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是每个生命都不能回避的话题,它是“生命的阴面”,几乎成为身体的一种属性。甚至有人认为生病是身体的权利之一。随着科技的发展和自我意识的强化,人类对疾病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入。与之相呼应,近代以来文学关于疾病的想象也呈现出一种日益繁复多姿的面貌。美国理论家苏珊·桑塔格就曾为我们精彩而深刻地描述了近现代文学与结核病、癌症、艾滋等疾病的微妙关联。而在当下汉语诗歌写作中,“身体叙事”可谓蔚然成风,却往往失之于浮泛,对疾病主题的表现尤其显得浅薄。在此背景之下,路也的长诗《心脏内科》的出现,无疑构成一种有力的匡正,也带来了某种新的可能性。
《心脏内科》的身体叙事从一次具体的身体事件(母亲心脏病发作)开始,但作者并不罗列身体的繁琐细节,而是强调心脏与身躯之间的一种鲜明的对比关系,并突出心脏的重要地位:“大街上,每人揣着一个小水泵/因生存、功名或情感而磨损了的小水泵/拖着身躯这个大货车斗子,匆匆前行”。在作者笔下,现代城市中人的身体一方面是高度紧张和物质化的,同时又显得十分脆弱:“熬夜的、贪食的、嗜烟酒的、纵欲的、过劳的/伤悲的、自恋的、情动于衷而行于言的/善妒的、暴怒的、心高气傲的、肠子九九八十一道弯的/想争状元拔头筹的/最终都将到达/心脏内科/——这个修配厂”。在这里,“心脏内科”不再仅仅是医院复杂运作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人们疲惫甚至破败身体得以殊途同归的一个目的地,俨然具有某种终极关怀的意味。
作为身体的核心部分,心脏被诗人定位一个“介于肉体和灵魂之间的器官”。当它出现问题,也就不只涉及肉体层面,也牵连到精神层面,因此仅仅采用机械的“修配”手段显然是不够的,作者提供的是一种堪称“另类”的治疗方法:“把一个牧师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商人的身体里去/把一个母亲的心脏移植到一个军人的身体里/把一个小女孩的心脏移植到一个政治家的身体里/白雪公主的心脏移植到巫婆体内,肖邦的心脏移植到希特勒体内”。这里的“移植”一词,已脱离了其原初的语义,被用以指称诗人面对患病的世界诸种问题的想象性解决方式。这种解决方式自然难以落实其“疗效”(让世界变得更加“生动和美好”),却流露出诗人那颗“柔软的、踉跄的、铅笔手写体的心脏”中蕴含的悲悯情怀。而后者正是现代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
本诗情境的演绎和展开,主要设置在“心脏内科”这一特定空间之内。这个空间的“气场”是十分强大的,在它的作用之下,不仅是“人有病”,甚至连护士站的金鱼和病房窗外的云雀,都被怀疑患上了心脏病,因此它们也被纳入心脏内科的治疗对象之中,接受其强力规约:前者被建议“安放两个支架”,后者则被建议“送去做搭桥”。这种变异是耐人寻味的:原本自由自在的金鱼和云雀失去了它们昔日的活力,喻示着世界的轻逸一面受到极大的威胁。在这里,心脏病其实已经超越其医学的原始意义,而上升为一个具有巨大能指空间的隐喻。
正是从疾病的隐喻出发,诗中的身体叙事也发生了值得注意的转向。诗人突破了“心脏内科”的狭窄范围,变身为一位医者,向茫茫宇宙亮出了听诊器,为它彻底地检查身体:“天空的循环系统由星团和星云组成/太阳系的CT是孤独的,银河系的CT多么浩渺/以当代为导管,插进光阴的主动脉/让X射线壮阔地穿透——/为古代和未来做个造影”,尤其要检查宇宙的心脏是否健康,于是向上帝发出追问:“请问上帝,人世茫茫,生死茫茫,天地茫茫,古今茫茫/宇宙之心/在哪个具体位置?”然而,宇宙之心漂浮不定,它的位置本身就难以确定,而它内部的疾病更是无从把握。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管遭遇面对茫茫宇宙的表达困境,诗人的努力却从未停止。所谓努力,更多地是回归到日常生活状态之下的一种隐忍姿态:“新的一天开始了,请原谅,我对生命的喜欢比昨天少了一些/但依然有着亚洲式的耐心”。对于当下日趋恶劣的生存境遇而言,耐心的力量可能很微弱,却显示了一种坚持和承担。
总之,路也的《心脏内科》一诗通过奇丽的想象和虚实相间的结构,让身体叙事和疾病隐喻二者相互生发,相得益彰,为我们重新审视身体和疾病的关系这一命题提供了诸多启示。
伍明春,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