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晋林
编者按:续西峰,又名续桐溪,在辛亥革命时期,曾经历守卫大同、出任山西巡警道、华山聚义、北京政变等诸多重大历史事件,被孙中山誉为“奋不顾身救国救民者”。《北伐大同》节选了长篇纪实《续西峰》中的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忻代宁公团
1911年11月的崞县西社村。刺骨的北风刮净了楸树上的叶子,后沟里的庄稼已经收获归仓,同河水尚未封冻。
钦阳巷是西社村中的一条狭窄的小巷,续西峰就住在钦阳巷里。
当时正在钦阳巷家中与众人商量如何招兵买马的续西峰,听说枪支到了,急急忙忙穿过当铺门来到教军场,看见续式甫、续宝峰几个围着两辆马车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教官王傻子还骂了一句粗话。送枪人是忻州温村的毛仲祥,续西峰约见阎锡山时在复兴永布庄见过他,他被续宝峰数落得满脸大汗,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
续西峰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本想训斥几句王傻子,续宝峰抓起一支来复枪走过来说,九州,你看看这就是阎锡山给咱的破烂玩意儿,枪栓都快按不上了,也不知打过多少发子弹了。
王傻子踢了一脚驮枪的骡子,好像来复枪是骡子用旧的,说,破枪就破枪吧,才给五百来支,这阎万喜(阎锡山小名)也太抠门儿了。
毛仲祥一脸无辜,他告诉续西峰,装枪的时候他也问过阎都督,说就给这几支?都督说,不少了,一帮土豹子玩儿不转这个的。
续西峰笑道,五百支也不错了,阎锡山能有这么大方已经出乎我的预料了,买卖人出身,精打细算嘛。
当铺门又是村里的东大门。续六十二的娘那时还年轻,深色的棉袄身长过膝,大镶绲边儿,扎着裤脚,头上罩块花帕子,怀里抱着刚满三岁的续六十二,就站在当铺门里。当铺门外天天有年轻人在那里摸爬滚打地操兵练;当铺门上插着招兵旗,门下设有岗哨,肩头挎着没装子弹的老毛瑟枪;续式甫和牛诚修坐在当铺里给前来应征报名的年轻人登记造册,姓名,年龄,村名,家里兄弟几个……都要过问清楚,家里独子的,一般要问老人同意不,说同意,就发给衣服和军靴,说不同意,就从名册上把名字直接划掉。衣服和军靴很快就发完了,后来的士兵只配发一条布腰带和一块白毛巾。
续式甫是光绪二十八年(1906年)的庠生,在川路学堂授纲鉴择语和格致。续式甫写一手好毛笔字,被续西峰抽调回来任公团文牍,他办事极认真,有条不紊,续西峰看重他的就是这一点。从11月3日开始征兵,续式甫手中的毛笔几乎就没停顿过,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报名,单个儿的,结伴的,本村本乡的,远道而来的,面相三停,良莠不等。白天是如此,晚上也有人敲门。
米宝泉是弓富魁引荐来的,说是他一个结拜兄弟,要续式甫给记上,说完就出去了。续式甫问过那人的姓名,问过那人的年龄,又问那人老家在哪儿,家里兄弟几个,米宝泉嘿嘿一笑,说,你是官府的人,还是续西峰的人?
续式甫诧异地瞅着这个黑大个儿,说,当然是续西峰的人了。
米宝泉说,续西峰的人还查老子的底细?
续式甫虽说是文人出身,却也是有个性的人,他啪地把毛笔拍在桌上,生气道,你逞什么能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土匪拉杆子呀?
米宝泉抽搐着嘴角就想动手,被闻声跑进来的弓富魁狠狠推了一把,你这小子狗改不了吃屎,啥地方都敢露出你的蹄子?你知道不,他是西峰哥的堂叔?
米宝泉红涨着脸虎了片刻,片刻后,他挠着头皮一股劲儿傻笑,说,我哪知道啊,我一个大老粗……
弓富魁把续式甫拉在一旁悄声讲了几句话,续式甫点点头,我说嘛,口气这么冲,吃枪药似的。他斜睨了米宝泉一眼,在名册上写了几个字,说,行了,把衣服领上。
米宝泉是忻州北关人,被乡人称作十大野鬼之一,早年间参加过青帮,光绪二十六年在忻州东门瓮城还杀过一个洋牧师,牧师的血喷了他一脸。
连日来,钦阳巷续家宾客如云。快腿续二牛和续金泉天天连轴转,薄底快靴换了七八双,他们飘忽的身影在忻定盆地里四处游荡,前晌还在五台县东冶镇的保家社面呈副团长康佩珩,后晌就已翻过繁峙县的四十亩地快要见到任涌了。站在当铺门里抱孩子的续六十二的娘像看皮影一样,一会儿见定襄的贺炳煌和齐宝玺领着一拨人有说有笑赶来了,一会儿见宁武的丁致中引着十几个人急急慌慌地来了,一会儿见静乐的武泽霖骑着小毛驴带着一彪人马踢踢踏踏也来了,还有忻州车道坡的秀才王建屏……最好笑的是弓富魁带来的那帮民团,七高八低唱唱打打,从同川沟里爬上来,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当然,续六十二他娘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但她知道这些人是万根老汉的儿子续九州请来的。至于他请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人实在太多了,西社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新打了地铺,就连续氏宗祠里也住满了人。开饭的时候,村里二十来个后生每人挑着一担大木桶,从当铺门出来,一溜儿排在教场上,公团的士兵如炸了窝的蜜蜂,轰地围上去,有嘴快的已经吃两碗了,嘴慢的连一碗都抢不着……这是开始,接下来续西峰亲自上阵整顿纪律整饬军务,队伍渐渐有了规矩,有了起色,有了高昂的热情和斗志。
阎锡山运来的枪械只能武装部分士兵,续西峰只好让村里的铁匠加快进度,一批笨拙的大刀、标枪、长矛应运而生,另外还有打猎用的火铳,生铁铸造的牛腿炮,实在凑不起来的只好掮一根烟灰刷过的木棒。
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早晨,18岁的续范亭英姿飒爽地带着他在山西陆军小学和北京陆军中学的同学回到西社。续范亭的归来对续西峰而言,不啻是雪中送炭。续西峰正愁没有合适的教官训练他的公团呢。当时,在续范亭带回来的同学当中,有许多后来在山西近代史上留下显赫英名的人物,比如赵承绶,以勇悍而名闻沙场,最终做到太原绥靖公署野战军总司令一职;再比如国民革命军第3集团军第10师师长,被国民党追赠为陆军上将的李生达;比如国民党第3方面军第11旅旅长樊赓灿;还有国民党第13集团军总司令王靖国……等等。那个时候,他们投身辛亥革命的动机都是纯洁的,发自肺腑的。
续西峰忙得连一日三餐都颠倒了,公团事无巨细都要经他周密考虑后才能具体安排,吃什么,住哪里,谁来掌厨,谁来掌管钱粮,谁负责前后联络跑腿,谁分派士兵出外侦察或打探情报……他一个脑袋,一张嘴,一双手压根儿就忙不过来,别人想替他分担点什么,他反而不放心,一切的一切只能亲力亲为。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布告贴出去。续西峰口述,续恩铭执笔,内容多是些有关公团士兵纪律方面的约束条文,也有号召村人乡人顾全大局支持公团事业的公文。宏道镇的十字路口,北社东村的南堡门,还有西社村的神棚,这些地方都是布告张贴的位置。就比方神棚吧,神棚前有个字纸楼,砖砌的楼身,一人高,一米见方,拱券的楼顶。平时,在楼坑里一般存放废弃的字纸,西社村人自古有个习性,就是敬惜字纸,从未有人敢拿写有字的麻纸去抹鼻涕或揩屁股。而字纸楼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张贴布告。布告写出来是叫人看的,村人们看过布告后很少有人不夸续西峰的,都说九州想的周到,能把咱老百姓的难处道出来。
当兵打仗,发饷吃粮,理应是天经地义的。吝啬的山西都督阎锡山没有给续西峰拨付一文钱的军饷,一粒米的军粮,他在两百多里外的太原府衙里,静候续西峰灰头土脸地鸣金收兵。
一般来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有道理的,再好的厨子拎一把空炒勺,肯定掂不出红烧肉。但1911年的那个气候奇冷的冬天,续西峰锵锵锵地一通忙乎后,居然让三千多人的忻代宁公团有了衣穿,有了饭吃,还有了不多的几文薪俸。也难为了那个读过圣贤书、写过八股文、中过秀才、还在两年前得过优贡的续西峰了。有那么一句老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古往今来但凡书生闹事,不是公车上书,就是绝食静坐,就那么斯斯文文地酝酿一腔情绪,营造一种貌似壮烈的声势,对颠覆一个体制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续西峰不愿去重蹈前人的覆辙,与其君子动口不动手,还不如老老实实读书入仕求取功名呢。大汉银行就是在续西峰一番深思熟虑后正式挂牌营业的实体。在这之前,续西峰尝试着设立过捐款委员会,由续明甫负责向地方富户们筹措经费,续明甫愁得直抓头皮。
先前,由续明甫负责的宏道镇自治局没少为续西峰提供过活动经费,也因此得罪了许多富户,出来进去尽是白眼看他,有一年夏天,他家收回场院的麦子被人放火烧个精光,有人还在神棚前说他的坏话,说那是报应。续明甫听后浑身一栗,他有点寒心了,也没跟续西峰打招呼就去崞阳地方差徭局做了董事。这一次,是续西峰好说歹说才把他请出山的。续明甫是个实在人,既答应了续西峰,就一心想着替续西峰做点事。他和续式甫一同去原平镇找到弓富魁,三个人两天时间募集起近两千人的民团,并且成功地带回西社村。续西峰的肩膀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说话也硬气多了,他对续明甫说,明甫叔,还是你行,我没看走眼,捐款委员会就得你负责。
续明甫烫着似的,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在西社还要做人哩。
续西峰说,又不是拉你下水,你怕啥?
续明甫说,九州,不是我说你,你这办法行不通,一回两回还行,三回四回那些有钱人就烦你了,谁不知道地主的钱都在他们的肋骨上串着呢,买卖人更别提了,连眉毛都是空芯的,你咋好意思硬逼人家捐呀?都是乡里乡亲的。
续西峰说,这个好办,非常时期就要以非常手段来对付,软的不行可以来硬的,一切为了革命需要嘛。
续明甫还是犹豫着,他知道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吃力不讨好,可看见续西峰因为军费的捉襟见肘愁得茶不思饭不香,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逐渐壮大起来的忻代宁公团除了日常的操练和维持地方治安外,还有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就是全力配合捐款委员会和验契委员会的武装行动。他们挎着阎都督送来的老套筒或来复枪,背后斜插着一拃宽的鬼头刀,敲开一扇扇紧闭着的朱漆大门,涌进一座座城堡一样厚实的庭院,或者沿着宏道镇的阁街,东冶镇的北大街,定襄城的傅家街,崞阳城的东关街,甚至忻州老城的草市巷……一家家店铺挨着过,不管相迎的是笑脸还是哭脸,不管是熟人还是生人,不管是受过御赐五品军功顶戴的办差纠首,还是知县阁老的三姑舅六姨妈,只要家财万贯者,一律劝捐,劝捐不成就验契抽资。往往是劝捐三五百两,赖着不捐,等到翻出契约来,细细一算,按比例起码要抽资上千两;往往是捐款委员会和验契委员会的人前脚刚走,被抽资的财主家突然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哭骂声,辛辛苦苦攒下的银钱打了水漂,谁也不甘心。当然,也有自愿捐助的,比方平东社村的李谦益堂就自愿捐助银锭三千两。
后人很难用平常人的思维去解读续西峰的智慧。1911年10月的续西峰,忽然想到要成立一家大汉银行。中国第一家银行是1897年成立的中国通商银行。多年以后的西社村,睿智的续西峰突发灵感想到要用银行的方式来为公团融资,这样既可化解富翁们因验契抽资而滋生出的仇恨和矛盾,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公团充实军饷有了更加合理的解释。只不过动员乡绅入股也不那么顺风顺水,续自保是西社村的首富,他家的店铺单在宏道镇就开了好几家,他在看待大汉银行这种信用中介的问题上显得更加慎重,宁肯多捐助公团一些银两,也不愿贸然拿出更多的银钱去填大汉银行那个不知深浅的无底洞。几年后,当续西峰骑着一头小毛驴匆忙逃出西社时,续自保不禁为自己当时的深谋远虑感到庆幸。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日头运行的长度也在一天天缩短,寒冷的大田里有人扒出最后一只白萝卜,嘴里呵着白气离开大田的瞬间,雪漫山野。
就在那个下雪的前一天,宏道镇的南北大街上响起一片锣声。铜锣只敲一槌半,剩下的半槌让人生生给掐掉了。敲锣的是公团的团员米宝泉,米宝泉敲一声半锣,歪着嘴喊一嗓子,老少爷们出来看哪,咣儿咣!杀人犯游街啰!杀人偿命哪!咣儿咣!
宏道镇的居民那天赶集一样涌上大街,争相观看被五花大绑着的五个男女。看热闹的人说这是咋啦,谁杀谁啦?他们看见犯人身后紧跟着荷枪实弹的公团团员,就以为这几个人是跟公团结下了梁子,不过也不见谁敢出来替他们鸣冤叫屈。
被绑的人背后无一例外插着一片薄薄的白木牌,木牌上写着“杀人犯”三个字。这些人看上去面善得很,不像印象中那种凶神恶煞的凶手,有清楚内情的就站在人群里与旁边的人交流,说走在头里的是南河底村的一对老婆汉子,他们把儿媳妇关在狗窝里活活饿死了;后面三个是阎家庄人,也是把媳妇儿活活折腾死了,媳妇儿没日没夜地替他们纺花织布,临死,手里还攥着一把柿木梭子,你看那个男的,媳妇给他生娃娃做家务,累死累活,临了,他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流,良心让狗吃了,长得倒人模狗样的……
从来没有人把虐待儿媳妇也当做是一项罪责,从来都是婆家通知给娘家人,你家闺女没啦,发丧那天过来打发吧。那年冬天的宏道镇,竟然出了这档子新鲜事,看过热闹的人,脸上不尴不尬笑着,心里却满不是滋味。回到家里,那些平时待媳妇儿不好的公公婆婆和汉子们,忽然觉得以前百依百顺的媳妇儿也硬气了……
时隔不久,一座烈女双牌楼出现在西社村的东门外。牌楼是纯青石结构,由当地有名的石匠刘元成花了两个月时间雕造而成,双柱单门,两碑一楼,挑角四起,斗拱重叠。牌坊的立柱上刻有续西峰的题字:怨积孤山,泪倾沱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团在西社村和宏道镇街头贴出一份布告,布告的文字是小楷体,
劝剪发,宜努力,发辫与人本无益。
君请看,东西洋,均无发辫都自强。
惟印度,长发留,甘为英人作马牛。
高丽国,发不剃,甘为日本当奴隶。
英法德,俄日美,皆说发辫是豚尾。
剪了好,剪了好,从今不受虱子咬。
剪了好,剪了好,行走坐卧无烦恼。
布告的签署人是忻代宁公团团长续西峰。
续西峰早就想把布告贴出来了,在他第一次见到剃光脑袋的康佩珩时,尽管憋不住就想笑,但笑过之后,冷静一想,康佩珩的做法未尝不可取。自汉臣孙之獬怂恿摄政王多尔衮颁发剃发令后,历时两百多年,削发垂辫已成定俗,剃掉发辫等于是剔除满清桎梏在汉人头上的枷锁,续西峰在选择时机。这一天,续西峰派出一支剪刀队走上街头,见辫子就剪。有人懵懵懂懂被剪了辫子,看见落地的长辫,一阵哆嗦,晕死过去了。也有向剪刀队大打出手的,这人叫刘彭三。
宏道镇距西社村二里路程。宏道镇有一帮泼皮,泼皮的头目就是刘彭三。刘彭三喜好结交狐朋狗友,号称十大兄弟,蔡青算一个,宋四算一个……刘彭三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忌惮西社村的续西峰。倒不是续西峰这人有多厉害,实在是续西峰的朋友里藏龙卧虎,随便挑出一个,刘彭三都不是对手。刘彭三在一次醉酒后呜呜咽咽地哭,啪啪地抽自己嘴巴子。蔡青捉住刘彭三的手问,三哥,你不要作践自己,有啥哭头呢?刘彭三抹一把鼻涕揩在饭桌上,说,我哭老天爷哩,老天爷咋那么不公,既生他续九州,何苦再生我刘彭三?生就生吧,还搅合到一个镇上,续九州碰得我眼珠子疼啊……
续西峰大张旗鼓地在西社村招兵买马的时候,听到消息的宋四跑去问刘彭三,三哥,咱歇着也是歇着,不如当兵算啦,有吃有喝的……
呸!刘彭三啐了宋四一脸唾沫,四儿,你丢三哥的脸哩,别人招兵还好说,续九州招兵,让我当团长也不干,咱弟兄们要有点骨气。
有骨气的刘彭三带着他的弟兄们天天在宏道镇街头转悠。眼珠子滴溜溜瞅着哪家店铺里碰巧出来的漂亮媳妇儿,刘彭三打一声唿哨,耷拉着肩膀就靠上去,也不管自己的儿子都二十出头了。他的无赖相让女人们惊得鸡飞狗跳,刘彭三的弟兄们却哈哈笑作一团,像抽了鸦片一样过瘾。泼皮刘彭三永远那么风趣,他的十大结拜兄弟也很风趣,清一色的青布长衫,袖口和袍襟上绣了雪白的绲边儿,腰眼儿缠着洋布带,青鞋净袜,粉面油头,一人一根三尺长的铁杆烟袋,他们从南门晃荡到北门,从西街晃荡到东街,撞太岁,打秋风,鸡鸣狗盗,招摇过市。这种人在京师谓之混混儿,在杭州谓之光棍儿,在扬州谓之青皮,在宏道镇谓之赖鬼,宏道镇商户的掌柜没一个不头疼的,就连棺材铺纸扎铺的欠账上都落满了这些人的名字,就那么舒舒服服趴着,时间一长,掌柜的失去了耐心,干脆用裁衣服的剪刀,咬牙切齿地把那些人的名字抠了。
续自保也是有苦难言。当初续西峰在宏道镇成立自治局时,续自保第一个站出来举双手拥护,他希望自治局能把这帮赖鬼镇压下去,但教书匠出身的续明甫怎么也奈何不了刘彭三。
前些天,续自保和儿子续卫生去找续西峰,说,九州,你就不能帮我们做买卖的谋条活路?刘彭三都快下手抢了。续西峰想了想说,自保哥,刘彭三的事情迟早要解决,依我看就先在宏道成立保安社吧,由保安社负责商户们的安全。续自保自然联想到那个早已关门大吉的自治局,他苦笑笑摇头不语。他儿子续卫生说,保安社,自治局,成立啥都好说,就怕不顶用,收取几个保安费倒无所谓,问题是人家刘彭三根本不在乎你们。续西峰抹了抹脸,用小细匙从象牙鼻烟壶里剔一点烟粉出来,放在鼻子下闻闻,打个喷嚏,说,现在不比当初,不怕他不在乎我们,就怕他做了缩头乌龟。
保安社成立了。随着保安社门口噼里啪啦的一通鞭炮响,身背大刀片的保安队员开始在宏道街头巡逻了。有人看见刘彭三和他的十大弟兄站在阁街的四眼阁子前,冷眼瞅着巡逻的队员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打一声唿哨,保安队员掣出大刀呼啦围上来,刘彭三和他的弟兄一哄而散。
刘彭三那天没防备让剪刀队的队员从脑后剪去了发辫。
当时,他只觉得脑袋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转身看见乌油油的辫子蛇一样盘在地上,一股血,呼地涌上脸。剪刀队的队员眼瞅着齐耳剪发的刘彭三从腰带里抽出铁杆烟袋,不由分说打将过来。也是刘彭三那天单独一个人在街上溜达,身边少了一群吆五喝六的帮手,他手里的铁杆烟袋没能发挥出应有的威力。但刘彭三毕竟是刘彭三,一声唿哨后,十大弟兄们蘑菇一样从一条条巷子,一座座街门里冒出来。忍无可忍的痞子刘彭三要开杀戒了。
续西峰正好带着一队士兵从北门外进了宏道镇,丁凤梧和李元亨挎着长枪陪伴在续西峰左右。剪刀队的人潮水一样退来时,续西峰看见刘彭三蓬着头迈着大步紧追不舍,手里的烟袋呼呼挂着风声,嘴里嚷着,王八蛋,往哪儿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刘彭三忽地刹住脚,愣怔在那里,续西峰和他相距不过两步远,丁凤梧和李元亨黑洞洞的长枪正顶在他胸口上。续西峰一字一顿说,辫子人人都要剪,这是公团的命令,你有气就冲我来。刘彭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的十大弟兄只过来两三个,过来的那两三个也悄悄把烟袋别回腰带上,全没了方才的杀气。
续西峰临走时警告刘彭三,再见他寻恤滋事,小心连脑袋也一起剪了。
续西峰顾不上跟刘彭三啰嗦,许多事情需要他去打理。他派人在东社镇设立了维持治安的仁义堂,又派人把宏道镇附近大大小小庙宇里的华严三圣关帝龙王不客气地从神座上请下来,然后在里边办起学堂。除此而外,他还要处理公团的日常事务,并把各县分团招募来的士兵进行重新分组,统一编制。
公团团长续西峰坐在保安社的火炉旁吸烟,保安社社长续明甫挑开门帘走进来,说,九州(续西峰小名),他们来了。
来了的是忻代宁公团的部分军官,弓富魁头一个进门。块头不小的弓富魁和张德胜拍拍打打说说笑笑无所顾忌;东冶朱应龙先生的高足赵三成是新上任的公团参谋长,他正与粮台总办赵丕廉商量如何加快筹措粮草的速度,说实在不行,就多加派点人手;赵承绶和续范亭相跟着进来,他们太年轻了,只是很恭敬地看着一旁抽烟的续团长;续宝峰没来参会,他老婆快临产了……
续西峰咳嗽一声说,开会吧。
会议的议题是确定北伐的具体时间和路线。在座的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续西峰不住地点头,他要续式甫把大家的意见归纳归纳,做个小结,然后与他本人的想法穿插起来,形成决议。
宏道保安社召开的会议有如下决定,一是鉴于北路军司令张瑜所部已进逼代州,晋北重镇大同门户洞开,公团业已初步成型,不日即可助北路军兵发大同。二是由续先治带一支小分队先行出发,乔装打扮后混入大同城,与同盟会员李德懋、宋世杰等人取得联系,一方面伺机起义,另一方面设法策动塞外的郭鸿霖、李栋臣等人共同举事。三是派邢斌丞沿路知会各地的保甲、乡约、公局和商会,务求其认清形势,切实保障公团的食宿与粮草供应,若有妨碍军差逆命而行者,格杀勿论。四是宏道保安社社长续明甫留守原地,密切配合公团副团长康佩珩,维持好后方治安。
会要散了,贺炳煌才急匆匆挑门帘进来。他一边在火炉上搓手,一边说,我把横山村的马长保和阎复元给收拾了,那俩狗日的拦路抢劫不说,还糟蹋妇人,我带人守了他们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抓了个人赃俱获。
弓富魁说,咋收拾的?
贺炳煌用手做了个砍头的姿势。弓富魁说,太便宜他们了,换了我,起码剪掉狗日的那根肉棍棍儿。
续西峰说,害群之马,诛不足惜!
风萧萧兮路漫漫
景定成来信了。信中只有九个字:兵贵奇!奇贵速!速贵果!
景定成是一个学者,由于他在文字训诂方面的杰出成就,后人把他与章太炎并称为“南章北景”。而在当时,续西峰是把景定成看作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子房一样的谋士。当他听说景定成受阎锡山敦请,由京返晋,参与戎机时,即差人修书一封,讨要计谋。景定成的来信给续西峰吃了一粒定心丸。
1911年11月28日的清晨,已经很难说清那一天是晴是阴了,在太阳尚未出山之前,宏道镇忽然冷清下来,就像一锅沸水里浇了一瓢冷水。
相隔两里远的西社村也由喧闹复归宁静。许多从梦中醒来的村民,奇怪耳朵怎么无缘无故失聪了,他们看见寄宿在堂屋的士兵不见了,院门虚掩。有人来到街上,沸翻盈天的东街寂寞着,热热闹闹的西街也空落落的,人来人往的神棚前同样空无一人,他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续西峰的队伍哪儿去了?当铺门外的教场只剩下一片凌乱的脚印,当铺门上的旗子也被人拔走。顺北坡望过去了,北坡外面的同川河笼在一片迷蒙的氤氲里。
续西峰带着人马开拔了。
西社村和宏道镇的村民很少有人看见队伍出发的,他们听来许多小道消息,大致归纳起来有这么几条,其一是大清朝的部队快要打来了,公团要么去迎敌了,要么逃进深山老林了;其次是阎锡山把他们收编走了,毕竟地方上盘踞这么多武装,大小是个隐患;其三是部队哗变了,看看公团里那帮人吧,唱戏的算卦的教书的打猎的要饭的剃头的跳大神的吹响器的,千人千面,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过分……总之是走了!
有一个人不想让他们走,这人就是续自保。续自保头一天就听续明甫说队伍要开拔了,他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烧饼。天未明,早候在钦阳巷的黑漆大门前,等到续西峰穿戴整齐,带着弟弟续梅溪开门出来,他急忙开口道,九州啊,你们不是真走吧?
续西峰颇感意外,说,你咋知道我们要走?
续自保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九州,你们可走不得,你们一走,刘彭三还不把宏道镇折腾个底儿朝天?他早放出话来了,说你们呆不长,等你们气数尽了,凡是赞助过公团的买卖人都没好下场……
续西峰笑一笑,说,自保哥,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不会让后院起火的,刘彭三翻不了天。
续西峰看看天色,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就说,自保哥,你放心好了,万一有啥事,你找明甫叔,他负责宏道的治安。
续西峰牵马走出了钦阳巷。
续自保没有说错,痞子刘彭三开始行动了。
刘彭三的铁烟袋弟兄在确信公团开拔以后,就蛆蛹一样纷纷从角落里冒出来。他们先是小心翼翼抢了一家碱面饼子铺,看看事态发展的走向如何,故意放跑饼子铺的掌柜。那个倒霉的掌柜疯也似的跑出去,很快喊来七八个保安社的队员,走在最前面的续明甫大声呵斥着,大部队刚刚开走,你们就闹上了?这还了得!
刘彭三手里的铁杆烟袋旋出一朵棍花,冷笑一声,叫板道,续明甫,也不撒泡尿照照,老子怕你做什么?你过来试试看。
刘彭三真没把续明甫放在眼里,保安社的队员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刀枪棍棒全让公团带走了,他们每人手里只有一根腊木棍,腊木棍中看不中用。
宏道镇人那天都听说刘彭三抢了三家店铺,还捎带着调戏了一个刚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而且吓退了一群保安社的队员,更而且放出狠话,说他改天继续抢,不为别的,他们也在革命,革续西峰的命。
续自保没去找续明甫,只是吩咐几个铺子里的伙计账房,多操点心,一旦看到刘彭三的人进店来,尽量好话应付,实在不行,丢给俩钱打发走算了,就当消财免灾呢。他安顿好店铺,自己回到西社家里,眼不见为净吧。
捧着一本线装《易经》等消息的续自保如坐针毡,总觉得街门外有人在踢踢踏踏跑动,总觉得很快就有伙计哭丧着脸来报信。等来等去,天都快黑透了,竟然等来一个天大的喜讯——刘彭三被正法了!
刘彭三不知道续明甫能把康秃子给搬来。
康佩珩不是正跟续西峰闹别扭吗?刘彭三若知道康佩珩要来,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胡来啊。宏道镇的刘彭三也是太狂妄了,他变着法儿要保安社的好看,居然把姘头的男人押进保安社,要续明甫断官司。姘头的男人窝囊透了,两手被人绑着,嘴里塞着一团东西,棉袍上粘着烂泥,蓬头垢面的。刘彭三的十大弟兄们把他推搡进保安社,刘彭三吵嚷道,续社长,我是来喊冤的,这家伙成天寻我的晦气,把我告给续西峰说我有伤风化,你老人家得替我做主!
鸣冤叫屈的刘彭三涎着一副嘴脸笑嘻嘻地盯着续明甫。续明甫当时正在看书,见来势汹汹的刘彭三也没多大在意,说,这种家务事一会儿半会儿也断不清,咱挪个地方好好理论理论。
刘彭三觉得续明甫话里有话,就拱手说,悉听尊便!
那一天,宏道镇大街上有一群耀武扬威的混混儿,押着一个无辜而猥琐的男人从保安社出来,声势浩大地涌进关帝庙的大院。刚进院门,刘彭三就掐着腰说,这儿不错,眼宽,敞亮。
续明甫指指那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对刘彭三说,你想把他咋地?
刘彭三说,续社长,我让人查过大清律例,凡诬告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看在本乡本土的份儿上,流三千里就免了,杖一百可不能免,你看着办吧。
续明甫招呼两个保安社的队员说,军棍伺候。有人过去把那个龌龊男人摁翻在地,另有两人举杖便打,打一下,那男人叫一下。
刘彭三和蔡青那帮弟兄们抱着膀子在一旁大声叫好。刘彭三说,数清楚了,一棍也不能少!宋四说,使劲打呀,不许偷懒!蔡青说,这家伙喊得不厉害,用力打!
很少有人注意关帝庙内的动静,刘彭三却听见身后暴起一片大笑,一转身,发现关帝庙的前门和后门被人堵死了,院子里兀自多出一群带枪的公团士兵。哈哈大笑的是秃子康佩珩,康佩珩一边笑,一边指着刘彭三说,姓刘的,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给老子跪下!
后人在忆及当年康佩珩枪决刘彭三的旧事时,多以钦崇的口吻讲述和倾听。殊不知,当时的续西峰对忻代宁公团副团长康佩珩的看法却是复杂的,五台县分团没有随续西峰北伐,而且五台分团所筹的款项均莫名地蒸发掉了,后来有人说康佩珩悄悄把钱都投进阎锡山的银行里去,赚利息了。好在康佩珩还能够顾全大局,最终把刘彭三父子的脑袋挂在宏道镇的十字路口上。
走过奎光岭的隘口,就要走出同川沟了。那些来自西社村续氏家族的年轻人,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他们知道也许这一脚踏出去,今生就与故园永诀了。奎光岭上有一座六角形砖塔,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日子,六角形的砖塔和蔼地俯视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庄稼兵,假使千年古塔真有灵性的话,一定能读出他们的名字——续西峰、续明甫、续恩铭、续范亭、续宝峰、续权、续式甫……
山路快要走尽时,骑在马背上的续西峰对续宝峰说,元宝(续宝峰小名)叔,婶儿眼看要坐月子了,要不你甭去了,帮明甫叔维持治安吧?
坐月子是老娘们的事,我又帮不上忙。续宝峰拍拍肩头的汉阳造说,这家伙我还没开过膛呢,等拿下大同城再说吧。
中午,原平镇东,滹沱河畔,忻代宁公团举行祭旗仪式。
斩杀三牲,祭旗开拔,这是三军出师前必不可少的程序,而当众宣读誓词和行军纪律也是十分必要的,何况这又是续西峰的长项。曾经与续西峰共过事的村人或部属,对续西峰有过一个中肯的说法,看事入骨三分,言理一针见血。正因为续西峰满腹经纶,能言善辩,再大的场合他都不怯场。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正午,滹沱河的河风呼啦啦吹拂着忻代宁公团的绣边军旗,肃立在河谷里的将士们凝注着他们的主帅。这是一支没有统一服装和枪械的军队,尽管在西社村设立了靴铺和军服铺,但很难满足三千多人的需求,所以河谷里的士兵显得杂色纷呈。
由于地形的原因,也由于那天风实在太大,许多士兵只能断断续续听到续西峰宣讲的有关北伐大同的意义和必胜的决心,续西峰的开场白其实是讲了一个刚刚发生的故事。
当他带兵经过石鼓寺时,遇到张家庄的一个姓张的农民。那人牵着一个小女孩顶风赶路,女孩儿哭哭啼啼的,样子很可怜。过路的士兵都以为那个农民是小女孩的父亲,但续西峰却从那人的眼神里看出一丝猫腻,他让卫队长王傻子过去盘问,那人哆哆嗦嗦从身上摸出一张黄绢契约——
契书
卖字人停旨头村刘焕章,因无力抚育小女,经本家刘年万从中撮合,卖与张家庄张六十一为童养媳……小女海英少不更事,万望善待之,鄙夫涕零谢乎。张六十一给付卖字人刘焕章洋钱一百元。
空口无凭,今立书契,双方无悔。
宣统三年十月初八立
续西峰用马鞭指着那人说,你是张六十一?那人答是。续西峰狠狠抽了张六十一一马鞭,骂道,啥缺德事儿你都干?人家的闺女这么小,你花两臭钱就带回自家了?你还算不算人呢?把人家的闺女送回去,一百块钱我还你。
续西峰喊来管军需的续志诚,要他取一百块银元给张六十一,说,拿好钱,你滚吧!
续西峰在出征前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他要士兵们明白,这样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他们身边发生着,可能就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或者是他们的兄妹,或者是他们的子女,或者正是他们自己。只是他们被这样的故事麻木了,耳朵里听出茧子,眼睛里也看出了茧子。在大清朝辽阔的乡村城镇,平民布衣当中,有着孕育和孳生这种故事的土壤,北伐大同的直接意义就在于铲除或改良这种土壤。
发表演讲的续西峰和他的士兵们在朔风凛冽的河谷里挥舞着手臂和枪支,沸扬起雷鸣般的呐喊……
祭旗完毕是午餐。午餐是原平镇的锅盔和麻叶。锅盔是当地一种待客的面食,麻叶也是一种待客的面食,前一种类似烧饼,分空心和实心两种;后一种又类似油条,只是做法更加精细,味道更加鲜美罢了。原平镇是公团统领弓富魁的老家,公团的士兵有一多半来自原平镇周边,原平镇的商户自发地在河滩摆起炉灶,用自带的白面和胡油为出征前的士兵壮行。平坦的河谷里飘散着油烟的气味和面食的清香,那样的场面也仅仅在1911年的11月28日那天有过。
很快,烟消了,人散了,大河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浩荡的北风裹挟着细细的雪糁,转眼抚平了士兵们留在河滩上的脚窝。太阳在布满阴霾的空中只显出一个淡淡的圆形。
从原平镇到代州城大约八十多里路程,弓富魁的先锋团走在最前面,接着是李元亨的马队,以后是大队人马,垫底的是续人龙所带的学生军,学生军来自宏道镇的川路学堂。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几千年前的荆轲正行走在苍凉的易水河上,而几千年后的续西峰也一如荆轲那样行走在寒风射眼的滹沱河上,只不过荆轲是孤独的,孑然一身,而续西峰却有三千多热血男儿陪伴着他。
历史总在冰河之上有着惊人的相似。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拖曳成一字长蛇阵,前锋已过了崞阳城,押后的学生军刚刚走近中阳村。那天午后,中阳、崞阳、苏龙口还有阳明堡的老乡,齐刷刷地站在村口或城外眺望着这支军服杂驳的军队,老乡们没能认出队伍当中还有他们可以喊出名字来的熟人。除了前面的马队,骑马的人寥寥无几。而马队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马队,坐骑有一半是骆驼,另一半是马、驴、骡子。有人就给忻代宁公团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诨名——骆驼队。
看上去这些扛枪挎刀的民军,不比那些背后绣着兵或勇的清军穿戴齐整,却远比清军要精神许多。
崞阳城明景门外有几个扎小辫的孩子,他们选一个平坦的地方做游戏,拍着手,唱着古老的童谣。忽然其中一个孩子发现了情况,他指着飘着雪花的旷野,说,快看,那么多人。
孩子们的兴趣最容易转移,他们七高八低站在来宣桥上,一动不动向一字长蛇的队伍行注目礼。在他们看来,扛枪的民军特别神气,没扛枪的民军背一把朴刀也挺神气,不扛枪不带刀的民军或者掮一支标枪,或者掮一门牛腿炮,或者什么都不掮,手里拎着一根齐眉的哨棒……
队伍在风雪里疾行,渺茫未卜的前程隐匿着生命的某种轮回。
十多年前,续西峰从五峰山出来,也是沿着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去代州参加岁试的,通往代州的黄土路没多少变化,只是路旁的村舍愈加破败了,只是骑在马背上的续西峰徒增了十多岁。
落完叶子的枯树在风里一律向南倾斜,苍茫混沌的远山被风雪阻隔在视线之外,漫长的行军路成为续西峰坎坷人生的一个缩影,明确而逼真。
代州城静卧在隐晦的背景里。
统领弓富魁派人来报,北路军司令兼第四标标统张瑜已于不日前攻克代州,清军王国士部已向雁门关退去,张瑜正带领队伍乘胜追击。
张瑜是五台县南茹村人,早年曾与阎锡山、黄国梁三人义结金兰,并一同赴日留学。光复太原后,阎锡山委任张瑜为北路军司令,迅疾向大同方向挺近。续西峰不想在代州城耽搁,他要弓富魁迅速向雁门关靠拢。
“赵国门户,汉室要塞,大宋边防,朱明重镇”,这是代州城在历史坐标系上的地位。1911年冬天的代州城,不期然遭遇了一场战火的洗礼。代州古城肃穆而凄清。弓富魁带领他的先锋团穿城而过,脚步声和马蹄声在古老的街道上纠结成一种气场,雄赳赳的;后面的大队人马没有入城,而是擦着城墙悄然过去了。
二十里开外的雁门关,传来剧烈的枪声和炮声。续西峰大声催促部队加快脚程。
《吕氏春秋》称“天下九塞,勾注其一”。勾注山即是雁门山,雁门关“外壮大同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 ”。两关四口十八隘是清军在雁门关一线的布防位置,而在雁门关战事吃紧的时候,各个雄关险隘的清军大多被抽调来参与守关。
北路军司令张瑜显然低估了守关清军的实力,他一次次地指挥部下向雁门关发起冲锋,于是在十八弯崎岖的山路上撂下一片又一片鲜血,一具又一具尸体,而且不断地有鲜血和尸体在上面重叠。英勇的北路军一次次被清军的退膛炮和机关枪打得抬不起头,在后面督战的张瑜,两眼血红。
多年以后,在北路军冲锋过的关道旁建起一座关陵,长眠在关陵下面的士兵不朽的魂魄依然在每一个晨昏向雁门关城发起一次次进攻……
指挥部设在距离关城一里开外的阜家坪村。村里的民宅以石砌的窑洞为主,张瑜他们办公的窑洞据崖而筑,窑内的光线不好,初进窑洞的人需要定睛片刻才看得清屋内人的面孔。
有护兵进来报告说续西峰求见。张瑜抬头盯着护兵,说,哪个续西峰?
护兵说崞县西社的续西峰,忻代宁公团的团长。
张瑜说,叫他进来。
暮色莅临山谷,攻关的部队已经撤下来,带着满身硝烟和失落,聚集在阜家坪村的几处宅院里等着开饭。院里架起了篝火,火苗突突乱蹿。村外布设了岗哨,伤员被民夫趁着暮色运往代州城。
围坐在篝火旁的士兵鸦雀无声,没人探讨作战的心得,也没人去摆弄肩头的老套筒,血淋淋的搏杀早让他们对战事和武器失去了起码的热情。
阜家坪村的夜晚是一个泣血的夜晚,硬朗的山风送来黏黏的血腥味。
距离阜家坪十多里远的红窑村和前腰铺村里也驻扎着一支队伍,这支队伍有着良好的秩序和心理承受能力。他们临时借宿在老乡家里,老乡们对他们的到来显得惶恐而无所适从,直到看见他们的长官一次次向士兵们宣布纪律,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落地。
老乡的房子没有多少富余,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窑洞里。山区的气温太低了,人们呼出来的热气白腾腾的。冷就冷吧,毕竟不是露宿街头。
续西峰直到很晚才从雁门关踏雪而归。弓富魁骂骂咧咧地说,那个姓张的算什么破司令?好话跟他说了一千遍,狗日的连一句都听不进去,不听就不听吧,还跟你瞪眼呢,要不是他狗日的是阎都督的手下,老子非一刀宰了他不可……
续西峰说,谁掌了权都一样,喜欢摆官架子,不听就不听吧,那是他的自由,雁门关山高坡陡,人家在关墙上,你在关道里,首先在地利上就输给了对手,这仗还怎么打?人家据险而守,以一当十,你却正面强攻,把软肋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不要说拿不下雁门关,就这么一味强攻下去,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们只能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了,由间道直趋应州,断敌交通,然后反攻雁门。
入夜,雪势稍减。红窑村和前腰铺村的夜晚异常肃静。半夜时分,谁家崖头的臭椿树被大雪压折了,引起一片疯狂的狗吠。
天亮时,队伍早就上路了,远远地听见雁门关的枪声再度打响。公团没有向阜家坪结集,而是逶迤向东,越走越远,到后来,枪声都被风雪抹掉了。
风把大朵大朵的雪花摔打在士兵的脸上,睁不开眼睛的士兵踩着一尺深的雪窝,走得异常辛苦,每人头顶上都冒着一层白汽。整整走了一天,暮色四合时分,方看见繁峙的西城墙。
有消息传来,繁峙县令早带着他的家眷弃城出逃了。这个消息让士兵们感到很高兴,他们开始意识到这支军队的威力。
李元亨的马队率先从西城门冲进去,畅通无阻地一直穿出挂有清官姬泰聚一双朝靴的东城门,竟没看见一个清兵或是一个带刀衙役。他拨转马头,准备找个老乡问问情况,却发现临街的店铺或民居的大门都从里面插着,推都推不开。负责打前站的侦探员王鸿宾告诉随后赶到的续西峰,原来守城的一棚清军在前一天就被紧急调往雁门关了。而由雁门关传回的消息说,张瑜的进攻受阻,北路军损失惨重。
坐在冷清清的县衙大堂上抽烟的续西峰,咔地咳嗽一声,接着又一声。他原本想光复繁峙县城对雁门关的战局一定会有所影响,现在看来这样的影响有点不痛不痒。
续西峰喜欢抽烟。平常,他的嘴里,他的鼻息里,还有他的衣服上厚厚地积淀着一股烟草的味道,终年不散。行军时的续西峰不抽大烟,只抽小叶烟。抽烟的续西峰绾着眉头,脸显得特别长,让人想起三国时一个叫诸葛瑾的江东谋臣,面长似驴。
在繁峙县城的三天时间里,左翼副队长任涌陪同续西峰走访了城中十多户乡绅富豪。续西峰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给当地那些养尊处优的财神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久,就有人开始往公团驻地运送粮秣,一袋一袋地扛过来,一担一担地挑过来,粮台总办赵丕廉忙得不可开交,既要给送粮的士绅们开收据,又要给粮草进行分类,也没费多长时间,十辆马车码成十座小山。
捐粮草的富人们笑容可掬,不过只要细致加以分辨,还是能够从他们僵硬的笑容里看出某种忌惮和无奈。
那几天夜里,繁峙县城被满地晶莹的雪花映得亮如白昼。两个巡街打更的更夫也不知藏哪儿去了,空荡荡的街头反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人们睡得也格外香甜,就连立足未稳的公团士兵也都集中在县衙、学正署和观音庙等几个地方集体休息,只在四个城门楼上安置了少量的流动哨。连日来,披着严寒急行军,已使这些初出道的农家子弟疲惫不堪,他们躺倒就睡着了,出来查岗的续西峰,耳朵里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卫队长张侉子刚好从县衙出来,冷不防被疾驰而来的马头撞在一边。从马上跳下来的人赶忙拱手赔礼,得罪得罪,情况万分紧急,快带我去见续团长。张侉子凶着脸骂道,你谁呀你?咋骑马的?
接到信的续西峰召集军官们开了一次会。会议很短,理应是军事机密,由于军官们口风不严,散会以后不多一阵,公团上下都知道下一步前进的方向了——东出平型关,直捣北京城。
由间道直取京师,一直是续西峰未了的一桩夙愿,士兵们私底下说,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初次离乡,没想到还能去紫禁城逛一逛,说不定还能坐坐宣统皇帝的龙椅呢。申时造饭,酉时出发,雷厉风行的忻代宁公团已做好急行军的准备。史宗法和赵承绶所带的右翼游击队改作前锋,弓富魁为中队,续范亭的镇远队押后。途径繁峙县城的东门时,续西峰回头看了看城头上悬挂着的那双黑缎面朝靴,觉得朔风里晃来晃去的不是一双靴子,而是一颗人头,是一颗替清廷卖命,耗尽灯油的人头。什么“清官挂靴,赃官摘帽”,满清帝胄下的文武官员哪个不是脑满肠肥的贪官?
农历十月的风雪铺天盖地而来,犹如一行雁阵的公团队员迅速消泯在鹤唳的风声和肆虐的飞雪中了。
繁峙县城临街的商号几天来大都处于停业状态,无论掌柜的还是小伙计,都在密切关注着忻代宁公团的一举一动。他们耳听得马队招摇过市地出城了,耳听得步兵稀里哗啦也出城了,耳听得有人吵吵嚷嚷说,出了平型关,去北京城活捉狗皇帝去……渐渐地,声音低落下去,啪嗒一声,落在雪地里不出声儿了。
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忽然冒出许多人头,都是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少爷们。他们袖着双手,仗着胆子去窥探县衙里有没有动静,去张望学正署里有没有留人……当他们确信那些扛枪带刀的士兵都走掉了,每个人脸上顿时绽放出轻松的笑颜,尽管天色近晚,但在家里憋屈了三天两夜的人们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他们相互交流着几天来彼此的所见所闻,说恐怕世道真要变了,八旗人的屁股不稳了,往后谁坐龙廷也说不准呢,不过往后再说往后吧,管那些没影儿的事干甚?起码说,刚刚撤走的这支队伍还算不坏,换句话说就是没祸害咱老百姓……这是普通人的说法,有钱人家可不这么看,财主们用指头弹着那些白纸黑字的借据,说,狗屁,肉入虎口哪有吐出来的道理?这玩意顶屁用?
出城差不多五六里地,前面带路的向导忽而扭头向北疾走,最前面的士兵觉得奇怪,回头看带队的赵承绶,赵承绶说,愣着干啥?快跟上去!赵承绶那年刚满二十岁,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好多士兵对他不服气,有人就说,谁不知道平型关在东边?雪再大也分得清哪儿朝东哪儿朝西。有人怀疑那个本地向导可能想溜,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冲着向导的背影喊,站住!再走就开枪了!赵承绶赏了那个士兵一脚,说,瞎嚷嚷啥,向导不比你清楚?
不单是先锋营的弟兄看出了端倪,弓富魁的中队里也有自以为是的,指着拐了弯的队形说,走错了,这不是去平型关的路。弓富魁在马上吼,悄悄的吧,不说话能当你哑巴卖了?这样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后面的续西峰听见了,干脆向士兵们挑明,古人用兵,兵不厌诈,去平型关是个幌子,我们的目的地是穿过茹越口,直捣大同府!
繁峙县城往北走不多远就是千沟万壑的山地了,通往茹越口的山路曲曲弯弯,这头看不到那头,左面是山,右面是山,前面是山,身后还是山。一些山里人家依山而居,繁衍生息,形成了诸如赵家岭、六郎寨、柴沟背、西习麻、孙家窑这样的小山村。在那个落雪的夜晚,一支从未打过仗的部队如同蚯蚓一样蠕动在那条铺满白雪的山路上,风卷着雪团从山顶滚下来,怪兽一样坠入山谷,那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于是不断有士兵鹅毛般滑落悬崖,连一声惨叫都没留下,后面的人只顾用衣袖遮挡风雪了,他们没发觉前边少了什么人……有人眼睫毛上结了冰花,睁不开,又合不上,想要揉眼睛,却发现连指头都冻僵了。
五十里山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天交五鼓,向导说,前面就是孙家窑,一过孙家窑,就是茹越口。
公团在孙家窑村外的一块空地上集合,前队在雪地上等了半天,后队还没有到齐。续西峰揉了揉鼻子,眼里涩涩的,他看见他的士兵白花花的变成雪人了。各队都在清点人数,统计来统计去,没有一个准数。续西峰说,不能等了,拿下茹越口再说吧。
史宗法带着一小队人悄悄摸上茹越口的关楼,关楼上早已人去楼空。他们看见通往后山的小路上跑着几个人。关楼上有人开了两枪,续西峰忙喊,不要打枪,让他们去吧。
雪停了,风还在呼呼地刮。
应州城在雪地里像一尊雕塑。
12月3日,忻代宁公团毫不费力地拿下了应州城。应州城里的清兵同样被调遣去守卫雁门关了,应州知州乘一顶黑油齐头软轿,惶惶出了北城门,有人看见知州的家眷挤在一辆马车上,没有棚子,就那样敞敞着迎着尖锐的朔风向北去了。
走进这座房檐低垂的县城,续西峰蓦然想到一个古老的传说,早年间有一个叫章弘的知州,他掐算出应州城将来要出一升玉米的官,出于嫉妒吧,他悄悄在县城十字路口的四个方位,各埋了一把铡刀,从此应州城的文脉被腰斩了。续西峰牵住马,站在应州城的十字路口上,他猜不透那四口铡刀究竟埋在什么地方,想来是讹传吧,假使真有这回事,应州城的百姓早就掘地三尺了。说起铡刀,续西峰不由地想起被寸殛而死的李嵩山,一股悲壮之情涌上心来。他没有让队伍在应州城停顿。
应州北去二十里,有个三门城村,续西峰命令部队在那里稍事休息。塞上的严寒不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尚未到了数九寒天,但一场大雪,早早把隆冬请来了。做饭的师傅从冰封的井口打水,显得格外小心,一足不慎就会滑进去。这一餐饭舀进碗里,热气稍纵即逝,很快就见了冰碴,饿疯了的士兵倒不讲究这个,他们顾不上讲究了,近百里路程走下来,粒米未进。饥肠辘辘是其一,要命的是眼皮子快粘在一起了,站着都听见有人打开了呼噜。
续西峰让丁凤梧把军官们召集在一户民宅里,一边烤火,一边商议行军路线。续式甫说,西峰,歇一天再走吧,弟兄们快累得趴下了。续西峰抽着烟,头也没抬,说,不能歇,我们的人已经拿下大同府了,多耽搁一时,大同府就会得而复失。
弓富魁说,先治那几个人不见得就能打下大同府,弟兄们又困又饿,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续西峰连连摇头,不要说了,马上出发。说完,他起身往门外走,其他人只好跟着出来。
米宝泉在人堆里大声嚷嚷着,靴子都泡汤了,脚都冻烂了,还要走?
续西峰听见了,就对弓富魁说,你过去让他闭嘴,再说一句扰乱军心的话,小心把他狗嘴缝起来。
弓富魁过去和米宝泉耳语几句,米宝泉瞪着眼想说什么,被弓富魁踢了一脚。
应州居南,怀仁在北。
一马平川的塞上平原冷风割面,白雪皤然。一般要走很远的路,才能看到一棵两棵迎风怒号的野树。而那一棵树,也就成了过往行人估算路程的标记。
遥想当年,从草原上驰骋而来的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瓦刺和鞑靼等形形色色的马背上的民族,在这棵树前与汉民族邂逅了,金戈杀伐,刀戟相交,陈尸遍野……苍凉的号角与呐喊渐渐远去,在清末的雪野上,又匆匆走来一队民军,衣装俭朴,武器简陋。他们或许还是在那棵树下,遇到当地一个形容猥琐的赶牛车的老乡,那些冻伤双脚的士兵不由分说爬上铁甲车,要老乡往大同赶。老乡说他要走亲戚,去大同做什么。士兵们说,你不去也行,等我们返回来把牛车还给你。老乡想了想说,我还是自己去吧。
续西峰看到好几辆马车或牛车上坐着他的士兵,刚想发作,又忍了,那些坐在车厢里的士兵冻得瑟瑟发抖,蜷曲成一团,看样子并不比步行舒服多少。
驻防怀仁城的清军很顽强,他们撅着屁股趴在三丈六尺高的城墙上,用密集的子弹封锁住四座城门。弓富魁几次想发起冲锋,都被续西峰制止了。续西峰说,天太晚了,子弹不长眼,天亮后再说。
续西峰下令要公团的士兵将怀仁城围作半圆,东、南、西三面安营扎寨,点燃熊熊的篝火,唯独空出北门不去理会。
天交四更,右翼游击队队长史宗法派人来报,北城门出来一股清兵,鬼鬼祟祟像是要逃,打是不打?续西峰说,放他们走。续宝峰的脸被火烤得通红,说,好不容易等蛇出洞了,哪有放跑的道理?续西峰用长长的烟袋敲敲续宝峰背后的长枪,你一打,他又缩回去了,还想不想尽快拿下怀仁城?兵不血刃是上策!续宝峰嘟囔道,到嘴的肥肉不吃,太可惜了。
12月4日凌晨,怀仁城不攻自破。北进的速度没有延缓,续西峰大声疾呼,都打起精神来,大同城近在咫尺,我们的先遣队已经攻克大同,敌人的大队人马也正向大同集结,兵贵神速,迟则有变,进了大同城,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续西峰所言不谬,大同府已在五天前被革命党人光复了。
那一天,在两条毫不相干的官道上,有两支力量悬殊的军队同时向大同方向靠拢。
守城
大同东北八十里是阳高县城,中间横亘一座采凉山。
“马嘶踏遍银山顶,鸟倦惊飞玉树枝”,这是前人盛赞雪后采凉山的诗句,而对即将翻越采凉山的一支六万人的军队来说,无疑是一种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折磨。这样的感觉在一个叫郭殿邦的河南人看来,简直是一次煎熬。
阳高至大同沿途的石窑沟、善友沟、黄彦沟、扳庙寺和三千户庄的村人,在那个风雪过后的深夜,三三两两围坐在土窑里,说《三国》,道《水浒》,闲话说尽,打着呵欠,就要各回各家,突听村外一阵嘈杂。有胆子大的年轻人蹑手蹑脚出去查看,回来说,村口过大兵哩。当然,他们不知道这一列大兵是哪一部分人马,只知道这支队伍是向西南开去的,而且整整过了一夜。
翻检过这段历史的后人知道,那天夜里从村口过去的军队是驻防直隶的毅军第20营和以巡防为主的淮军第10营,另有第1镇骑兵随后跟进,司令官是宣化总兵郭殿邦。六万多人的队伍难怪要走整整一夜呢。
大同南去八十里是怀仁城,怀仁至大同之间几乎是一马平川,少有陡峭的山峦阻隔。续西峰的三千人马之所以比清军早到大同一步,也正是这个原因。
沿途的柳东营、里八庄、落里湾、西韩岭和十里铺的村人睡过一觉后,恍惚听见街门外有咯吱咯吱踏雪行走的声音,间或有人咳嗽一声。后来起风了,夜风拍打在窗户纸上,发出空空的响声,懵懵懂懂的村人以为那些脚步声和咳嗽声都是梦境里的内容。很快,他们心无旁骛地睡过去了。第二天,有早起的村人发现,村前的官道上留下无数的脚印,还有一些骡马骆驼的粪便,被鞋或蹄子踩扁了,踩实了,冰洁在雪地里,变成标本。当然,没人能说得清这些脚印是什么人留下的。直到两天后,他们听到大同方向传来隆隆的炮声,方才知道,那些人是去打仗的。
据史料记载,大同府周长十三里,城高四丈二尺,四门均有瓮城、吊桥和城壕。东为和阳门,南为永泰门,西为清远门,北为武定门。四门筑城楼,四角起角楼,城中树牌楼。
忻代宁公团是在1911年12月5日的上午,浩浩荡荡开进西城门的。走在前面的续西峰看见西城门上镌刻的“清远”两个字,忽然想起老家西社村小东门上的“致祥”和当铺门上的“利永贞”来,清净而致远也许是大同人对和平生活的一种向往,这样的向往却多出自一厢情愿,续西峰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愿大同所面临的局面会与古人的愿望相符,起码不要给无辜的百姓带来无妄之灾。
在城门口列队迎接的人群当中,有几个老熟人,首先是宋世杰。拳王宋世杰也看见续西峰了,他的笑声分外响亮。续先治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马褂棉袍,一看就是穿了别人的,他团着手,站在宋世杰身后,脸上同样布满开心的笑。续先治身边还有几个和他一同派遣来大同的公团队员,他们大声吆喝着队伍里那些相熟的名字,都是一个村,一条街上的发小,几天不见却仿佛隔了几年。
宋世杰忙着给续西峰和弓富魁介绍大同军政分府的负责人——一张娃娃脸的分府副都督李国华,头戴和尚帽的副都督刘干臣,总参谋长常珍,帮统孔宪林、付殿举,开药铺的孙占标是营务处督办,还有财政长彭继先,民政长白英……
续西峰不住地与这些不相识的同志拱手问好。宋世杰说,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续西峰正想问些城里的情况,听见有人抽泣,一看是续先治,就笑道,先治,你哭啥呢?
续宝峰说,依我看,先治怕是给人欺负了,看他委屈的……
续先治边哭边嚷道,谁给人欺负了,谁给人欺负了?
经他一嚷,其他人就笑开了。续先治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当你们来不了呢……
续西峰使劲拍拍续先治的肩膀,说,先治,别孩子气,让人笑话。
……
曾经的大同人或许还记得,他们从城门口迎进一支三千多人的民军,这些民军精神抖擞地走进西城,头发统一剪成秃尾巴的鹌鹑,衣服杂七杂八的不是清军配置的常服,肩上扛着老套筒、来复枪。三千人马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壮观了,他们乐观地以为那么多人马应该足够捍卫大同府了,于是他们兴高采烈放心大胆地簇拥着一个叫续西峰的将军,浩浩荡荡涌进总兵府衙门——对了,现在叫大同军政分府。
那天,在总兵府衙门的大堂上,续西峰顾不得休息,面对着激情高涨的群众,即兴做了一段短暂演讲:同胞们,满清王朝的末日来临了!三百年哪,八旗人在我们脖子上整整骑了三百年!是时候了,是该掀翻他们的时候了,也许有人要问,我们拿什么来掀翻他们?这不需要我来回答,你们已经做到了,就凭你们手中的武器,没有武器就凭你们的拳头,你们能赶跑一个总兵王得胜,就可以赶跑紫禁城里的宣统……
续西峰说的没错,五天前的深夜,大同西城根儿突然响起一声号炮,睡梦中惊醒的人们以为是闹地震,黑灯瞎火往身上乱披衣服,有手脚麻利的已经裸身跑出屋外。那一声炮响过后是短暂的寂静,人们感觉房不摇,地不颤,狐疑之际忽听镇台署衙门方向枪声大作,杀声震天。那些跑出屋外冻得直打喷嚏的人只好返回屋内。整整半个夜晚,大同人差不多都拥裹被子坐在炕头,心烦意乱地谛听着外面的枪声喊声此起彼落,绵延不绝。天光放亮,繁杂的声音渐渐稀落。
第二天的大同城太阳照常升起,薄雾里的一景一物影影绰绰,乍看上去一切如常。也没人听说有乱匪抢劫商号的事情,没人看见有房倒屋塌冒着浓烟的情景,更没有尸横街路血流成河的惨状,昨夜的喧闹似乎只是一场梦。倒是镇台署衙门的牌子被人丢弃在马路上,有一小队袖裹白布的新军齐刷刷穿街而过,几个学生用浆糊刷着麻纸布告,知府衙门前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有一个硕大的木牌,写着三个字——招兵处。
布告是安民告示,招兵是守卫城池。大同人恍然大悟,他们所居的城市正如南方的武昌、长沙,北方的西安、太原一样被革命党人光复了。光复的结果是总兵王得胜从总兵衙门的后门逃之夭夭,知府李德炳冠带不整也溜之大吉了,知府葛尚德藏身于天主教堂……满清在大同经营两百多年的官僚体制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云散了,天晴了,太阳明晃晃地出来了,大同城换了人间。
识字的秀才摇头晃脑给身边围观的人朗读布告上的内容——
辛亥山西大同军政分府告民众书
全城父老乡亲们,满清压制我汉族已三百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诸君曾目之否?剃头蓄发不遵者,以违法论,诸君闻之否……今日凌晨我军民已攻克大同总兵府,并成立大同军政分府,推举李德懋为分府都督,李国华为分府副都督,宋世杰为统领……自即日起,谕令店铺照常开张,骚扰民众者斩!
谨此,通告。
民风淳朴的古城大同,忽然从那一天起,连空气里都酝酿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
续西峰和公团的到来,让势单力薄的大同军政分府从上到下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而轻松愉悦的氛围没有维持多久,负责防务的帮统孔宪林就差人来报,东城门外来了数不清的大队清军。消息如同瘟疫一样迅速向周围蔓延,人们脸上顿现惧色。
演讲完的续西峰抽着旱烟,拧着眉头,说,占了人家的地盘,人家能不带帮手来闹事?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史宗法,赵承绶,你二人速带右翼游击队守护东城;任涌,张德胜,你们带猛武队、奋勇队去守南城;贺炳煌,王鸿宾,你们守卫北门;张德枢,李生达去守西门;其余的人随我上城墙布防。
郭殿邦是个谨小慎微的总兵,当他的前锋部队几乎跨过御河冲入东门时,赵承绶所带的右翼游击队恰好涌上城墙,厚重的城门吱呀呀闭上了。郭殿邦连忙示意武卫左军统领陈希义停止攻城,担心有埋伏。
清军大营扎在御河东岸的古城村,郭殿邦命杨永泰所带的淮军10营迂回包围大同南门,命陈希义的毅军20营包抄东门和北门,又命第一镇骑兵封锁西门,随后在古城村外着手布防炮阵。这样,郭殿邦认为城内的义军就是变成小鸟插翅都难飞走了。他躺在炭火熊熊的营帐里舒舒服服抽大烟时,有护兵进来报告,说大同知府李德炳和知府葛尚德求见。
李德炳是大胖子,肥硕的身体裹在大襟右衽的直身棉袍里,样子有些狼狈。李德炳的来意很简单,他和葛尚德都是从大同城天主教堂逃出来的,和他们一块逃出来的还有十多个士绅,刘应昭、阎旌、陈韶、王相府……士绅们带来了义军布防的情况。李德炳告诉郭殿邦,他们都是冒死从大同城溜出来的,消息相当可靠。颧骨有点高的刘应昭点头哈腰说城里没几个守军,赶来增援的都是些庄稼汉子,连枪都不会打,他们手里的家伙你们猜猜是啥?木头!更不用说什么机枪大炮了,只要大军一攻城,用不了半个时辰……李德炳做了个手势不让他再说,刘应昭只好把后面的话掐掉了。
郭殿邦眯缝着眼睛,乜斜着快言快语的刘应昭,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些士绅的身份,但他们的情报却很难令他信服。李德炳说,郭将军,刘说的应该没错,他们哪来的援军啊,雁门关还有咱们的部队挡着呢。
将信将疑的郭殿邦拨了一哨毅军,跟随刘应昭和阎旌他们向御河那边摸过去,假如真像士绅们所言,出其不意拿下大同城也未可知。谁都没有料到,这一哨人马刚刚过了御河,脚跟儿尚未站稳,几发炮弹呼啸着越过城墙,轰地落在士兵堆儿里,硝烟散去,躺在河岸上的是四具血淋淋的尸体。
在对岸观战的郭殿邦气急败坏大嚷大叫,他命令士兵们全部撤回,接着十多个士绅被绑在河边的一排歪脖儿柳树上,他抱住一挺马克沁机枪,要亲手处决这些谎报军情的奸细,为死难的弟兄报仇。
那时,李德炳的胖脸白成一张纸,结结巴巴替士绅们求情,说他们真的是好人,他们真不知道城里会有大炮,郭将军一定高抬贵手啊……
如果从历史的宏观角度看,大同城从来就不缺乏战争的洗礼。远的不说,1648年,多尔衮亲自督战镇压反复无常的叛将大同总兵姜瓖,历时9个月方破城,愤怒的清军在大同制造了屠城惨案,几乎将所有官民兵商老弱妇孺戮杀殆尽,盛怒之余又削剔城墙五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期,凤凰城内连冢阴风,白骨成山,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鬼城。时间流转到1911年的寒冬腊月,复归岑寂的大同古城再度笼罩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
续西峰单独住在一家钱庄里。钱庄的字号是永裕厚,掌柜的姓续名满,是续西峰的本家叔叔。续先治初入大同城时,也住在这里。起义那天,续满买了十万响鞭炮交给续先治,等号炮一响,续先治把鞭炮也点着了,装在七八个煤油桶里,俨然是连发的机枪。三十来人的起义人员,带着六支步枪,两门牛腿炮,竟然攻克了大同总兵衙门。每想起这件事来,初出茅庐的续先治就开心地笑。续西峰也认为永裕厚钱庄是块福地,他对过来送饭的续满说,满叔,你管你吃,我去城头上吃。续满说,天寒地冻的,家里有热饭不吃,去吃冰碴饭?续西峰说,我不能让士兵们受罪,我呆在在家里享福。说着提了长烟袋招呼李元亨往外走,李元亨专门负责他的安全。
续西峰和李元亨走出西羊市巷时,迎面刮来一股冷风,扑面的风寒几乎令续西峰喘不过气。路边有一家皮货店,店里的墙上柜台上挂满和堆满鞣制好的皮革,掌柜的穿着光板羊皮袄在铺子里烤火,炉上的一把水壶谍得白虐灼。走出去很远,续西峰又回头看了看那家店铺的字号。李元亨问,掌柜的,看甚哩?续西峰说,看皮子哩。李元亨笑着说,大同城里到处是皮货店,皮子有啥看头?续西峰说,该给士兵们置办件皮袄了。
12月6日这天,也就是续西峰和李元亨一前一后绕过九龙壁,前往东城门的时候,清军炮营开始炮轰大同城了。
清末民初的火炮多以轻型山炮为主,木轱辘轮子,铸铁的炮膛,弹道弯曲,射程不是很远,打一炮,炮车会向后倒退几步。但冷不丁听见炮弹落地的轰响,续西峰还是吓了一跳,先是耳朵嗡地一震,接着脚底突突乱颤,眼见东城楼腾起一股浓烟,歇山顶式的挑檐损了一角,附近哪家四合院里咣一声巨响,一只毛色黝黑的狗箭一样从墙头弹出院外,重重摔在街上,污血四溅。李元亨急忙拽住续西峰的胳膊,说,掌柜的,小心。续西峰看看那只死狗,甩脱李元亨。
东城墙上的士兵,撅着屁股,趴在一个个雉堞之间,注视着御河那面的动静。他们清晰地看到炮弹出膛以后腾起的一股一股的青烟,他们侧耳听到城墙外面和城墙里面,甚至不远处的城门楼上发出震耳的炸裂声,在弹片没有接触到自己时,他们大多表现的无所畏惧。
续西峰在爬上城墙之前还做了几件事,他要大同军政分府的统领宋世杰派人就地取土封堵每一个城门,垫一层土,洒一遍水,冻土如铁,即使清军的大炮摧毁了裹有铜皮的松木城门,也很难穿透十几米厚的冻土层;随后又让副都督李国华带人配合粮台总办赵丕廉和军需官续志诚,开始向城中的富户发放公债票,借款为士兵们缝制皮袄,他不忍心让弟兄们既流血,又受冻。
在城墙上跑来跑去指挥作战的史宗法和赵承绶看见续西峰上来,心里像有了定心骨一样不再慌张,很镇定地要大家注意观察。史宗法和赵承绶都是清河陆军中学的学生,“一切教育,以忠君爱国为本原,德育、体育为基址,振尚武之精神,汰叫嚣之陋习。”这是他们在学校里每堂课开始时必定要宣读的口号,当胖乎乎的赵承绶在那个寒风刺骨的早晨,面对御河那面不断冒起的炮烟,忽然对“忠君爱国”产生了极端的厌恶,他举着长枪瞄准一个模糊的炮兵,开了一枪。
御河上的垂杨浓柳在冬天里是显不出婀娜景致的,尤其是在充满杀气的那个早晨。续西峰看了看对面的御河,觉得距离太远,枪弹的准确性大打折扣,他吩咐赵承绶,清军不过御河不要开枪,要节约每一发子弹。
大同知府李德炳被两个箭衣小袖深鞋紧袜的炮兵架出炮阵。郭殿邦嫌他碍手碍脚,动不动就跪在他的脚下替别人求情,这一次居然跪在炮口前,用他身上的八蟒五爪雪雁官服企图阻扰炮兵的射击,这个胖子也不怕炮弹把他打成齑粉。被拖出炮阵的李德炳仍大声喊着郭司令,郭将军,不能开炮呀,满城都是无辜的百姓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下官不能替百姓造福,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给自己的军队夺去性命啊……
郭殿邦懒得跟他解释,他要替他身上这件狮子补服负责,他要替他头上的二品顶戴负责,拿不下被叛军占领的大同城等于是他的失职,哪怕是让大同形若棋盘的里坊制式的建筑格局顷刻间化为灰烬,也在所不惜。
听见炮声,督率全城防护的弓富魁也跑到东城来,他质问赵承绶,咱的大炮哩?咱的大炮都他娘哑巴了?咋就让狗日的白白欺侮咱?
赵承绶委屈地解释道,咱们拢共就有几门铁炮和一些牛腿炮,昨天试炮时打了几发,剩下的炮弹不够轰几下……
够轰几下就轰几下,也总比一声不吭强!弓富魁在城门楼旁对续西峰说,狗日的人马再多,子弹再密我都不怕他们,就是听不得炮响,他一打炮我的心就忽颤。
续西峰从肩头取下长烟袋,慢条斯理地往烟锅里装小兰花烟,弯腰凑近垒在城墙上的一堆炭火,点着了,深吸一口,说,沉住气不少打粮食,你没听出来?他们的大炮也不是很多,十几米厚的城墙,轰上一年也撕不开一道口子,只有他们爬不上城头,啥事都没有。印甫(赵承绶字),你告诉可轩(史宗法字),让士兵们不要轻易开枪,距离太远纯粹是浪费子弹,即使要打,也要分清主次,打蛇要打头,擒贼先擒王,一旦发现敌人过了御河,挑他们领头的打。
清军的炮弹还是有威力的,其中几发正好落在大牌坊前,砸出一个圆锥形的深坑。大同城里有三座青石大牌坊,四柱三门,挑角四起,斗拱重叠,最威武的要数牌坊前各蹲两只铁铸的大狮子,绣带、铃铛、旋螺纹和滚凿绣珠缺一不可,雄狮在左,雌狮在右。
那年冬天,尽管城外的炮弹时不时会射进城来,城内的百姓倒还安居乐业,他们有足够多的煤炭取暖,他们有足够多的米面和大白菜果腹,他们有足够多的信心等待战争的结束……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商号照样开门营业,推着独轮车的炭客照样沿街喊卖炭,一乘呢子轿吱呀吱呀抬了过去,一个小孩儿手里举着纸糊的风车跑得飞快……鼓楼街上十几家皮货行接受了为守城士兵缝制皮袄的任务;狮子街上一户柴姓的富商张罗着给老太爷祝寿,就连守城的统领宋世杰也专门差人送来一幅玉壶山人画的《麻姑献寿图》,画幅上的麻姑身姿曼妙,弱不禁风,手捧玉壶,故作妖媚状;居住在大庙角的在籍郎中刘应昭趁着炮火的间隙,从御河对面的古城村出来,绕一个大圈子,站在清远门外喊城,说他要回城,他家就住在城东的大庙角。
西城头上的公团士兵没人认得刘应昭,觉得这个老头儿突然出现在城门外面实在蹊跷,他是怎么从密密麻麻的清军大营之间穿进来的呢?镇远队队长张德枢探出半个身子,查看城下,在确信老头儿孑然一身的情况下向他喊话,城门封死了,你想进也进不来,先在外面找个安身的地方避一避,等敌兵退走后你再回来吧。
刘应昭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又仰面望着城头,大声嚷嚷,我有要事见你们的头儿。
续范亭恰好巡视到西城门,张德枢把城外的刘应昭指给他看,说这老头儿非要见掌柜的不可。
续范亭趴在城墙上往下喊话,你见续团长有什么事?
续范亭那年刚满十八岁。十八岁的续范亭颇受续西峰器重,他和弓富魁已成为防护大同城不可或缺的领军人物。士兵们昼夜厮守在城头上,续范亭同样不敢走下城墙一步,城外的战事一触即发,他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寒冷和疲乏如影随形,有时候实在困得受不了,只好用棉线把点燃的檀香系在指头上,让炙热的香火刺激逐渐麻痹的神经。
刘应昭在城外说,你是谁?是不是续……团长?
续范亭说,不是的。
刘应昭火呛呛地说,不是续团长你插什么话?
镇远队队员李生达也火了,举枪瞄准刘应昭扣动扳机,子弹擦着刘应昭的耳垂飞过去,在他脸腮上留下一条血线。续范亭瞪了李生达一眼,说,一个老百姓你打他做什么?李生达说,你听他满嘴喷粪哩,打他一枪,给他留个记号。续范亭说,找根绳子把他吊上来。
古城村方向的炮火每天都要轰上一阵子,当炮火骤停,东城门和北城门外的毅军第20营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城下,后面的清军站成两排,前一排向城头射一发子弹,蹲下来,后一排接着射击。在他们的前面是舞动抓钩抛掷云梯准备强行攻城的敢死队,这些士兵的攻势虽猛,却收效甚微,抛上去的抓钩有的离城头尚远,忽忽悠悠落下来;有的挂在泼水成冰的断垣处,人没有往上爬几步,抓钩自行脱落了;还有的不幸被城头守军一枪射个正着,子弹从头顶穿进去,最后消失了。清军往往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和工夫,几乎要登上城头了,却稀里哗啦萎顿成一片淌血的死尸,坠落城下。
尽管如此,郭殿邦从未放弃过攻城,他有六万多马前卒供他充当炮灰呢。
续西峰心里有个如意算盘,他盘算着张瑜带领的北路军也该拿下雁门关了,山阴和怀仁的清军不可能对北路军构成多大威胁,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天,只要援军一到,内外夹击,包围大同的清军会不战而降。
那个有股子傲气的满清在籍郎中刘应昭,并没有给续西峰带来好消息,刘应昭是郭殿邦派过来的说客,前些天郭殿邦险些将他们十几个士绅点了天灯,也是知府李德炳拉下面子好说歹说才替他们求了一份天大的人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刘应昭就是被当做一粒戴罪立功的棋子,在战事相对沉寂的西城门让人用一根手腕粗的麻绳吊上城头的,麻绳上系着一个大竹篮,坐在竹篮里的刘应昭头晕目眩吓个半死,直到被拉上城头,那口气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刘应昭带给续西峰的信息是,坐镇太原府的山西都督阎锡山骑着毛驴跑掉了,阎锡山跑掉的原因是新军第3镇统制曹锟率兵攻破了娘子关。
续西峰当然知道作为京畿藩屏的娘子关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但他不相信国民军就那么不经打,他问刘应昭,你就为了通报这件事情非要见我不可?刘应昭说,当然不是,阎锡山出逃是迟早的事情,从古至今,谋反、谋大逆、谋叛都是不赦之重罪,续先生一定听说过吴楚七国之乱吧?当年吴王刘濞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之。先生天资聪慧,自然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普天之下的臣民,受恩深重,誓死报国者犹如恒河沙数,先生虽一时被祸国贼子所蒙蔽,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这里有一封郭总司令的亲笔信,他要我务必送到你手中。
刘应昭满以为他已经把招安的道理说尽说透了,再加上郭殿邦封官进爵的许诺,大同叛军作鸟兽散已成定局。但他没想到续西峰拿着那封信直接丢进炭火里,就着腾起的一撮儿火苗,续西峰点燃了旱烟。他没跟刘应昭多说什么,反倒从怀里也掏出一封信,说,你告诉你们郭司令,我看过他写的信了,叫人心里挺暖和的,说我续西峰谢谢他的好意了,我这里也有一封信要你转交给他,他爱看不看,你也爱送不送,请便吧!
刘应昭又被一只竹篮吊出大同城。
形容枯槁的刘应昭怀揣续西峰的信件,从竹篮里爬出来惘然地看看城头,怏怏地向淮军驻防的阵地走去。他带回古城村的那封信同样被郭殿邦撕作两半,丢在司令部的门外。偏巧有个士兵从地上拾起两片白麻纸,对接在一起,几行小楷字就连成这样一段话:
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尔等祖先,岂不在内?君稍念乃祖宿仇,应降于我,我岂能为满奴乎?
捡拾信件的士兵看完之后又给身边熟识的士兵传阅,他们觉得信中的话剀切中理,字字如刀。
事情总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的工夫,毅军大营里都知道那封信的内容了,原先还斗志甚高的炮兵填炮弹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打出去的炮弹偏离了射线,一颗一颗在城门外面开花,当官的心知肚明,只是不便说破罢了;那些攻城略地的将士也不像先前那样不管不顾了,他们竭力躲闪着城墙上面射下来的冷枪,几次冲到城下,又莫名地退了回来。
入夜,在赵维汉负责协防的西南城墙上放下几条绳索,五六条黑影顺着绳索缒城而下,落地后,幽灵一样向西南方向飘去。这些人是续西峰派出去的侦探,已经有消息称张瑜所带的北路军正驻扎在雁门关外的广武城,他已命第3营管带吴信芳,连同炮队管带于凤山逼近了怀仁县,侦探们一方面是去核实情况,另一方面是为援军带路。
同时,在北城墙上也有一些黑影缒城而下,那是镇守北门的贺炳煌派出去的敢死队。敢死队由王容清、任权如带领,都是清一色手脚麻利的练家子出身,手执利刃,踏雪疾行。
不久,古城村的清军大营被人放火点着了,火势借着风势越烧越旺,被烟呛醒的士兵吓得抱头鼠窜,你踩了我,我撞了你,吵闹声,叫骂声乱成一锅粥,整整嘈杂了大半夜,郭殿邦和陈希义才勉强控制住局势。经过清点,来复枪少了四十多支,老毛瑟少了七支,帐篷少了四顶,鼓号和云梯各有缺失,还有一些火药和子弹已无法统计。此外,毅军统领陈希义的官服不见了。
天亮以后,毅军炮营的士兵看见对面城墙上有人头戴满式官帽,身穿云纹饰边的武官服,还有人穿着七扣陆军制服,用六七米长的竹竿挑了陈希义的翎顶补挂,跑来跑去,大喊大叫。毫无疑问,那些都是敢死队缴获的战利品。
续西峰也在城墙上瞭望对岸的反应,他看见许多清兵站在河沿上望着这里,古城村军营的大火虽说熄灭了,却仍冒着滚滚浓烟。
那一天,清军的火炮异常猛烈,从早晨一直打到正午,不时有炮弹落在城墙上,砖砌的雉堞花一样开放了,有人随着残转的气浪被掀下城墙,其中就有东社镇的李荣。李荣是被一发炮弹从雉堞旁直接打下身后的女墙,落在城墙根儿的李荣已看不清人样了……
战斗还在进行。丢失官服的陈希义想要用火炮轰平大同城,知府李德炳又在炮阵后面转来转去的,这一次他没敢跪在炮口前求情,他怕气急败坏的陈希义把他当做炮弹塞入炮膛,然后射出去……
午后,坐落在柴市角的基督教东堂的钟楼被炮弹把尖尖的楼顶揭掉了,上面的十字架戳入旁边一户居民的院子里,砸死两只鸡,一只鸽子。
神父耿而琛是个饱读神学与灵修的瑞典人,他对中国这块兵连祸结的土地充满了诡异般的好奇。有一天他所执事的教堂突然被清军的大炮揭掉了高耸的钟楼,他内心的愤懑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清军对天主公开的亵渎。
那天,愤怒的神父耿而琛也坐在一个竹篮里缒城而下,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围着白领,胸前挂着金闪闪的十字架,手里摇着一面白旗,一边走一边用生硬的汉语喊着什么。
郭殿邦热情接待了这个高高大大的外国人,他对这些高鼻蓝眼的神职人员也谈不上敬畏和尊重,只是发生在庚子年间的拳乱事件和教案问题至今记忆犹深,那些曾参与过排外的文武官吏多有被革职杀戮的前车之鉴,郭殿邦也心存忌惮。
棋盘式的大同城里到处弥漫着炮弹摧垮房屋后沸扬起来的烟尘,靠近东城墙的人家天天都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城外飞来的流弹已经打碎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他们眼睁睁看见邻家被几发榴弹砸出一个深坑,那家人七零八落地埋了进去,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这样的结果让他们仿佛看到自家转瞬之间的归宿。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协防东南城墙的虎贲将军宋世杰偷偷溜下城,回家探望他的父亲宋安。宋安在军营里做了一辈子厨子,经他烹饪的菜肴每一道都色香俱全,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儿子宋世杰。在宋安眼里,大同城今天的局面正是他不听话的儿子一手造成的,放着好端端的拳师不做,起来造哪门子反?现在好了,人们都说大同城外几十万大兵压境了,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小小一座大同城给淹了,何况那些让土地老爷都头疼的炮弹呢?宋世杰挨了老爷子一顿臭骂,闷闷不乐地回到城上。
城墙东南布防的士兵多为起义过来的巡防队,人数差不多五六百人。傅殿邦傅殿举兄弟看出宋世杰的心事,烤火的时候傅殿邦悄声对宋世杰说,大哥,狗皮袜子无反正,哪头暖和哪头穿,咱不能眼瞅着城破人亡硬充好汉吧?傅殿举也说,总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吧?
宋世杰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听着他们兄弟二人在那里唱双簧。
夜幕降临,宋世杰派一个亲信悄悄出城了。
第二天清早,永裕厚钱庄的掌柜续满告诉续西峰,距离钱庄不远的一家草药铺让人抢了,药柜里的草药没动,打劫贼是冲着钱去的,没等药店掌柜把钱匣上的钥匙找出来,性急的歹人一枪就结果了掌柜的性命……
续西峰没顾上去药铺,他让副都督李国华带着几个士兵去了。李国华回来后说,案子没法儿破,歹人是在夜间蒙面进去的,杀人后抱着钱匣逃掉了。
僵持
毅军炮营停止了射击,不知是神父耿而琛起到了作用,还是其他别的原因,反正郭殿邦很少在炮营里露面了,整天呆在营帐内抽大烟,云山雾罩的。
那天,耿而琛被人用竹篮吊上城头时,一双深邃幽蓝的眼睛里透出一种自信和自得,他对续西峰叙述了自己出城与清军司令交涉的经过,但话锋一转,说耶稣曾警告过世人,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孩子们,放下你们手里的屠刀吧,仁慈的上帝会救赎你们的原罪,并眷顾你们的。
续西峰说,你的意思我懂,你能说服毅军停止炮击,我们非常钦佩你的做法,大同城几万父老乡亲也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不过中国的事情从来不需要外人来干涉。
如果是在太平年景,从蒙古到五台山的土路上会有无数的香客接踵而行。当他们走到一个名叫隆盛庄的集镇时,往往要停下来打尖或留宿。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被招垦种的农民成为隆盛庄最早的土著居民,他们的后代亲眼目睹了这个集镇的繁盛和没落。以至于到了1911年12月10日这天,一支由小状元张占魁为首的农民军,在隆盛庄前积雪的草地上揭竿起义,而隆盛庄的村民闹红火一样围在村口观看,仿佛看一台百看不厌的大戏。
河北赵州的王虎臣是义军的军师。王虎臣接到弓富魁从大同城发来的告急文书,在仓促之下督促义军进逼丰镇城。义军在阮家窑与清军发生了激烈的枪战,并于13日凌晨光复丰镇,打开牢门释放了所有囚犯,并且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陈希义闻讯后紧急调拨一路人马奔袭丰镇。双方在丰镇城外展开了对攻,小状元的义军的防线被撕开一道又一道血口子,很快就溃不成军,只好退守永善庄。军师王虎臣带着一些人企图向大同方向转移,途中被清军俘虏,一枪崩烂了脑壳。
祸不单行,王建基也出事了。
五台大汉王建基的英名在山西革命党人里早已是传奇式的人物,他在运城曾一掌击碎过石碑。当他接到续西峰相约北伐的信函后,星夜兼程赶往崞县西社,而西社村却没有一兵一卒。他在村口遇见川路学校的老师续恩铭,续恩铭告诉他,你晚来了一步,西峰他们早去大同了。心急的王建基直接去了原平镇,在那里见到了同盟会员杨沛霖和贾国华,方才得知续西峰在大同被围的消息。三人又召集了十几个青壮年,结伴踏上奔赴大同的坎坷之旅。其时,驻军广武城的张瑜正准备派兵进发怀仁,以解大同之围,王建基等人恰好赶到,当即决定随队前往。他们在怀仁北部的辛庄遭遇清军高仲山的马队和米振标的步兵三千多人,还未交锋,民军就急速后撤。王建基有些恨铁不成钢,他大声说,知难而退是懦夫,西峰他们在大同城危在旦夕,正等着我们去增援,我们凭什么要节节后退?是条汉子的就跟我来!
那一个冬天的正午,长风浩荡的怀仁县五里道的田野上,一个叫王建基的年轻人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组成的敢死队,拼力冲击着大队清军的坚枪利刀。寝不解衣整整五年的王建基,一心想要创造一个战争奇迹,以一敌百,以卵击石,直到打完最后一粒子弹,看看身边的战友,死的死,逃的逃,不禁仰天长叹,西峰兄,弼臣(王建基字)无能,帮不上你了。说完拔出佩刀,向前冲去……
王建基被清军暴尸雪野,前额骨裂开一半,脑浆和鲜血溅得四处都是。
秀女村一个放羊的老人天天看着那具无名死尸蜷曲在那里,时常有垂着尾巴的野狼和烂眼圈的秃鹫在周围逡巡。仁慈的老人用一抱柴禾将尸身苫起来,又在柴禾周围扎了一些酸枣枝。
还有贾国华。贾国华被子弹击中头部后从马背上摔下来,旁边有个胆小的护兵以为他死了,牵着他的马走出十多步远,突然飞身上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夺路狂奔。剧烈的枪声使昏死过去的贾国华慢慢苏醒过来,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手里的枪不知扔哪儿了,他瞪着眼,看着那些渐渐围拢过来的清军,听见有人说,我背你逃吧。背他的那人也是他的护兵,一个人跑都挺吃力,何况又背着一个人,护兵喘着气说,你不要紧吧?脑袋都伤成这样了。他想说,不要紧,血却一个劲儿往下流,就说,你把我放下,自己逃命吧,我不行了。护兵说,有匹马就好了,没有马,谁也跑不出包围圈。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贾国华突然清醒了,奋力从护兵身上挣脱,重重摔在地上,他向护兵喊了一声,快跑!然后,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战败后的杨沛霖率领残部一路南下,绕过太原,退居河东;而清提法使李盛铎已占据太原。
望眼欲穿的续西峰等来的不是张瑜、吴信芳、杨沛霖的援军,而是一封郭殿邦与宋世杰里应外合的密函,信件是从城外送上城头的,送信的清兵以为南城门上的任涌就是宋世杰了,双方很客气地做了信件的交接,一袋烟工夫,密函送到续西峰手中。续西峰对宋世杰和傅家兄弟本来就有所提防,互通密函也是意料中的事,奋勇队队长张德胜吸溜一下鼻子,说,这个二麻烦,早知道他有反心,就不该让他守城了,一刀砍了算啦。
续西峰摇摇头,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时,杀一个宋世杰不要紧,要紧的是巡防队的官兵会人人自危,稳定军心是当下的头等大事。
如何来回复郭殿邦是件挺伤脑筋的事,不过回函很快就写好了,是续西峰写的,他以宋世杰的口吻对郭殿邦和宣统皇帝多有言语上的忤逆和侮辱,最后的结句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望郭将军认清形势,早做起义打算。
12月15日,清军攻势如潮。子弹和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加速了每个人的心跳。许多时候,纵贯南北的东城墙,从雉堞到城墙根儿,到处盛开着一朵一朵火药之花,每一朵花都是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腥。花谢的地方会留下一个坑。花开得最频繁的时候,连干冷的空气也变得潮热滚烫,硝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续西峰想,一直这么持续不断轰下去,即使是铁铸的城墙也总有垮塌的时候,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保持沉默,以非凡的定力稳定军心。
清军的炮营大有不炸平大同城誓不罢休的意思,可能是为了增加山炮的威力吧,炮阵向前推进了几十米,直至跨过了御河。
城头督战的弓富魁已经清晰地看见圆圆的炮口和忙着往炮膛里塞炮弹的炮兵了,他一声令下,长枪齐发,过河的炮兵立刻乱了阵脚,纷纷后撤,有几门山炮丢弃在河岸上。
城头上的续西峰神情凝重,古城村的郭殿邦心里也不好受,只能以远距离的炮击来威慑守军。借助云梯攀城的做法并不足取,不仅伤亡惨重,而且看不见一丁点成效,没人能纵身飞上城墙去。郭殿邦变得焦躁不安,陈希义显得比他还要急,一会儿命令开炮,一会儿又用马鞭抽他的炮兵,停下停下!谁让你们一口气打个没完?是不是想把炮弹都打完了,你们好拍拍屁股回老家?休想!拿不下大同城,我和郭司令脱不了干系,你们死也得死在这儿!
郭殿邦明知道陈希义骂的没有道理,可他也忍不住想发火,就这么一天天耗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六万多装备精良的部队对付一群没经过正规训练的乡巴佬,居然连一座大同城都拿不下来,不要说朝廷那里说不过去,就连那些头戴翎顶的同行恐怕都要笑掉大牙了,你这总司令官总不会是花银子捐来的吧?
接连几天,续西峰很早就出现在城墙上,一边抽旱烟,一边眺望西南方向,他派出去的侦探如泥牛入海消息全无。
毅军和淮军的大营密密匝匝把大同围成铁桶,偶尔有几处间隙也少有人敢强行出入。这一年冬天的大同城阻梗了与外界的正常联络,只有北风裹着雪糁穿城而过,一溜烟向南扑去。
不甘心的续西峰又派出一名信使。信使是他从老家带来的快腿续二牛,续西峰要他沿怀仁一路向南,一旦遇到民军就通报大同的情况,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去一趟太原,找到都督阎锡山。续二牛皮袄的夹层里缝了一份《公团被围大同告急书》,告急书主要是写给阎锡山的,信中略述了公团进占大同的前前后后,守军兵员匮乏,弹药殆尽,粥饭不继;城内奸细时出,民心浮动;城外数万清军,日日攻城,内忧外患四面麇集,“乞兄怜此一方百姓,大发慈悲,以救倒悬之危,勿存观望之心,则大局幸甚,弟等幸甚。情急言断,差人星夜以闻……”署名是续桐溪、史宗法、弓富魁、赵承绶。
这是续西峰生平第一次求人。
长胳膊长腿跑得比马都快的续二牛,最终没能把告急书送达阎锡山手中,不是他路上出了问题,而是阎锡山找不到了。
由于娘子关意外失守,望风披靡的阎都督早已偕同赵戴文北出太原,取道静乐、宁武逃至河曲古渡口。当时,屯兵于广武城的吴信芳和张培梅闻知后,带领所部人马与阎锡山迅速汇合,随于1912年1月20日渡河北上,进驻萨拉齐,全身跳出了山西这口沸水锅。
像往年,五百里路程对续二牛来说多不过三四天就打来回,而这一年冬天的续二牛一走就是七八天。续西峰天天要士兵们密切注意清军在西南方向的动静,一旦发现异常,即命一小队轻兵出城驰援。
又是一个黄昏,一个走江湖的艺人鬼鬼祟祟出现在大同南城门外。城上的士兵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给公团的续团长送信的。士兵以为又是郭殿邦派来劝降的,就说,你想活命就把信带回去吧,我们团长说了,再有人过来招安,杀无赦。那人说,我从崞县西社来的,带来一封家书,有个叫续相溪的后生,要我无论如何把信送到续团长手中。任涌说,你是怎么过来的?那边可是淮军的大营啊!那人说是清兵放他过来的。任涌说,开什么玩笑,你要是奸细的话,小心一枪崩了你。
信函果真是续相溪寄来的,续西峰的眉头慢慢绾成疙瘩。相溪在信中证实了清军的说法,阎都督逃走了,清军已经收复太原,大同已是腹背受敌,家里的老人都担心公团的安危,要他们好自为之……
很快,续西峰拧紧的眉头松开了,他冷笑一声,拿下这个奸细,还想冒充我家相溪的笔迹,妖言惑众,一派胡言,给我往死里打。
送信的艺人不知道续西峰为什么跟他过不去,他千辛万苦把信送到了,热水没喝上一口,好言没听上一句,结果被撂翻在地,一顿七荤八素的暴打,他想喊冤叫屈却被续宝峰用手捂住了嘴巴。艺人被重新放出城外时,一条腿已经不能着地,只好拖曳着伤腿,眼泪花花一步一挪往清军的大营去了。
城头上的士兵更加确信那人是个奸细,要不清兵怎么肯放他过来?再说阎都督兵强马壮的,怎么会夹着尾巴逃跑呢?他们隐约听到清军后方传来沉闷的火炮声,那一定是吴信芳的炮兵到了……
续西峰开始频繁查岗,一旦发现有人脱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他的部下,从官到兵,一视同仁。人们开始怕他了,夜晚站岗的时候格外加心在意。有一次续西峰和贺炳煌一起骑马查岗,当他们走到城墙东北角时,看见角楼旁边立着一个小黑影,风吹得黑影有点晃。卫兵李元亨用马灯照了照,见是个穿皮袄的孩子,续西峰火了,谁家的孩子敢偷偷爬上城来?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刚想发作,突然想到八成是续人龙带出来的学生军,一问,果真是。那孩子脸冻得通红,鼻沟里淌着清涕,身板儿却挺得笔直。续西峰有点怜惜地摸摸那孩子的头,问,哪个村的?孩子说,贾庄的。多大了?十四。续西峰揉揉鼻子,叹口气说,你们学生军以后就不要出岗了,冻坏身子划不来。
就在这样的夜晚,就在这样的城墙上,一行诗文突然蹦进贺炳煌的脑子里——
鼓打三更月正中,书生匹马夜巡城。
我军不畏临城敌,背靠城墙梦五更。
西社村有个叫韩存智的钉鞋匠。韩存智的手艺好与孬不好评价,反正一年到头总见他挑着一副钉鞋担子在外漂泊,崞县、定襄、五台地面上的好些村人,都还记得他吆喝钉鞋的声音,滚白一样的四六句,合辙押韵,悠扬动听。
那一年,西社村许多人家的子弟都参加了公团,很久听不到孩子们的音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不止是续霖一家。但急也没用,先前有个跑江湖的艺人说一定能把书信送到,续相溪特意给了他五十块银洋,却一去不复返,想来是遇上骗子了。有些老人们唉声叹气说,哪有造反不死人的,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娃们的面儿了。言下之意,多有对续霖一家抱怨的。续霖老两口出了钦阳巷总觉得亏欠别人,走路都低着头走。韩存智给续霖钉鞋的时候突然说,我去大同走一趟吧,我这手艺走哪儿吃哪儿,官兵们也奈何不了我。
几天后,韩存智果真出现在大同城外。这时候的郭殿邦,倒是非常希望有人不断地给续西峰送些不好的消息,所以对一些不关乎军情的家书都网开一面。韩存智让人从城墙根儿用绳子吊上城头,他不慌不忙从鞋脑儿里抠出三四封信,一封仍然是续相溪写给续西峰的,另一封给了续宝峰,还有一封是邢斌丞的。
续宝峰看过信后高兴得跳起来,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子出生的日期恰好是12月5日,正是公团入城的日子。旁边的人说,以后回了西社,宝峰要摆上几桌好好庆贺庆贺。高兴之余,续宝峰要续西峰给儿子起名,续西峰略加思索道,就叫开城吧,开当通讲,开物成务,通晓尤物之理;城者,可以自守,也可保民,再到开城之日,山西大局乃定!你家小子是革命的福星啊!
续银秦虎也是西社出来的年轻人,临行前刚娶进一房新媳妇,媳妇儿那本蚀骨销魂的书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读,就扛枪远走了大同,听说村里来人了,连忙从北城门跑到南城门,看见韩存智就哭,抽抽搭搭说,存智哥,我媳妇儿她没事吧?不要说韩存智了,连续西峰都愣了一下,韩存智说你媳妇儿挺好的,咋地了?没等续银秦虎笑出声,其他人先笑了,说你小子开口不问高堂二老好不好,心里只惦记着媳妇,天生是花喜鹊转的。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大同城外的清军停止了炮击,围而不攻。
大同城内男女老少也慢慢发现天变晴了,耳根清静了,北风也吹不起兴头了,一切的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战前的样子。街巷里开始有了遛街的老人和嬉戏的孩子,而续西峰也可以在永裕厚钱庄舒舒服服睡一个懒觉了。
续西峰长嘘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事实上,从1911年12月18日开始,清廷新任命的总理大臣袁世凯的代表唐绍仪,就已经在上海与革命军政府的代表伍廷芳举行南北停战议和。29日,十七省代表会议以十六票的绝对多数选举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1912年元旦,孙中山在南京正式就职,宣告中华民国成立。而远在京城的袁世凯也加紧了与革命军政府的接触,同时对深居紫禁城的宣统施加压力。袁世凯有一个不可告人的计谋,就是希望目前的局势越乱越好,最好在京城周围来点大动作,以此来要挟清廷就范。大同之役一方面成为清廷肘腋之患,另一方面也是袁世凯剑走偏锋的一着险棋,他暗示郭殿邦悠着点劲儿。
余也生长深山,幼读书籍。日者偶寓城中,与友间坐,谈论古颇尽其乐。适有一客,指而言曰,“此山汉也,何足与议哉!”于是众友闻之,面面相观。微窥其言之者,志气昂昂,目中竟有无人之意。余不得已而辨之曰,“斯言也,胡为乎来哉!噫,其知之矣”。既以予为山汉,必以子为川汉,抑思天之生人,智愚贤否,处处有之。山汉者,不见其成形之或拙;川汉者,不见其秉性之独优。岂生于山,而囿于山,反为川汉之所窃笑也。呜呼!出此言者,真天下之罪人,万世之贼子也……
这是杜上化在十三岁时所作的一篇《山汉辩》,他因而被乡人视为神童。二十三岁时应试中举,五十八岁加入同盟会,五十九岁被选为山西省咨议局副议长。
当阎都督北上绥远后,已被推选为总参议兼议会议长的杜上化仍滞留在太原。民国成立之初,杜上化突然惦念起远在塞上苦守待援的续西峰,他联络阳曲县满籍知县光裕和续西峰的好友、五台县张淑琳等人,匆匆赶往大同谋求解围之计。
郭殿邦命部下为这一行人大开绿灯,直至护送到城池之下。
续西峰一听杜上化和张淑琳来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大同四十多天的日日夜夜里,尽管他心中满怀着必胜的信念,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因果关系,不能不让他对前程多了几分迷茫。听说故人来访,续西峰在永裕厚钱庄倒履相迎。续西峰拿不出好茶好烟好饭菜款待朋友,而杜上化和张淑琳也不是来找续西峰打牙祭的,他们首先给续西峰道喜,说日前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已经授予续西峰陆军少将军衔,由于音讯阻隔,委任书还没有传来山西。接着他们开门见山道明来意,他们是来替忻代宁公团解围的。
续西峰沉默了。
张淑琳眼里的续西峰比以前瘦多了,两个颧骨凸出来,显得脸又长又尖。他不禁有些哽咽道,九州,你受苦了。续西峰抬眼看看张淑琳,没有说话,心里却纷乱如麻,不要说让他投降清军了,即使一句议和的说辞,也纯粹是在跟他过不去,血拼到最后不低头才是他的秉性。
续西峰推说身体不舒服回屋休息了,其他人愣在中堂里,坐不是,走不是。杜上化看看张淑琳,张淑琳冲他摇摇头,意思是别着急,他有办法让事情发生转机。
张淑琳让李元亨把邢斌丞叫来,他要邢斌丞进去劝说续西峰。邢斌丞是续西峰最信得过的老友,生性倨傲的续西峰对邢斌丞的意见还是听得进去的。
半个时辰后,邢斌丞从里屋出来了,他告诉杜上化他们,他代表忻代宁公团去跟郭殿邦交涉。一同前往的代表里还有那个要续西峰“放下屠刀”的神父耿而琛。
续西峰的意思很明确,投降没得商量,议和也是因了目前国内的大势所趋,不要让郭殿邦以为忻代宁公团是怕了他们,再抗个半年六个月的也输不给他们。郭殿邦不在乎续西峰的傲慢,而是热情地接待了议和代表。和谈很顺利,订立了六条信约,撤去西门和南门外驻扎的清军,并后撤三十里,等公团退出大同后,他的部队由东门和北门进城接防。
1912年1月17日那天,鏖战了四十多天的忻代宁公团士兵鱼贯走下城墙。
最后一个下城的是续西峰。
护兵李元亨清楚记得续西峰眼里噙着泪花,一边走一边大口地抽烟,想让烟雾模糊他的表情。续西峰走路有点跛,李元亨伸手去搀,被他推开了。
穿越大同老城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续西峰没有骑马,而是一步一步从东城门顺着大东街走向大西街,然后走出西城门。续西峰看见柴市角里没有一个人,皇城街上也没有人,华严街……续西峰明白,在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忻代宁公团带给大同的是昼夜不息的枪声和炮声,是绵绵不绝的恐慌和迷茫,他心中对大同老百姓许下的诺言一件也未能兑现,这是他在公团誓师出征前未曾料到的。他的堂叔续满,花白了头发站在风地里一直等他走过来。续满身后有个柳条箱子,箱子沉甸甸的,续满说这是大同士绅们筹措起来的一万三千两纹银,是送给公团士兵的开拔费。续满的话像狠狠抽了续西峰一记耳光,他翻身上马,长烟袋在马腚上狠狠一击,那匹马风一样冲出城外……
临近怀仁秀水村,马背上的续西峰隐约听见白皑皑的旷野上传来一些类似开枪的声音,恍然间听见有人呼喊,西峰兄,弼臣无能,帮不上你了……
续西峰激灵打个冷战,他环视着光秃秃的雪原,看不到一个人影,最显目的是一个柴禾堆,柴禾堆上扎着一些带刺的酸枣枝。
走出去很远了,续西峰仍在回味那声呼喊。
又起风了,漫空萦回的是壮志未酬的嗟叹和饮泣,怀仁以北,蒙了一层愁云惨雾。
不久,一队数百人的骑兵飞驰而来,弓富魁连忙招呼士兵做好战斗准备。骑兵中有人大喊,不要开枪,自己人。续宝峰说,纯粹是鬼话,哪来的自己人?续西峰说,问他们是哪里人。弓富魁大叫道,那不是小状元张占魁吗?
果真是张占魁,他们由丰镇绕过大同,直至追上公团(张占魁被续西峰任命为抚顺马队营长,暂住代县,后被大同镇守使借故杀害)。
兵过山阴,宋世杰勒住马缰,向续西峰拱手作别,说他生在关外,纵然革命不成,也当留在关外。
续西峰说,雁门关外险山恶水,望壮士保重,万一有个山高水低,不要忘记崞县续西峰还是朋友。
宋世杰点点头。
续西峰一直看到宋世杰和傅家兄弟的坐骑消失在苍莽的黄土沟壑里,方才策马追赶队伍。
多年以后,当宋世杰的死讯传到续西峰耳中时,他禁不住潸然泪下。阎锡山的亲信张树帜通过收买几个流氓土匪,诬告宋世杰强占马匹和私存烟土,张树帜借此由头将宋世杰绑赴大同小校场,一刀剁死。
不过那已是1914年6月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