巨进灯具了。

十二

范荷贞是个坚固的堡垒,缺口能不能从范晓鹃处打开呢?我正冥思苦想着,陈亮回家了。

我大清早去了一趟菜场,找到一条野生河鳗。拎着河鳗和一筐苹果去看陈亮,河鳗是给陈亮营养的,苹果暗喻为病过。

开门的是黄莲,哇,这么早,陈亮还没有起来了。

谁啊?陈亮在房间问。

朱医生来看你了,黄莲给我拿了拖鞋。买东西干什么,陈亮出来了。陈亮蓬头垢面的,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汗衫,眼眶有些凹陷,脸上的皮肤粗糙了,隐隐的有些小疹子。头发倒全在,但枯黄了些。陈亮拉了我的手,到沙发上坐。

还没有吃吧,你先吃饭,我说。

早饭在锅子里,是馄饨。朱医生你坐一会,时间到了,我送蓉蓉去学校。蓉蓉,蓉蓉,快些,再不快些要迟到了,黄莲喊。

黄莲带蓉蓉去学校了。陈亮开始吃馄饨,陈亮刚吃了两个,就用手按摩肚子。过了一会打了两个嗝,似乎舒服了些。陈亮又夹了一个馄饨吃,陈亮又嗝。陈亮把碗推到餐桌中间,干脆不吃了。

化疗,化疗,不病也给化疗搞病了,陈亮来到客厅坐在我的对面。

胃口不好多久了?我问。

化疗一期还没有做完,胃口就不好了。现在白细胞只有二干五了。陈亮说。我们先不谈这些,趁黄莲不在说说范荷贞,搞定了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范荷贞这个人很特别,我一说到你,她就紧张,抵触。就换了一付脸面,让我滚蛋了。

她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以没有一点情义,没有一点同情心。

范荷贞这人是有点倔。

这么多年了,她还在恨我啊。陈亮说,我在怀疑我这癌是被她妈喂屙喂出来的。你想想,那些脏东西进了肺里。还有蛆。时间一长不就生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算了,这件事件也来得突然,我已经不恨她了。可她还在恨我,她这人真的怪了,说不定这些年她一直在咒骂我不得好死。下地狱。

近两天我一直在想,还有没有其他道路。想到一个办法,直接找你女儿晓鹃。我认识晓鹃读书学校的一个副校长,可以找他帮忙。我说,范荷贞难对付。一个准大学生应该好对付些。十万不是一个小数了。

是个办法,陈亮点着头,那就试试吧。

我跟晓鹃母校副校长联系后的第三天,就来了陈亮会面晓鹃的机会。副校长通知我,叫范晓鹃的爸下午两点左右到学校。

陈亮希望我陪同他去。其实我也非常想陪同陈亮去。晓鹃虽然不是一佳灯火的主人公。但也是与陈亮关系密切的一个人物,一佳灯火的写作绕不过去。

陈亮是午睡时段从家里逃出来的,陈亮午睡的时候黄莲去了一佳灯火。一佳灯火是黄莲的另一个丈夫。或者是黄莲的另一个女儿。黄莲一有空就跑一佳灯火。

陈亮坐上我的车就对我说,黄莲回家发现我不在肯定要给我打电话。我就说刚到你地方。一个人在家太寂寞。出来散散心,需要的时候你打个圆场。

这没问题。我是你的同谋。

副校长把陈亮和我介绍给了晓鹃的班主任姚老师。姚老师望了一眼陈亮。对陈亮的不幸表示了惋惜。姚老师说他也是郭巨人。知道陈亮的一些事。言下之意是听说过陈亮臭名昭著的故事。姚老师比我们年轻十多岁,我和陈亮都不认识姚老师。陈亮似乎还在想眼前的这个姚老师是谁的儿子。我觉得姚老师是谁家的孩子不重要,就替陈亮说明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表达了对姚老师提供方便的感谢。

姚老师说不谢,这本身是一件善事。姚老师说,范晓鹃在学校一直很节俭的,看得出家里不富裕,马上就要上大学了,确实需要钱,他很愿意帮忙,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

双赢,太好了,陈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姚老师让陈亮和我在教师办公室等。过了一会。晓鹃在姚老师的引领下。走进了教师办公室。晓鹃瘦瘦的,穿着白底蓝花的连衣裙,估计就是范荷贞的作品。

陈亮目光一直跟着晓鹃,陈亮很多年没有见晓鹃了。陈亮站起来,向前迈了两步,想去抓晓鹃的手。

晓鹃点下了头,躲在姚老师的身后。姚老师让晓鹃坐下,问晓鹃,你认识他吗?

晓鹃摇头。

姚老师说。那么我给你介绍,这位是你的爸爸,这位是你爸爸的朋友。

晓鹃,我是你爸呀。陈亮依然站着,声音有些颤。

晓鹃瞟了一眼陈亮,目光迅速地逃开了。我没有爸。晓鹃摇着头说。

我真的是你爸呀,晓鹃,爸一直在想你呀。陈亮走两步绕过写字台把手搭在晓鹃的肩头,眼眶中滚动着泪花。

我没有爸,晓鹃一把将陈亮的手抹掉了,惊恐地跳起来。躲得远远的。

您别激动,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姚老师感觉气氛不对,站起来拉陈亮回老地方坐下。又示意晓鹃坐下。

晓鹃。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照顾你,但我心里一直在想你呀。陈亮含着泪动情地说。

我没有爸,晓鹃又摇头。

没有爸怎么会有你呢,这是起码的常识。姚老师说,范晓鹃你想想,你是有爸的。

我爸死了。我爸早就死了。晓鹃低着头背书似地说着。

这是你妈告诉你的,其实你爸没有死,你爸在你小时候跟你妈离婚了。姚老师说。这位叔叔原来是郭巨卫生院的医生。我也是郭巨人,都可以证明。

我爸死了。我爸早就下地狱了,晓鹃瞪了老

师一眼,用一个学生的方式表达了对老师的不满。

你的血管里流的还有我的血,陈亮抹掉了眼泪。晓鹃,我确实是你的爸,你爸还没有死,但你爸快要死了。因为快要死了。所以特别想见你。陈亮说得缓慢了,人快要死的时候,就有很多愿望。就想实现这些愿望。什么叫死不瞑目呀。快要死的人没有实现最后的愿望。死的时候眼睛不能闭,就是死不瞑目。陈亮说着哽咽了。

晓鹃。我是你爸的朋友,我希望你认真地听完我的几句话。我说,你爸这次见你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表达对你的歉意,给你十万元钱,供你读大学。

你以为我是乞丐呀,我才不要他的臭钱。晓鹃愤怒地瞪了我一眼,突然站起来,我没有爸,我爸早就死了。下地狱了。你们别来烦我好不好。

晓鹃委屈地流着泪。站起来往外走。

范晓鹃,范晓鹃,你不能这样,姚老师站起来追着喊。

我没有爸。我爸早就死了,晓鹃抹着眼泪大声喊着。噔噔地跑出老师办公室。

陈亮哆嗦了,似被泼了一盆冷水。

“我没有爸,我爸早就死了”。晓鹃的喊声在教师办公室回荡。陈亮的脸灰了,灰成了一个烧旧了的锅底。她怎么能这样待我呢?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的爸爸呢?陈亮讷讷地说,摇晃着站起来。

“我没有爸,我爸早就死了”的喊声在陈亮和我的头顶张牙舞爪地飞来飞去,陈亮的目光直了,让人恐瞑。她怎么能这样?陈亮说,陈亮摇晃得更厉害了,过了会向我这边倒下来。我赶紧把陈亮支住了。将陈亮按放在椅子上。

晓鹃的喊声还在教师办公室环绕,陈亮的世界在摇晃。我扶住陈亮,一下一下地拍打陈亮的肩膀,坚强点,兄弟,你还有陈阳,还有蓉蓉,还有很多很多事呢。我试着让陈亮安定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姚老师回来了。

姚老师。快把窗户打开。放点新鲜空气进来。姚老师打开了窗户,

“我没有爸,我爸早就死了”的声音从窗口飘了出去。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我轻轻地拍着陈亮的肩。

唉,过了一会,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不再摇晃了。

真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姚老师摇着头。

我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姚老师。对姚老师说,姚老师您和晓鹃有着师生情谊,可能的时候给晓鹃施加一些侧面的影响,如果有一天晓鹃回心转意过来,请给我打电话。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算了。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陈亮颓坐在椅子上,闭着眼说。

陈亮和我离开晓鹃的母校,像一对没有守住阵地撤退下来的战友,黯然神伤。

我们坐进汽车。陈亮的手机响了。陈亮打开手机听着,但没有精神说话。电话肯定是黄莲打来的,我来听吧,我接过陈亮的手机。你在哪儿呀,你快说话呀?真是黄莲的声音。黄莲是我,朱医生,陈亮在我地方,他说在家里闷死了,找我聊聊。

他的白细胞很低。出去很容易感冒的,让他少出去少出去,黄莲责怪着。

好,好,他是准备回家了,我马上把他送回来。我说着把汽车发动了。

汽车在沉默中奔跑着。陈亮闭着眼睛斜靠在副驾驶座上。开车的我脑海里不时地浮现清纯的晓鹃和清瘦且充满力量的鹃子缝纫照牌。我慢慢地感悟到晓鹃与鹃子缝纫的内在联系。陈亮在较量中败的对手不是晓鹃,是倔强的鹃子缝纫。

范荷贞早已在晓鹃身上播种了对我仇恨的种子,我以为血缘的亲情是隔不断的,看来我错了。车进入市区慢下来后,陈亮睁开眼睛说话了。

范荷贞在晓鹃的心里播种恨你的种子?我不自主地问了一句。

在晓鹃面前说我怎么怎么坏,说我死了。不让晓鹃提爸爸的。我听到过。没有想到晓鹃会这样没有自己的思想。马上就上大学了。真的很可怕。

你担心晓鹃了?

是的。范荷贞把自己的内心强加给了女儿。培养了女儿仇恨,剥夺女儿的善良和宽容,等于剥夺了晓鹃的快乐。她以为有她的鹃子缝纫就行了,这太可怕了。

我把陈亮送到了家,在陈亮下车之前,我劝慰陈亮,范荷贞是倔强的。倔强的女人会母鸡护小鸡似地保护自己的孩子,该放下的你就放下吧。

不放下,我又能怎样呢?陈亮说,我不想死,但死神要我去了,我能怎样呢?

是的,只能这样想了,好好休息,好好保养吧。

陈亮下了车。缓缓地走向他家的楼,真的很疲惫。

十三

听到陈亮回家的信息,陈亮妈选了个黄道吉日,带上香烛,买了印花糕、桃酥和苹果到庙里去了。陈亮妈想医生都治不了的病只有找菩萨了,菩萨如能帮忙,再难的事也不难。陈亮妈拜过庙里边大大小小各路菩萨,然后找到观世音。将印花糕、苹果和桃酥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一字排开,点了香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救救我儿子陈亮。陈亮妈跪着再三地拜了观世音,带上被观世音菩萨洒过圣水的印花糕、苹果和桃酥。上路去看陈亮了。

陈亮爸问,你把陈阳换身衣服带好了吗?陈亮爸要让陈阳到城里住一阵子,陈亮爸让陈阳带上暑假作业。反复地告诫陈阳。不能再叫黄莲阿姨了,要叫妈。为什么呀?陈阳问,孩子就爱问。什么为什么?你就那么多问题,教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陈亮爸轻轻地拍打了孙子陈阳的背。

阿姨是黄莲让陈阳叫她的称呼。那还是在北方城市的时候。陈亮正与马燕娜进行攻防战。陈亮让黄莲带上陈阳躲在建筑装饰市场附近的宾馆里。黄莲陪着陈阳玩,要哄陈阳不哭,要管陈阳睡。黄莲就以阿姨自居。后来马燕娜与陈亮离了,黄莲没有马上转正。黄莲不能在陈阳面前改口称妈。黄莲以阿姨的身份照顾着陈阳,陈阳觉得这个阿姨好。就把阿姨记在心中了。

陈亮爸认为后妈也是妈,尤其陈亮生病以后,陈亮爸觉得更有必要纠正陈阳对黄莲的称呼。阿姨是个亲戚,所应该承担的责任非常有限。妈就不一样了,妈必须努力把儿子管团圆。上了公共汽车,陈亮爸还反复告诫陈阳。今天开始你要叫妈了。你再不叫妈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陈亮爸敲了陈亮家的门。开门的是蓉蓉。爸爸。爷爷奶奶来了。蓉蓉打开门跑到房间去报告。陈亮出来了,叫了爸妈后,抚摸了一下陈阳的头。你们怎么不打个电话,好去接你们。陈亮爸仔细地打量了陈亮说,我们自己能找,你身体不好接什么。

陈亮爸妈上楼梯出了汗。陈亮让爸妈洗了脸,到空调前吹吹。陈亮妈摸出了印花糕、桃酥和苹果,要陈亮吃了。我不饿,陈亮说。这是观世音菩萨面前求过的,能治病,快吃了。陈亮妈把东西递到了陈亮面前,菩萨保佑阿拉陈亮毛病快点好,陈亮妈念念有词,坚持要陈亮吃。

陈亮胃口不好。又起得晚。刚吃过黄莲准备的点心。陈亮有些为难。陈阳和蓉蓉好奇地看着陈亮和这些吃食。你就每样咬一口吧,你妈在菩萨面前求过的,陈亮爸从中调和。陈亮硬着头皮吃了一小块印花糕、一小块桃酥,就把印花糕、桃酥推给了陈阳和蓉蓉。陈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蓉蓉各吃了一块,就没有了吃的兴趣,继续看她的喜羊羊和灰太狼了。

陈亮将电视的音量调低了。给黄莲打电话。让黄莲中午回家时顺便到快餐店买些菜来,爸妈来了。黄莲说好的,你不要烧菜,我这笔生意做做完,会早些回来的。

还好吗?陈亮放下电话后,陈亮爸问陈亮。陈亮说还好。陈亮不想让爸妈太担心,尽量装出很舒服很开心。陈亮爸妈见陈亮脸色还好,似乎放心了些。陈亮爸说,我想让陈阳在城里住一些时日。也给你作个伴。我们把他的换身衣服和暑假作业都带来了。好啊,陈亮把陈阳拉到身边,考试考得怎么样?很一般,陈亮爸说,陈阳你告诉你爸啊。

考砸了。陈阳不情愿地低着头,眼睛还斜向电视。

黄莲拎着一袋白色快餐盒回来了,黄莲喊了爸妈,也说你们怎么不打个电话来,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们。一把年纪了,坐公交上上下下的不安全。

黄莲把快餐盒放下了。陈亮爸催促陈阳喊,陈阳有些害羞,低着头轻轻地喊了声妈。黄莲,陈阳在喊你妈了。陈亮爸担心黄莲没听见,特地翻译了一遍。黄莲换上拖鞋走到客厅,抚摸了一下陈阳的脖颈说,噢,快长成小伙子了。

再一年就小学毕业了,乡下学校的教育质量不好。中学不能再在那里读了,陈亮爸加重了语气说。黄莲淡淡地瞟了一眼陈亮。没有接陈亮爸的话。黄莲不想讨论陈阳的学习问题,说我去烧饭。你们聊一会。

黄莲开始做饭。插上电饭煲。把快餐店买来的菜倒在盘子里。又现炒了几个。没过多久菜就把餐桌摆满了。午餐开始了,黄莲问爸你喝点酒吗?陈亮爸说不喝。黄莲坐下后,陈亮爸说,让陈阳在城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将他的换身衣服和作业本都带来了。

黄莲一惊。如豆的目光落在陈亮的身上。陈阳来住是应该的。现在房子大了,本来可以直接把陈阳转到城里来。黄莲说。只是现在陈亮病了,我要照顾陈亮,又要管灯具店的生意,我怕照顾不过来。

知道你忙。陈亮生病后里里外外的全靠你了。陈亮爸说,但陈阳他想爸爸妈妈呀,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想爸爸妈妈的。他放假了,不让他和爸爸妈妈一起住上几天。我们觉得有些残忍。所以送他过来住一段时间,让他解解馋。

好的,好的。陈亮用目光按了黄莲一下,对陈阳说,作业要认真做噢。书读不好以后就没出息的。

黄莲用目光弹了陈亮一下,大口地吃着饭。不再说什么了。

十四

陈亮待在家里很寂寞的,需要像我这样能尿到一块去的人过去聊聊。我的一佳灯火也需要陈亮。陈亮的回忆中就有我一佳灯火的素材,陈亮的喜怒哀乐能够增加一佳灯火的色彩。星期天我去看望陈亮。陈亮看见我就傻傻地笑起来,我正烦着呢,你来得正是时候。

有什么好烦的?我坐下后就问。

我爸把陈阳送来了,让他来我家住一段时间。黄莲心里不开心了。她说,你陈亮、一佳灯火已经忙得她团团转了。这个我无怨无悔。现在好,又多出一个陈阳。她说我不是不让陈阳来住。现在是特殊时期。陈阳在不适当的时候不适当地到来了。

黄莲说的有道理,她确实太忙了,我说。

但我爸想。我在世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得让陈阳享受一阵子父亲的关爱和呵护,留下一些对父亲的记忆。我爸坚持要陈阳叫黄莲妈,陈阳过去一直叫黄莲阿姨的,我爸还在担心我身后的事,我爸没有明说,但我能猜到我爸的心思。

你爸的心思可以理解,我说。

黄莲有道理,我爸可以理解,所以我烦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是啊,陈亮该怎么办呢?好像是一个远虑与近忧的关系问题。陈亮爸远虑多一些。黄莲表达出来的是近忧。我沉默了一会,对陈亮说,你爸和黄莲。一个远虑一个近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做做黄莲的工作,这样对陈阳公平些。要不让黄莲请个钟点工。

钟点工那么容易请吗?这会轮到陈亮沉默了。

门开了。爸爸,我们回来了。陈阳和蓉蓉进来了。陈阳一头大汗,黄白相间的T恤好像刚在水里浸过,腋下夹着一块滑板,滑板印、脏手印把T恤弄得面目全非。跟在身后的蓉蓉也是一身汗,衣服稍稍干净了一些。

陈阳、蓉蓉,你们过来。陈亮把两个孩子叫到客厅,让他们叫我叔叔。叔叔好,陈阳和蓉蓉异口同声地叫。

怎么搞的,又是一身汗,快去洗个澡,把湿衣服换了。陈亮命令说,蓉蓉你去爸妈房间的浴室,陈阳你去外面的浴室,自己带好衣服。

蓉蓉转身去了。陈阳把滑板放下后也去了浴室。陈阳的脸圆圆的,身体胖乎乎的,陈阳脱了T恤后开始出来找衣服。陈阳在房间里没有找到衣服,我的衣服呢?陈阳又来客厅间找,陈阳光着上身。皮肤很白。夹过滑板的腋下有几条红印,让人感觉稚嫩得可以挤出水来。郭巨靠海,海风吹的人都黑黑的,像陈阳这么白的很少见。你的儿子太可爱了,我的目光跟了陈阳一会说。

衣服还在阳台上晾着,陈亮提醒儿子。陈阳就去阳台收衣服了。陈亮对我说。爷爷奶奶宠着,自理能力差,很天真。

孩子应该像个孩子,天真才可爱呢。现在许多刚蛋壳剥出一样稚嫩的孩子。就懂人情世故。一点也不可爱。

你真喜欢吗?陈亮望着我,怕我说的是假话。真喜欢,到时候你把陈阳收养算了。

陈阳开始洗澡去了。我感觉陈亮话中有话。我说你胡说啥。

我是认真的,陈亮说。你想想,黄莲还这么年轻,不可能一直守寡的。说实在的我也不希望她守寡。她嫁人了,带个蓉蓉,还说得过去,她亲生的,会呵护,这我放心。老辈人说女人再嫁带的孩子是拖油瓶。陈阳算什么。拖油瓶都算不上了。风平浪静还好,一有风吹草动,黄莲一碗水恐怕没有能力端平。陈亮望着我,目光有些热切。

我惊恐地逃离了陈亮的目光,我说现在还不是讨论你身后事的时候。你不要想得太复杂。要静养身体,让白细胞快点升上来。去做第三期化疗。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小心。太明哲保身,陈亮望着我说。我从陈亮的目光中读到了陈亮的失望。我点点头,表示接受陈亮的批评。

最近在吃什么营养,我希望转移话题。在吃虫草,噢,对了,我应该吃虫草汤了。陈亮起身从冰箱里端来了虫草汤。一边用筷子搅拌着一边说,其实吃了也白吃,把白细胞补上去的时候,把癌块也补大了,很简单的道理。

蓉蓉和陈阳洗完澡出来了。一人一条,陈亮夹了一条塞在蓉蓉的嘴里,又夹一条要塞陈阳的嘴。这是什么?陈阳问。虫,补品,陈亮说。虫,我才不要吃呢,陈阳说。可贵了,四十元才能买一条,傻儿子,陈亮还是要往陈阳嘴里塞。

唔,不要了,陈阳跑了,把自己关在暂时属于他的房间里。不出来。真是个可爱的傻小子。

就这样,陈亮休养着。有时候,看着陈阳和蓉蓉的戏闹。陈亮忘记了自己的病人角色,一起跟着嘻嘻哈哈地笑了。笑过以后,陈亮开始沉思,我走了以后他们怎么办?陈亮沉思的时候就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

陈亮休养着,陈亮的休养是否有效?黄莲关注陈亮的白细胞。医生说过白细胞提高与否是衡量休养是否有效的指标。透过现象看本质,黄莲相信科学,拿数据说话。

陈亮出院之前,黄莲就问医生升白细胞的办法。黄莲每天一大早就去菜场,有时还跑两个,找一些野生的,野生河鳗、野生甲鱼、野生黑鱼、野生鲫鱼什么的,轮着买。医生说过养殖的东西多半有抗生素,人吃鱼等于同时吃抗菌素了,不利于白细胞的生长。黄莲根据医生的建议

给陈亮少量多餐,一佳灯火的生意再忙,一到十点半。黄莲就骑上助动车回家了。给陈亮烧吃的。黄莲相信医生,相信奇迹会发生。

黄莲一星期拉陈亮去验一次血。第一次。陈亮的白细胞升了一点点,黄莲有些焦急。黄莲一焦急脾气就差些,就冲蓉蓉发火。平时可以容忍的孩子小错误,这时候就不能容忍了。电视放得响了一些,黄莲就骂,你耳朵聋了,一点也不懂事,都是你们,吵啊闹啊,还叫你爸洗衣服,让你爸的白细胞怎么上来。黄莲骂蓉蓉的时候,顺带着把陈阳也骂了。陈阳似廑非懂,牵着蓉蓉躲到房间里去了。

这天,陈亮又验了一次血。陈亮的白细胞刚过三千。黄莲急死了,给上海的医生打了电话。又打电话给我。电话里黄莲的声音支离破碎的。像是刚哭泣过。陈亮的白细胞上不来,他一点也不急,无所谓似的,我急,我急又没有用,愁死我了。黄莲说,吃的东西我都买了也都做了,他就吃那么一点点。偷偷地分给陈阳和蓉蓉了。我又不能给把他灌下去。现在白细胞才三干,不知道要等猴年马月才能升上去。

主要是吃下去少。化疗过的人胃口不好。这是药物反应,也不能全怪陈亮。

陈亮吃下去少是一方面。黄莲说,陈亮休息也不好。陈亮爸把陈阳送来了,小男孩调皮些的,大热天下楼去一玩就一身汗,陈亮就让他洗澡,偷偷地给他洗衣服。洗几件衣服不至于影响白细胞了,我插嘴说。我不是不让陈阳来住,陈亮爸把陈阳送来是有目的的。朱医生你想想。陈亮本来就放心不下陈阳。现在瞅着陈阳。陈亮的想法就更多了。就烦心了,本来可以睡着的就睡不着了。这不就影响休息了。

眼不见为净。黄莲说的有道理。陈亮爸想让陈阳享受一阵子父亲的关爱和呵护,留下一些对父亲的记忆。我不知道该支持谁。我问,上海医生怎么说?

上海医生反复强调要休息好,医生还说,要么看看中医,吃点中药试试。黄莲说,我不知道宁波升白细胞的中医哪里好,让你帮我出个主意。

中医讲究辨症施治。关键在辨症。现在有一些中医西医化了。装模作样地把一下脉。然后就按西医的诊断开方了,弄得不伦不类的。看中医要看辨症的高手。我想起鄞州人民医院的省名老中医陈主任。建议黄莲陪陈亮去找他。

十五

陈亮开始服用中药,黄莲买了个电煎锅,带到店里煎。煎好后灌进保温瓶送回来给陈亮喝。吃到第四天。家里来了一批亲友团,为首的是陈亮的妹妹陈银珠,还有陈亮的表妹表妹夫堂姐堂姐夫堂弟堂弟媳等共九人。足够庞大。他们是来探望陈亮的。

陈银珠一行九点多到达陈亮家。黄莲还在灯具店。陈银珠一行放下带来的营养品水果之类的吃食。陈亮让陈阳和蓉蓉叫过姑姑阿姨姨夫等等后,进房间去看书。陈银珠一行坐下后,陈亮要打电话让黄莲回家做饭。陈银珠阻止哥哥打电话,嫂子够忙了,不给你们添麻烦。陈银珠说,我们不吃饭,嫂子不在,我们好说话。

陈银珠一行是从乡下上来的,乡下人的一大特点就是说话响亮,大概是乡下人长年联系靠吼养成的习惯。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陈亮身体情况。

现在白细胞三干,白细胞上来了还得去上海做化疗。陈亮对陈银珠说,这毛病生上了是讨厌的。半年三个月。是有时日的。以后爸妈就靠你了。

爸妈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在,好好坏坏两位老大人不至于挨饿受冻。陈银珠说,我担心的是陈阳,爸妈也担心陈阳,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陈阳怎么办?

是啊,陈阳怎么办?亲友团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这时黄莲走到了家门口,黄莲是回来给陈亮送中药的。黄莲到家门口的时候,听见家里有很多很响亮的声音。黄莲站住了。陈银珠一行争抢着说话。家里热闹得像个人声鼎沸的菜市场。根本听不到黄莲走到了门口。

陈阳不是嫂子亲生的。能一碗水端平。陈银珠说,哥,你要想想,趁早作准备。

陈亮哥。你应该以陈阳的名字买套房,预备着,以防万一,陈亮的表妹说。

陈亮,要我说,你立个遗嘱,把财产一分为二,一份给陈阳,一份给黄莲她们娘俩,一个男亲友说。

是的,早点立个遗嘱。又有人说,当时候一看不行。有遗嘱我们亲戚好出来说话。

要我说。还是先下手为强,从灯具店里抽出资金。买一套房。钱多买大点。钱少买小点,登记在陈阳的名下。又有亲友说话了,黄莲还这么年轻。能指望守寡养陈阳,到时候一看不像就分立。陈阳有一套房就好办了,以后就不用怕,可以成家立业了。

陈阳啊陈阳。就一套房这么简单,陈亮也想陈阳了,头昏沉沉的,没有了自己的思想。

又有亲友说话了。亲友的话句句都很响亮。句句扎入,针剌一般地扎在黄莲的心里。到底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人针对我。黄莲头晕了,黄莲胸闷了,黄莲的手颤抖了。嘭,黄莲提在手里的保温瓶掉在了地上,给陈亮喝的中药撒了一地,也溅在黄莲的脚上、凉鞋上。有人来了,屋内的亲友团立刻闭嘴了,目光齐刷刷地望着陈亮家的大门。

黄莲也被保温瓶的爆炸声惊醒了。打开门,愤愤地瞟了一屋子亲友一眼。你们来分财产了?黄莲说。黄莲的脸很难看,不像哭也不像笑。

亲友们没有反应。全愣在那儿了。

陈亮还在呢,你们就来分财产了。黄莲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们欺人太甚了。黄莲哽咽着,踉踉跄跄地跑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砸上门。我的命好苦啊,黄莲号啕大哭起来。

亲友团全傻了。陈亮的表妹表妹夫堂姐堂姐夫们纷纷站起来向陈亮告别,最后,陈银珠也无奈地站起来向陈亮告别。

黄莲的哭声很响亮,蓉蓉和陈阳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静悄悄的。陈亮去敲黄莲的门,黄莲只是哭。不开门。

陈亮做饭。做完饭又去敲黄莲的门,黄莲依然哭,不开门。

陈亮和蓉蓉陈阳草草地吃了饭。黄莲还是关在房间里哭。

陈亮心烦。陈亮没有办法劝黄莲开门,没有办法收拾残局。陈亮给我打电话,请我想想办法。帮助收拾残局。

我拨黄莲的电话。黄莲开始不接,拨到第五次,黄莲接了。黄莲依然在抽泣,黄莲说陈亮一有三长两短,我也吃点安眠药陪陈亮一块去了。朱医生,你是陈亮的朋友,蓉蓉拜托你收养了。因为抽泣,黄莲的声音时断时续的,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并且关机了。

这会轮到我傻了,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十六

陈阳遵照爷爷的指令,一直叫黄莲妈妈的。姑姑陈银珠来过后。陈阳再叫黄莲妈妈,黄莲阴沉着脸没有搭理陈阳。陈阳这个马上要升六年级的小学生。已经有了一些敏感。陈阳知道黄莲不高兴了,还知道黄莲的不高兴与自己有关。那天姑姑她们一大群亲戚来,说的是爸爸生病的事和他陈阳的事。陈阳人在房间里看书。耳朵听着客厅里的动静。姑姑她们要爸爸买房子分财产,被妈妈黄莲听见了,妈妈很生气,大哭了一场。

陈阳不想再住在城里了,觉得城里没有一点好,不自由不能够随心所欲地玩。陈阳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硬要他到城里住。陈阳觉得自己的家庭很复杂。

黄莲吃过中饭又去一佳灯火了,陈阳见爸爸坐在沙发上还没有去睡,就到了爸爸的身边,陈阳非常喜欢爸爸的。陈阳想起姑姑她们说过话,

也替爸爸担心了,就问,爸爸你会死掉吗?

陈亮很吃惊。儿子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陈亮把儿子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身旁。陈亮觉得儿子似乎长大了些,就想跟儿子说说。陈亮说,爸爸会死掉的,爸爸生了一种坏毛病,要死掉的,你怕吗?

不怕,我有爷爷和奶奶,陈阳说,他们待我可好了。

爷爷奶奶这么老了,假如他们也死掉了。陈亮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不知道,我怕。陈阳惊恐地望着陈亮。陈亮抚摸着陈阳的头,一股酸楚涌上了心头。我死了,这孩子怎么办。这么可爱的孩子,马上进入青春期了,得有人管教着。陈亮流泪了,为了不让陈阳发现。把陈阳搂在怀中。

你不会很快就死掉吧。陈阳感觉到爸爸伤心了,在陈亮的怀中挣脱出来。说,爷爷奶奶没有生坏毛病,他们不会很快死掉吧。

应该不会的,但愿你爷爷奶奶能长寿点。陈亮抽了一张纸巾,按了按眼角。抓住陈阳的手,对陈阳说,你不用怕,你是男子汉。

陈阳天真地笑了。陈阳说。我要回到爷爷奶奶地方去。

是该让陈阳回去了,再住着对陈阳是一种伤害。我得想个办法,跟父亲有个交待。陈亮想,对了,我还是回上海住院去。陈亮对陈阳说,好吧。爸爸想办法把你送回去,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要好好读书。

陈阳觉得爸爸是亲切的,陈阳偎依在陈亮的身边。不住地点着头。

陈亮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空,送他去趟郭巨。他说他要回上海住院去。要把儿子送回郭巨。我说没问题,白细胞升上来了。陈亮说住院可能会升得陕一些,还是去住院好一点。

我开车到陈亮居住的小区,陈亮带着陈阳下来了。我说就我送吧,你可以休息,睡一会。一起去,顺便看看我爸我妈,陈亮和陈阳一起上了我的车。

陈亮见到爸妈后,就告诉爸妈自己又要去上海住院。把陈阳给带回来了。并递给他妈一叠钱。陈亮妈推辞着,家里不缺钱,你治病正需要钱,自己用着吧。我有治病的钱,我不差钱,陈亮坚持把钱塞给娘。

朱医生得赶回去上班,陈亮说着匆匆与他爸妈告辞了。转身的时候,我发觉陈亮还是有些慌乱的。

陈阳还这么小。要是上大学了就好了。上了车,陈亮感叹着说。

好好养,坚持到陈阳上高中。

但愿能坚持到陈阳上初中,陈亮说。

陈亮说完给黄莲打电话。说要去上海住院。已经把陈阳送回老家了。真的吗?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黄莲哈哈地笑着,黄莲的天空晴了。真的,我想再多活一些时日。我在郭巨回城的路上,朱医生开的车。黄莲说,你不许反悔呵,我马上联系上海医院的护士长,让他帮忙留个床位。

黄莲待你真好。你小子真有福气。我一边开车一边对陈亮说。

是啊,黄莲虽然有些脾气,但总体说不错,只可惜我没有福份继续享受了。陈亮说,想想这么可爱的女人以后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并且还不知道享受她的人长得鸡模狗样的,想来很是心酸。

我感觉有些好奇,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陈亮。

别看我,你用心开你的车,陈亮提醒我。人生病后心态就不一样了,很多人都猜我放不下陈阳,这对。做大人的谁不想把子女管团圆了,我妹她们赶上来声援陈阳,完全多此一举。其实,其实我还放不下黄莲。陈亮知道我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接着说。放不下黄莲跟放不下陈阳不一样,是想到黄莲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的酸。现在我理解了。古代皇帝为什么死的时候要让他的爱妃们陪葬,就是因为死前心中那挥之不去的酸。

这是死亡之旅的感受,再说下去,我在心里说。

我是平民不是皇帝。再说时代也不同了。我得强迫自己消化内心的那种酸。

你估计黄莲以后会嫁人吗?我问。我问完就后悔了,不该问那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我想会的,我也会动员她嫁人的,陈亮说。陈亮的手机响了,电话是黄莲打来的。黄莲说上海的床位有点紧张。明天去得加床,后天有一个出院,我让护士长帮忙留着,要么我们后天去,明天准备准备。陈亮说,也行,就后天去吧。我们给医生和护士长带点什么?黄莲问。

青蟹上市了,就带点青蟹吧。最好是野生的,陈亮说。好,我明天一早去找,你到家后休息一会,黄莲说着将电话挂了。

黄莲跟主管医生、护士长的关系很不错?我问。

是的,黄莲很能干,黄莲会在适当的时机给医生护士送点小礼物。所以我一点也不牵挂一佳灯火。陈亮说,黄莲会送礼,会送礼的人通常会做生意。

送礼也是一门学问?

送礼当然是一门学问了,很有讲究的。陈亮说,上海那几个医生、护士长都很清高的,清高的人你不能送红包,送红包会被他们骂的。他们需要的是尊重,送青蟹、送水产品什么的就是送尊重。是一点点心意。他们还不能不收,不收下青蟹就死了。他们知道浪费是犯罪。

看来商人就是不一样。

会送礼是商人的基本技能。就像文人会打电脑。陈亮有些兴奋,陈亮说,有的人喜欢钱,有的人喜欢色,有的人喜欢听好话被人尊重着。每个人都有爱好。商人们把对方的爱好叫弱点,是公关的突破口。你的缺点就是没有商人的基本技能,如果你肯来一次庸俗转身。给你的上司还有上司的上司送送礼。拍拍马屁,说不定明天你就提升了。

你怎么不早点给我作指点,现在这把岁数没意义了。我故意责怪说。

我们说着说着,进城了。我对陈亮说,你到上海后。有事给我打电话。

陈亮到上海的第二天晚上,电话就来了。电话是黄莲打的,黄莲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让我帮助拿一下主意。我问是什么事?黄莲说有个药物试验的名额,不知道参加好还是不参加好。

陈亮住院后。病区主任来查房。主任看了陈亮在家里检查的一叠检验报告,摇摇头说,白细胞还不够。化疗还需要等一些时日。主任吩咐完医嘱,走了。主任走出几步又回到陈亮的床边,对陈亮说,我手头有一个药物试验的名额。不知道你想不想试,想试就把这个机会给你了。主任介绍。试验药物是进口药,美国人研制的抗肿瘤药,现在做上市前的临床试验。主任说这个药很快就能批准了。一旦批准每粒价格在干元以上。接受药物临床试验相当于每天免费服用一千元的药物。主任说,药物试验有风险,其实所有药都有副作用的,你要想好了,自己决定呵。

主任是黄莲送过水产干货送了青蟹的人。按惯性思维,主任肯定是在照顾陈亮。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赌一把。陈亮想,进口药品免费治疗,这么好的事情,何乐而不为。我试验,我愿意,谢谢主任。

主任亲自拿来了药物试验登记表,让陈亮填写签字后交给他。

药物临床试验是一场赌博。陈亮是拿生命下注了。尽管主任处黄莲送了些东西,说不定其他病人也一样在送啊,这场赌博有几成的把握?黄莲有些不放心,让陈亮等等,打电话来问我。

有几成把握我也不知道,能上临床试验的药总体来说是安全的。我想。陈亮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能输的已经不多了,万一赢了一本万利。我说试验就试验吧,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上天保佑。陈亮拿生命下注了。

十七

陈亮又在上海住院了,我又有了一些空余的

时间,接着写陈亮和我的一佳灯火。

陈亮解除与马燕娜的婚姻,就成了自由球员。陈亮从法院出来,骑着摩托车,不断地穿越飞舞的层层雪帘。回到一佳灯火。陈亮脱下羽绒服,摘下手套,在手上呵口气,就给黄莲打电话。黄莲,黄莲,事情办妥了,你们快点回来吧。

过了一会。陈亮和阿强隔着玻璃门看见黄莲牵着陈阳一蹦一跳穿行在纷飞的雪中。黄莲和陈阳都穿红色的羽绒衣,像两团跳动的火苗。陈亮打开门。女声童声二重唱就飘进了一佳灯火。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眼睛真奇怪真奇怪。那歌声清脆香甜,陈亮走到店门外,站在雪地上,陶醉了。

陈阳看见了陈亮。不唱歌了,蹒跚地向陈亮跑来。陈亮迎着走几步,张开臂膀抱起陈阳,举过头顶,揉搓着儿子,我们自由了。揉搓完陈阳,黄莲已走近了。陈亮放下陈阳一把将黄莲搂在怀中。黄莲的脸刷的红了,在白雪的映衬下,脸红的黄莲更漂亮了。我自由了,不用怕了,陈亮亲了黄莲。

一佳灯火一下子热闹起来,黄莲要好的小姐妹和相邻店铺的都过来看,还拿吃的给陈阳。黄莲让陈阳叔叔阿姨的叫。陈阳有些怕生。依偎在黄莲的身边,轻轻地叫着叔叔阿姨。看到阿强,陈阳怯生生地躲到黄莲的身后去。

看热闹的散去了,阿强对陈亮说,不会再有麻烦了吧,我走了。

不要走了,我们要照顾陈阳。黄莲说,阿强你就在一佳灯火做个帮手吧。陈亮觉得黄莲说的有道理,就留阿强。

阿强已经听说厂子要改制,改制是好听的叫法,其实就是卖给个人。阿强是干后勤的,改制后首先裁掉的是后勤。下岗后我能干什么呢?阿强在思考。阿强,你就当继续在我们店里帮忙好了,你人好,我们挺尊重你的。黄莲看出了阿强的心思。要给足阿强面子。

现在是经济社会了,劳动挣钱不难为情的。阿强,咱哥们一场,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们店虽然小,还是有一些经营的道道。学一点以后说不定用得上的。

阿强觉得陈亮真诚的,答应留下来。那就说定的,不过我有个要求。黄莲嘻嘻地笑着说,你得把头发养长了,光着头要吓着胆小的客人的。你看,我们家的陈阳就怕你。

阿强留在一佳灯火做帮手,学着卖灯,也给需要的客人免费送灯具上门。

黄莲一边做生意,一边带陈阳,还时常唱儿歌哄陈阳。就这样一佳灯火常常有儿歌飘飞出来。

晚上,陈亮黄莲陈阳挤在一张床上。黄莲的歌声停了以后。陈亮以为陈阳睡着了。就想搞游戏。陈亮摸索着将手伸进黄莲的怀中去,黄莲把陈亮的手拉开。陈亮不理解黄莲拉开他手的原因。坚持着硬是将手伸进黄莲的怀中。陈亮发现一只小手已经占领了那个温柔的山头,到陈亮的手遭遇那只小手时,那只小手将那个温柔的山头抓得更紧了。陈亮无奈地撤了出来,陈亮说这怎么行,得给儿子弄张小床。

最好再弄一间。把店铺扩大一些。再做个厨房,老吃快餐多花钱又吃不好。陈亮知道旁边五金店老板有转让店面意愿。想搬到五金区去。就与五金店老板商量。转让费磨到两家都可以接受的点上,就成交了。

隔壁五金店搬迁以后,陈亮和黄莲将陈阳送去托儿所。让泥水匠赶紧在楼上挖了一道门。赶紧粉刷。然后把两个店铺之间的墙壁打掉了。堆在街边的冰雪开始消融时,一佳灯火的装饰完成了。店堂宽敞了。

灯具这东西很怪的。一拥挤就没有模样。就卖不出好价钱。店面扩大后就不一样了,高档一些的灯都有展示的位置,显得时尚、亮丽、华贵。客人进来就被这些高档的灯具吸引住了,一佳灯火的生意好了起来。

阿强的头发长了。阿强在陈列样品,展示样品过程中学会了组装灯具。阿强原先在厂里管后勤,也经常干些更换起辉器调换电灯泡一类的杂事,知道组装灯具后,安装灯具不学也会了。陈亮让阿强在送灯上门的同时,开展有偿安装灯具服务,安装服务费一部分作为阿强的额外收入。阿强的灯具安装是顺带着做的,安装费远远低于专业电工。一些没有承包灯具安装的散户。愿意请阿强安装。阿强感觉额外收入可观的时候,就给陈阳买点吃的。有时候买几瓶好酒放在店里。中午吃饭时。和陈亮一起咪一杯,吃得其乐融融。

陈亮买来了一张小床,夜里让陈阳睡在小床上。陈阳不肯单独睡,黄莲先陪陈阳,给陈阳讲故事、唱小燕子,哄陈阳睡。陈亮躺在大床上等黄莲。黄莲的歌声轻了。睡着了吗?陈亮低声问黄莲。吁,黄莲让陈亮不要发出声。

还没有睡着吗?过了一会,陈亮又问。刚睡着,我还不能动。

陈阳睡得深了。黄莲才脱身回到陈亮睡的大床来。你老问干什么?黄莲说。我怕你在那边睡着了,陈亮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脱黄莲的衣服。看你急的,慢点慢点,我要问你一句话,黄莲说。你问吧,陈亮的手依然忙碌着。

你爱不爱我?

当然爱你了。

你爱我为什么还不娶我?

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咱们得办个证。

五一节临近了,黄莲和陈亮拍了结婚照,回老家领结婚证办婚宴。婚宴放老板娘大酒店,陈亮的爸妈本想让陈亮把婚宴办到郭巨码头饭店的。陈亮爸说,码头饭店的海鲜新鲜,货真价实。现在郭巨灯具衰了,码头饭店正在火起来。陈亮不肯去郭巨。陈亮说爸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想碰到很多郭巨人。亲戚没有办法,其他人碰到越少越好。

郭巨给了陈亮很深的痛,陈亮每次回家都从机场或者火车站直接打的,到家后躲在家里不出去。陈亮爸理解陈亮,陈亮爸说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事情了吧。陈亮爸反感陈亮结了离。离了结的。以后不折腾了,这次多花点就多花点吧。就给陈亮在老板娘大酒店订了婚宴酒。

婚宴那天。陈亮吃了六颗止痒药。陈亮和黄莲把双方的亲友都请来了,亲友们到齐后直接开吃。陈亮爸叫陈亮和黄莲给亲友们敬敬酒。这个时候不给亲友敬敬酒是不行的,可陈亮的背痒了。陈亮猛地给自己灌了两杯酒,有些晕乎,暂时感觉不到背痒了。陈亮牵着黄莲去敬酒。陈亮一边敬酒一边介绍自己的亲友们认识黄莲,然后又去敬黄莲家的亲戚。认识黄莲家的亲戚。敬完亲友,陈亮已经酩酊大醉。婚宴结束,黄莲扶着陈亮牵着陈阳送别一拨拨亲友,内心里充满喜悦。

回到北方城市。黄莲稍稍地把避孕药停了。黄莲准备要个孩子。

黄莲买来了当代妇女、大众健康之类的杂志,生意闲下来的时候,黄莲就看那些杂志,主要是看婚育类的知识。黄莲知道了月经周期与排卵关系,知道了早孕反应。黄莲特别在意排卵那几天,早早地哄陈阳上了小床,唱起小燕子来特别的婉转动听。陈阳一睡着黄莲就跑到大床上,直往陈亮的怀里钻。有时候陈亮本想歇息的,但经黄莲那么温柔的一钻,陈亮又勤奋地开起小车上路了。陈亮累并快乐着。

可是四个多月过去了,陈阳已经从托儿所升到幼儿园了。黄莲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黄莲按杂志上说的去看中医,挂了中医妇科专家号。中医妇科也做妇检,也做化验,也诊脉,还问黄莲丈夫床上的能力。检查问诊后专家说。没有气质性的毛病,可能与长期吃避孕药有关,属于内分泌失调。中医讲阴阳调和,要调理调理,要吃较

长时间的中药,你有耐心吗?

只要能怀上孩子,吃中药我不怕,黄莲说。

那好,先吃二十一帖,你刚停经,明天开始吃,连吃七帖;吃完停三天,吃另一方,也连吃七天,也停三天,再吃另一方,再连吃七天。一个月后来复诊。专家对旁边抄方的实习生说,第一方补气血。八珍汤加减:第二方调阴阳。二仙汤加减:第三方疏肝理气,小柴胡汤加减。学徒低着头写完了,递给专家看,专家瞟了一眼说,好,就这样。

黄莲开始吃中药。中药是医院代煎的。黄莲每天领回来后温一下吃。

陈亮发现了,就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月经有点乱。妇女的事你就别管了,黄莲神秘地一笑。

就你们女人事多,陈亮看黄莲没有事就不问了。

中药吃下去几个月后。黄莲本该如期到来的月经不来了,黄莲暗暗地高兴着。等了几天,去医院检查,特地带了一些巧克力、山核桃一类的小礼品。等医生恭喜黄莲受孕时。黄莲拿出带的吃食再三地谢了医生。

回到一佳灯火。黄莲的脸像怒放的花朵,让人一看就知道心中有个巨大的喜悦。

黄莲给陈阳喝牛奶,也给肚子里的孩子喝牛奶,黄莲给陈阳补钙,也给肚子里的孩子补钙。当然牛奶和钙都是通过黄莲吃进去的,黄莲吃着喝着说,唔,不好吃。

夜晚,黄莲让陈亮哄陈阳睡觉。陈阳不肯,吵着要阿姨陪着睡。陈亮说,阿姨肚子里有小妹妹了,阿姨要陪小妹妹。陈阳不信,黄莲说你不信来摸摸我的肚子。陈阳真的跳下小床,爬上大床去摸黄莲的肚子。黄莲使劲地深呼吸几下。陈阳相信了,天真地说,小妹妹在肚子里动。陈阳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拉着陈亮要爸爸讲故事。陈亮年轻的时候是个文学青年。读过一些书。肚子里有一些故事。陈阳听着越来越兴奋。黄莲提醒说,你不能讲得太好听了,他兴奋了就不睡。

哄孩子睡觉也是有学问的。黄莲隔着床说。陈阳乖,快快睡了,阿姨给你唱歌,小燕子,穿花衣,黄莲隔着床唱起来。

过了一会。陈阳睡着了。陈亮转移到大床上。黄莲让陈亮摸肚子,陈亮摸着摸着摸向深处去。黄莲把陈亮的手抓住了。黄莲说医生说过最近一段时间不能运动。

不能运动就不搞呗。陈亮想睡。黄莲想说话,黄莲说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道,我又不是B超。陈亮说。让你猜。黄莲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陈亮想了一想,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你慢点睡。我还有话对你说。黄莲的手在陈亮身上爬行着不让陈亮睡。以后让孩子跟我姓吧,黄莲说。

为什么?陈亮感觉黄莲有心眼,警惕起来。

我家就我、我姐和我哥。我姐的儿子已经跟我姐夫姓了,不能改了。黄莲说,我哥失踪了,我爸我妈看见人家的孙子。就愣愣地发呆。我想我爸我妈还缺点什么。如果我生孩子了。跟着我姓黄。或许能给他们一些安慰。

陈亮也想起了黄莲失踪的哥,觉得黄莲爹妈是心存遗感的。就说,跟谁姓都一样,你爱姓黄就姓黄吧。不许反悔呵,黄莲亲了陈亮一口,就放陈亮睡了。

十八

春天来了,黄莲把关了一冬天的玻璃门打开,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黄莲隆着肚子,微笑面对客人,内心里有一种自豪感。

陈阳又长高了。活动量也大了一些。星期天陈阳不用去幼儿园。就在灯具店里玩。陈阳爱玩皮球,把小皮球当足球踢,一会儿踢给黄莲,一会儿踢给陈亮。有时也踢给阿强,让他们回踢给他。这次又踢给黄莲,黄莲坐着又隆着肚子,活动要慢半拍。陈阳踢过来的球没有接住。球在椅子脚上撞了一下。滚到门外去了。

球滚出一佳灯火。陈阳就跑过去追。门外就是市场外的马路。陈阳刚跑上马路。黄莲和陈亮就听见摩托车急刹声,然后是金属与马路的撞击声和路人的惊叫声。陈亮和黄莲预感到发生了什么,陈阳,他们同时惊叫着跑向马路。陈阳躺在地上,同时躺在地上的还有摩托车司机和他的摩托车。陈阳哇哇地哭着。陈亮和黄莲一起扶起了陈阳。陈阳能站,陈亮在陈阳的身上摸了一遍,感觉还好。黄莲一手牵着陈阳,一手按在胸口,黄莲的心蹦个不停。

摩托车司机吃力地爬起来,陈亮帮他扶起摩托车。还好吧。陈亮问司机。司机看了一眼陈阳,说还好,谢天谢地。司机右膝裤子磨破了,磨破的地方还渗着血。司机拉起裤管看了看,发现膝盖周围擦掉了一大片皮,血肉模糊的样子很可怕。司机试着运动了一下膝关节,放下拉起来的裤管说,这孩子,冲出来太突然了,还好,没有撞到,是我的身体碰倒他的,谢天谢地。司机说着跨上摩托车。摩托车的一个反光镜碎了,车还能开,司机发动摩托车后开走了。

陈阳还在哭。黄莲想起来应该给陈阳招魂。黄莲牵着陈阳重新回到与摩托车相撞的地方,一边抓着陈阳反复做跌倒的姿势。一边说。陈阳灵魂回来了,陈阳灵魂回来了。

陈亮把陈阳领进店里,把电视调到少儿频道。陈阳静下来看,不哭了。黄莲感觉下身有一丝凉意。黄莲去了厕所。发现内裤里上有一小片血迹。难道,黄莲立刻眼泪汪汪了。

黄莲蜷着身体回来。陈亮问,怎么了?出血了。快陪我去医院。都是陈阳。黄莲瞪了陈阳一眼,似乎对陈阳不像先前那么友好了。

陈亮叮嘱阿强把陈阳看住了,自己陪黄莲去了医院。医生诊断是先兆流产。医生说,可能与突然的惊吓有关。也可能与过去做过人流有关。做过人流子宫内膜薄了。不利于胎儿生长。

医生你想想办法。把孩子保住了,黄莲求医生。医生说可以试试,也只能保胎了。必须绝对的卧床休息,再打针吃药。医生给黄莲开了处方,打了针,带回了一大包药。

回一佳灯火的路上,黄莲挽着陈亮的臂膀说,我躺在床上,你忙得过来吗?

只有把陈阳送回老家了,陈亮无奈地说。

把黄莲扶上楼,躺下后,陈亮就打电话与爸妈联系。要爸妈帮忙带陈阳。陈亮爸妈有些为难,知道这一带肯定不只是一年二年的,担心自己的身体吃不消。但自己的儿子开口了,再说儿子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就答应了。

三天后,陈亮护送陈阳回老家。陈亮和陈阳是坐飞机走的。爸爸,我们飞上天了。陈阳第一次坐飞机,很兴奋。陈亮给了妈一笔钱,记下存陈阳生活费的银行账号,狠狠心把陈阳放在老家了。

陈亮开始了娘们的生活,娘们是北方城市人对家务女人的专用称呼。清晨。一佳灯火开门前,陈亮就买好一天的菜。生意一空下来,就上楼去做饭烧菜。阿强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北方城市大男子主义重一些,即使阿强这样在家里并没有太大资本的男人,在家里做的家务也是不多的。陈亮有自己的店。在阿强眼里应该有大男人的资本,陈亮还要干大量娘们的活儿。陈亮经常和阿强一起咪一杯。长期在一起咪一杯就让男人之间的心贴近了。这时候,阿强所在的工厂改制了。阿强卖断了工龄,死心塌地地跟着陈亮干。阿强千方百计地做成生意,有空整理仓库、打扫卫生,阿强变得勤快了。

十九

新生命诞生了,黄莲产下一个大胖闺女。陈亮就往老家打电话。告诉爸妈黄莲生了。还问陈阳乖吗?

黄莲给大胖闺女取名黄蓉,小名蓉蓉。

蓉蓉满月了。蓉蓉会笑了。蓉蓉在慢慢地

长。

有一天,陈亮爸打来电话,说陈阳发热咳嗽,卫生院医生说是肺炎,让去区人民医院住院。陈亮急了,让爸赶紧送陈阳去人民医院,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第二天陈亮坐飞机。晚上赶到区人民医院。这时候陈阳已经挂了两天的药水,热度退些了。陈亮让爸妈回家休息,自己陪陈阳。

看儿子来了?护士来给陈阳打针,认出陈亮来。护士是从郭巨卫生院调过来的,认识陈亮。你调这里了,太好了,陈亮与护士聊了几句。护士很忙。去给别的病人治疗了。陈亮发觉刚才与护士说话时,头皮和背意外没有痒过。这次来得急,陈亮忘吃了止痒药。

再回到北方城市。陈亮看着蓉蓉慢慢长大。也牵挂着儿子陈阳。有时候。陈亮会对阿强说。以后我回老家了。一佳灯火就转给你。

陈亮牵挂着家乡。老家也有人想起了陈亮。陈亮爸一早打来电话。让陈亮等在店里。郭巨工办的人要来找陈亮。陈亮想借故回避,又觉得不礼貌。急忙吞下两颗息斯敏。

工办的人到了。陈老板,工办的人很客气,说他们是来进行重振郭巨灯具调研的。

郭巨已经没有几家灯具加工厂了,街上仅有的几家灯具店也准备熄灯打烊,郭巨的灯火即将熄灭。曾经红红火火的灯火,怎么能说熄灭就熄灭了呢。镇里领导给工办的人一个任务,调研制订郭巨灯具的重振计划,就是请郭巨的灯具人分析灯具业衰败的原因,提出重振灯具产业的计划。也请郭巨的灯具人。生产的重新回到郭巨去生产,经营的再回到郭巨去进货。工办的人说,陈老板也是成功的灯具商人了,多给我们帮忙呵。

陈亮想起了在区人民医院碰到郭巨护士时的例外。感觉背上的小虫静着不爬了,气也缓了过来,可以说事了。陈亮给工办的人发烟,说别叫我老板。我只能算是卖灯养家糊口的。叫名字好了。

陈老板这么谦虚。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陈亮,你说说郭巨灯具衰败的原因。

郭巨灯具繁荣本来就是一个大谎言。话到嘴边陈亮咽回去了。早察觉了你干吗不提醒一下。人家背后要说的。陈亮说,我在郭巨灯具最繁荣的时候。因为个人原因另外寻找进货渠道。所以记忆里郭巨灯具一直红红火火的。

现在衰落得不成样子了。可以说门可罗雀。工办的人插嘴说。

听说郭巨灯具衰败后,我在分析。我觉得,郭巨灯具衰败的原因主要还是灯具本身。郭巨灯具以家庭作坊为主,缺乏新产品的设计开发能力。郭巨走出去开灯具店的人太多了,一个人卖灯具赚了一点钱就吸引一批人外出开灯具店。郭巨人一批一批地奔出去,把郭巨灯具拉向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制造了郭巨灯具热销的假象,无组织地编造了一个大谎言。其实很大部分的灯具还在郭巨卖灯具人的仓库里。还没有销出去。

工办的人觉得陈亮说得很好,他们认真地记着,让陈亮说得慢些。

这些拉出来的灯具多半是赊的,热销的假象催生了郭巨灯具的重复生产。陈亮强调说,郭巨灯具的衰败,关键还是缺少新产品的设计和开发。

工办的人说他们收获很大,有些东西不是直接做灯具生意的人所能看到和想到的。他们会写成调研报告。也希望陈亮常回去看看,支持家乡发展。

陈亮感觉头皮痒背痒的病好多了。想起我过去说过的脱敏理论,治疗过敏的更好方法是反复接触过敏源,使身体或者心理抵触的过敏源变成可接受的朋友。我曾建议陈亮不要吃药,忍住搔痒和难受去郭巨街上走。越痒越去。碰到谁跟谁聊。当时陈亮没有听我,陈亮回忆了最近的两次经历,相信过敏这毛病真能脱敏的。

陈亮说,只要郭巨又有价格合理适宜市场销售的灯。我会回去进货的。

蓉蓉会咯咯地笑了。陈亮与黄莲商量回老家过年。带蓉蓉见见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陈亮和黄莲正说着,陈亮的中学同学打电话来了。同学是当年陈亮班里的学习委员,后来考上了大学,现在家乡的政府机关工作。同学说,他在周老师家。周老师七十岁了。周老师挺想念我们班的同学的。同学说,他与谢军、张志昌等几个同学通了电话,想给周老师做个生日。老同学们也借机聚聚。时间定在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日,请你早几天回来参加。

我,我,陈亮想问问怎么个搞法。同学说了,我让周老师跟你说,周老师要跟你说两句。电话传到了周老师的手里。陈亮啊,听说你生意做得很不错,电话里传来了周老师苍老的声音。周老师你好,生意马马虎虎的,您身体好吗?陈亮问。

身体好不到哪里去了,老了,爱回忆了,挺想念你们的。我对你们班的同学特别有情感,感情最深,你们班是我带的第一个参加高考的毕业班。周老师是陈亮高中的班主任,为了同学成绩。他曾苦口婆心地操了很多心。结果有三个同学考上大学。四个同学考上中专,对一个农村中学来说是个很大的成就。周老师为此很自豪。陈亮做灯具生意后,一直没有去看望过周老师。听周老师这么说。陈亮有点难为情了。陈亮忙着做自我检讨,周老师,是我不好,这几年做生意忙昏头了,一直没有来看您。这次我一定来,祝周老师健康长寿。

早点回去。我还要去参加同学聚会,陈亮搁了电话对黄莲说。陈亮订了机票。准备了回家的年货。陈阳的零食和玩具,还从药店里买了五盒抗过敏的息斯敏。

聚会在中学的会议室,到了三十个同学。陈亮去之前服下了两粒息斯敏。到了那里打听怎么给周老师送礼。同学说都策划好了,以班级名义给周老师送生日礼物、捐助母校一棵桂花树。同学根据自己的经济情况和意愿,交一千或五百。陈亮不想被人瞧不起,就交了一千。

聚会由原来的班长主持,同学们分别作自我介绍,同时祝愿周老师健康长寿。陈亮也自我介绍了,陈亮介绍完。有同学揭发说陈亮现任的老婆才二十几岁,还给陈亮生了个干金。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开陈亮的玩笑。陈亮的背又有虫子爬行的感觉。同学们说陈亮有三个孩子。在同学中最富有了。陈亮想想也是。感觉那些同学经常在聚的。随便惯了。陈亮就不当一会事了,背也不痒了,憨厚地笑着,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

同学们合了影。又看了老校舍。看完后去码头饭店吃饭。街上已经找不见灯具店了,临街的店面大多关着。街上稀有行人。陈亮夹在同学们中间,瞟了眼鹃子缝纫,匆匆穿过郭巨街,心隐隐地痛了。

码头饭店在郭巨码头旁,周老师的寿宴开吃了,唱主角的还是同学们。同学们向周老师敬完酒,就开始互相敬酒聊天打听信息。也互相调侃寻开心。陈亮的感情生活最丰富,是同学们调侃的重点对象。陈亮被戏说着,说着说着,陈亮感悟到同学们心灵深处有着不便诉说的羡慕和嫉妒,内心里油然生出男人特有的自豪感。

那个春节,陈亮来我家的时候,向我宣布,他对郭巨已经脱敏了。

二十

我书写的一佳灯火将开始新的一页。陈亮妹打电话来。说我哥在给美国人做药物试验。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真的。怎么能让我哥给美国人做药物试验呢?多少危险的事情,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黄莲这人真是的,我哥生病了,她是不是烦我哥了。我哥还没有走,她是不是心急了。陈亮妹说话像发连珠炮似的。

陈银珠明显对黄莲不满了,我觉得陈银珠的话传到黄莲的耳朵里。黄莲要气吐血,陈亮的家又会发生地震。陈银珠过分了,她不负责任的言语会伤害到陈阳。陈银珠,你看你哥哥家太太平平的心里不舒服是不是?陈亮的妹妹这么草包,我有些生气。陈银珠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我怎么会看哥哥家太太平平的心里不舒服呢?陈银珠防卫了一下,就愣在电话那端等我的下文。

我是你哥最要好的朋友,兄弟一样。我说句公道话,黄莲待你哥很好的,你不能有成见,你也不了解药物试验。陈银珠在电话的那端安静地听了。我开始向她解释药物试验。我说。新药的开发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人家美国的药厂大,研究新药也是为人类作出贡献。药物试验是你哥自己选择的。你哥已经这样了,还用得着怕药物试验吗?希望你阳光一点,不要老是把黄莲想象得很坏,你要做你哥哥家庭团结的促进工作,这样有利于你哥养病,有利于陈阳的成长。

听你这么说我不担心我哥做药物试验了。陈银珠说着把电话挂了,不再听我苦口婆心的唠叨,也许心里已经生我的气了。

陈亮的家庭太复杂了,看来婚姻还是挂在一棵树上好些。我想着,陈亮的电话又来了。陈亮白细胞升到了四千五了。医生问陈亮和黄莲。是不是开始第三期化疗?医生说,情况很复杂,按照我们过去的治疗方案。应该开始三期化疗了。但你在进行药物试验。一直在拉肚子,所以担心你能不能承受三期化疗。医生又说,不化疗又怕错失治疗的最佳时机。说不定第三期化疗一上。癌胚抗原就降下去了,肿块已经缩小,癌胚抗原再一降,也许奇迹就出现了。现在是一个机会,又存在一个大风险。所以要征求你们意见。要你们自己决定。

又是一次赌博啊,陈亮在手机里对我说。

你怎么对医生说的?我问。

我对医生说。给我一天的思考。我抛过硬币。硬币让我上。

能让硬币决定命运吗?

不能,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让硬币决定,陈亮说。

黄莲怎么说?

黄莲不知道。女人嘛。在生死决择面前女人多半在哭,在发抖。

给我两小时时间,我给你打电话,我问问我所熟悉的医生。

我给我所熟悉又信得过的医生朋友打电话,一共问了六个。有三个主张化疗,有三个反对化疗,正好三比三。两小时转眼就到了,我还在云里雾里。陈亮等着我,我无奈拨通陈亮的手机。我说我问了六位熟悉又信得过的医生,支持化疗与不主张化疗的各一半。你还是听你的硬币吧。

好吧。反正已经这样了,大不了一个死。我上了。陈亮坚定地说。

应该说疾病的治疗是门科学,但看着陈亮的治疗,感觉更像一场赌博。陈亮再次下注了,我得抓紧一佳灯火的写作。

陈亮不经意间对郭巨的过敏脱敏了,就对家乡多了一些思念。空余的时间,陈亮会给老家打电话,与老爸老妈说一会后,陈亮就问,陈阳在吗?倘若陈阳在,陈亮就让陈阳听电话。陈亮问身体好吗?问幼儿园好玩吗?陈阳还不怎么会表达。只是说好的。好的。

蓉蓉会爬了。会站了。

爸爸,爸爸,黄莲在教蓉蓉喊爸爸。爸、爸。蓉蓉含糊不清叫了一声。有点爸爸的意思了。蓉蓉会叫爸爸了,黄莲哈哈笑着可高兴了。这时一佳灯火的电话响了。陈亮接电话,电话是黄莲的姐打来的。黄莲的姐说妈病了,很危险,还在抢救,你们快点回来。黄莲姐说的时候带有唏嘘之声。陈亮感觉问题严重了,什么病?在哪里?陈亮问。中风,可能是脑溢血,在区人民医院,你们快点来,来晚了怕要见不着了。黄莲姐说着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谁,我爸吗?黄莲问。不是你爸,是你妈。脑溢血,很危险,我们得马上回去,回去晚了怕见不着。陈亮说着一脸的严峻。

啊,是我妈。妈啊,黄莲的泪珠在眼睛里打转。爸身体不好,妈一直健康的呀,她种花木,种菜,还照顾着爸,是家里的顶梁柱,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黄莲愣在那里了。

黄莲,黄莲,陈亮扶着黄莲,让黄莲坐好了。黄莲紧紧地搂着蓉蓉,默默地坐在那儿流泪。陈亮订机票,飞机在第二天的中午。要等明天啊,黄莲恨不得马上飞回去。黄莲焦急地等着,过一会,给姐打电话,问妈怎么样了。

姐回答说妈偶然清醒一下,多数时候神志不清的。正在抢救病房抢救。姐你求医生想想办法,妈还没有享过福,我还没有孝敬过妈呢,黄莲在电话里说,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了。

天黑了,蓉蓉在黄莲的怀中睡着了。陈亮先把入睡的蓉蓉抱上楼。又将黄莲扶到楼上休息。然后将一佳灯火托付给阿强暂管。

黄莲呆呆地坐着,手机一直静静的。黄莲过一会看一下时间。才到九点。才十点。怎么才十二点呢。休息一会吧,现在你再急也没有用,陈亮说。

你睡一会吧,我睡不着,黄莲说。睡不着也躺着,躺下休息一会。陈亮替黄莲擦干了泪。黄莲躺下了,我妈走了,我爸一个人怎么办呀?黄莲又眼泪汪汪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陈亮说。你睡吧,黄莲不说话了,黄莲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妈的身影,妈在烧饭。妈在地里种杜鹃花,妈扶着爸爸去卫生院。妈,你千万要等我回来啊,黄莲在心里一遍遍地诉说着。

陈亮和黄莲带着蓉蓉很早就到机场了。等待的时间过得实在慢。黄莲抱着蓉蓉在候机楼来来回回地走。你坐一会吧,陈亮拉黄莲坐下。黄莲坐下不久,又看时间,又站起来,又给姐打电话,问妈怎么样了?黄莲的姐说,妈心电监护着,心跳一会快一会慢的,怕坚持不到你回来了。姐,你一定要让妈坚持呵,黄莲流着泪喊,你要让我再看一眼妈,我和陈亮马上就上飞机了。

妹,我知道。黄莲的姐声音沙沙的。

陈亮和黄莲下飞机后。黄莲又打姐的电话。姐在痛哭,黄莲的姐说,妹,妈已经没了。

啊,怎么会这样呢,黄莲的眼泪夺眶而出,下雨似地掉在蓉蓉的脸上。蓉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小手擦摸着自己的脸。

黄莲见到妈妈时。黄莲妈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妈,我对不起你啊,我又有大半年没有来看你了。黄莲趴在病床哭,妈,我还没有孝敬过你呢,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不给女儿一点机会。黄莲的眼泪在飞,妈,养老送终,女儿没有送你,女儿不孝啊。黄莲把整个病区都哭得悲悲戚戚的。但黄莲妈任凭黄莲怎么哭喊怎么摇晃就是不理黄莲了。

在处理黄莲妈的后事过程中,黄莲一直在哭在流泪。黄莲除了失去母亲的悲伤。还有一个巨大的遗感。在陈亮和黄莲的家乡,是非常看重养老送终的,哥哥失踪了,黄莲也没有赶到,黄莲的内心充满了遗憾和自责。

二十一

陈亮和黄莲回了北方城市,黄莲发了几天热,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没有了饱满鲜亮的精神。人有生老病死,阿强劝慰说,你别老是放在心上。这样会伤身体的。

每天赚钱,赚钱,给妈养老送终都做不到,大老远的有啥意思。黄莲说着又眼泪汪汪了。

叶落归根,我们回老家去吧,陈亮提议说。

打回老家去。黄莲的人生又有了新目标。

陈亮和黄莲开始行动了,他们在网上搜索宁波灯具市场的信息,请宁波灯具市场开店的老乡帮忙寻找店铺。过了两个月,老乡打来电话,说

有人要转让灯具店。陈亮匆匆地回了趟宁波。转让的人是外地人。也想回老家了,与陈亮有着差不多的心态。转让的事很快谈妥了,陈亮付了定金。还在附近租了一套小套型的住宅。

到了约定交店铺的时间,陈亮把一佳灯火转给阿强。拉着家什和部分灯具回到宁波。开始了第二次创业。

陈亮和黄莲的灯具店仍叫一佳灯火。

陈亮和黄莲守在一佳灯火,生意细水长流地做着。

陈亮和黄莲买了二居室的二手房,省下了住房租金。

陈亮和黄莲让陈阳在老家郭巨上学,将蓉蓉送进了幼儿园。

陈亮和黄莲坚持着,期待生意慢慢地好起来。

一天。陈亮接到装饰公司业务员的电话,业务员确认了陈亮的身份,才亮出自己的身份。业务员要陈亮帮个忙。陈亮说,没问题,陈亮以为是介绍亲戚来买灯要优惠什么的。

业务员说,我承包装饰的一套别墅快完工了,要买灯。能住别墅的自然是有钱人家,灯具要最好的。陈亮听着感觉运气来了。业务员说,我下午陪女主人来看灯。你把价格往上提百分之五十。并且在女主人还价的时候把价格挺住了。

啊,你说什么?陈亮不明白业务员的意思。

不明白吗?业务员说,这次不打算在你店里买,只让你做个陪衬,买的是另一家。就像结婚选陪娘似的,聪明的新娘都选比自己难看的陪娘。让你把价格抬高了,是为了做成另一笔生意。你肯合作。这次成了。下次有机会我就照顾你。

呵,原来还有这样的奥妙在。陈亮理解了业务员的意思。陈亮说,好,没有问题。

业务员陪着女主人来了,陈亮演的是配角。但演得很认真,促成了业务员在另一家的生意。原来。做生意还需要点演技的。陈亮又学了一招。过了些时日,业务员真来照顾陈亮了,一佳灯火获得了丰厚的利润。陈亮获得了启示。开始建立与装饰公司的合作关系。

陈亮送灯具上门时,从各小区装饰房子窗头贴着“正在装饰,某某装饰公司”的牌子上记下联系电话,主动与人家联络谈合作。生意做成后。当天就把回扣打到了装饰公司业务员的账户上,信守承诺。

慢慢地一佳灯火的生意有了突破。陈亮买了二手便卡车,让黄莲姐和姐夫来做黄莲的帮手。自己常去别墅区、高档住宅小区转,寻找更大的合作伙伴。一佳灯火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挤进了万家灯饰城里生意最好的灯具店行列。陈亮银行户头里的钱也在快速地增加。

陈亮忙着做生意,时不时地看看房子的信息。发觉房价也在不断地往上涨。陈亮与装饰公司业务员的联络更加频繁了,与房价展开了激情四射的赛跑。

一佳灯火的关系合作网在慢慢地扩大。一佳灯火的利润在稳步地增长。房价虽然还跑在陈亮的前面,但陈亮不那么担心了。陈亮不担心来自内心的自信,就像跑马拉松的运动员对自己的体能有充分的自信,现在还赶不上。但我会冲刺的。

二零零七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陈亮出手了。陈亮在鄞州中心区买了四居室的期房。

签完购房协议,回到一佳灯火。刚坐下,陈亮接到一个骂娘的电话。来骂娘的是个女的。声音有些粗。没有介绍她自己。说是前段时间在装饰公司陪同下到一佳灯火买了一批灯,被陈亮坑了。你是谁?陈亮想知道对方是谁,是不是可以商量弥补一下。

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你这骗子,还说优惠了,骗了我一大笔。你他妈的不得好死,会下地狱的。骂娘的女人不想听陈亮的解释。恶狠狠地骂起来。

陈亮来气了,你这泼妇,你有本事告去。陈亮气乎乎地将电话搁了。

过了一会电话又响了。陈亮拿起话筒。那个女人又骂,你这骗子,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泼妇……陈亮想回骂,那女的快速地将电话挂了。

陈亮还得赚还按揭和装饰的钱,管不了那么多了。陈亮又投身到一佳灯火的生意中,削尖脑袋去赚钱了。

忙碌的日子过得飞快。房屋交付了。房价又涨了很多。买了房的陈亮和黄莲从理论上说赚了一大笔。一想到赚了一大笔,陈亮和黄莲就乐,就把生活搞得丰富多彩的。

陈亮把一家人的户口迁进了城,将蓉蓉送进新房子旁边的小学读书。

陈亮把老房子卖了,又赚了一笔。把新房装饰得漂漂亮亮的。搬进去的那个夜晚,陈亮和黄莲在卧室的浴缸里泡了澡。黄莲脸色红润。光彩照人,性感十足。陈亮头顶美丽的灯又亮起来,激情澎湃。黄莲和陈亮合力把爱情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陈亮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享受生活了。没有想到的是,喝完乔迁酒,陈亮胸痛咳嗽起来。

二十二

我去上海接陈亮回家的指令是周四下午接到的。陈亮说,我的化疗做完了,你周末可以来上海接我一下吗?陈亮说,陈亮的声音很乏力。

没有问题。就星期六吧,我想回家的人都归心似箭。

星期六。我起了个早。六点钟就开车出发了。一路上神情紧张,生怕开错了道。下高速了。看见高速出口处有很多举着带路牌子的人。感觉遇到了救兵。我在一个长相厚道的带路人旁边停了,问了带路的价格,我就让他上车了。

前面左转弯,带路人开始带路。带路人说,我是老上海了,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带路人健谈。说他喜欢这行。自由。收入还不错。有老上海带路,我的车很快进入了上海的心脏地带。带路人说,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医院了,用不了一刻钟。我趁红灯拨通了陈亮的手机。告诉陈亮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到了。

我刚将车停好。黄莲拎着几个包出来了。陈亮呢?我问。先把行李放好,我再去扶他。黄莲说,黄莲一脸的疲惫。

我赶紧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放好,和黄莲一起去接陈亮。我走进住院楼的大厅,坐在大厅椅子上的男人吃力地站起来。男人戴帽子,极瘦。朱医生,你来了。男人说。

陈亮,我惊叫了声。我从男人的脸上找到了陈亮以前的轮廓,上前几步抓住陈亮的手。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吃惊地打量着陈亮。

我完了,就要完蛋了。陈亮的话被喉咙里的痰堵着。陈亮咳了几声,又说,我完了,就要完蛋了。陈亮的话畅通了,但陈亮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陈亮。我又叫了一声。紧紧地拥抱了陈亮一下。

我只有八十三斤了,从前我还担心肚子大起来的。陈亮孩子似地用手背擦抹着眼泪说。我的头发也全掉光了。陈亮摘了帽子,让我看他光光的头。

不说了,回去吧,黄莲在一旁催促说。

回去吧,我想回家。陈亮又把帽子戴上了。

我们这就回家。黄莲和我扶着陈亮走出住院楼的大厅。陈亮的脚拖行着,行进的速度极慢,走到我的车边还是有些喘。我打开车门。扶陈亮在车位上坐下。等陈亮将脚移进车内。再关上车门。陈亮发现副驾位上坐着一个人,就问,这位是?

我是带路的。回家的路也不好走。我帮你们带带。带路人目睹了陈亮上车的过程,言语中似乎包含了双重的含义。

我把车发动了,陈亮在闭目养神。左转,右转,带路人指引着。车开到了高速的入口,我按约定给带路人钱。黄莲争着给钱,我说,这么一点小钱。黄莲你就别烦了。

我踩了油门把车的速度提起来,我感觉陈亮的身体有异常的响动。我问,怎么了,太快吗?不是的,闹肚子。陈亮说,你放心开吧,我使了

尿不湿,不会把你的车弄脏的。

我的车弄脏了怕什么,我的朋友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我好想哭。

你说,这个试验的药能批准吗?陈亮在想那个临床试验的进口药。这个难说了,应该能批准的。在你身上试验得出的结论是,肿瘤明显缩小,不会降低白细胞,有腹泻等肠胃道反应。现在市场上这类药哪个没有副作用呢?普通药物的副作用人们难以容忍,这类药有些副作用不是什么大问题啊。

这太可怕了,陈亮在摇头。

这不奇怪啊,统计公布的CPI跟老百姓感觉也不对称。老百姓消费的是吃住行的必需品,CPI还平均了许多老百姓日常不消费的降价商品。因为陈亮身体的巨大变化,我的情绪也有些不稳定。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一会,车上了杭州湾跨海大桥。大桥限速八十码,我把车速放慢了。我提醒说,我们要上大桥了,听说晚上灯一亮大桥很漂亮。

陈亮向外瞄了一眼。汽车过一个桥墩的连接处,轻轻地跳了一下,我听见身后有类似肠鸣的响动。我从后视镜中发现陈亮危坐起来,把双腿夹紧了。我猜到发生了什么。黄莲问还好吗?陈亮摇着头。表情痛苦又羞愧。黄莲看了陈亮的屁股一眼,伸手抓着陈亮的手,神情紧张。没有谁再说话,空气凝固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前方,在桥梁的衔接处减速缓行。

车快下大桥了,我问去服务区吗?陈亮用手摸了屁股和屁股下面的汽车座垫,嗅了下手。表情放松了。陈亮说,不去了,直接回家吧。我把陈亮送到家,将陈亮安顿后就告别了。陈亮拉着我的手说,兄弟,抽空多来看看我。

我不住地点着头。我想,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还是看实际行动吧。

二十三

从上海接回陈亮以后,我对仕途、金钱等身外东西的看法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有人说殡仪馆是最好的廉政教育基地,其实重症病房也是。

有一天。我借口出去公务。悄悄地跑去看陈亮。陈亮看上去比出院那天精神好了些。也许是温馨的家带来的疗效。

黄莲呢?我问。黄莲去一佳灯火了,我陈亮没了就没了。地球还是一样转的。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陈亮说,我让她去的。

陈亮要给我泡茶。我抢过来自己动手了,还给陈亮续了水。

我刚坐下。陈亮家里的电话响了。陈亮就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听电话。电话那端的人也姓陈。陈亮说,陈总啊,你这人很难找吗?

好久没有来广东了,被老婆看住了。还是怕年轻漂亮的老婆红杏出墙,得查查了。那个被称作陈总的调侃说。

不是我不想来。是我来不了。我不行了。陈亮说。

我听得清陈亮的话,电话对面的声音时断时续的。我听了几句,猜想电话那端是广东的灯具厂老板。陈亮瞟了我一眼,把免提按下了。陈亮的意思是让我听电话的全部内容。这怎么行呢。这其中有陈亮的隐私啊。我要去关电话的免提。陈亮将我的手抓住。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乖乖地坐着听。陈亮的手骨瘦如柴,但陈亮传递给我的是他坚强的意志。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静静地听着了。

我生癌了,肺癌。陈亮咳了两声说,陈总,我真的不行了。

不是真的。开玩笑吧。陈总在电话那端认真起来。

真的,我怎么能拿生病开玩笑呢?五月份发现的。陈亮说,刚刚做完三期的化疗,估计只能再活一二个月了。

不会吧。我得来看看你。

别来看了,看了你会做恶梦的。我的头发掉光了,人只有八十几斤了,样子很可怕的。

我过两天就来看你,是不是还能想想办法。咱们兄弟一场,你怎么不早点告诉呢?

陈总。我找你是想抽回我的那点股份。我快不行了。得赶紧把身后的一些事情摆摆平。

兄弟,我理解,没有问题的,在节骨眼上,我再困难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的。

好兄弟,真是好兄弟。我很快就要死了,下地狱。我想好兄弟是不会让我在另一个世界老是牵挂着那笔钱,老是想着兄弟陈总的。

陈亮,你言重了,兄弟我不是那样的人。我马上让会计把账理清了。过两天我来看你,我让老戴也一起过来。会让你满意的。

眼下企业还好吗?

厂子不错的,你们都销得不错厂子肯定红火了。土地也升值了,我毛估估,咱们投资十年,资产增值十倍应该没有问题。我本想着再弄几年上市去,现在看来得慢点了。陈亮你把心放宽,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咱们兄弟一场,我能办的决不会婆婆妈妈。

谢了,我非常感谢你,陈总。陈亮说你到宁波了打个电话给我。我们找个地方聊。

我这几天就来。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不来看你。我也太无情无义了。

那我先谢了。过两天再见。

你一定要放宽心,想开点,好好地养身体,说不定能有奇迹发生。陈总在电话那边喊。

好的。陈亮挂了电话,神秘地望了我一眼。凄然一笑。说,不会太突然吧。

很突然。我陌生地望着陈亮。我面前这个虚弱的陈亮内心依然非常强大。其实我不该知道这么多,过了一会,我对陈亮说。

我要挖掘那笔私房钱。陈亮缓缓地说,你应该知道这么多。你写一佳灯火应该知道那么多。

陈亮的私房钱是二零零零年下半年播种的。那时候,陈亮烦马燕娜嗑瓜子,但陈亮还在买瓜子麻痹马燕娜。那时候,黄莲还没有转正,刚耍了小三式的小花招。那时候。陈亮牢牢地抓着自己的财产。对马燕娜隐瞒了一大块。对黄莲透露了一点点。

那时候。老乡老陈邀请陈亮去趟广东。同时邀请的还有在西南经营灯具的老戴。老陈原先在郭巨办灯具厂。后来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就去广东下面的镇里考察。老陈看好那地方,老陈在陈亮和老戴面前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明天。老陈跟镇政府谈得差不多了。就是还缺点资金。老陈鼓动陈亮和老戴在他厂里下点注,以后回报大大的。

陈亮心动了,心动的陈亮问了一些股份分配的细节。心动不如行动,时间就是金钱。老陈说下吧,三十万,股份百分之十,我以人格担保决不侵吞哥们的财产。陈亮投了三十万,老戴投了六十万。那个办灯具厂的老乡老陈。就是现在的陈总。

后来陈亮跟马燕娜离了,黄莲正式转正。既然开始时没有向黄莲透露,陈亮就要求老陈不对外说道了。就这样陈亮种下了私房钱。

陈总是个干事业的人。每年年关要老戴和陈亮去一次,向老戴和陈亮通报厂里的财务报表。报表上反映厂里的销售不断增长,固定资产在不断增加,业绩不差。通报完了,老戴提出分点红。陈总不同意。陈总说,咱们眼光不能太浅了,哥们都没有到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是紧紧,企业要发展需要不断地投入。不断的技术改造。通报完了。陈总请老戴和陈亮吃一顿。酒喝了不少,菜很一般。喝得醉眼朦胧的时候,老戴和陈亮借着酒劲损陈总。也不给我们上只大龙虾。也不给我们上条石斑鱼。你太抠门了。陈总不生气。嘻嘻地笑。吃什么拉出来一样是屎,我就抠门。抠门的陈总。吃完饭给老戴和陈亮一笔过节费,让老戴和陈亮藏好了,做私房钱,支付老婆地方不能报账的花销。陈总抠门为了事业。陈亮和老戴敢于在他厂里下注也正是看他是个干事业的人。

几年以后,陈总的灯具厂坐上了镇纳税十强的荣誉榜。陈亮回宁波准备买房的时候。动过抽

回股份的念头,但很快就放弃了。陈亮知道那笔私房钱长势喜人。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以后结大量的果实。

陈总和老戴来宁波了,陈亮问我能不能从单位逃出来。

我陪陈亮等在咖啡店里,陈亮不时地要咳嗽几声,吃力地咯气管里的痰。每次都要很长时间才能咯出一点来,让人干着急。

陈总和老戴看到陈亮的时候一脸的惊讶。怎么变成这样了呢?陈总拉着陈亮的手不相信似的摇着头。陈总把一袋礼物放在桌上。并将里面的东西抽出来给陈亮看了一眼,里面是一盒冬虫夏草。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你太把我们当外人了。老戴轻声埋怨着。将一盒礼物放在陈亮的身边。

谢谢,太谢谢了。陈亮说,我他妈的命真好,遇到的都是兄弟都是君子都是好人。就他妈的身体不好。这个也是我的好兄弟,陈亮把我介绍了,又咳了几声。

多年不见了,不介绍还真认不出来了。陈总和老戴分别与我握了手。都说过去认识我的,去过卫生院。他们坐下后,就问陈亮身体情况和治疗情况。陈亮如实说了,估计治不了了。陈亮说,我他妈的命不好,眼瞅着什么都不缺了,就多了这病。

陈总和老戴安慰陈亮。说是要放宽心,要有信心。

陈总,我还有一些身后的事情要安排,万不得已了,要把公司的股份撤出来。陈亮用纸巾按压着眼角说。

我完全理解。完全理解。陈总说着将公司的财务报表拿了出来,陈总说现在公司的固定资产有二干六百万了。要不是他妈的全球金融风暴,还能再好些。陈总将报表推到陈亮面前让陈亮看。陈亮瞟了一眼。陈亮说我不看,我也没有精神看。就你说好了,说我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值多少就多少了。咱们几十年的哥们,哪能信不过你?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除了固定资产,还有二十亩的土地。土地按当地工业用地转让价格,大概值一千万,升值十倍了。陈总说,算下来,你可以拿三百六十万。陈亮你说说看。不满意提出来。还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你也说。本想咱哥们再好好地合作几十年,一起把企业弄上市。想不到啊,陈总说着也动容了。

陈总你是上路的,我满意,非常满意了。陈亮说。我他妈的命真好,遇到的都是兄弟都是好人都是君子啊。

陈总问老戴这百分之十的股份要不要?老戴说不是不想要,是要不动。老戴说这几年生意在走下坡路,只是养家糊口了,以后的事也指望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

那就转让给我了。陈总说。他回到广东后就把钱打到陈亮的账户上。

我们喝着茶,把陈亮退股的手续办了。

二十四

头天晚上多喝了点酒,第二天早上头脑昏沉沉的。到了单位,沏了一杯浓茶,我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我刚喝了一口,陈亮的电话来了。陈亮说,陈总的三百六十万汇到了。噢,陈总真是君子,你的命真不赖。

说话方便吗?陈亮问。

我一个人,方便。昨晚喝醉了,头脑还是昏沉沉的,干不了事,你爱说多久就说多久好了。

我要做笔大买卖,陈亮说。

你拉倒吧,身体都这样子了,还瞎折腾,老兄啊身体要紧,我劝陈亮说。

我想把陈阳交易出去,陈亮说。

什么?把陈阳交易出去。陈亮的话像一针醒酒剂让我彻底清醒了,你的想法也太大胆了。

我不是有一笔钱了吗?你给我听着,别插嘴。我的理由和计划。

我听着。你说吧。

陈亮咳了。陈亮将话筒移开。我也将话筒拿远一些,这样陈亮的咳嗽声轻些。听起来不那么难受了。

我死了,谁能养育或者说监护陈阳呢?陈亮咳完了,开始说。之前我说过,我不指望也不希望黄莲守寡的,黄莲再婚的时候绝对不能带着陈阳的。带着陈阳要影响黄莲找人,黄莲带着蓉蓉找个理想的已经不容易了。理论上黄莲是陈阳的母亲,自从有了蓉蓉,黄莲对陈阳的情感淡了。我爸我妈都风烛残年了。什么时候倒下不知道。我不能把陈阳托付给他们。我妹早几年离了,自己带着儿子,脾气又臭,我也指望不上。喂,你听着吗?

我听着,你不是让我别插嘴。

听着就好。还有一个人可以做陈阳的抚养或者监护人,你想会是谁?

反正不是我。我怕这老兄又把我绕进去了。

哈哈哈,陈亮笑着又咳了几下。你不是做买卖的人,告诉你,马燕娜。

你要把陈阳交易给马燕娜。你疯了。

我没有疯。马燕娜,陈阳的亲生母亲,谁都可以抛下陈阳不管,亲生母亲不应该也不会抛下陈阳不管的。我不是有一笔钱吗?我已经查了那边的房价。那边的房价是宁波的二分之一,我拿出一百万就能买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再给三五十万作为陈阳的生活和学习费用,买卖不就成了。

你了解马燕娜现在的情况?她嫁人了吗?有没有孩子?陈阳愿意吗?你不能一厢情愿,如意算盘。

陈阳还是孩子,可以做工作的。马燕娜情况还不了解,我要过去一趟,你陪我去。

不行。不是我不肯陪。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过去。黄莲也不会同意的。

行行好了,停了那个试验药。拉肚子已经好多了。陪我去一趟,顺便看看那边的装饰市场。你不是在写一佳灯火吗?你不能完全凭想象描写一佳灯火,去了对你写一佳灯火会有帮助的。

陈亮在诱惑我,我必须挡住诱惑。不行,我不陪。我陪你去非让黄莲骂死不可。

兄弟,我过去看看,了解一下,条件允许才做买卖。陈亮说,我那么喜欢儿子,不会草率地把陈阳抛出去的。过了一会,陈亮又说,兄弟,算我求你了。我不过去了解一下,死的时候我会死不瞑目的。

陈亮沉默着。等我的回答。在电话里我看不见陈亮。我想这一刻陈亮一定流泪了。因为我已经泪流满面。

你怎么说服黄莲呢?过了一会我问,我的喉咙里有东西哽着。

陈亮那边没有马上说话,我感觉到有唏嘘之声。

明后天。你抽个时间到我家来一趟。要在晚上。陈亮说话了,陈亮的声音低低的。就说为了写好一佳灯火,想去看看北方城市的那个一佳灯火。咱们演一出双簧,骗黄莲一次。

这算不算是善良的谎言,我想我已经没有勇气拒绝陈亮的请求了。我对着话筒。点了几下头,终于嗯了一下。

我与陈亮演一出双簧骗黄莲,可黄莲的智商并不低。我对演出的难度有了基本的认识,登场前作了必要的准备,带上了道具。我的道具是已经写的一佳灯火。我把一佳灯火写好的部分编辑了一下,添加了页码,还专门设计了一个封面,封面有“一佳灯火”四个大字,背景是一盏若隐若现的水晶灯。我将一佳灯火打印了,看上去是一本不算太薄的书。

我敲开陈亮家的门,黄莲说还有几只碗马上洗完,朱医生你先坐会。斜躺在沙发上的陈亮看见我手上的一佳灯火。眼睛一亮。

已经写这么多了。喂,黄莲,朱医生写的一佳灯火已经有厚厚的一本了。陈亮开始进入角色。

什么啊?一佳灯火,黄莲还没有理会。

朱医生写的书。写一佳灯火的书。陈亮翻到了最后一页,不错,不错。陈亮不停地赞叹着,翻动着。

碗洗完了,黄莲过来泡茶。陈亮举着一佳灯火让黄莲看。我补充说大概有三分之二了。黄莲礼貌地笑了笑,泡了茶端过来。

我看看。我要好好看看,陈亮很兴奋。

精神好的时候翻翻,千万别累着。我说,早就想拿来让你看看。请你提些修改意见,又怕你累着。很矛盾。

陈亮开始看一佳灯火。陈亮先在头里看了一会,就翻到第二章,接着是第三章,不知道在找什么。

黄莲也在客厅里坐了。黄莲斜一眼陈亮对我说,最近拉肚子好些了,精神也好了一些,咳嗽还是老样子。

不错,不错。陈亮装模作样地赞叹着,想不到啊。已经不是玩玩的层次了。有点作品的味道了。

还需要好好的修改。我谦虚着。

这里好像不对了,这里给人的感觉一佳灯火是正对马路的,正对马路风水学上叫冲路,经商的人是禁忌的。一佳灯火在大门左边的第六个店铺。面前是一条环市场的路。陈亮一边看一边说,这里也有些问题,感觉上不是我们开店的那个市场。我分析。原因是你没有去过北方的一佳灯火。没有感性认识。所以描写起来难免给人的感觉不真实。

可能是吧。我说,我也在想,等写完初稿,去一趟北方城市,找你的哥们阿强。

这想法对了,咱已经干了。就要干出一点样子来。要不就别等了,马上就去,趁我还活着,我陪你去,还可以给你介绍着说说。

陈亮和我进入了角色。黄莲的眼睛瞪大了。嘴巴也张开了,无声地问着,这不会是真的吧。

不行,不行,这太累,你的身体要紧,我装模作样地劝阻着。

没有关系的了,我也就草民一个,多活几天又怎么样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都看不出的。其实我也很想去一趟的,曾经打拼过的地方,最近老梦见那个地方。陈亮说,就这么定了,星期五下午出发,你就请假半天,别请假太多了,被领导难看掉。

身体要紧。还是别去了。我说着去看黄莲的脸色。

不行,黄莲发话了。有什么好看的,不要命了。

太需要去看了。陈亮的声音大起来,陈亮声音一大就喘。陈亮咳了几下。你知道一佳灯火是什么。一佳灯火是咱们家的事业。也是朱医生的事业。一佳灯火写成了,朱医生就从业余作者变成作家了。一佳灯火的书成功了,咱家一佳灯火的生意就更红火了。陈亮站起来,有些激动,声音被咽喉里哽着的痰弄得支离破碎的。

就你们男人有事业。黄莲愣了一会,转向我说,朱医生你一佳灯火出版时,告诉我一声,我把店名改了,改成大明,或者光辉什么的,普通一点,我还是想安静地生活的。

别激动,都别激动。我的一佳灯火成了陈亮夫妻吵架的导火索了,我一脸的尴尬。因为我写一佳灯火。黄莲把一佳灯火灯具店的名字改了。那还不如我改小说的题目和小说里灯具店的名字。真没有想到一出双簧演成了这样。

我这样苟且偷生多活几天啥意义,就是死在路上我也要陪朱医生去那边看一看。陈亮说,就是朱医生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那边看一眼,一个快死的人了,这点心愿都不能了吗?

黄莲没有想到陈亮会如此固执。终于软下来了。黄莲说,好吧,我也一起去。

不行,不用你跟。陈亮说,你照顾一佳灯火,照顾蓉蓉。我死了地球还是照样转的,你们还是要生活的。

我不去。万一路上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不被人骂死。要么我一起去,要么你们也别去,黄莲也固执起来。

这个结果显然是陈亮事前没有考虑到的,陈亮的脸色白了一些。身体弓了起来,样子像是肚子疼。陈亮用手捂住肚子,向卫生间走去。

怎么了?我看着陈亮说。

这样的人还能出远门,黄莲瞟了我一眼。他是不是要去见马燕娜。黄莲的目光突然变了,变得狡黠了。

他是不是要去谈陈阳,黄莲盯着我又说。我和他一起生活十多年了,我已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的几根肚肠我都清楚。黄莲的目光已经穿透了我的身体。

面前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我服了。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陈亮说他不去试一下会死不瞑目的。我无奈透露了陈亮内心的秘密。

黄莲意味深长地笑了。既然这样,我就不去了。黄莲压低声音说,又要辛苦你了,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做决定前,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我又点了一下头,对黄莲笑了一下。戏演砸了,我演成了双面间谍。陈亮的大交易就是黄莲所指特别重大的事。这个双面间谍不好当呀,我盼望着陈亮的大买卖别成功。

二十五

陈亮过安检的时候,在安检口足足等了十分钟。安检人员不敢确认陈亮就是陈亮,安检员让陈亮摘了鸭舌帽,反复地比较眼前的陈亮和身份证上的陈亮。还报告了他的上司一起来比对。又不是恐怖分子,大惊小怪的,不就是瘦了吗?陈亮咳着有些生气。

我们直接找马燕娜谈吗?飞机起飞后,我轻声问陈亮。

不,马燕娜后来又结婚了,又生了个女儿。陈亮说,我叫阿强打听了,她丈夫是开出租车的,我想见见马燕娜的丈夫,是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呵,是这样。

到时候,我们就说准备投资出租车,向他了解出租车业内的情况。就是他万一问起我的身体,我怎么说好,你得给我出个主意。

就说是矽肺吧,我说这病的症状与你现在的情况比较像。就说过去开石塘没在意戴口罩,吸进了大量的石粉。现在身体不行了,石塘开不动了,想着改行。我发觉我越来越会说谎了,都是陈亮培养的。

陈亮和我走出机场。阿强在机场的出口处等,陈亮举手示意了一下,阿强认出陈亮了。亮哥,你怎么变这么多?阿强握着陈亮的手,声音有些异样,引来周围好多好奇目光。快点回去说吧,我拉了一把阿强。

亮哥,有好长时间没有给你电话了,也不知道有事没事给你打个电话。你病成这样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真该死。出了机场,阿强一路的自责着。

阿强开来的是一辆奥迪。车不错啊,你的?陈亮问。借的,亮哥来了特地向朋友借辆好点的,舒服一些。我自己买的是便卡,做生意便卡实用一些。

阿强把陈亮和我送到大酒店,住下后去吃饭。陈亮对阿强说,菜不要多,我吃不多,我这哥们也是文的,少而精吧。要不一起去点吧,我提议说。阿强要点鱼翅。我说就给陈亮点一盅吧,我免了。赚得还好吗?陈亮问阿强。好的,托亮哥的福。如果公务人员没有灰色收入。我要好他们几倍了。那好,就每人一盅,陈亮做主意点了,这东西过去很少吃。

菜上来了。我们慢慢地吃着。说起了马燕娜。

马燕娜跟陈亮离婚两年以后,跟一个开出租车的结婚了。开出租车的也是两婚,先前有个儿子跟了他老婆。马燕娜跟他结婚后又生了个女儿。现在读小学。那个男的好像腰不太好。把出租车包给别人开,自己打麻将。我已经通过朋友跟他约好了,明天一起吃中饭。社区主任陪他来,人怎么样我也没有见过。

马燕娜的男人很高大,他走进酒店包间的时候。我感觉他差不多把门框给填满了。他上衣敞开着。走路摇摆的幅度偏大。摆动的双手远远的离开身体。好像是故意显示自己的强大。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请他到陈亮旁边坐下。陈亮瘦得柴棒似的。视觉上完全可以塞进他后任的体内去。

这酒店马马虎虎,三星,那边有家五星。马燕娜的男人用手指指北面的方向。说。那才叫豪华呢。歌厅进出的小姐个个美得一塌糊涂,看了

让人冲动。

这是我的哥,陈亮,浙江来的。这位是他的朋友。阿强开始介绍。

浙江人。浙江人精,房子炒不动了炒出租车了。马燕娜的男人插话了,炒出租车好,把出租车炒高了。老子的出租车更值钱了。

喝点什么?阿强问。马燕娜的男人说随便,阿强要了一瓶洋河大曲。热菜上了,服务员给马燕娜男人倒了一杯。给社区主任倒了一杯。一股又香又冲的酒味飘起来。陈亮接连咳了几下。

你什么病啊。不会传染吧。马燕娜的男人看一眼陈亮,屁股向旁边移动了一下。陈亮用小毛巾擦抹额头上的汗珠,脸上露出一丝不快。

不会的,是矽肺,职业病,过去打石塘吸进大量的石粉。我在旁边解释说,现在身体不行了,所以想改行投资稳定一点的行业。想到了出租车,我们那边出租车转让费高得离谱。阿强说这里价还好。

听说过。煤矿挖煤的也犯这种病。赚钱不能不要命啊,老子买出租车早,那时候便宜,现在升值了。老子自己不开,包出去,收入不比机关老爷们少。马燕娜的男人说。老子做人铁蛋一样。

阿强举了举杯子,马燕娜的男人已经喝了一大口,见阿强举杯了又喝了一小口,说,这酒不错。就是与茅台比稍微差些。

那当然。阿强脸上有些挂不住,要不再来一瓶茅台。不用了。不用了。已经够好了。够喝了,社区主任阻止说。

陈亮陷在座椅上,已经没了说话的兴趣。看得出,马燕娜的男人不是陈亮希望的买方,我放心了,主动地站到了前台,圆眼前这个谎言。我问马燕娜男人出租车租赁费用。出租车生意,出租车运行证期限等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马燕娜的男人答非所问地说着。一直以老子自称,反复强调老子做人铁蛋一样。马燕娜男人希望跟我满满地干一杯。我一向对白酒望而生畏,坚持不干。马燕娜的男人说我不够朋友,浙江人奸。

后来,我看陈亮听着累了。就给阿强使了个眼色。

马燕娜男人喝完了杯中酒。说老子要走了,回去打麻将,三缺一等着呢。

送走了社区主任和马燕娜的男人,阿强问陈亮,还见不见马燕娜?陈亮摇摇头,说,我还是歇歇吧。

阿强把陈亮和我送到房间,约好去一佳灯火的时间。阿强就离开了。

陈亮沉默着,准备睡。我安慰陈亮说,这样的买卖本来就没有太大的成功把握,你得想开了,别搁在心上。

你放心,不会的。陈亮说,我对这笔交易本来就没有抱太大希望的,无非是了却一个心愿而已。

那本来让阿强了解一下就行了,还大老远这么辛苦跑过来。

不跑来就不能陪你看这里的一佳灯火了,还有我过去的那段生活。陈亮哈哈地笑着说,我不这样干,你肯让我陪着看一佳灯火。

你,我上当了,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责怪说,你这家伙。

我的生命不值钱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没有差别。陈亮平静地说,你的一佳灯火可不一样了,写好了就有生命,没有写好毫无价值。一佳灯火既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希望你写得好一点。我们先睡一会,等会一起去市场。

陈亮把鸭舌帽摘了,闭上着眼睛躺着。

我斜躺在床上想。这家伙的能耐也太大了。他让我去骗黄莲。最终骗了我。我斜了陈亮一眼。陈亮的整个头和脸都是灰白的。静静地躺着。

陈亮睡着了吗?我隔个走道盯着陈亮静静地听。听到了陈亮很轻微的呼吸声。突然间我担心了,陈亮会不会就这样睡着睡着不醒了。他为了我的一佳灯火。有点意外。我怎么向黄莲交账呢。我一担心完全没有了睡意。好在陈亮睡着睡着会不由自主地咳几下。好像在对我说。我没有死,你别怕,我会跟你一起回去的。

你睡着过吗?陈亮醒了。

迷糊了一会。我不想让陈亮知道我刚才的担心。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建筑装饰市场。去看一佳灯火,完成此行的第二项使命。

陈亮把陪我去一佳灯火看成使命了。我很感动。我想我要认认真真地写一佳灯火,想办法出版,以告慰我的朋友陈亮。

阿强等在大厅。阿强依然开奥迪。拉着陈亮和我先去看国营大厂会堂。会堂已经变成了超市,早已不放电影了。阿强驾车缓缓地从超市前的道路上驶过。说马燕娜在超市做服务员。给货架上的商品补货。

最早的一佳灯火就开在那个皮具店的房子里,陈亮指着超市旁的皮具店说。

要不要停一下看看。阿强问。又没有停车位,算了,陈亮说。阿强就把陈亮和我送到建筑装饰市场去。下了车,陈亮仔细地环视一下,径直地走向一佳灯火。并对阿强说。别惊动周围的经营户。

这是亮哥。我们有今天全靠亮哥,阿强让看店的老婆和小姨子见过陈亮。

一佳灯火基本保持原来的样子,门前的牌子还是老牌子,朱医生你仔细看了。陈亮说着,向阿强老婆和小姨子夸耀说。我朋友在写书。就写一佳灯火。这里的一佳灯火。还有宁波的一佳灯火。

哇,这么厉害,会写书啊,不得了。阿强老婆和小姨子对我刮目相看了。

你们亮哥在指导我。阿强老婆和小姨子这一夸,我不好意思了。

陈阳和摩托车撞的地方。陈亮指了一下一佳灯火门口三四米远的位置。那就是绕市场的马路。那时候汽车不多。经常有摩托车开来开去的。店前的路面有些坑陷,我说马路质量不太好。当年马路是平的好的,年数多了应该修修了。陈亮说。我跟着陈亮楼下楼上的认真地看了,心里比照着我对一佳灯火的描述,感觉出入不大。上了楼,陈亮指着窗玻璃说,就是这扇窗,当年被马燕娜砸过,她爬上梯子,趴在窗外砸的。效果很轰动。

看完一佳灯火,陈亮让阿强陪我去市场深处转转,自己在一佳灯火休息。我想起来了,当年,黄莲躲避马燕娜就是逃到市场深处去。

回到一佳灯火,陈亮指着店堂里的暖气片对我说。这里有暖气,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开暖气了。冬天的时候家家户户关了玻璃门,门上挂一个正在营业的牌子。冬天外面很冷,经常下雪,各人自扫门前雪,我们把雪扫到马路边上,积雪要到春天才融化。店堂里很暖和的,这一点与宁波完全不同。

亲自感受过了。写起来更有把握了。我笑着说。

所以嘛。要来看看。陈亮没有一丝交易计划流产的伤感。我们坐在一佳灯火聊,陈亮回忆了过去的一些事情。陈亮笑呵呵的,他缓缓道来。像一个历史老人,神情很放松,很享受。我感觉陈亮回到了属于我们的冷清而又单纯的文学园地。我专注地望着陈亮。陈亮笑着对我说,我虽然是一个凡人。但我的生活态度是真诚的,别光写我结了离离了结,把我积极的东西漏下了。

不会的。普通人闪光的东西更可爱。我用力地点着头说,你回来了,还记得吗?你来这里开灯具店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你会回来的,你真的回来了。

当然记得了。文学的园地很纯洁很可爱的。可惜我晚了。陈亮一声叹息。

吃饭了。晚餐就在一佳灯火的楼上,阿强的老婆精心准备了一桌子菜,就在当年陈亮吃饭的餐桌上。

一佳灯火的店面扩大以后,生意好了,自己做饭了。吃饭时陈亮和阿强一起喝一杯。我背诵起一佳灯火小说中的几句话。

对对对。亮哥对我可好了。阿强附和着。陈亮握着筷子,你干得不错了,我没有说错吧,你

能行的。全是你教的,阿强憨厚地笑着。当年我就说过,让你老婆一起来买灯,这就对了。陈亮说着,目光非常纯净温暖。陈亮吃的不是饭,是一道愉快的回味大餐。

阿强希望陈亮多住几天,陈亮说我的朋友是公务员,没有我这般自由,一定得回去了。

第二天。陈亮和我直接从宾馆去机场,阿强把我们送到机场,帮我们换了登机牌。阿强在陈亮上厕所的时候叮嘱我说。朱医生。万一亮哥有什么不测,一定通知他,他赶过来。阿强是有情义的。他准备送陈亮最后一程。

飞机起飞了,陈亮站起来。空姐过来了,说飞机正在起飞系好安全带。不能站起来。陈亮坐下。我问陈亮怎么了?陈亮说没有什么,坐着难受想站站活活血脉。

飞机升空了。陈亮跟我换位置,他说过道边进出方便些。陈亮到了过道旁的座位上,他坐一会站起来,站一会又坐下。我有些奇怪,我说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陈亮说坐着不舒服,站着也不舒服,自己也说不清哪儿不舒服。

大概这两天累了。最好闭上眼睛睡着一会。

睡不着,你说马燕娜的丈夫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陈亮还是提起了他流产的大交易。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能说是坏人吧。

我没有说他是坏人。是个粗俗的小市民。

你认为马燕娜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马燕娜应该找什么样的人,找得到什么样的人,我说了不算,我只是看看,是不是我可以托付的人。陈亮摇着头说,他不是我可以托付的人。与其托付给他。还不如让陈阳自由自在地长大。

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修养,稳重,责任性强。陈亮看着我,说。就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你老婆把你休了,你就娶黄莲吧。

你又开玩笑了,我笑着说,我既然有那么多优点。我老婆怎么肯休掉我。

你别自我感觉太好呵。我眼里的优点。你老婆不一定喜欢。不是说有钱的男人没气质。有气质的男人坏脾气:稳重的男人不浪漫,浪漫的男人都花心。女人没有一个满足的,如果你老婆喜欢浪漫,完全有可能一脚把你踹了。

陈亮和我说话,就安静地坐着了,那就说吧。我说,假如黄莲投进我的怀抱,你不心酸。

不心酸。陈亮说了又补充说,也不是说不心酸,想想陈阳托付好了,不用心惊肉跳了,一点点酸楚算什么呵。

我和陈亮半开玩笑半作真地说着,完全没有了死神在前方等候的沉闷。就这样,我将陈亮陪回家,笑着对黄莲说,完璧归赵,没有需要报告的重大事项。

二十六

陈亮筹划的大买卖流产了。巨额私房钱自然留在陈亮的口袋里。这么大额的钱,说来应该是沉重的。我人在上班。心里想着陈亮。突然一串手机铃声,把我叫醒了。对方自我介绍说,是范晓鹃的班主任姚老师。

噢,姚老师你好。我想起来了,我给过姚老师一张名片。

星期天。范晓鹃来看我了,说起了上次会见他爸的事情,后悔了。姚老师说,晓鹃后悔不该伤害病重的父亲。她想看望一下她爸,但不想上她爸家里去,也不想要钱,这孩子蛮有骨气的。不知道她爸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姚老师,太好了。陈亮现在很虚弱,人非常消瘦,感觉状况不是太好。晓鹃能看望一下他,是对陈亮最大的安慰啊。

那麻烦你给他们父女约一个时间,我把晓鹃的手机号码给你。姚老师报了晓鹃的手机号,我记下并与姚老师核对了一遍,反复地谢了姚老师,还代表陈亮谢了姚老师。

挂了姚老师的电话,我急不可耐地拨了陈亮的电话。我问陈亮在干什么?陈亮说我还能干什么?我问感觉还好吗?陈亮说感觉好得了吗?我问感觉哪儿不舒服?陈亮说说不清,感觉全身都不舒服。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信息。陈亮说我还能有什么好信息,豁免我下地狱?我说晓鹃想来看看你。她要认你这个爸了。算得上一个好信息吧。

噢,真的?陈亮问。

真的。刚才姚老师打电话来了,就是那时安排你会见晓鹃的那个姚老师。我说,只是晓鹃不想到你家里来,得约个地方见面。

太好啊,可以了却我的一个心愿,陈亮说。我猜想陈亮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吃完中饭我打晓鹃的手机,我推理那时候晓鹃没有课。我自我介绍后说,你爸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理想。他常常想起你。也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很想再见见你。

上次我伤害了我爸,上了大学以后我慢慢地后悔了。晓鹃说,我也很想看看他的,向他道个歉。

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约个地方,我陪你爸来见你。

周六吧。这星期我不回家。

好的,你学校在高教园区吗?

是的。

这样吧,周六上午十点左右我陪你爸到你校门口接你,找个地方一边吃饭一边聊。

陈亮和晓鹃终于要相见了。我将车开到晓鹃的学校。晓鹃已经等在校门口。陈亮自己打开门下了车。站在风中,落了叶的树一样轻轻摇晃着,喊,晓鹃。晓鹃走过来,打量了陈亮。与上次相比,陈亮枯瘦了许多。晓鹃显然没有想到眼前枯瘦的男人就是父亲。晓鹃,我就是你爸呀,陈亮说。

爸,你怎么变这样了。晓鹃站在陈亮面前,泪花飞溅了。

都是化疗闹的,爸估计活不长了。陈亮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张开细长的臂膀拥抱了晓鹃。晓鹃也紧紧地拥抱了陈亮,我对不起你啊,爸。

别说了。都是爸不好。这么多年了爸一直没有管你,是爸失职了。晓鹃,见到你,爸好高兴呵。陈亮擦干自己的眼泪,扭头咳嗽了几下。今天我们相见了,是喜事,我们都不哭,陈亮说。

我驾车送陈亮父女去西餐厅,一路上陈亮问了晓鹃学习上的一些事,晓鹃学的真是护理专业。陈亮说。护理专业好。生了病医院里有个亲人好多呀。只可惜爸的病生早了。

到了西餐厅,我问晓鹃喝什么茶,晓鹃说随便。陈亮作主替晓鹃要了一杯茉莉花茶。

上次会面之前。妈妈给我打过预防针的。所以当时就这样了。见过你以后,我常常梦见当时的情境,梦醒后就睡不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茶还没有上来。晓鹃先说了。晓鹃有一种先吐为快的欲望。后来上大学了,有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就跟同学说了这件事。同学说我错了。都说就算你与你爸没有一点感情,但他毕竟是你的亲爸啊,你爸真诚地向你表示歉意。你怎么能伤害你爸呢?你钱可以不要,但一定得去看看你爸,要不然你要后悔一辈子的。我觉得同学说的有道理。所以星期天回家的时候。特地跑去找了姚老师。姚老师也说应该来看看你。爸,我不要你的钱。

晓鹃。你来看我爸很高兴。我知道你来看我不是为了钱,但你收了我的钱并不会伤了你的尊严的。晓鹃你必须收下爸的钱。茶上来了,陈亮喝了一口说,爸这不是钱,是一片心意,你知道吗?心意是要通过东西表达的。中国人讲究交待,俗话说,子女管团圆了,好交待了。就是说大人管好了子女成家立业的事,才可以放心了,死的时候可以闭眼睛了。陈亮喘着,缓缓地说,我对子女已经管不团圆了,包括你,还有陈阳、蓉蓉。我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作一交待。陈亮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晓鹃看看。

晓鹃眼望着陈亮,似廑非懂的,迟疑着。

你爸说的是真的,你别把钱看得很俗。我在

一旁帮陈亮说,晓鹃,等你长大了,特别是结婚成家做妈妈后,你就能理解你爸现在的心情了。你就收下你爸的一点心意吧。

晓鹃。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我知道你是有能力的,你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也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我这么做完全是为我自己,我这是自私。陈亮咳了几下,进一步说,我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你在心底里划出一点点空间藏着对我的思念,你不要告诉你妈,就像藏私房钱一样藏着对爸爸的思念之情。你收下了爸的这点心意。爸就知道了晓鹃心底有一份对我的私下的思念。爸在这非常有限的生命里,爸就感到快乐:哪怕有一天到了最漆黑的地狱里。想起晓鹃心底有一份对我的私下的思念,爸依然会感觉非常温暖的。晓鹃,就算爸求你了。陈亮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听着听着。晓鹃泪如雨下了。晓鹃擦着眼泪说,爸,您别说了,我收下便是了。

陈亮总算收获了一份安慰,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吃过套餐后。我送陈亮和晓鹃去银行,晓鹃提供了身份证,陈亮从自己的账户里取了十万元,以晓鹃的名字存好了。晓鹃拿着这张存有十万元钱的银行卡,心情复杂。晓鹃说,爸我会好好地藏着,不会乱用钱的,我会经常想你的,也会再来看您。

陈亮说,好好,想爸了给爸打电话,陈亮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晓鹃。

晓鹃回学校去了。我要送陈亮回家休息。陈亮提出再回西餐厅坐一会儿。有事要跟我说说。陈亮有些兴奋,晓鹃终于认我这个爸了。

陈亮说。最近感觉很不舒服。尤其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估计转移了。

那你应该去检查一下,我说。

还检查什么。转移是必然的。检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陈亮镇静地说,到时候痛得熬不住了打杜冷丁就是。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在急。

急什么呢?人家生大病了,都等待着别人来关怀,都去就医拜菩萨,想奇迹发生或者想多活一些。你这人真有点怪。

人家该管的都管团圆了,我不一样呀。

什么不一样。人家有子女的也有。

人家的家庭单纯啊,我的家你是知道的。陈亮苦笑笑说。那时候参加同学会。同学们调侃我,说我最富裕,有三个老婆,三个孩子。孩子确实有三个。老婆不能算三个。范荷贞把我当作敌人,还在努力把我亲生的女儿培养成我的敌人:马燕娜早就是别人的老婆了。孩子可以是财富,也可以是债务,现在我就债台高筑,负债累累。我死后,下了地狱要被阎王爷打的,也可能被下油锅。陈亮咳喘着。真有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你相信未来世界有天堂和地狱?我好奇地问。

我还没有时间去想未来世界,眼前的事情已经够我烦了。陈亮摇摇头说,我不怕下地狱,我只想死的时候能瞑目。

你别把义务看得那么重,儿女自有儿女福。俗话说,人有旦夕祸福,你应该看开一些,别自寻烦恼。

自己的事情穿心过。不行啊,说倒下就倒下了,心里焦急得很,我得抓紧时间了。

不至于的,我看你现在的气色和精神比出院时好多了。

那是停止化疗的缘故。不化疗了。癌细胞又长了,说不定还转移了。陈亮咳着说,我自己清楚的,已经听到死神的召唤了。我还有一笔私房钱,我在想,得捋出一条头绪来,赶紧把这钱处理了。

是啊。有时候钱也是负担。你不处理还真要影响休息的。我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我不希望在我死后暴发家庭的内部纷争。但我这样的家庭确实很难避免内部纷争。如果以后陈阳与黄莲、蓉蓉反目为仇。这太可怕了。我不想在陈阳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仇恨的种子,我也不想伤黄莲的心。我希望以后黄莲和陈阳依然保持着母子关系。在黄莲内心依然有一份抚养管教陈阳的责任和义务。在陈阳的心中始终认黄莲这位母亲的。今后黄莲老了,陈阳无论有出息没有出息,无论在哪个城市工作,都记得定期给母亲打个电话,抽空看望她一下。陈阳和蓉蓉始终能以兄妹相亲,长大后能相互照应。我就这么个目标,这个目标一点不大,但于我已经非常远大了。我在按这个目标设想。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是什么破沙发。西餐厅的沙发太软,陈亮陷坐着不舒服,移动了一下位置。陈亮说,我原有的私房钱已经给晓鹃了,灯具厂分来的那笔钱,我想公开处理。你听听,是不是可行?

你说,我打了个手势。

在我家的附近买一套二手房,八九十平方的,最好是已经装饰好直接可以住的。给陈阳,房产证也登记陈阳。让我爸我妈陪陈阳住在这套房子里。陈阳明年就读初中了。陈阳初中就转到城里来读。另外给我爸我妈三十万养老金,这三十万有两层意思。黄莲依然管教陈阳。譬如负责陈阳的生活及读大学等费用,那钱真作为我爸我妈的养老金。万一黄莲不管陈阳了,那这三十万紧紧用,也够我爸我妈生活和陈阳读完大学的了。

面前这个瘦弱的男人很坚强,我望着陈亮。认真地听着陈亮说。

八九十平方的二手房,大约一百五六十万够了。陈亮说,我算了一下,这样还剩下一百六七十万,全交给黄莲掌握。我会说,这笔钱作为陈阳和蓉蓉的生活和教育经费。我想用这笔钱维系黄莲与陈阳的母子情。能不能实现。全凭黄莲的胸怀了。

我点了点头,我说,应该是可行的。

我还是相信黄莲的,我觉得黄莲这人真的不坏,但也不是很好弄,有点脾气的。我担心我妈我妹,她们一直怀疑黄莲的,认为黄莲跟我是看上我的钱,这是家庭纷争的隐患。我不让陈阳与黄莲住在一起,有这方面的考虑。如果黄莲积极的。她可以定期送点生活费过去。或者买点水果买点菜过去,这样就非常好。如果黄莲不积极主动,陈阳星期天可以去串串门,和蓉蓉一起玩。节日到了还可以聚在一起吃一餐。这样避免发生日常摩擦,并把彼此的情感维系着。我不让陈阳与黄莲住在一起。还有一个考虑,给黄莲再找一个男人方便些。如果黄莲带两个孩子,再找人会很难。我想一个独立生活的儿子,人家应该不会感觉特别重的负担。即使黄莲再嫁了人,依然可以与陈阳维系着母子关系。

应该说,这就是你这套设计的高明之处。我说,你说得对,要实现你的愿望,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陈阳的日常监护人,你爸你妈,还有陈阳他姑。如果他们不能理解你的意图……

我想到了,陈亮打断我的话说。我会告诉我爸我妈。三十万就是给陈阳和他俩的生活费,陈阳成年后独立。以后哪怕黄莲只拿来了几只苹果。也是黄莲的客气。要让陈阳感谢他妈。我会对我爸我妈说好。不许背后说黄莲的坏话,更不能在陈阳面前说黄莲的不是。陈亮越说越坚定。

晓鹃已经给了陈亮一份安慰,陈亮对自己的方案充满信心。陈亮说,我不怕下地狱,只是想在死的时候能瞑目。我得抓紧时间与黄莲摊牌。

二十七

目睹了晓鹃与陈亮的相会,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天堂路上有多少个台阶?在我看来晓鹃认了陈亮这个爸爸,陈亮已经攀登了一个台阶。陈亮是一介草民,能登上天堂吗?

那天正在参加一个会议,会议不允许缺席。

但管不住参会者精神的出走。我坐在会议室里。反复地在纸上写着攀登天堂的台阶,那样子很像认真记笔记。坐在我旁边的是另一单位的洪女士。洪女士看了一会,低声说,天堂有台阶吗?洪女士的思想也出走了。

地狱有十八层,天堂没有台阶怎么上去呢?我看了一眼洪女士。

洪女士盯着我写的攀登天堂的台阶。摇摇头,天堂有台阶没有听说过。

洪女士在兄弟单位里的位置与我对应,每次会议我们都会碰到。洪女士对宗教颇有兴趣和研究,对生死等许多人生的重大问题有独特的见解。洪女士不正是我可以请教的老师吗?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我低声说,天堂那么高,去天堂的人是怎么上去的?

洪女士搔着头皮笑了。去天堂的人是怎么上去的?洪女士在思索。洪女士微笑着说,圣经上还真没有说去天堂的人是怎么上去的,我想肯定不是台阶。等了等,她接着轻声说,我的理解是。天堂与人间之间可能有一层膜。就像地球外面的大气层。去天堂的人是腾空升上去的,穿过膜是刹那间的事情。穿得过穿不过关键看他的启动,你看过卫星发射吗?

看过卫星发射的电视转播。

卫星发射成功与否。取决于火箭,火箭发射给足了足够的能量。方向又是正确的,卫星穿过大气层易如反掌。卫星发射失败的。通常是火箭发射出问题了,力量不足,或者方向偏离了。人上不上天堂。关键也在于他的启动。正确的方向,足够的力量,他必然可以上天堂的。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用手中的笔,涂划着自己写的话。

这是我个人的理解,洪女士说,我发一段语录给你。

我的手机来了短信提示,短信就是洪女士发来的,内容是整段祷告语。我默读了一遍祷告,就有电话进来了。在打开短信背景下。来电人显示很模糊。我按了接听键,人往会场外走。

电话是黄莲打来的,黄莲说,朱医生,陈亮转移到骨头了。

怎么这么快呢?我的心有些沉。

这几天,陈亮坐立不安的,还说背痛。今天陪他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转移到骨头了。黄莲说,胸椎和颈椎都有,我们现在在医院。

开会期间精神上开开小差可以。整个人开小差了,领导要生气的。我说,医生怎么说,我正在开会,要出来还得等一会。

你不用来医院。黄莲说,我要向你请教一下。黄莲说,医生说治好这病是不可能了,现在要想办法止痛,减轻病人的痛苦。医生说止痛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口服麻醉药,止不住了改用杜冷丁:还有一种方法是注射一种叫“锶89”的放射药针。一针可以止二三个月。医生说这药贵点但副作用小点,你知道这种针吗?

黄莲请教的是减轻肉体痛苦的问题,不像我请教洪女士的精神层面的问题那么复杂。我听说过这种药,锶89注射液,是一种放射性药品,对骨钙有特殊的亲和力。专门用于肿瘤骨转移的止痛。我说,多少钱一支。

黄莲说,我不是考虑钱的问题。做过药物试验以后,人一听新药就慌,不踏实。

骨头不是致命的部位。骨转移了还不会影响生存。再活几个月完全是可能的。我说,杜冷丁的副作用很大。用上后就成瘾。很多肿瘤病人最后的日子很痛苦的。

朱医生。我知道了。能让他少痛苦点就让他少痛苦点。黄莲听廑了我的意思,黄莲说,就先打一针再说吧。谢谢你。

黄莲把电话挂了,我感觉黄莲比以前镇静多了。以前黄莲一说到陈亮的病情就眼泪汪汪的。半年过去了,黄莲的内心已经接受了陈亮要离她而去的现实,变坚强了。

二十八

骨转移意味着什么。陈亮清楚,黄莲也清楚。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陈亮呆呆地坐在客厅。真的没有办法了,黄莲默默地忙着洗衣服,打扫卫生。

蓉蓉在洗涮。蓉蓉很乖,自从陈亮生病以后,蓉蓉的独立生活能力强多了。蓉蓉每天放学回家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累了出来看会电视。做完作业,就洗涮睡觉,自己把自己管理得好好的。

不早了,你去睡吧,人不能跟命斗的。黄莲打扫卫生到客厅的时候对陈亮说。

我知道。陈亮说着人还是没有动。陈亮还不想睡,真的不能再拖了,陈亮的内心纠结着。

爸爸我睡觉了。你也去睡吧。蓉蓉说着进房间去了。

陈亮站起来。走到黄莲的身旁问。你忙好了吗?

马上好了,家里脏点乱点其实没关系的,就是人一闲心里慌。黄莲说,你先去睡吧,我马上就不忙了。

我想跟你谈一次,陈亮说。

说吧,我听着呢。

不是现在。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各自找个见证人。我找朱医生来,你也找一个,你的亲戚也行,朋友也行。

要这么隆重吗。黄莲停止了擦抹。陌生地望一眼陈亮说。

也算不上隆重。我估计我的时间不多了。不打算写遗书什么的,就以一次谈话为准。陈亮说,人走之前或多或少有一些事情要交待一下的,时不我待啊。不管有用没用,我得做个交待,也对陈阳、蓉蓉有个交待。

也行,不过我不找见证,有朱医生在就够了。黄莲淡淡地说。

那我给朱医生打电话了。陈亮说着就打我的电话,陈亮问我明天中午有空吗?我说有空,什么事?他说他要与黄莲谈话,让我去见证一下,地点就在他们小区外的咖啡店,让我一下班就过去。

这不太合适吧,我还想说。陈亮打断了我的话,什么不合适的,这样最合适了,不跟你废话了,我们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就在那里等,你必须来。陈亮下完命令就挂电话了,没有给我推托的机会。这种谈话气氛一定很紧张的,我设想了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弄得一夜没有睡好。

我到咖啡店的时候,陈亮和黄莲已经相对而坐。我站着问,要不要让服务员加把椅子,我坐中间。黄莲和陈亮都笑了,没有这么严重吧。黄莲和陈亮都示意我坐陈亮的旁边。

服务员问我们吃什么,我要了个套餐。陈亮和黄莲也各自点了。陈亮还要了三杯茶。服务员出去了。黄莲说,朱医生,自从陈亮生病后,一直在麻烦你,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说我和陈亮是兄弟一样的朋友。说什么谢。只要你不说我常来添乱就行了。

哪里话,真的很感激,你是对陈亮照顾最多。也是陈亮最信赖的朋友。黄莲的话有点意思了,我想黄莲希望我保持中立。

陈亮生病后,全靠你照顾着,你无微不至,周围人没有一个不说你贤惠的,都说陈亮修得了好福气。只可惜陈亮得的不是病,命中有劫,在这个时候只能信命了。

我嫁给陈亮十年了。我们一直齐心协力的,虽然辛苦,但也很快乐的。现在刚刚可以安逸一些了,陈亮生病了。黄莲眼泪汪汪地说,我的命太苦。

我快不行了,生病的时候我就知道治是要人财两空的。本来不想治的,后来被黄莲一哭,心一软治了。陈亮开始说话了。黄莲一直真心地照顾我,花了一点钱,吃了一点苦,我不后悔。陈亮动情地说,治过了,虽然花了钱结果还一样。但起码黄莲心里不留遗憾了。周围人更加了解黄莲了。起码以后没有人在陈阳面前扇风点火了。所以表面上看。我白治了。其实没有白治。我觉得值。

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要你治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让你走。黄莲流着泪说,人不能跟命斗,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想嫁你陈亮的。

人没有下辈子的。人死了就死了。我死了你就快点把我忘记,找个合适的男人再组合一个家庭。我坐得离陈亮很近,陈亮说话的时候我可以听见陈亮肺里的咕噜声。陈亮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前前后后娶了三个女人。娶了你黄莲后我就认定你是陪伴我终身的人。现在实现了,只可惜我的命短了些。开始的时候内心里是恨命的,后来也想明白了,人生就是一趟旅行。我的人生旅途不长,却经历了很多,我的收获是丰富的,所以我也满足了。

黄莲含泪听着。愣愣的望着陈亮,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估计平时陈亮是很少跟黄莲谈内心世界的。

黄莲,这是我今天想跟你摊牌的内容之一。希望你以后找一个工作稳定有责任心的男人。再成一个家。陈亮继续说,爱情是短期的,婚姻是长期的。理想的婚姻就是在爱情基础之上,相互的适应、负责,到后来转化为亲情和习惯,缺了谁就感觉缺了什么。或者不习惯了。所以责任心很要紧。朱医生在机关、事业单位碰到有合适的介绍介绍。我死后,不管有多难,你都要积极地重新开始。黄莲,答应我。

别说了,你以为感情这东西就这么简单吗?干脆让我跟你一起去算了。黄莲淌着泪,黄莲手中的纸巾完全湿透了。

套餐上来了,陈亮说先吃,吃完再说吧。我很快就吃完了,抬起头,陈亮和黄莲都只吃了一点点。他俩见我吃完了,都把筷子一放,把套餐盒向前推了一下。

服务员把餐具撤了。陈亮从上衣袋里拿出银行存折卡,放在桌上,对黄莲说,这是我的私房钱。

黄莲一惊,瞟了银行卡一眼。

这里面有三百六十万,这笔钱是我在广东朋友的灯具厂投资分来的,当时的投资不多就三十万。陈亮说,这次上海回来,我向他们提出退股了。因为企业的发展,加上土地的升值,与你结婚前投的三十万已经变成了三百六十万,他们把钱汇到了我的卡里。

黄莲怀疑似地望着那张银行卡。

黄莲你听着。我想把这笔钱用了。听听你的意见。陈亮说,在我家的附近买一套已经装饰的二手房,低一点,或者带电梯的高层,给陈阳。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牵挂陈阳。我想让我爸我妈陪陈阳住在这套房子里,陈阳明年就读初中了,陈阳初中转来城里读。另外给我爸我妈三十万养老金,我死了,他们没有生活来源。剩下的,应该还有一百六七十万,全由你掌握。作为陈阳和蓉蓉的生活和教育经费。

黄莲听着,黄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这样安排。我想一是不给你太大的拖累,你带着蓉蓉,再让陈阳跟着你,会拖累你。二是使陈阳不致于失去管教。陈阳跟你住得近一些。方便你去照顾一下管教一下。马上就进入青春期了。爷爷奶奶不一定管得住的。三是为了陈阳和蓉蓉的兄妹感情。这么近距离地住着。他们可以串串门,一起玩,不致于太寂寞,以后长大了也可以相互有个照应。你说说,对我这样安排有意见吗?

没有意见。黄莲说,我也在想等经济条件允许的时候给陈阳买套房。哪怕是小套型的。我担心与你爸你妈长住在一起会闹矛盾。长期在一起小摩小擦难免。你在还好,有人调和。你不在了一摩擦就打死结,解不开。现在有一笔钱了,买套房。让陈阳和爸妈一起住着很好。我会常过去看的。忙不过来时还可以过去吃现成饭。

没意见就好,陈亮说。

有意见,你这么大的一个秘密能对我保守十年,太伤人心了。黄莲有些激动,声音响亮起来。十年了,我一直信赖的天天睡在我身旁的丈夫竟然这么防着我,想起来心寒啊。

那你就在心里恨我吧。陈亮咳喘了起来。喉咙里的痰咕噜着。黄莲赶紧绕到陈亮的身后,轻轻地拍着陈亮的背。陈亮咯出了一点坚硬的粘稠物,缓过气来了。陈亮说,你恨我了,你就能快点把我忘掉,早点找个人成家。

哼。黄莲轻打了一下陈亮的背,生气地回自己的座位上。我恨你了,我恨你了对你们男人更没有信心了,我一直信赖的天天睡在我身旁的丈夫都这么防着我,何况别人。

对不起。我确实有点私心的。因为有陈阳在。陈亮很理亏,诚恳地说,现在我向你道歉。

道歉,现在道歉还有什么用?都病成这样了,我还能拿你怎么样?

是啊。老婆大人是大恩大量的。我的老婆多贤惠,他妈的,我的运气真好。陈亮笑了,瘦黑的脸变成了一棵长势不太好的西兰花。

黄莲也被逗笑了。房子我去找,觉得差不多了让你做决定。你给我少出来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虐待你。

我见证了陈亮和黄莲摊牌的全过程。我发觉我一晚没睡好。完全是杞人忧天。

二十九

黄莲开始寻找二手房。陈亮的运气就是好。陈亮要买二手房的时候,国家对房地产价格的调控力度加大了。一个家庭最多新购一套房,二套以上房子不得按揭,外地人不能在宁波购房了。坚挺多年的房产市场一下子萎了,二手房市场进入了寒冬期。我在看报纸上的二手房信息,价格松动了。一些急售的二手房价格诱人。这个时候。陈亮持币待购。

黄莲先在报纸上找二手房信息,找到合适的打电话问。电话里谈得差不多了,就让中介陪同上门看。黄莲看了好几套房。价格诱人的多半是街面:高层的基本是白坯。

后来黄莲终于发现一套九十零点二室二厅的。离陈亮居住的小区仅一站之隔,是多层的二楼。主人换房刚搬出,房龄七八年,装饰还不错,墙壁上有些孩子的涂鸦,还附带家电,价格也行。黄莲跑回家跟陈亮说了,陈亮说行,二楼不高,我爸我妈上楼下楼能行的,太好了。

黄莲就跟房主磨。说了一大堆房子的不是。说了现在房产的气候,又反复强调钱一次付清的主不好找,由此杀了一些价,就把房子买下了。

拿到钥匙。黄莲开车陪陈亮去看房。陈亮看了很高兴。要么干脆找人粉刷一下。柜门坏了的修修,地板一点点裂隙就算了,弄起来太复杂。

好啊。客厅的灯太老旧了。也换一个。再添个电视机,安个电话。黄莲说,我在想,干脆让陈阳下学期就转上来,适应适应。听老师说,农村转上来的孩子英语普遍不行。英语找个培训学校补补。

你太好了,谢谢你,陈亮激情拥抱了黄莲。

黄莲忙了一阵子,就把房子整修的事搞定了。托个关系去找学校。学校问了陈阳的成绩,黄莲把准备寒假集中精力补英语的计划说了。房子户口都在学区,又托了关系,学校就答应了。

陈亮很想回趟老家。试着在家里快走几步,就咳了喘了出汗了。陈亮想如果再跑出去,万一有点闪失。太对不起黄莲了。陈亮就打电话给他爸,让他爸一个人来一趟,下车后一定要打的,不许挤公交。

陈亮爸来了。给陈亮带来了一些小海鲜。这小虾小鱼都是刚从海涂上捕上来的,陈亮过去很爱吃。

陈亮又瘦了,气色很不好。陈亮爸进门后,自上而下看了陈亮一遍。然后望着陈亮。神情肃穆。

爸,你怎么了?陈亮说,爸,你要放轻松些。我要告诉你好消息。

还能有什么好消息,我又不能代替你,陈亮爸说着把头扭到一边去。

爸,你瞎说什么呢,命中注定的东西,我能让你替代。陈亮说,爸,陈阳的事情安排好了,这不是好消息吗?

你打算怎么安排陈阳,陈亮爸把头扭了回

来。

黄莲已经给陈阳买了一套房子,九十平方的,装饰过,直接可以住了。产权也是陈阳的,房产证就登记着陈阳的名字。离这里很近的,十几分钟就走到了,等吃了中饭。我让黄莲开车陪你去看一下。

陈阳有套房子就不怕了,陈亮爸说。

黄莲已经把陈阳转校的事也联系好了,下学期就转上来,你和妈都上来和陈阳一起住。陈亮说,陈阳的生活由你们照顾着。读书学习上的事情让黄莲来管。你们的生活黄莲也会照顾的。

她会为你守一辈子寡,黄莲不会变心吗?陈爸疑惑地问。

我对黄莲说了,我让她找个合适的再成个家。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爸,我们不能要求黄莲守寡的。陈亮咳了几声,接着说,爸,陈阳和黄莲的亲情不能断啊。陈阳断了与黄莲的亲情,又断与蓉蓉的亲情。就孤单了。陈阳不能断那份亲情啊,爸。

我也不想让陈阳断那份亲情,可黄莲又嫁人了,她要与陈阳断亲情怎么办?陈亮爸还是不明白陈亮的意图。

黄莲嫁人了,不一定就断了与陈阳的亲情。陈亮说,爸,以后我就指望你了,你要改变观念,不要另眼看黄莲。黄莲是个不错的女人,黄莲再嫁了,你可以让陈阳跟黄莲像亲戚一样走动,春节、端午、中秋都让陈阳拎点节伙去串门。

只要黄莲愿意就行,万一黄莲不愿意不欢迎呢?陈亮爸又说。

爸,你最关键,以后全靠你了。陈亮有些累,陈亮擦着汗动情地说,爸,你要改变对黄莲的看法,像对待亲女儿一样看待她。上次银珠她们来我家。说了一通。立意就是黄莲是要与陈阳争夺财产的,一下子就把局面搅乱了。以后当面也好,背后也好,你不能让银珠她们说黄莲的坏话。把局面搅乱了,最后承受的是谁?最后吃亏的是谁?都是陈阳啊。

我知道了。我会对银珠她们说的。陈亮爸勉强接受了陈亮的观点,答应了陈亮。

陈阳能顺利地上大学就好了,读大学后可以让他自立。爸,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和妈不要伤心,自己保重身体,高血压的药不要忘记。陈亮说,你们身体好,陈阳就有人照顾,我就安心的。

老年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能不伤心吗?陈亮爸又把头扭到一边去。

终于让爸理解了。陈亮给黄莲打电话。告诉黄莲爸来了,还带来了一些小海鲜。黄莲说,知道了,你不要煮,我会早点回来的。

陈亮爸在陈亮家吃了饭,陈亮提出陪爸去看一下房子。黄莲说,爸妈的养老金也好给爸了。陈亮说也行,爸你的身份证带着吗?陈亮爸没有带身份证,老年人没有带身份证的习惯。黄莲说那就存在陈阳的户头上,卡爸拿着,要用钱了爸去银行取就行了。陈亮觉得这样更好,就拿了户口簿出门了。

陈亮和黄莲去了银行,将三十万元存在陈阳的户头上。交给了陈亮爸。并告诉他取钱的方法。黄莲说,爸你千万别丢了,这里面有三十万。陈亮爸像是被银行卡烫了,两只手来来回回地忙着,正面反面反复看了。讷讷地说,吓着我了,你们哪里来这么多的钱?给我三五万足够了。

爸,这都是我们合法赚来的。黄莲说,有钱了,你和妈就可以安心了,你们放心拿着慢慢化。

陈亮爸手抖着。把卡放进了口袋。陈亮和黄莲对视了一下,陪爸去看房。陈亮爸对房子很满意,就是想到马上要住到这套房子里,做城里人,又迟疑不决了。

爸,只能这样了,陈亮说,菜场向东走二十分钟。以后有困难就找黄莲了。黄莲从各类钥匙中各取出一把放进自己的包里,其他的钥匙都交给了陈亮爸。陈亮爸接钥匙的那一刻。手又颤抖了。

黄莲和陈亮把陈亮爸送到汽车东站。

黄莲,多亏了你。上车之前,陈亮爸深情地望着黄莲说。陈亮没有走眼,黄莲,你大量,大义,你是咱们家的好媳妇啊。

三十

黄莲正在做一个散户的生意。这个散户很挑剔,还想杀价。黄莲有点烦,对她说这已经是最低价了,你买我们给你打包,不买我也不留你了。生意没有做成情义在。

客户走了,走到过道上,见黄莲没有叫她,她又回头了。她说,算了,算了,就在你地方买去算了。现在的客户也刁了。这种走人是客户砍价的最后一招。

黄莲正准备点钱。电话响了。黄莲让姐姐收钱,姐夫给客人包装,自己听电话。电话是陈亮爸打来的。陈亮爸说,陈亮已经落肉了,眼眶凹陷,耳朵吊起,乡下人说死相出了。是不是给陈亮找块墓地。免得到时候慌乱。

爸,还好有你提醒,我这人已经昏头了。你看找哪儿好?要不要问一下陈亮。黄莲说。

这种事还是不让陈亮知道好。我想还是育王岭这一带吧,正好在城里和老家的中间。他在那里好安心一些。以后扫墓什么的也方便。

爸,我知道了,这两天我抽空就过去找。

黄莲在晚报找公墓地的销售广告,有一个在育王的。就打电话问。对方很耐心地给黄莲介绍,说是坐北朝南,风水特好。

黄莲开车去了,看见了半山腰很大的一片墓地,感觉这是另一个世界上规模的小区了。黄莲将车开进山脚下挂着陵园管理处牌子的院子,院子很大。砂石铺成的。靠近围墙的地方长了很多杂草。院子里静悄悄的,黄莲下车,被山腰上刮下来的风猛推了一下。山腰上刮下来的风有些阴,黄莲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黄莲被那股阴冷的风推着。奔跑似地走进管理处的大厅。

欢迎光临。在这静悄悄的地方,突然响起清脆响亮的声音,把黄莲吓了一跳。黄莲用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你看墓地吗?很高兴为你服务,一位年轻姑娘迎了过来。年轻姑娘穿着很像房产公司的售楼小姐。黄莲想,陵园大概也和房产公司一样有专门的销售员。

售墓大厅的灯亮了,巨大的陵园模型呈现在黄莲眼前。售墓小姐引导黄莲走向陵园模型,售墓小姐开始介绍陵园的位置、规模、风水什么的。黄莲听着想起了前几年和陈亮一起买房子,眼前一片迷茫。

大姐,买单穴的还是双穴的?售墓小姐滔滔不绝地介绍后轻声问。黄莲没有听清,售墓小姐变大声了,大姐,你买单穴的还是双穴的?

黄莲又惊跳了一下。黄莲没有想过要单穴的还是双穴的,不置可否地望着售墓小姐。

你给谁找墓地?大姐,售墓小姐又问。

老公,黄莲说的时候声音哽在喉咙里了。我老公,黄莲又说,黄莲的鼻子酸酸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噢,怎么了?售墓小姐表示了同情。

坏毛病,肺里。黄莲抽出纸巾擦着眼泪鼻涕。

喝点水吧。售墓小姐端来了一杯热水。神情肃穆。默默地陪了黄莲一会。

看得出你和你老公感情很深的,售墓小姐说话了。单穴的一般都是孩子,要么就是没有配偶的孤寡。人活在世界上,死了就到另一个世界。墓穴是另一个世界的住宅。一个人总是孤单的。你们感情这么深,应该买个双穴的。大姐,你想想。梁山伯与祝英台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还要化蝶一起飞呢。你们感情这么深。应该买个双穴的。一边是你老公安息的地方,一边作为你的寿穴。一般夫妻都是这么做的,这么做对你老公是最大的安慰,还能保佑活着的人增加阳寿。

好吧,那就买个双穴的。黄莲想起了梁祝的故事,黄连认为自己死了后自然要与陈亮在一起的。

大姐,你这么爱你的老公,太让人感动了。

售墓小姐指着陵园上面几排的公墓说,这些还都没有主,我建议你买这个位置吧。这个位置,比较中心,风水好,进出又方便。

黄莲点着头。很快就要与陈亮阴阳相隔了,黄莲神情黯然。

要不我带你到现场去看看。好的。黄莲想起买房子时也去现场看过的,就跟着售墓小姐走进陵园。陵园依山坡而建,一排排墓整齐有序,墓前种有柏树,柏树还不高,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见。黄莲跟着售墓小姐穿行在公墓中间。爬了一会坡。到了几排还没有墓牌的墓前。售墓小姐指着说。就这里。

黄莲看了一眼,在心里问,陈亮,就这里了,您满意吗?这时一阵寒风吹过来,穿透黄莲的衣衫,灌进了黄莲的心肺。黄莲感觉冷,紧缩了一下脖子。黄莲回头向下一望。好大的一片啊,那个世界也这么拥挤吗?看来我是应该给自己抢个位置。黄莲看着看着,远处的墓碑舞动起来,跟着眼前的墓碑也舞动了。黄莲闭了一会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群墓乱舞天旋地转了。又有一股阴冷的风猛地打在黄莲的背上。黄莲眼前黑了,踉跄着要倒下去。售墓小姐发现了,赶紧把黄莲架住。大姐,你怎么了?售墓小姐架着黄莲赶紧给同事打电话求助。很快跑上来几个工作人员。把黄莲架到休息室。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头晕,让我休息一会好了。黄莲有点清醒了。事情还没有办妥呢。要等办完事再走。工作人员问黄莲过去有没有头晕病,黄莲说偶尔发过几次,医生说是美尼尔氏综合症。黄莲是普通的头晕病,工作人员都放心了。

黄莲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就起来了。售墓小姐过来问,好些了吗?黄莲说好些了,就你推荐的那个吧,可以刷卡吗?

可以的,售墓小姐陪黄莲办妥了墓穴购买和墓碑的委托雕刻手续,不放心地问,你能开车吗?要不再休息一会。黄莲看了一下时间,说没有关系,我慢慢开,谢谢你。

三十一

陈亮稍微走动一下就喘就头晕,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陈亮的梦也跟着越来越多了,无论大白天还是半夜三更。常常被梦惊醒。

一天半夜,陈亮做了个梦。在梦中,下着倾盆大雨,陈亮跑着回家,家是陈亮的老家。陈亮远远地看到家了,跑进家的时候,家突然不见了,院子里的那棵碗口粗的香樟树还在。大雨依然下着。陈亮的全身湿透了。陈亮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喊。爸,妈,你们在哪儿啊,我的家呢?雨下得更大了。陈亮醒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黄莲迷迷糊糊地问,黄莲隐约听见了陈亮的喊叫。

陈亮发觉自己的内衣湿了,显然是出了一身冷汗。陈亮说我在做梦,我做了个梦,梦见……

梦只是梦,半夜三更的不说行吗?接着睡。

黄莲你醒醒,听我说。陈亮说,这梦不一样。我出了一身冷汗。

黄莲摸了一把陈亮,发现陈亮的内衣全湿透了。黄莲说,我给你弄块热毛巾,擦擦身子,把内衣换了。黄莲说着自己套上毛衣,下床给陈亮倒热水擦身子。

陈亮换了内衣裤。对黄莲说。我梦见我的家没有了,是老家。我在喊,爸妈你们在哪儿啊,我的家呢。黄莲,死神带信来了,我要找个家,是另一个世界的家,是墓。黄莲,你抽个时间给我找块墓地吧。

梦怎么这么怪,真有神灵吗?黄莲彻底地醒了。黄莲拉住陈亮的手说,这梦也怪了,都有预约似的。刚给你找好,你就梦到了。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在育王那边,你放心吧。

真的。陈亮握紧了黄莲的手。

前天刚找的。黄莲说,你爸回家第二天,就打电话来。让我抓紧给你找个墓地,不让我告诉你。前天我去了,找好了,不知道你满不满意?

没有关系,有个墓就行了。陈亮说,以后孩子们想起我有个去处就行。

我包里有陵园的平面图,那天我犯头晕病了,没有仔细看。你自己看一下吧,不满意我去换。黄莲说着给陈亮穿上一件羊毛衫,自己下了床,从包里拿来了陵园的平面图。重新坐到被窝里,打开陵园的平面图。

挟在陵园平面图里面的一张发票掉了出来,陈亮接住了,捏在手里。黄莲指着售墓小姐红笔画圈的地方说,就这里,还好吗?

好,不错。陈亮说,很贵吧。陈亮说着看发票,陈亮发现是个双穴墓。怎么是双穴的,陈亮坐直了。瞪着黄莲说。

双穴的好啊。售墓小姐说。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一样的,一个人孤单寂寞。黄莲目光如水地望着陈亮说,等我把陈阳和蓉蓉管团圆了,我也老了,我就过来和你一起过。

你胡说什么,是我爸爸要求的吗?我爸老糊涂了,你不能听他的。陈亮大声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是你爸说的。黄莲替陈亮轻轻地拍着背说,是我自己愿意的。人家梁山伯祝英台活着没有在一起死了还在一起飞呢,我们活着在一起这么好,死了为什么要分开呢?

我知道你爱我,正因为你爱我更不能让你做傻事。陈亮有些缓过气来了,陈亮说,我那天跟你谈的。你忘记了。你必须再找个人。

你以为这么容易啊。说找个人就找到人了。黄莲扑在陈亮的肩头呜呜哭。你本事这么大。就再捏一个陈亮给我好了,你有本事你就不走好了。

黄莲在说气话,这大半年来黄莲受尽煎熬,身心憔瘁。陈亮抚摸着黄莲说,这我不管,一年找不到两年。两年找不到三年。你就是不能在我的边上留个墓。把你后半辈子都挂在我身边。你想想。万一有机会了。人家知道你要与前夫合葬,人家会怎么想,这同床异梦的日子没法过,换了我也跑了。必须把双穴换成单穴的。

我不去,黄莲哭泣着固执起来。

你不去我去。如果不给我换,我就死在他们那里了。陈亮坚决地说。

黄莲还在哭泣。陈亮把黄莲搂着。不时艰难地咳嗽几声。陈亮咳嗽的时候。黄莲替陈亮轻轻地拍几下背。就这样,天慢慢地亮了。

蓉蓉上学后,陈亮就准备去陵园。黄莲知道拗不过陈亮,也跟着陈亮出门了。黄莲又把车停在前几天停过的地方,搀扶陈亮缓慢走向陵园管理处的大厅。

陈亮打量了山腰大片的墓。人还没有进去。尖锐的咳嗽声已经传进了陵园管理处。

陈亮穿米色带帽子的羽绒衣,帽子罩住了整个头。羽绒衣因为陈亮的消瘦显得非常肥大。陈亮又咳了。售墓小姐愣了一下。她在黄莲挟着的羽绒衣里意外地发现了陈亮瘦弱的身躯。墓主人自己来看墓地,这种情况售墓小姐还是第一次碰到。

欢迎光临,售墓小姐习惯地迎了上来。售墓小姐面对黄莲,笑盈盈地说,大哥不放心,还要自己亲自来看看。

屁话,死了躺哪儿都一样。陈亮咳嗽着说,我是来换墓地的。把我换成单穴的。

双穴不是很好吗。售墓小姐的笑脸变得僵硬了,完全是那种培训出来的表情。大哥,人家梁山伯祝英台活着没有在一起死了还要在一起呢,大姐对你感情深厚,愿意百年之后与你合葬在一起,这不是对你最大的安慰吗?

放屁,我又不是皇帝。陈亮颤抖的手指了一下黄莲说,她才三十几岁,还要活五十年,还要活六十年。就这么把后半辈子拴在我的墓地,你残忍不残忍。陈亮嘭地拍了一下陵园模型的玻璃台面。都是你忽悠的。

没有啊,是大姐自己决定的。

没有,谁相信。陈亮指着窗外的墓地说,山

上躺着的那些死人也不会信的。不是你忽悠的,你们生意也做得太缺德了。

大哥,是大姐自己决定的。大姐你凭良心说。是不是你自己决定的。售墓小姐乱了方寸。寻求黄莲的帮助。

她说,当时她头晕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赶快给我换了。

陈亮的举动惊动了整个陵园管理处的人,纷纷地围上来问什么事。

陈亮又剧烈地咳嗽了。肺里喉咙里滚动着痰鸣音。黄莲快速地轻轻拍打陈亮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是你忽悠。在咳喘的间隙。陈亮又拍了一下台面大声地说。一大声说话陈亮的咳喘又加重了,陈亮艰难地咳喘着,身体也蜷曲起来了。

售墓小姐被吓住了,瑟瑟地抖着说,大哥,我们有规定,已经开出的不能换,真的。

这我不管,我是要下地狱的人了,不给我换,我今天就死在你们这里了。陈亮直起身体,又猛地拍了一下陵园模型的玻璃台面,真的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陈亮。陈亮。黄莲踉跄几下终于把陈亮架住了。大声喊,快帮帮我,快帮帮我。售墓小姐颤抖着不知所措了,几个工作人员赶紧过来帮忙。把陈亮平放在沙发上。

陈亮,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呀,黄莲大哭起来。

大姐。你先别哭,赶紧送医院吧。工作人员中有镇定的,按了陈亮的脉搏,拉一把黄莲说。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黄莲去抱陈亮。工作人员帮忙把陈亮弄进了车。叫黄莲别开车了。让陵园管理处的司机开。驾驶打了车上的警示灯,一路尖叫着直奔医院。

三十二

送进医院的第三天上午,陈亮醒了过来。陈亮已经吸了两天的氧气。输进了大量的药水,还被推去做过CT。医生说陈亮已经脑转移了。大脑是一个人的中枢所在。最要紧的部位。那里的癌细胞将是致命的。这些陈亮一点也不知道,陈亮醒来。先看见了黄莲。

你醒了。你可把我吓坏了。黄莲疲倦地微笑着对陈亮说。

陈亮接着看见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陈亮提问似地望着他们。黄莲俯身告诉陈亮说,他们是陵园管理处的领导,特地来看望你的。

换墓穴……陈亮要说话,发现嘴巴被东西绑住了。陈亮抬起手,要去拉绑在嘴巴上的东西。黄莲慌忙把陈亮的手抓住了,对着陈亮的耳朵说,你在吸氧气,医生说不能动。墓穴已经换好了,依你的心想。黄莲拿出陵园的平面图,指了另一个红笔画圈的地方,又拿出单穴墓的发票给陈亮看了一眼。陈亮点了点头,指指陵园销售处的人。要说话。

陵园处的领导靠近了一些。黄莲俯身在陈亮面前,听陈亮说。陈亮的话很轻又含糊不清的,只有黄莲能理解。黄莲听了后翻译给陵园管理处的领导说。他说你们以后不要推销双穴墓,不是钱的问题。关系到活着一半后半辈子的幸福:要尽可能引导人家买单穴墓,这样你们的墓地还能多卖一些钱。

陵园管理处的人笑了,他真会算帐。陵园管理处的人说,他们以后不作任何劝诱,全凭购买者自己决定。

黄莲俯身把陵园管理处领导说的话翻译给陈亮。陈亮点点头。喉咙里又咕噜噜地滚出一句话来。

他说,夫妻合葬是传统陋习,应该改革了。黄莲又把陈亮的话翻译了。

陵园管理处的领导思考了一会。说,他说得有道理,七八十岁的倡导夫妻合葬还可以,年轻的是应该倡导单葬,回去我们马上调整销售策略,这样还能多出些效益。陵园管理处的领导让陈亮好好养病,他们告辞了。

陈亮又昏睡了过去。

又过去了一天。陈亮再次清醒了。陈亮微微地睁了睁眼睛,看见黄莲在床边,笑了笑,又要睡。

哥醒了。陈亮听见一个声音。又将眼睛睁大了。陈亮看见了陈银珠、还有表妹唐姐唐弟媳等。陈亮神情紧张地瞟了黄莲一眼。陈亮似乎想起了上次陈银珠她们来看望他的事情。

嫂子。不能让陵园处就这么算了,人不能太老实。陈亮的表妹说。

陈亮听见了。咕噜噜地要说话。黄莲俯下身去听,然后翻译出来。陈亮说,他这样完全是自己的病引起的。陵园管理处人家也是生意,做生意方法过火了点,解决了就好了,不许去胡闹。

哥太善良了。黄莲翻译后。陈亮的表妹感慨说。

陈亮咕嘟着又要说话。黄莲听了,让陈银珠俯身听,你哥有话要对你说。

陈银珠俯身在陈亮面前,陈亮说,以后爸妈你多照顾些。陈阳和黄莲的关系你很关键,你要做和事佬。不能说任何挑拨的话。

陈银珠听清了,陈亮的爸事先也跟陈银珠关照过。陈银珠对着陈亮的耳朵大声地说,哥,你放心罢,我知道了。过去我把嫂子误解了,现在我了解了。嫂子贤惠,嫂子善良,嫂子大度,我会尊重嫂子的。

陈银珠嫂子长嫂子短的夸着,论年龄,陈银珠远比黄莲大得多。陈银珠把黄莲夸得脸红红的害羞了。

陈亮听到了妹的答复,高兴地笑了。

就这样。陈亮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又过了十来天。突然陈亮非常清醒了,精神也好了一些,他要求把氧气面罩撤了。给他刮刮胡须。黄莲跑去问医生,医生说反正就这样了。拔了就拔了。不过你要小心了。可能是回光返照。

护士拿掉陈亮的氧气面罩后,黄莲一边给陈亮洗脸一边问,我们回家吗?

不回家,回家以后会吓着蓉蓉的。就在这里好了。拿掉了氧气面罩,陈亮说话利索了些。你把陈阳和蓉蓉叫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黄莲说好的。黄莲就给陈银珠打电话,让她陪陈阳上来,又给自己的姐打电话,让她领蓉蓉过来。黄莲还利用买剃须刀的机会,给我打电话。我说我知道了,我出差在下来的山区,赶紧赶回来。我在往回赶前先给晓鹃打电话,我想晓鹃的到达远比我有意义得多。又打电话给阿强。阿强说我这就去买机票。买到今天就今天来,买不到今天明天来。

黄莲在护士长的帮助下。为陈亮洗了头,刮了胡须。陈亮一下子清爽了精神了。陈亮让黄莲把床头摇高些,陈亮躺着就能看见进来的人了。

最先到达的是蓉蓉。蓉蓉走到黄莲的身旁,爸爸,蓉蓉喊了声,怯怯地望着陈亮。

陈亮拉住了蓉蓉的手,说,爸就要死了,你没有爸了,怕不怕。

怕,蓉蓉说。黄莲的双手搭在蓉蓉的肩头,眼泪汪汪地望着陈亮。

不要怕。你还有妈妈。陈亮的话轻轻的缓缓的。以后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

嗯。蓉蓉应答着。

过一会,陈阳到了,妈妈,陈阳叫了黄莲一声。来到了陈亮的床边,望着陈亮喊,爸爸。黄莲分出一只手搭在陈阳的肩头。

陈亮拉了陈阳的手。对陈阳说。爸就要死了,你是男子汉,你不能怕。陈阳点点头。

你下学期转学到城里来,跟爷爷奶奶一起住。陈亮说,爸给你约法三章,今后你必须做到,一不能赌,二不能吸毒,三不能打架犯法,要保证。陈阳点点头,说我保证。

陈亮说,你长大了要孝顺妈妈。要孝顺爷爷奶奶。陈阳还是点头,黄莲听着眼泪掉下来,落在陈阳和蓉蓉的脖颈上。

晓鹃到了,陈亮眼睛一亮。爸爸,晓鹃泪汪汪地走到了陈亮的床边。黄莲疑惑地望着晓鹃,晓鹃就与黄莲、陈阳、蓉蓉隔床相望。陈亮望一眼黄莲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女儿晓鹃。又对晓鹃说,你的黄莲阿姨。阿姨好,晓鹃跟黄莲打过招呼了。

陈亮拉了晓鹃的手,有些激动。你来看我,我太高兴了。爸最对不起的是你,爸真的对不起你。

爸,你别说了,晓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黄莲、陈阳、蓉蓉也跟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晓鹃,对面是你的弟弟陈阳、妹妹蓉蓉。陈亮干涩的眼睛也涌出泪花了,陈亮吃力地说。你大些,你有能力的时候。关心一下你的弟弟妹妹。

晓鹃有力地点着头。

陈亮喉咙里有一口痰咕噜噜地滚动着。陈亮举起手,伸向黄莲。黄莲握住了。要辛苦你了,陈亮艰难地说。

你放心去吧。黄莲感觉到陈亮马上就要走了,反而平静了。黄莲说,我没有太大的能耐,但我会尽力的,尽力照顾陈阳和蓉蓉。也尽力照顾好我自己的生活。陈亮听着点点头。

你不要怕,你不会下地狱的。黄莲接着说,你是个善良的人。这么好的人让你下地狱。除非上帝瞎眼了。

陈亮笑,黄莲也笑了。黄莲微笑着说,你走得早,可能会寂寞,我会让你带点书去,带些笔,带些稿纸。你到了那边就看书写东西吧,做你喜欢做的事。我会读你写的东西,在梦中。

好的,我走了。陈亮说,陈亮喉咙里咕噜噜滚动的那口痰突然沉了下去,握着黄莲的手轻轻地松开,眼睛也紧紧地合上了,脸依然微笑着。

陈亮……

爸爸……

爸……

呼喊声,哭泣声充满了整个病房。

我就在这个时候赶到了病房,我想起了同行洪女士关于天堂路的膜理论。陈亮启动的方向是正确的,又有足够能量。这一刻,陈亮正在穿越隔离天堂与人间的那层膜。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嫦娥二号喷薄升空的场景。我望着窗外的天空。那里就是天堂所在的地方。我在心里说,朋友,一路走好。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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