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胜
摘要:尊严一般是指向人的,是人对自己的一种价值肯定。教育作为一个行业,作为一种“自觉的文化存在”,当然也有尊严。教育的自尊不但是对自身内在价值的坚守,还是对理想自我的追求。但现实中,教育不再坚守自身的内在价值,总是跟着政治、经济、技术“随波逐流”,更谈不上对自身理想状态的追寻。对绝大多数受教育者来说,他们去学校接受教育不是为了精神的提升,而是为了得到物质的回报,是“为了赢利”。正是在这种“重视”中,现代教育逐步丧失了自我、自尊与尊严。
关键词:教育尊严;教育价值
中图分类号:G4文献编码:A文章编号:2095-1183(2012)01-0025-03
尊严一般是指向人的,物无所谓尊严。为什么只有人才有尊严呢?那是因为人有自我意识,能够对自己有一个评价,能够读懂别人看自己的“眼神”,能够理解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世人常说老虎很有“尊严”,理由是老虎在与人相对时,即使不主动攻击人,也不会逃跑,一定是从容不迫地慢慢走过,保持着森林之王的自尊。其实,这只是人的一种想象,一种类推,老虎并没有自我意识,也就无所谓尊严。正是因为有了自我意识,人才既能反观自己,对自身有一个认识和评价,也能够感受、领悟、了解到别人对自己或看轻或看重的态度与评价,尊严由此而生。
尊严首先是内在的,是人对自己的一种价值肯定,即不管自己出身如何、地位如何、财富如何,作为一个人是有独特价值和意义的。所以,归根结底,尊严与内在价值感紧密相连。觉得自己有价值、有意义,这是人活下去的理由和支柱。这个世界是如此艰辛,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理由当然很多,而尊严是那最后的、最根本的理由。从这个意义上说,尊严意味着维护自我。一方面,人是如此敏感、如此脆弱,其生命需要意义和价值感的托提,否则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另一方面,与动物相比,人又是那样卓然不群,除了肉体的存在之外,人还是精神的、道德的存在,有人所独有的“高贵”性,而这种高贵性恰恰是人之尊严所在,不维护这种高贵性,尊严就失去了根基,“人的尊严在于对动物式盲目生活的超越,在于能自觉地追求真善美,追求自由,创造价值,树立主体意识,确立人格思想。”[1]
但尊严又是一个关系概念。尊严与幸福不同,幸福可以是内心体验,也许你在别人眼里活得不那么舒服,但自己却觉得幸福得不得了;也许你在别人眼里幸福得流蜜,但自己却觉得痛苦不堪。但尊严不是单纯的内在体验,人们的尊严感还依赖于他人的尊重与认可。一个人的价值和意义的维系在于他人、群体和社会的认可,人际认可与赏识是滋养尊严的“食物”,是维系尊严的堤坝。当然,人际认可也不可一概而论。如果认可的只是一个人的工具性价值,这种认可不但无益,反而有损其尊严。比如,别人只认为你有用,就像郭冬临演的小品“有事您说话”中的那个人,只是被别人当作一个办事、买单的工具,而不是当作一个值得尊重的人,你的尊严就很有危机。
尊严首先是人的尊严,但又不限于人,由人组成的行业、单位、法人也有尊严。这一点与幸福又有所不同,幸福之限于人,单位、行业、法人则无所谓幸福不幸福。原因在于,一方面,行业、单位、法人是由人组成的,有“自我意识”和“自我价值感”,能够“感受到”自身的重要与否,能够做自我评价;另一方面机构是处于关系之中的,就有一个别的行业、单位、法人如何看的问题,如果得到了肯定、认可,那就有尊严,如果是相反,得到的只是否认、轻视、贬低,那就没有尊严。
由此看来,教育作为一个行业,作为一个“自觉的文化存在”,当然也有尊严。教育的尊严,首先来自于教育的内在价值。教育作为人类的一种活动方式,一种活动领域,在人类生存和发展过程中是有独特价值的,是任何别的活动、任何别的领域都无法替代的,这是教育有尊严的前提性条件。
问题在于,教育对自身的内在价值是否有清醒的意识,是否敢于坚守这份内在价值,或者说教育是否有自尊。自尊不但是对自身内在价值的坚守,还是对理想自我的追求,库利说,自尊是指“对一个更高级或理想的自我表现的尊重;真正的‘我,因为只有本身知晓和占有,因而建立在真实的个体的基础上。她是人们渴望的更好的我,而不是现在状态下的我,是从生活中创造出来的最好的我。”[2] 由此类推,自尊的教育不但坚守自身内在价值,还在此基础上追求理想的存在形态。可悲的是,我们对照现实,却发现教育不再坚守自身的内在价值,总是跟着政治、经济、技术“随波逐流”,更谈不上对自身理想状态的追寻。比如,在对自身的理解上,不是属于“上层建筑”,就是属于“经济基础”,再或者就属于“市场”,而从不从自身的独特性出发理解自身。这样的态度,反映出来的心理不是自尊,反而是自卑。教育没有尊严的一个标志就是,教育从业人员、教育行业本身也不将自身的内在价值当回事,与别人一起合伙出卖教育,将教育当商品。这是对教育尊严的最大损害。试想,教育自己都不尊重教育,别人怎么会尊重你呢?就像一个人,你不尊重自己,出卖自己,哪能得到世人的尊重?
教育作为一个行业,作为人类的一个活动领域,其价值是无须论证的。但教育处在社会的整体系统之中,是社会系统的一个子系统,这里就有一个系统间的尊重与认可的问题。在不同的时代,教育得到承认的程度不同,教育的尊严水平也就不同。比如,在文化大革命中,当时的领导人对学校教育不那么感冒,认为广阔的工农天地都比教育有价值、有作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比在学校上学重要得多,正规教育被打倒在地,其存在没有多大意义,真是斯文扫地,何谈尊严!
与文革时相比,现在的教育有尊严多了。但如今教育的尊严,也是个纸糊的东西,其实脆弱得很,经不起仔细琢磨。在我们这个物质时代,那些掌握物质资源的行业就是优势行业,而像教育这样不仅不掌握资源反而需要资源的行业则是不折不扣的弱势行业。优势行业,得到的关注要比弱势行业多得多,比如政府、石油、交通、电信、汽车、电力,这些行业的尊严是不用担心的。比较起来,教育作为弱势行业,得到的关注就会少很多,是最容易被牺牲的行业。国家经济这些年有了飞速的发展,但在教育上的投入并没有同步增长,早就以法律形式确定下来的教育投入占GDP4%的目标到今天依然没有实现。
当前,国家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投入力度超过以往任何时代。比如,高校扩招,似乎是重视大学了,但其实是将大学当成了解决就业问题的缓冲器。这些年,政府对教育抓得越来越紧,似乎是重视教育了,但实际上是把教育当作解决自身矛盾的工具,结果是教育越来越异化,尊严在加速丧失。现代国家对教育的重视与投入不是为了教育本身的发展,而是借助教育的力量实现国家目的,于是教育成了实现国家经济增长的工具。用怒斯鲍姆的话说,现代教育是一种“为了赢利的教育”[3]。这种教育在基础阶段以标准化为特征,强调科技等实用科目,忽视人文艺术教育,要求学生具备基本技能和计算能力;在高等教育阶段,将大学变成“科技工厂”“人才工厂”,使大学成了彻头彻尾的“国家利器”。
对绝大多数受教育者来说,他们去学校接受教育不是为了精神的提升,而是为了得到物质的回报,是“为了赢利”。对很多人来说,学校不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而是一个投资场所,上学就是投资,渴望得到的回报则是获得一个良好的职业前景、一个较高的社会地位,以作为满足物质享受、获得人生幸福的保证。对于大多数受教育者的这种“幸福渴望”,作为教育机构的学校是了然于胸、全然赞同并竭力满足的,“我们的社会简单地认为学校教育的目的就是经济的,即改进人们的经济状况,与促进国家的兴旺一样。为此,学生应该在标准化考试中表现优秀,进入好大学,找到高薪工作,可以购买许多商品。”[4]
正是在这种“重视”中,现代教育逐步丧失了自我、自尊与尊严。现代教育本质上是指向外在世界、指向物质财富,而不是指向人本身、指向人的心灵和精神的。“教育的原则,是通过现存世界的全部文化导向人的灵魂觉醒之本源和根基,而不是导向由原初派生出来的东西和平庸的知识。”[5] 教育是灵魂的事业,但现代教育追求的是物质占有,忘记了灵魂。应该承认,现代教育在自身的逻辑上相当卓越,只是这种所谓卓越是“失去灵魂的卓越”。对这一点,对现代学校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有直接的体会,一个显而易见的标志是人文艺术教育在当今的学校里要么地位江河日下,要么被实用学科的逻辑改造得“面目全非”。人文艺术教育本来是直指人的灵魂的,是帮助年轻一代“认识你自己”的得力方式。但人文艺术学科在当今的学校里是最“没有用”的,在经济不景气之时,或者教育受到经济等其他部门的非难时,总是担当替罪羊的角色,总是被排挤被削减的对象。备受排挤的人文艺术学科虽然在学校里还没有彻底销声匿迹,但勉强生存的代价是按实用学科的逻辑重新构造自身,也已经完成了功利化的“灵魂转向”。
一个被别人控制的奴隶是没有尊严可讲的。同样,一个完全被政治和经济权力控制的教育行业也是没有尊严可讲的。对于被政治权力紧紧抓在手里,必须跟着政治的节拍跳舞的教育来说,尊严的丧失那是必然的。不可否认,教育有政治作用,但这种作用的发挥得以教育的相对独立为前提。可以以教育学者的存在方式作为一个典型案例来观照教育的独立性。阿伦特推崇行动,对纯粹的沉思者多有微词。其实,沉思作为知识分子的一种存在方式,自有其价值,理念王国一样可以造福于人类,甚至有更深远的意义。但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要以沉思作为存在方式,因为那样的话,就会有阿伦特所说的“内在移民”现象发生,即每个知识分子都关注自己的理念王国,向自己的内心世界转移,现实社会就被冷落了,就会失去方向,进入“黑暗时代”。沉思与否还与专业有关,哲学可以沉思,教育学单纯沉思就不行,因为教育学从来就是一个行动的领域。所以也就不难理解,蔡元培、陶行知他们这一批人,回国后并没有关起门来对教育进行沉思性的研究,而是走向实践,亲身办学。他们这样做,固然有中国知识分子自孔子以来就有的不擅沉思、愿意入世行动的传统影响,而更有教育学是一个行动学科的自觉。时势造英雄,那个时代成全了蔡、陶们,他们也无愧于那个时代,以自己的行动开创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好时光”。新中国成立之后,教育学者便开始从教育实践领域隐身,多数人从此进入了漫长的既不能沉思、更无行动的空白岁月。改革开放之后,教育学者虽然可以重新研究教育了,但却只能以并不适合、并不擅长的“沉思”的方式来展开研究,只能沉入书斋,写一些理念性的论著。
如今的教育,一方面被权力紧紧抓住不放,另一方面又被金钱的力量所控制。学校作为教育机构,其最大的利益在于学生的健康成长,而不在于金钱和物质回报的多少。现在的学校,对名利的追逐甚至不让纯粹的商业机构。这些年,在国家逐步降低教育收费的过程中,老百姓的教育负担却有加重的趋势,学校乱收费已经成为社会的焦点问题,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学校逐利欲望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无所顾忌。一些所谓名校,一方面通过举办名不副实的“民办分校”进行扩张,使学校变成了商业连锁店,大肆敛财;另一方面,压缩计划内招生名额,扩大计划外收费名额,赚了个钵满盆盈。每每听到一些校长高调介绍自己的“万人学校”,每每看到小小的教室里挤进了七八十人,我们怎么能看不见背后钞票的舞动!社会机构都有自己“本能性”的利益追求,学校也不例外,但为本能所制,就是没有尊严的表现,因为“通过道德力量统治本能,是精神的自由,而精神自由在现象中的表现就叫尊严”[6]。
参考文献
[1]韩德强.论人的尊严[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109.
[2](美)库利.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M].华夏出版社,1999.171.
[3](美)玛莎·怒斯鲍姆.告别功利:人文教育忧思录[M].肖聿,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3.
[4](美)内尔·诺丁斯.幸福与教育[M].龙宝新,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9,序言.
[5](德)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M].邹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3.
[6](德)席勒.审美教育书简[M].北京:译林出版社,2009.272.
责任编辑徐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