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良
此文在第二届中国(亳州)健身气功论文报告会上获论文一等奖,本期刊载后半部分,略有删节。
——编者
(续上期)
健身气功学的基本研究范畴
哲学意义上的范畴,是反映事物本质属性和普遍联系的基本概念,而对于具体的学科而言,所谓范畴是指“各门科学知识的基本概念”,即已经内化并具有高度概括性、稳定性的基本概念。就健身气功学而言,不妨借用列宁《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中的观点,范畴是帮助我们认识和掌握健身气功学科之网的网上纽结,它清晰显映了健身气功学的基本理论概况。大凡一门成熟的学科,都有其属于自己的基本理论范畴,健身气功学当然也不例外。这里依据“健身气功学以健身气功实践为基础”这一本质规定,由此抽绎出大致可以观照该学科理论的七大基本范畴。在传统哲学观照下,这些范畴本身也存在于别的领域,但在健身气功学里被赋予了自身的内容意义。
天人合一观。天人合一是我国传统哲学中整体观的最高境界,也是健身气功学的基本范畴。世界上包括人在内的万事万物千差万别,但都是由大自然阴阳之气感应形成的,即所谓“在天为气,在地成形,而化生万物”;《庄子·齐物论》中也提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人合一”观认为,人类感受着大自然阴阳更替的影响,也从大自然获得营养,化生自身气血阴阳,故人和大自然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不可相逆,故《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告诫:“气与天相失,则生意息矣。”在人与自然不可分割影响下的健身气功,无论是功法还是功理,都深深地烙上了这一文化印痕,集中体现在三大方面:
熊经鸟伸的仿生功法。模仿动物,起先是古代原始信仰中用来沟通天人关系的手段,被移植至气功文化后,则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所谓“远取诸物”。关于健身气功中的仿生,现存文献中以《庄子》的“熊经鸟伸”为最早,至西汉刘安的《淮南子》,原来的仿生术势有明显发展,除“熊经鸟伸”外又有“凫浴”、“猿躩”、“鸱视”、“虎顾”内容。类似的情况在1973年湖南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帛画里也能看到。东汉末华佗“五禽戏”的创编,则标志着健身气功史的一个新的里程碑。此后,古代成套的仿生功法少有出现,但在一些传统功法中依然印迹宛然,如巢元方《诸病源候论》中记载的“龙行气”、“蛇行气”、“龟行气”和“雁行气”等。
法则天地的练功理念。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古人称其为“天人相应”。因此,对于练功养生来说,就应顺应自然、调于四时。《黄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论》曰:“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始终也,生死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此话也可视为健身气功的基本要点,其要求的四季摄养,对以后健身气功的实践与理论产生了弥久的影响,历史上诸如“生气”、“死气”之说,四季导引养生学派及二十四气坐功法的出现,无一不是受法则天地、调于四时影响的产物。
五行观下的存想内视。五行学说是中国先人根据自然界不同事物的特性和相互关系,把纷繁复杂、形形色色的事物归纳为五大类,分别以木、火、土、金、水五种物质作为代表,藉此对不同事物的特性和相互关系加以描述。在中国传统气功理论中,天人合一的另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人体与自然界之间的五行相通关系,即所谓“同气相求”,这主要反映在练功中的存想内视图景。早在东汉年间的《太平经》中已有“使空室内旁无人,画像随期藏(脏)色,与四时气相应,悬之窗光之中而思之”的记载。其后,于静室中存想脏腑之色,成为传统气功中的一个基本方法。
阴阳平衡观。阴阳学说是我国传统哲学的核心理论之一,是独立不改、大化流行之道的基本质料,离开了阴阳,“道”也就成了一个混沌的存在。所以《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指出:“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宋徽宗赵佶的《圣济经》从自然界阴阳二气的相交变化推演至气功养生,提出“阴阳相养以相济”,“未有偏胜独隆而底于平安者也。”阴阳平衡观在健身气功学中的影响无疑是至关重要的,除了下文将要阐述的形神互练、内外兼修、动静结合等外,还反映在诸多方面,如:
偏阴偏阳谓之疾。关于这一点,被誉为“万古丹经王”的《周易参同契》明确提出:“物无阴阳,违天背原”,为此,宋代的气功理论家俞琰解释道:“一阴一阳谓之道,偏阴偏阳谓之疾”。宋代另一位著名气功理论家张百端在《悟真篇》也指出:“草木阴阳亦两齐,若还缺以不芳菲”,即其所谓的“自家燮理内阴阳”。这就是说,气功健身之效,“在于燮理体内阴阳之偏颇,使之达于平衡与协调,而决不是片面助长一方”。当然,文内强调的阴阳平衡是种动态平衡。
阴阳平和乃至理。在中国哲学看来,世界上万事万物存在的最佳状态就是阴阳平和,“阴平阳秘”就是《黄帝内经》提出的人体健康观。传统气功同样把阴阳平和作为自己的练功方法与理论要点。如署名钟离权著的《灵宝毕法》练功法中列有“匹配阴阳”法,宋代张百端的《悟真篇》以诗句的形式阐述了阴阳平和对于丹道的重要性:“阴阳得类方交感,二八相当是合亲。”要做到阴阳平和,其基本的方法就是从精神到形体应“损有余而补不足”。需要指出的是,阴阳平和能延年益寿,但非久生成仙,诚如两晋时郭象在《庄子·养生主》注中所说的那样:“夫养生非求过分,全理尽年而已。”
水火相济是根本。水火相济是阴阳平衡的又一重要概念,明人孙一奎的《赤水元珠》卷十在谈及道教丹功时即云:“以天地为鼎炉,以日月为水火。”水火相济在传统气功中又称“水火既济”,用来专指心火肾水之相交。水火相济主要见于静功类的功理阐发中,但在动功理论中也不乏见。如明代高濂《遵生八笺》辑录的“八段锦歌诀”中即有“想火烧脐轮”之句,究其旨意,同样是喻指以心火烧炼肾水。
形神共养观。形神问题,也即身心关系问题,它是古代思想家们讨论的一个哲学问题。哲学意义上的形神观是人们关于精神意识与物质肉体关系总的认识和看法,而传统气功理论则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阐释这一命题的。所谓形,就是形体,是指看得见、摸得着的血肉之躯,也包括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在器官和经络气血;所谓神,不仅指精神意识、感情思维等活动,如语言、思想、表情等,还包括生命所表现出来的生机、活力和灵性等。形与神是对立统一的,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对此,南北朝时期范缜的《神灭论》就说过:“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古代气功吸收了这一思想成果,明确提出了形神共养的理论。健身气功中的形神共养观有三个要点值得注意:
形神合一。形神合一练功观,较早见于《太平经》所提出的形神常合为一的“守一”之道,其云:“人有一身,与精神常合并也。”“常合即为一,可以常存也。”《太平经》的这一思想显然源于《黄帝内经》上说的“形与神具,尽终其天年”,为后来气功理论家所进一步发挥,也都主张形神依存、身心合一,从而奠定了传统气功学形神合一的生命观。
以形为主。虽然“形神合一”是中国传统养生术的共同理论基础和实践准则,但就不同养生流派和养生方法而言,则于形神之间各有侧重。健身气功中的动功,就是以强调和重视形体锻炼为特点。与静功功法相比,动功的最主要特征之一就是重视“养形”,主张通过肢体运动、呼吸运动及自我按摩等的结合运用,来疏通人体内部气脉经络,促使人体内部气血流动顺畅,增强人体脏腑功能系统,从而达到促进人体健康长寿的目的。《庄子·刻意》中专门称此为“养形之人”,唐人成玄英注《庄子·刻意》时则明确指出,此乃“延年之道,驻形之术。”
以神为主。由于中国传统养生文化深受道、佛、儒等传统思想影响,因而气功中的静功(如坐忘、存想、内丹等)都比较偏重于精神的修炼,如《庄子·在宥》中明确提出以神守形“形乃长生”观点,西汉刘安的《淮南子·泰族训》也主张“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其后,如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卷一中同样将“啬神”置于“养形”之上,同时认为“摄生有三:曰养神,曰惜气,曰防疾”,并视此为人体健康的“保养之本”。充分说明了在古代的认识视野中,“神”是人体生命活动中的主宰。
内外兼修观。健身气功学中的内外兼修观,是基于形神共养基础上提出的又一范畴,具有明显的方法论意义。“内外之养周备,则不求生而久生,无期寿而寿长也。”《黄帝内经·素问》注的这句话表明,假如人的身体从内到外都保养很好,就能长生。文中所谓的“内”,是指人体的内环境系统,包括精神、脏腑、经脉、血气等;“外”是指人的形体与运动能力等。健身气功中的内外兼修有以下三方面要点:
主张内外兼修。如《黄帝内经·灵枢》指出,“理血气而调诸逆顺,察阴阳而兼诸方,缓节柔筋而心和调者,可使导引行气。”这里谈到了导引术的三方面功效:一是“理血气”、“调诸顺逆”和“察阴阳”,这些均是旨在提高人体内部脏腑血脉经络系统水平,属于“养内”的范围;二是“缓节柔筋”,目的是提高肢体灵敏柔韧与协调能力,这是“养外”或“养形”的范围;三是“心和调”,是促使人的精神系统得到平衡协调,也是属于“养内”的范围。可见其提出的导引行气是内外兼修的。
主张以内为主。也因受道、佛、儒等传统思想的影响,历史上有不少气功养生家特别侧重“养内”,认为“善养生者养内,不善养生者养外……务外则虚内。”需要指出的是,传统气功学中时常提及的“性命双修”中内炼内养,也体现了这一文化特色。
主张以德养生。道德向来是中国文化的底色。作为传统气功学说中的“内”,在古代道德文化影响下,被赋予了丰富的道德伦理内容。如隋代高僧智顗的《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中明确提出坐禅修炼须“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思想。唐代著名医学家孙思邈在他的《备急千金要方·养性序》也认为养生者当“性自为善”,如“德行不克,纵服至液金丹,未能延寿”。明代高濂还直接将属于个人品行修养的“自慎”作为养生服气之道“第一事”。纵观传统气功史,无论是儒家、佛教抑或道教,都十分强调对道德情操的修炼,“养德养生非二事”,这也是张百端《悟真篇》中强调的“黄芽白雪不难寻,达者须凭德行深。”
动静结合观。动静结合是传统养生观,也是健身气功学中为所有功法功理所认同的重要内容。察其思想源头,亦缘于古代哲学中的阴阳平衡观。健身气功中的动静结合观大致反映在三个方面:
劳逸有度的生活观。鉴于久视、久卧、久坐、久立、久行等因动静失调而致病,故如华佗提出了“人体欲得劳动,但不当使极尔”的观点,其五禽戏就是以此为理论依据的,其后宋人蒲虔贯创编的“小劳术”,同样是以“形要小劳,无至大疲”为理论依据。
动静结合的练功观。练功应须动静结合,是传统气功学中的一贯主张。《庄子》中的“吐故纳新,熊经鸟伸”,极为形象地记述了早期气功的这一特点。至晋代,葛洪的《抱朴子·内篇》中云:“调利筋骨,有偃仰之方;杜疾闲邪,有吞吐之术”;宋代,针对有人误解的理学一味主静,朱熹清楚告知:“欲专务静坐,又恐堕落那一边去。”即便如毕生致力于静功锻炼的近人蒋维乔,也提出“动与静应兼修”。
动静互寓的功法观。历史上有关气功的分类,一般分为动功与静功两种,前者有人又称“导引术”,后者又被称为“坐忘”、“存想”、“内丹”、“禅定”等。当然,这样的分类主要是依据其外在的功法特征,但并非动功就是绝对的“动”,且不论作为动功的“八段锦歌诀”其第一句即为“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即便易筋经中也同样有讲究吐纳行气的“采咽之法”。而静功也不是绝对的“静”,如练功中的存想、内视及气息在体内经络的升降出入等,都是一种“动”的特有形式,可谓“静中有动”。
精气神学说。在中医学中,精、气、神是构成人体生命的基本物质;而在传统气功学中,则是用来指练功的基本质料,道教内丹学中又将此称之为“药”。传统气功学中的精、气、神学说有三方面内容:
精、气、神各具含义。精分先后天,是构成人体的精微物质基础,两者相互依存;气具有维持生命的功能,即明代张景岳《类经》上说的“夫生化之道,以气为本……人之有生,全赖此气。”联系到“气功”一词的寓意,其“气”并非仅指呼吸,乃“泛指整体的活动功能”。毋怪有学者提出:气功“虽定名于近代,也承续于古义”。神是生命的主宰与体现,所谓“得神者昌,失神者亡”。
精、气、神相互关联。精、气、神虽各有不同的含义,但三者是相互关系、相互转化及相互促进,传统气功理论中时常提到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明万历进士袁黄所著《摄生三要》中所言的“聚精在于养气,养气在于存神。神之于气,犹母之于子也。故神聚则气聚,神散则气消”,可谓深得要旨。
炼神还虚的形态转化。炼神还虚一般被称作是道教内丹继“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后的最高练功境界,也有人称此为“这一阶段功夫颇多宗教幻想”。究其缘起,滥觞于先秦道家。因为在先秦道家看来,世上的物质是不灭的,它无非由一种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形态。
身息心学说。“身、息、心”即上文概念中强调的“身体姿势、呼吸锻炼、意念调节”,换成传统气功术语,即为“调身、调息、调心”。身息心学说既是健身气功区别于其他健身活动的固有属性,也是健身气功学中的重要研究范畴。
身体姿势。健身气功中不管是动功的引体还是静功的盘坐,首先都须通过一定的身体姿势来表现。身体姿势在健身气功中的重要意义在于:姿势是练功的第一关,练功中锻炼者最先接触的内容就是姿势。另外,练功中的身体姿势本身有一定的治疗作用。道教内丹学中,时常用“鼎器”喻作身体。
呼吸锻炼。健身气功中的呼吸锻炼不同于日常一般的生理呼吸,也是健身气功最为显著的活动特征。明代王阳明弟子王龙溪的《调息法》称“欲习静坐,以调息为入门”,前人亦有“以息为之,百病不治而自却”之说。但如呼吸不得法,就会如苏轼在《上张安道养生诀论》所说的“使气错乱,或奔突而出,反为之害。”历史上较早谈到深呼吸有益健康的见《庄子·大宗师》:“真人呼吸以踵,众人之息以喉。”这种深呼吸发展至后来,就是一些气功论著中往往提到的“龟息”、“胎息”等,其呼吸的特点是细、深、绵、长。由晋唐绵延至今的“六字诀”,就是在呼吸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配以六种发声的传统健身功法。
意念调节。意念是健身气功锻炼的关键,从静功的内视存想,动功的引体导气,都离不开意念的参与,前人有所谓“全凭心意练功夫”之说。《太平经》中已有关于意念的具体论述,并提出了诸如意守丹田、存想脏色等具体方法,隋唐天台宗的止观法、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孙思邈的《摄养枕中方》及司马承祯的《天隐子》等诸家,无不强调意念的重要性。宋代张百端开创的南宗炼养派,更将以意领气、气行任督作为内丹术的基本功法。
结语
古往今来的传统气功发展,为健身气功的研究对象、研究范畴等提供了难以计数的文献典籍和经验积累,从这个意义上,健身气功学是一门具有悠久历史的学科;但作为完整的学科构建,则起始于当代,从这个意义上,健身气功学又是一门新兴的学科。或许可以借用耗散结构的理论来看待健身气功学,它并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闭合系统。随着健身气功的时代发展及现代科学理论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健身气功学的学科体系与理论研究,必将得到进一步完善与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