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仙人小说的喜剧色彩

2012-04-29 04:50郑春元
蒲松龄研究 2012年1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

摘要:《聊斋志异》中有数十篇仙人小说,这些小说中的仙人大多是平民化的神仙,他们的主要活动在人间现实社会之中,他们游戏人间、助善惩恶、戏弄丑类,这类小说具有非常丰富的喜剧审美因素。仙人的惩恶戏丑的故事具有浓厚的喜剧性,呈现了不同的喜剧色调,主要表现为讽刺性喜剧色彩、幽默性喜剧色彩、滑稽性喜剧色彩。

关键词:聊斋志异;仙人小说;喜剧色彩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中华民族的神仙信仰源远流长。神仙在人们心目中是无比美好的,他们超尘脱俗、长生不死、神通广大,有变化多端、奇妙无比的法术。他们来去自由,逍遥自在,生活优裕,居处尊贵,快活无比,已经成为人们仰慕的人生理想。蒲松龄自称“留仙”,可见其对仙人的钟情。《聊斋志异》中有数十篇写有神仙的小说。在《聊斋志异》所展示的艺术世界中,时时闪现仙踪道影,如有论者所言:“翻开《聊斋志异》,你会立即感觉到一阵阵仙风扑面,一股股道气缭绕。” [1]

民间信仰中及历史上一些神仙小说中的仙人,大多是高高在上,远离人世,住琼楼玉宇,他们大都不关注世间凡人的生活,不管人间事务,只顾自己修炼和快活。蒲松龄笔下的仙人与以往神仙小说的仙人不同,他的关注点始终是人世,写仙是为了写人世,是把对世间万象的褒贬寓于仙人小说中。民间信仰中的仙人是人修炼得道后走向仙界,而《聊斋志异》中的仙人是由仙界走向人间。《聊斋志异》中的仙人大多是平民神仙,这些仙人被充分世俗化了,他们身上没有缭绕的仙气,而是与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相似,是亦人亦仙。他们都有人的七情六欲,都食人间烟火,都有丰富的人情味。男仙多是半人半仙的道士,有的是济公式疯疯癫癫的道人,或乞丐或秀才等。女仙也多为地仙,她们并非超凡脱俗、冰清玉洁,而是追求凡人,与凡人成亲生儿育女,男欢女爱,她们性格开放,智慧非凡,过的是民间百姓的世俗生活。他们大多有扶善惩恶的侠义心肠。这些仙人都有世人所无的支配他人、超越自然的神奇仙术,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施为。《聊斋志异》中仙人与仙人之间没有什么矛盾纠葛、是非恩怨,仙人之间没有因为矛盾而过招、斗法,他们主要活动在人间市井之中,关注人间之事,参与人世的矛盾纠葛,深度介入人间社会生活,是一种新型的仙人。

《聊斋志异》故事内容的重要特点是“寓赏罚于嬉笑” [2] (P317),这一特点主要体现在仙人小说中,蒲松龄通过仙人来表现自己的愿望和理想,来维护世道人心。他安排仙人对世人进行赏罚,小说中的仙人在人间的主要活动是与官僚权贵及种种品性不良者进行“游戏”,使用神奇怪诞的超现实的方式,对人间的假丑恶、品性不良者进行戏弄、惩罚。惩罚的结果非常有趣,具有强烈的荒诞性、神奇性和趣味性,制造出多种超现实的喜剧场景。仙人小说中出现了众多的喜剧矛盾、喜剧情节、喜剧风波、喜剧情景、喜剧人物,这些仙人中有的自身是喜剧人物,或是自己出演喜剧,或是在人间导演喜剧,他们在人间演出了无数场不同色调的喜剧,形成了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喜剧景观。仙人小说处处闪射喜剧的火花,充满喜剧意味,给作品涂上了浓重的喜剧色彩,使读者感受到千古不衰的喜剧美、强烈的讽刺美、浓郁的幽默美和多彩的滑稽美。

一、讽刺喜剧色彩

学术界一般认为,“中国古人的喜剧审美趣向多以轻松快意的直接娱乐为主,而不大愿意接受对现实带有揭露性、夹杂着某种痛感的批判喜剧。” [3]但满怀孤愤之情的天才作家蒲松龄与古代及当时人们的审美倾向大不相同,《聊斋志异》中很多仙人喜剧性小说都是讽刺喜剧,表现了极强的讽刺性、批判性。这与蒲松龄的生活环境和他对社会的感受有关。蒲松龄生活在“花面逢迎,世情如鬼”的黑暗现实中,痛感世间社会的乖谬、道德沦丧、人性缺失,因而他极力抨击当时社会中的残暴统治者和世道人心中丑恶、虚伪、可憎的东西,抨击世间的丑类、丑恶现象。现实中的人们对充满人间的假丑恶无能为力,富有浪漫主义想象的蒲松龄让仙人用奇法异术来捉弄世间的丑恶人物,在仙人法术的作用下,丑恶人物出尽各种洋相,现出百般丑态,产生意味深长的笑料。蒲松龄以笑的形式对各种丑恶的对象进行否定性评价,猛烈地嘲笑丑、鞭挞丑,暴露批判人类丑恶和可笑的一面,挖苦丑陋的人性和荒谬的行为,对社会恶俗、丑劣可笑乖讹的人性及种种恶德败行进行辛辣的嘲讽,成为世态人情中的哈哈镜。这类讽刺喜剧体现了“以嘲笑惩戒邪恶这条喜剧原则” [4],实现了惩戒丑恶的目的。这类小说不光是对人进行传统的道德评价,而且对人进行带有近代色彩的人性解剖及人的灵魂解剖,已开始负载起更广泛深沉的历史的现实的人生的内容,有了更深刻的文化意蕴 [5]。

《聊斋志异》中的仙人用各种法术作弄世间的恶人、品性不良之人,使得他们现出千奇百怪的丑态,出于两种目的。

第一种是,出于对丑恶之人的极端憎恶,对其进行严厉的教训和惩罚,令其出丑。被戏弄出丑者大都是反面角色,人性丑陋,品质恶劣,有多种恶德败行。他们受惩的原因多是由自己造成的,咎由自取。他们受惩出丑,反映了人们的心愿,使读者感到快意。

《颠道人》中的颠道人对邑贵模仿戏弄,邑贵恼羞成怒,让众恶仆逐骂追打颠道人,颠道人巧施法术,戏弄恶仆,一个不知深浅大胆妄为的恶仆被倒栽葱,插在一个枯树洞中,发出驴子一样的喘气声,吃尽了苦头,出尽了丑,其形其声,可笑至极。邑贵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一跑数里,颜面尽失,狼狈至极,再也顾不上摆谱作势了。此故事一个喜剧场景接一个喜剧场景,波澜起伏,令人目不暇接,有多处笑点,令人大笑不止,是浓缩的讽刺喜剧,有强烈的喜剧感染力。《马介甫》中的仙人惩戒恶妇的情景属于闹剧性喜剧。尹氏是一个凶悍至极丧尽人性的恶妇,虐父虐夫无所不用其极。在她执鞭追打杨万石时,仙人马介甫对其施法术,使本来操鞭逐夫的尹氏突然反向奔跑,像被鬼逐一样,在大庭广众下裤子、鞋子全部跑掉了,光脚回家。对一个女性而言,再没有比裤子脱落露体更丢脸的了。穷凶极恶的悍妇大施暴虐时,突然出现神经错乱,自现丑态,洋相出尽,狼狈至极,颜面丧尽,这种极为反常的行为令人哄堂大笑,又令人开心解气,产生了强烈的讽刺喜剧效果。《彭海秋》中的假名士丘生有隐恶,仙人用法术将其变成一匹马,让他在短时间内来一个人畜轮回,到畜类队伍里走一遭。在他还原人身后,还关在马厩里,身系马缰,成为“马人”的怪物。这种特殊的“人马”形象极其滑稽可笑。这位名士恢复人形后还“下马粪数枚”,更造成了绝妙的喜剧性效果。丘生虽然恢复为人,但还在延续畜类的行为,成为他变为畜类的后续见证。他变为畜类是其品性得以最形象地显现,剥掉了风度翩翩的“名士”的假面具,使其再无法骗人,让人们看清他可笑、可鄙、可恶的丑陋本质。如作者所言:“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表明他等同于畜类,丧失了人格价值。这一喜剧场景讽刺力极强,有极大的讽刺杀伤力。《道士》篇中的仙道用绝妙的方法惩戒了两个好色无耻之徒,使他们丑行自现,自我暴露,出了天下之奇丑,该篇属于荒诞喜剧。故事讲述道士在待客的房间唤来“媚曼双绝”的两个美人翩翩起舞,韩生、徐生这对被邪欲冲昏头脑色胆包天的无耻之徒,各自强拥一個绝色的女郎入怀“抱与俱寝”。天明醒来,美人不见踪影,韩生发现自己“抱一长石卧青阶下”,而徐生更为可笑,“枕遗屙之石,酣寝败厕中”,枕着一块粘满屎尿臭气熏天垫粪坑的石头,在破败的厕所里睡得正香。人们可以想象,当他们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之境的狼狈景象。作者让色鬼的行为与目的形成巨大的反差,具有强烈的荒诞性、滑稽性。此场景使人不禁想起《西游记》中“四圣试禅心”的情节,猪八戒被美色所迷,一心想入赘富贵人家做女婿,接受了美人定情之物“汗衫儿”,结果汗衫儿却化作绳索将其吊在大树上,女婿没做成反受捆吊之苦,丢尽了面子,被众人嘲笑。两情节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韩、徐二人受惩的结果更可笑,讽刺性更强。猪八戒只不过取经意志不坚,与神仙所化的美女正式谈婚论嫁受到惩罚,还有可爱之处,而蒲松龄让韩生和徐生直接暴露床上的色欲丑态,展示的是赤裸裸的流氓色鬼的行为,而施欲的对象却极为反常和滑稽,更荒唐百倍,暴露其行为动作和灵魂的丑,更令人笑破肚皮,讽刺入骨。作者用此情景对讽刺形象进行了尽情的嘲笑戏谑。《寒月芙蕖》中观察公因道士把他的美酒献给客人喝了,非常恼火,让衙役在大堂上痛打道士,可是,当板子打下去,大声喊痛的是道士,而挨打流血的却是观察公。观察公屁股剧痛无比,流出鲜血沾满桌椅,不得不放了道士。这两个富有喜剧性的场面,让观察公把自己弄得既痛苦又狼狈,作法自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使读者享受到强烈的审美愉悦。作者以喜剧性的方式对吝啬、狠毒的观察公进行了惩罚。

仙人让戏弄对象出丑的另一种情况是出于对其教育的目的,受戏弄的对象并非大恶巨丑,仙人的目的只是使其改正不良行为,有时是让被戏弄的对象有限度的出丑,这种喜剧性的教育即深刻风趣,又意味深长。

《劳山道士》中的王生羡慕道士的仙术,急于学到仙术,却又不肯吃苦用功。他求学穿墙之技,短时自以为学成,别师归家。仙师嘱其切勿宣扬,但他心思不良,结果在妻子面前得意地炫耀表演时,当场碰得头破血流,爬起来大骂道士骗他。此故事令人喷饭,如作者所言:“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这一喜剧场景表现了深刻的哲理,蕴含了更深层的寓意,如但明伦所评,讥刺了那种偶有所窃遂用以欺世盗名的世俗人物;也讥刺世人认假作真、以小夸大、学一点皮毛之术就大肆炫耀的弱点。该篇幽默味足,讥意深刻,对世人的教育意义极深。这些小说喜剧效果之强,在我国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聊斋》中有的仙人让被戏弄者出丑是讲分寸的,根据情况惩戒,能放能收,适可而止。《翩翩》中的仙女翩翩就是如此,她教育有顽固好色陋习的丈夫罗子浮也是先让其出丑。罗子浮在妻子眼皮底下调戏勾引妻子的闺友时,翩翩不是疾言厉色地直接斥责对方,而是用类似有自动监控功能的高科技仙术来悄悄惩戒、教育丈夫。在罗子浮心生邪念、轻薄他人时,他身上的衣服就会变成破败冰凉的芭蕉叶,其形象好似几万年前以树叶遮身的原始野人,现出怪模怪样的丑相,这种装扮不啻裸身示人,使其极为难堪,且浑身发冷。翩翩用仙术将其暗中调戏美女的行为及丑恶的灵魂突然曝光,使其“邪思”及暗中的不轨动作显现于光天化日之下,这种惩戒方式简直妙不可言。只有当罗子浮赶紧“惭颜息虑,不敢妄想”时,身上的巴蕉叶才会“渐变如故”,野人的装束消失,恢复为正常的服装。翩翩没有让罗子浮丢丑到底,被教育者已改过,达到教育的目的就行了,不能让丈夫永远成为以树叶蔽体的怪模怪样的野人。这一情节滑稽喜剧色彩浓烈,令人捧腹绝倒。

二、幽默喜剧色彩

蒲松龄生性诙谐,他的幽默艺术达到了古典小说的顶峰,是幽默大家。他的这种才情赋予了他笔下的仙人。《聊斋》中的一些仙人谈吐幽默风趣、诙谐善谑、才学超人、智慧过人,他们或对世人的丑劣行为进行嬉笑嘲弄,或在生活中戏谑打趣,上演了一幕幕精彩纷呈的幽默喜剧。

《聊斋志异》仙人小说中的幽默喜剧主要有两种类型:其一是讽刺型,以带有善意的幽默的“笑”为手段,讽刺那个时代人性的弱点。卢那卡尔斯基曾说:“幽默的喜剧就是轻松讽刺的喜剧。”幽默喜剧的特点,是对人物进行善意的讽刺。幽默的讽刺要温和一些,正如有学者云:“讽刺必须取曲说的方式,……曲说,必须是机智的,自然的,而不是生硬的,勉强的。” [6] (P270)婉说方式的幽默讽刺会产生更多的笑料,有更强的喜剧性。

《聊斋》中的幽默喜剧内容与讽刺喜剧有相似之处,讽刺喜剧是仙人用法术让喜剧人物出丑,幽默喜剧是仙人用幽默妙语让一些才学浅薄、骄狂自大者出丑。《仙人岛》中的仙女芳云对骄狂文人王勉的诗文评语极富幽默诙谐情趣,她不直说其诗文水平不佳,而是非常巧妙的曲说、婉说,讥刺深刻又非常好笑,具有把人笑翻的喜剧效果。骄狂文人王勉因曾科考第一,自视才学甚高,炫耀成瘾,在仙人岛上一见到仙女芳云、绿云两姐妹,就迫不及待地想得到丽人的青睐,便诵起自作之诗,有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说自己豪饮有风度,有大丈夫的气概,很潇洒,很豪迈。自觉诗句不凡,诵后等待众人的夸赞。没想到博学多才而又幽默风趣的芳云妙用《西游记》中的故事分别对两句诗各加一个非常滑稽、精彩的注脚,说:“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这一注解使王勉的诗发生了化学反应,立刻变了味,变了形,变得滑稽不堪了。王勉所自我塑造的潇洒的大丈夫形象,变成了被擅长喷火吐烟的红孩儿烧光猴毛,只剩得胡须眉毛黑不溜秋的秃猴子,变成了喝了落胎泉水后肚子里稀里哗啦、大小便齐流、化去胎块自行流产的猪八戒了。这一注解并不脱离王勉诗句字面之义,却与王勉所要表达之意相差十万八千里,对王勉自鸣得意的诗意进行了彻底颠覆,顿生滑稽诙谐之趣,使王勉大出洋相。王勉在遭受戏弄后,为挽回面子,当众吟诵起《水鸟诗》中的“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芳云为其续为“狗腚响弸巴”。她用谐音双关法把“潴”换为“猪”,以“猪头”对“狗腚”遂成一工整对仗的下句,语意双关,嘲笑王勉吟诗为狗放屁。诙谐戏谑,令人拍案叫绝。

芳云的幽默诗评的绝妙之处是总给出一个与王勉所期待不谐调的话语,以一套很“俗气”的语言来拆解王勉很“高雅”的语言,使王勉“高雅”的语义发生偏离,将其滑稽化。王勉不断地自夸,不断卖弄,不断往自己身上涂油彩,芳云不断地将它拆解、戳破,使王勉的“高雅”语每次都被巧妙地拉向粗俗,从“高雅”的位置上跌下来造成落差,将其自我炫耀落空,使其狼狈不堪,哭笑不得,无地自容。更令其现出学识浅薄、低能的原形。二人是:一边自夸,一边拆解,构成强烈的喜剧矛盾,在鲜明的对比和反差中产生喜剧效果和反讽效果,讽刺了那些被科举文化扭曲的荒唐可笑的病态人格。芳云的诙谐妙语、妙谑具有极强的娱乐性和游戏性,是幽默文学中的极品。

《聊斋志异》中仙人小说的幽默喜剧的第二种类型,是描写正面人物生活中互相戏谑打趣的喜剧。

《聊斋志异》仙人小说中的幽默喜剧不完全是讽刺和否定,有一些是发生在正面人物身上的幽默喜剧。有很多是戏谑性喜剧。戏谑是人的天性,有人说:“中国人之爱开玩笑为世界第一,爱看喜剧差不多是中国人的遗传性。” [7]《聊斋志异》的仙人小说充分反映了国人好开玩笑的天性,使仙人小说时时泛起喜剧的朵朵浪花,产生丰富的审美谐趣,引起读者的阵阵笑声。

《聊斋志异》仙人小说中的仙女间、人仙夫妻间常常有些调笑打趣、戏谑之语,时时洋溢出幽默喜剧趣味。有的是荒诞夸张式幽默,《画壁》中的众仙女打趣与朱孝廉有性爱关系的垂髫仙女:“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实际上此垂髫仙女与朱孝廉只有两夕之欢,女伴就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很大,这种戏闹逗趣,属于荒诞式夸张,产生丰富谐趣。这里众少女拿垂髫仙女的性爱之事开玩笑,意为你不要再装清纯了,做爱都结出果实了,还梳着少女的发髻,以少女的面貌示人。仙女间的嬉闹戏谑透出滑稽和幽默,表明她们都有一颗凡心,都像世间的少女一样渴望得到爱情的满足。这一片段喜剧浪花飞溅,嬉笑逗趣间流露出美好人性。《竹青》中丈夫对仙妻的打趣则是婉说式幽默,竹青是鸟仙,懷孕临产时,丈夫鱼客戏问竹青:“胎生乎?卵生乎?”他对仙妻能生出什么东西来心里没数,担心妻子生出一只鸟蛋,然后再像母鸡一样趴在窝里孵蛋,鸟蛋破壳后爬出一只小鸟来。这种生蛋孵蛋的想象真是妙不可言。这一戏谑之语委婉而幽默,用俏皮奇巧、诙谐有趣的语言戏问,以动物的特征进行戏谑,是最有喜剧性的闺房趣语。体现出仙凡夫妻之间的亲密无间、感情深厚。这些人物间的嬉戏,增添了小说的幽默美、情趣美。

三、滑稽喜剧色彩

林语堂曾说过:“中国之言滑稽者,每先示人于荒唐……” [8]林氏此语虽非针对《聊斋志异》而言,但极为恰切地揭示了《聊斋志异》仙人小说的滑稽喜剧特色。荒唐的基本特征是违背常理、悖于常态。荒唐滑稽的本质是丑,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丑,这是滑稽的基础、本质” [9]。荒唐滑稽能引人发笑,康德提出:“在一切会激起热烈的哄堂大笑的东西里都必然有某种荒谬的东西” [10]。荒诞派戏剧家尤奈斯库表达过一个观点:“喜剧就是荒诞的直观” [11]。《聊斋志异》中的仙人小说写了很多荒唐滑稽之人、荒唐滑稽的行为、荒唐滑稽悖理之事,可说是“满纸荒唐言”,他用艺术实践体现了上述美学家所阐述的喜剧原则,我们不能不佩服蒲松龄的天才创造。他的多篇仙人小说都表现了浓厚的滑稽喜剧色彩。

《颠道人》中的颠道人是一个类似济公的仙道,他愤世嫉俗,看到一个盛气凌人、率众前呼后拥、极尽炫耀的游山邑贵,就忍耐不住前去戏耍,对其进行一番奇特怪异的喜剧表演:“赤足着破衲,自张黄盖,作警跸声而出”。这一表演荒唐滑稽透顶,表演的道具和表演者形象极不配套、不协调。黄罗伞本是皇帝用的仪仗用品,而象征皇权极其庄严神圣富丽堂皇的黄罗伞却罩在一个破衣烂衫、赤足的疯道人头上,颠道人还自己给自己吆喝。颠道人的这番表演,是将极端寒酸贫贱与极豪奢高贵非常滑稽地合为一体,庄严与鄙陋形成极大的反差。柏格森说过,“模仿引人发笑”,“常人能够模仿的一切畸形都可以成为滑稽的畸形。” [12]颠道人这种不伦不类的怪态,是对邑贵的摆谱行为的夸张性模仿和变形模仿,与邑贵的摆谱行为形成类比,将其丑行夸张化、扩大化,“放大”了邑贵违反常理的行为,成为邑贵可笑行为的哈哈镜,形成极大的讽刺,使邑贵感到自己成为了颠道人所表演的不伦不类的怪物,受到了极大的刺痛。虽然这只是一个喜剧片段,可喜剧效果及讽刺效果都达到了极致。

《马介甫》中有多种喜剧色彩,前面我们提到小说的讽刺喜剧色彩,它还有更多的滑稽喜剧色彩。这篇小说对人物行为高度夸张化、滑稽化。该篇写杨万石极端懦弱,怕老婆怕到极点,能忍受非凡之虐。悍妇尹氏怒其小妾怀孕,命杨万石在众人面前跪着把妇女的头巾顶在头上,杨万石不但乖乖接受这种羞辱,还怕老婆强迫戴上的女巾脱落,竟至于直挺挺地跪着,连气也不敢喘,别人把他头上的女巾拿下来,他都不许。杨万石不但顺从地受虐,还在受虐中向恶妻献谄媚,他乐于受虐,甚至嗜虐成癖。作者写其荒唐滑稽的丑态,讽刺了他极端懦弱无耻、已无一点自尊、自轻自贱的变态人格。仙人马介甫为治杨万石惧内的毛病,给杨万石服用了名为“丈夫再造散”的药,杨万石喝下药之后,一下子变得凶悍无比,如打足气的气球,膨胀起来,突然发飙,对恶妻转懦为悍,大喊大叫,拳脚相加,“擂击无算”,严惩作恶害人的恶妇。但不久,药效一过,杨万石像撒了气的皮球,比原来更懦弱,还现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此情节高度夸张、高度荒诞。仙人的药名滑稽可笑,杨万石服药后的药效滑稽可笑,药效失去后的结果更滑稽可笑。丈夫没造成,看来仙药对杨万石的病都无能为力,讽刺了杨万石不可救药的丑陋人性,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使人感受到悖离的妙趣、夸张的欢悦,具有令人喷饭的滑稽美,引起读者的阵阵笑声。

《画皮》中卧在粪土中的疯乞丐的行为更为荒唐、滑稽。他外表丑陋肮脏,疯癫行为中透出强烈的滑稽性。他对王妻的“佳人爱我乎”、“人尽夫也”的调戏之语和让王妻食其痰唾的行为,极为悖理,但他把王生被女鬼挖走的心脏,以特殊的方式制作出来交给王生之妻陈氏,疯乞丐的外形和法术是类似济公的神秘仙人,作者是以人物外形脏丑而内质善美的倒错现象,运用不协调的异常方式呈现了滑稽之美。

学术界通常的说法是,滑稽是较低层次的喜剧形态,主要体现在人的动作、表情、姿态等外在的喜剧因素。但《聊斋志异》中的滑稽喜剧却绝非低层次的喜剧形态,而是高级、深刻的滑稽喜剧。“它从嘲笑人的形体动作的丑,上升到嘲笑人们精神世界的丑” [13]。《聊斋志异》仙人小说的荒唐滑稽并非像马戏团小丑的滑稽表演,马戏团小丑的表演只是外在的滑稽,而《聊斋志异》仙人小说的滑稽喜剧有极深刻的寓意和蕴含。《颠道人》中颠道人的形象是丑陋的,表演是滑稽荒唐的,但他本身不是丑的,是他的滑稽丑态映照出邑贵思想行为的丑,是邑贵形象的写照,是对不良世风的讽刺。《画皮》中疯乞丐的形象言行也不是显示自身的丑,而是映射了王生心灵的肮脏,他因迷恋女色而丧失良心,还使妻子饱受羞辱之苦。疯乞丐用痰唾变成他的心脏,以痰唾治活人之事是一个深刻的隐喻:好色必付出巨大、痛苦的代价,讽刺他丑恶的灵魂和卑劣的人性。《马介甫》篇杨万石极端懦弱惧恶的荒唐行为,是封建时代人性中软弱、奴从、受虐之一面的写照,是对在恶势力下甘为顺民的思想行为和甘于受虐的劣根性的讽刺。我们可以感受到《聊斋志异》仙人小说的滑稽喜剧的蕴涵之深,蒲松龄用笑声完成了对其时代的假丑恶的深刻批判。

《聊斋志异》仙人小说的喜剧不仅令人发笑、使人愉悦,还让人們在笑声中得到思考,思考令人发笑的原因,揭示出世俗生活中许多发人深思的问题,给人们非常丰富深刻的启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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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李泽厚.关于崇高与滑稽[A].美学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责任编辑魏静)

收稿日期:2012-02-20

作者简介:郑春元(1949-),男,辽宁灯塔人,广东培正学院学报编辑部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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