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祥
兴安岭虽不称山,却亦颇高。所以,人们都习惯曰其“高高的兴安岭”。大兴安岭古称大鲜卑山,是鲜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鄂伦春人的发祥地。我人生的许多梦,开始都发祥于那片深深的崇山峻岭中。那广袤、苍茫、原始、浓郁的绿色之海,乃是我理想、事业和爱情最早生根、发芽和成长的地方。我的人生列车就是从那里始发的。大兴安岭就像慈父般有恩于我,是我一生所居四大“山寨”(盘山、兴安岭、长白山、太行山)中,最为特殊的一个栖居地。
我孩提时就坐火车,喜欢上了铁路,心想长大后找份铁路工作,和父亲一样当个铁路职工。上世纪50年代末,我中学毕业后,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和一张新崭崭的《毕业证书》,雏鹰展翅般飞临父亲身旁,暖暖地投入一座大山的怀抱。当时,我极其渴望进哈尔滨铁路工程学校继续读书,但终因父亲能力所限未果,最后考入海拉尔铁路工程局根河临管运输指挥所(相当于现在的运输段),学习铁路运输。学习期间,我不断拧紧心钟的发条,除学好铁路行车业务,还经常帮助党委和工会搞板报宣传、写材料、刻钢板。小荷刚露尖尖角,领导发现我的文笔不错,也画得不错,就让我给机关大门的门楣和门柱用铅油涂上去一些花鸟和山水。因我在校时就是班里的美术课代表,多少有点绘画基础。我虽初出茅庐,可却像一只乳犊,斗胆地几次涂抹之后,领导和职工都认为还行,其实好多都是临摹来的,只是没把猫画成虎罢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做秀,也是从学生通向社会的第一道门槛。一次在全系统文艺汇演中,我学写的快板书《我是一个列车员》荣获三等奖。从此,进一步铺垫了我的人生之路,也为创作埋下伏笔。一年后学习结业,一天旗杆未摸,即握起了枪杆,当上一名头顶国徽、肩扛红旗的人民铁路警察。
根河车站公安派出所,乃是我事业的根。日夜奔流不息的根河水,哗啦啦地哺育并滋养了我事业之基的干田旱土。
甜蜜的事业,有形或无形地为我的理想插上翅膀,也为我的爱情注入生机。随着事业之根一天天地渐深渐壮,爱情之树亦枝繁叶茂起来,直至绽放出灿烂的花朵。大兴安岭植被异常肥沃,风清水美草香树高,空气里的负氧离子日夜氤氲着仙气,那是最适宜爱情生根、发芽、成长的地方。当时,根河虽算不上风月繁华之地,可小镇虽小,却像麻雀一样五脏俱全,青年宫、俱乐部、电影院都有。小镇丰富的文化生活氛围,为我们星火燎原的爱情,给予了强大的动力和张力,让我们很快卷入热恋的漩涡。当时虽少有花前月下,可秋后,大把大把抚摸秋阳与山岚的味道,徜徉在激情燃烧的白桦林中,或漫步在田间阡陌,感觉空旷俱寂的天籁之音,也满够罗曼蒂克的。尤其是踯躅在小镇坡头,那一片片结满枝头圆溜溜、紫巴溜秋的樾桔果,让我们喜爱得不行,没法不去采摘,不去品尝。至今,我的舌尖上还流淌着那酸酸甜甜的果汁呢!
我爱人是我当时的同学,她是学习客运的,铁路世家出身,哥哥姐姐早年都在锦州铁路局供职,还有一个当调车员的堂兄,在朝鲜战争中牺牲。她本人较好地承继了兄辈的优良品质和作风,多次被评为模范列车员,多次在报纸上露脸。
我们结婚时,除各自有了一只钢铁般、手拿把掐的铁饭碗,其它再一无所有,不仅我们身无分文,亲属们也爱莫能助。我们仅靠精神支撑和岁月的鞭挞,驾驭着爱情和婚姻的列车穿越一个个人生驿站,直至今天。我们的婚礼当时是由党委和工会操办的,会场就在机关的大会议室,除常规的形式外一切从简,几斤糖果把四五十号人甜得乐不可支。房间以及我们的浑身不见一点红,连个红喜字也没有。爱人只穿一身普通女式蓝色翻领制服,白色内衣领子翻在其外,不加任何粉饰的脸上,显得格外质朴白皙。我着装好些,一套笔挺的深蓝色毛料中山装,或多或少还像个新郎官的样子,不过,那衣服纯属舶来品。派出所一位叫奚贵明的同志看我太寒酸,就把他准备结婚用的毛料中山装,让我抢先试用了。那人身材最少高我五六公分,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尴尬是何等窘状。我们的洞房就是我在派出所的内勤办公室,房舍是仿俄式建筑风格,红砖灰瓦,房间结构新颖开阔。几张办公桌拼凑起来就是我们的婚床,唯有两床被褥是里外三新的。那晚,老天爷也许是看我们婚礼不够朝气,抑或不大喜庆,连下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为我们婚礼推波助澜,增光添彩。婚礼举行罢,我们两人立即钻入一顶雨伞下,穿越濛濛雨雾,奔回派出所,水淋淋地走进很难称其为洞房的“洞房”。三天婚假三天大雨倾盆,清澈圣洁、滚滚流淌的根河水像从银河而来,带着天的旨意,以其少有的亢奋,三天三夜为我们鸣唱佳音,祝福吉祥,短短三天“蜜月”,如同三秋兮。瑞士一位名人说过:“婚姻是一种巡礼,一种炼狱。”我想,经过风雨盛大洗礼和历练的婚姻大厦,焉为固若金汤吧!
结婚之前,我已从根河派出所调到图里河铁路公安段乘警队,从车下来到车上。
在图里河铁路乘警队的那段日子,让我刻骨铭心地难忘,历史的车轮似乎在经常敲打我的无眠。由根河开往海拉尔的旅客列车,一路大多穿行在由塔头墩托起的绿地、沼泽和草原,以及低矮的农田、湍急的流水上,只有几段短距离的山岭和森林。我每每置身于列车上时,总有一种在浩浩绿云里驰骋与飘逸的欲仙之感,心里经常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一首歌:“美丽的呼伦贝尔草原/你是我亲爱的家乡/你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永远吐着芳香……”特别是车过牙克石,驶上滨州线,至海拉尔一段,骤然风驰电掣般提速起来。我领略着沿线两侧如诗如画的风景,在车轮哐哐的铿锵声中,感慨尤多,激动更甚。真的犹如那曲《呼伦贝尔美》唱的:“巍巍兴安岭/滚滚呼伦水/千里草原铺翡翠/天鹅飞来不想回”。呼伦贝尔尽管不是我的家乡,但那是我的第二故乡,虽然时间不长,可千里草原却赐予了我许多许多的美好。我虽非天鹅,可我有像天鹅一样的羽翼,一样的思想和情怀。至今,我向往和留念呼伦贝尔,我的左心房宛若呼伦,右心房就如同贝尔,满心跳动着呼伦贝尔啊!
当年主要由于自然灾害,国家正值经济困难时期,因为我们这趟列车是呼伦贝尔盟唯一的一趟客车,盟委和盟公署对这趟列车像宝贝似的关心呵护。旅客餐车和食品都保证供给,乘务员的乘务饭不仅便宜并且丰富可口。中午和晚上开两餐旅客饭,食品凭车票发售,每人每次两个面包或饼子。我记得,局里有的干部因托乘务员在车上买几个饼子,或吃了一顿不该享受的乘务饭,被知道后在党员生活会上还专门做了检查。那年月困难得简直使人六亲不认。我们在车上常听由山上下来的工人讲,山上的施工人员经常吃不上青菜,白菜土豆也极少,长时间不见一滴油水,有时只能就着咸盐水啃窝窝头。由于缺乏营养,好多人的手脚以及四肢一摁一个坑。我们共和国的筑路工人,就是这样克服高寒、冻土和饥饿,以土篮子、手推车等最原始最落后的施工工具,常年坚守在崇山峻岭中忘我施工,他们是何等不拔的坚韧啊!他们何尝不是大兴安岭上,不惧风吹雨打、顶天立地、冬夏常青的一棵松啊?正是由于他们的伟大付出,大兴安岭的铁路线,才得寸进尺地延伸,越铺越长,路越走越宽。
由于经济困难,列车上的“滚大个”(专偷行李、包裹)案件时有发生。有一次,一名由新帐房车站下车的旅客,下车时发现行李架上的麻袋不见了,里面有30斤土豆,我听完他哭哭啼啼的报案后,与其一路下车追赶,终于在新帐房林木场,把犯罪嫌疑人抓获,押回公安段看守所拘留。虽然仅是30斤土豆,可在当时能让一个人活上月余!
我婚后不久,就从根河临管调至加格达奇四处机关。那是1960年国庆节后的一天,我刚吃着从街上买回的很硬很硬、干干巴巴、不见半点光泽与油的玉米面月饼,走进公安段人事室时,人事主任很郑重地告诉我:“经组织决定,同意你调加格达奇四处保卫科……”主任见我表情很淡,便提高了嗓门,“青年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要尽想去北京,要多想到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工作,夫妻团聚不是很好吗?”虽说头两句话听着太政治,可后一句让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我虽不是自己要求调动,可我不该有半点踌躇,组织帮助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照顾我们团聚岂不是天大的美事?况且,图里河列车段是美女如云的地方,虽说色不迷人人自迷,可久而久之,我万一因生理惯性失控咋办?更况且,那调动乃是公安处一位副处长一手敲定的。这位副处长曾在加格达奇组织侦破一起凶杀案时,听四处的领导介绍,我爱人的爱人在图里河公安段工作,他听后,当即把我的名字写在手心上,回局不久就下令办了。我就像人们常说的一块砖,被一张薄薄的纸页轻轻搬到了另一处工地,成了另一条铁路线上的铺路石。
加格达奇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当时,即使在内蒙古的地图上,也找不见一个像针鼻大的小圈圈或黑点点。但我知道那里与根河、图里河同宗同祖,同属大兴安岭的血脉,也有高山、峻岭、森林、草原与河流,还有獐狍野鹿、蠓虫、蚊子、小咬等可爱的动物。加格达奇当时隶属鄂伦春自治旗,因铁路修到这里,才刚刚开发成林区小镇。说是小镇,其实顶多是个中等的自然村,由于四处机关的进驻,才初见一点镇的端倪。几个月的时间里,我虽未见满山满岭的獐狍野鹿,可食过镇长一次赠予我们科里的鹿肉,那野味浓浓的肉香,至今让我回味无穷,口齿生香。
我赴任那天,先乘营业线火车,后乘临管线火车,再后乘汽车,几经辗转周折,由阿里河抵达加格达奇,沿线的草木已经凋零枯黄。在逶迤蜿蜒、坎坷不平的施工小路上,汽车不停颠簸,尘埃四起,幸亏我坐在驾驶室里,才免遭暴土之苦。晚上八九点钟,一进四处机关大院,我一切都意兴索然了,虽见爱人两颊艳若玫瑰,可这里毕竟不是北京啊!一片黑乎乎的大坯房,与图里河的木垛房,尤其与楼房相比,水平的落差之大,不及黄果树瀑布,也像黄河壶口瀑布。保卫科的董子华和李玉昌把我领到机关食堂,值班的炊事员立即端来一碗二米饭(大米和玉米两掺),还有一盘咸带鱼和一碗干白菜汤(汤里有几根粗粉条),既艰苦又热情地为我接风洗尘。
有家的感觉真的很好。不管怎么说,我与爱人婚后终于第一次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虽说是大坯房,十几平方米大,但是独门独户,进门是厨房,再里面是炕。当晚,我与爱人心旌摇荡,幸福地入住了大坯房。一只松木箱,两只帆布包,三床新被褥,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保卫科的同志虽已提前把火炕和火墙烧好,但因炕和墙都是土坯垒的,我们尽管铺盖了很多,第二天起床时,被头以及我们的头发还是结满霜花,可谓一夜“百感交集潜入梦,鬓发斑白结霜冰”。
1960年冬天,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冬天。当时,四处的职工和民工大约有一万五六千人,由于治安形势严峻,盗窃案件频发,科里十几个人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审讯犯人,整理材料。每至半夜又困又乏又冷又饿,常有人饿得两眼昏花,甚至晕倒在案头上。实在招架不住了,我们就到食堂转悠一圈,踅摸点吃的,只要有剩饭剩菜也不管好赖,大师傅都尽力照顾我们。因为大师傅知道我们的生命线,与他们的生命线乃至铁路线是紧密相连的,就如周恩来曾经说过的,“国家安危公安工作系于一半”,我们心之苍穹所系,就是那一半。
当时,牙克石是加格达奇唯一的进出口,可谓咽喉,牙林线是这里的唯一交通通道。由于山高路远,运力不足,粮食运不进去,加之当时粮食也紧缺,机关限定每人每月18斤粮食,每天6两,吃两顿饭,用“增量法”长时间把米蒸成干不是干饭,粥不是粥饭,有时在大米或小米、玉米里掺上豆饼一起蒸吃。为缓解人们的思想压力,机关每周三、周六日举办两场交际舞会,以精神代物质,为人们充饥、提神、鼓劲。这种精神激励法还奏效,机关、医院、学校、工厂的青年男女,每一次舞会都能碰撞出一些火花来。在理想与信念的支撑下,人们坚信明天一定会更美好,冬天过去,春天一定会到来的。有一次,因科里闹人荒,我一个人押送三个犯人到图里河公安段看守所,转车夜宿阿里河转运站时,我把三个人用绳子链在一起,吊在头顶帐篷的横梁上。我在他们对面的铺上监守着,半夜里我熬不住打了个盹,倏忽醒来后,发现一个犯人正从铺上站起来解绳,立马吓出我一身冷汗。因那时没有手铐,只能五花大绑。现在回忆起那一幕,我都心惊胆颤,因为犯人一旦解开绳子逃跑了,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当时科里正在全力侦破发生在窟窿山的一起杀人抢劫案(罪犯携款先翻山越岭,后偷乘拉圆木的火车,逃跑入关。10年后才由山东地方公安机关破案),我如果再出事,岂不是严重添乱吗?我丢了大盖帽事小,可对社会危害的事就大啦!
大兴安岭的冬天出奇地冷,可谓荒谬绝伦地冷。气温最低值达到摄氏零下四五十度,冻死人的事时有发生。因煤火不解冷,自家取暖多靠木柴帮助,可机关附近已砍不到可烧的木柴,拉柴要到四五里以外的地方。翻山越岭,爬冰卧雪,一旦陷入两尺多深的雪窝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自拔。每年冬天,我与爱人上山拉柴不知多少次,有一次拉柴爱人由于戗坡用力过猛,两次把绳子拉断,爱人当即解下裤带接在绳子上,再继续拉,拉得第二天竟流产了。有时科里也组织单身干警帮我们上山拉柴,至今我非常感谢现在哈尔滨颐养天年,已九十岁高龄的老科长刘振安,还有老战友丛树盛和刘志国,当时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再后来,上山拉柴不行了,索性把机关发的准备搬家做箱子用的板材,也都劈碎烧火。纵然如此,大多时间早起时,我们的被头和头发仍是一片白色霜花。因坯制的火墙、火炕实在脸皮太厚,性情太憨,胃口太大,消化太快,尤其是天气太冷的时候,我们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感动它,很难与其执拗抗衡。局里一位领导到加格达奇出差时,对当地的奇冷曾赋诗曰:“大雪皑皑遮云霄,蜗牛戴上人口罩。”诗虽夸张浪漫,但不失寒冷之真实。
转年,机关人员陆续搬迁到大虎山新工地,我们因冷得不行,就搬到办公室去住。由于房间太小,与另一家双职工,8张办公桌并成一张大铺,中间以箱相隔,以帘为界,终于多了些温暖,却少了一些应有的自尊。春节时,我们就在办公室过的,仍吃的食堂,未闻到一点肉香,更没见过饺子的影,只比平时吃的饱一些罢了。两个星期后,我们也去了新工地,把遗憾和婴儿般嗷嗷待哺的路基,留给了加格达奇,留给了后来人。
三四月份,沈山线的大虎山已春意盎然,草长莺飞。街头的杨柳树们,由鹅黄变成浅绿或深绿,黄色的迎春花和粉红色的榆叶梅渐次绽开,大地里的许多野菜也能采吃了。火车站内的人行天桥上,我经常心花怒放般地在那里驻足,面对一趟趟下行的列车,朝向北方凝神眺望。20年后的1980年秋,我因故造访了一次加格达奇,与昔时相比已天翻地覆。而今又30年过去了,加格达奇该是何等模样?我虽未曾再去过,可我知道那里的火车,早已通向全国各地很多很远、很美很大的地方了……
遥远的粘豆包
一个正月快过去了,可我的思绪仍像除夕夜空里的那片云,那片五彩斑斓的云,不断在心的苍穹萦绕着,久久不能散去。特别是女儿春节时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迢迢带回的大黄米面豆包,让我好不心存感激,念想不忘。豆包如同开启心灵的钥匙,打开我许多的记忆闸门,斑驳、沧桑而美丽。
女儿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爱吃粘豆包,尤其晓得我特喜欢吃北大荒的大黄米面豆包。因女儿小的时候我常和她絮叨,我小时候非常愿意吃她爷爷做的粘豆包。心有灵犀的女儿就当回事记住了,粘粘、牢牢地装在她的心里。待她参加工作在北京成家之后,每年春节她都要想方设法,给我买上一些尚好的大黄米面豆包带回太原来。今年春节一下子就买回10袋来,5袋小的,5袋大的。小的像汤圆大小,与大个的相比较,颜色稍白。大个的约比小个的大一倍,颜色金黄金黄,泛着亮光。若以斤为单位计,价钱比小的也将近贵上一倍。尽管它们个头大小不同,黏度、口感以及面的精细度亦不同,但其中的内容都是黑龙江特产的大饭豆,大黄米也是黑龙江特产的大黄米,大黄米面的元素都一样真,味道都一样清香而浓郁。女儿知道在太原这地方,大黄米面豆包是一种稀罕物很难吃到,所以除了春节之外,平时我与老伴赴京,她也去市场专找黑龙江在京做生意的老熟人,或去超市买这昂贵的豆包,供我们享用。并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们年纪已高,豆包不好消化,我们又消化不好,慢慢用,每次一定少食,注意细嚼慢咽,饭后要下楼多走动走动。
女儿不仅知道我喜欢吃大黄米面豆包,还知道她爷爷会做大黄米面豆包,她更知道豆包在我们三代人之间所蕴含的真情和分量。她知道,我每次食用大黄米面豆包时,心里都不忘记她的爷爷和奶奶,几乎经常把她爷爷奶奶像豆包一样,粘粘地粘在牙上挂在嘴边,边嚼着豆包边聊她爷爷奶奶过去的事情,尤其是一些与粘豆包沾边的故事,从中体悟和缅怀一些什么。
上世纪50年代初,我父母亲为尝试一种新生活,偕我和弟弟,像几只脱群离巢的燕子,穿越漫漫时空,从辽宁省盘山县老家,一路呢喃展翅北飞,到了黑龙江省讷河县一个叫仁和的大村子落脚。先栖居在父亲姨夫家的屋檐下,后迁至一处极其简陋的旧更房,才算有了自己的巢,像巴掌大的一间小土屋。屋子破得若说话声音大一点,四壁就能震下一片片土渣来。我家曾是个比较富裕的大家庭,父亲兄弟5个,他排行老二,下面还有3个妹妹。那次北漂生活,因母身体特别不服水土,在北大荒只待了短短3年,返回原籍的第二年,母亲即撒手人寰,差点她一个人像只孤雁扔在北大荒。
那是父亲32岁时第一次离家,从大家庭里分离出来,携妻带子在外闯荡。那一年是新中国刚成立的第二年,也就是1950年,我将满9岁,根本不知道什么北大荒,只知道我们去了江北,知道江北那边的生活好。嫩江以北的意思是后来知道的,“北大仓”也是后来人们摸爬滚打出来的。颠沛流离的3年独居生活,为后来父亲再次从老家出来,毅然决然投身于大兴安岭铁路建设,可谓提前铺就了一条人生之路。以后,父亲又将这条路不断放大延深,直至我和我的儿女以及他们的儿女,四代人一脉相承,三代人一路同行。我想,我的孙男孙女们,将来也许还会有人,继续行走在这条路上。
天苍苍,地茫茫。当时的北大荒虽说十分荒凉,但那是一片人间乐土,是充满希望与梦幻的地方。太阳下,一望无际、黑油油的黑土地极其纯朴浑厚,肥沃而光芒。我们到了北大荒以后,父亲的大姨夫就给我们一块熟地,父亲和母亲又自力更生开出两片荒地,那垦荒的情形我依然记忆如昨。1950年初秋,由于父亲有点说书讲史的特长,交了几个朋友,有朋友便赠予我们一块已闲置多年、半生半熟的撂荒地,面积比一个篮球场大一些,地里长满长蒿、狗尾巴草、胡菖子,还有些叫不上名来的杂草们。父母亲每天早起晚归,刀砍镐刨锹翻,磨得满手血泡,结了厚厚的老茧。看着苍天和大地的颜色,劳累了就席地而息,渴了就喝几口自带的凉开水,寂寞了父亲就吹几声口哨,要么从身边摘几片树叶或草叶,着调不着调地在嘴里弄出几个响来,想法子哄母亲开心解闷。体重只有80多斤的母亲因体弱多病,又小脚而负重极大,经受的苦难颇深。母亲一旦“羊毛疔”病复发,就满炕翻滚号啕,因为无医无药,只能靠喝苏打水止疼,或父亲用女人做活的钢针,在其胸口和肛门处胡乱剜挑,待剜挑出一些毛茸茸的丝状物,母亲才停止呼叫。第二天母亲又继续跟父亲下地干活,与父亲经过两个多月时间把那块地复垦出来。虽说开荒很累,秋雨潇潇,天寒地冻,可父母亲从未说过一声苦,脸上总是其乐融融的,看不出一点怅然。现在回忆,当年看他们挥舞锹镐的样子,简直像极了《兄妹开荒》,而且还真有《兄妹开荒》的那种味道呢!
地开好了种什么?由于气候关系,当地并不是人们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啥得啥收啥的地方。有人就建议父亲多种些糜子,说糜子虽然产量低,但人吃了能禁饿,干活有力气。后来经查:糜子,即黍和稷的总称。黍是黏的能碾成黄米,稷即是米质不黏的糜子。古人称糜子为谷子,为百谷之长,封建帝王奉祀为谷神。我终于找到人们崇拜糜子的道理了,也知道了繁体字的黏左边为什么是黍。其实,北大荒当地把这种谷物就叫糜子,但米质很黏,有的地方也叫黍。北大荒地处纬度高,昼长夜短,夏日白天干活因收工晚要吃四顿饭,下午三四点钟必须吃顿贴晌饭,以补体力透支之缺,贴晌饭大都以粘豆包为食。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于是每年父亲就种了许多糜子,大黄米也就成了4口之家的重要口粮之一。大黄米饭,大黄米面豆包,大黄米面烙饼,全家人都爱吃,而且久吃不腻。可由种到收到做直至到口,宛如一条长长的生命链,每一个环节,父母亲都要付出诸多辛劳啊!可以说,每一个豆包都是父母亲以心血和汗水凝成的。因父亲心细,在别人的指导下,很快就掌握了做粘豆包的技术,简直堪称一绝。每次父亲把大黄米淘好,摊平在饭桌上,将桌的一端抬起垫高,将淘过的米水控干。米碾成面后和好发酵,一旦面和稀了,再掺入干面反复揉搓。面发酵的适度很难掌控,万一发酵过头,即使放碱缓解,蒸出的豆包也多呈蜂窝麻面,软塌塌的,甚至瘫得拿不成个,味道也极酸。若面酵到好处,蒸出的豆包一个个像挺拔的“金字塔”,即使塔尖稍有塌陷,也貌似元宝状,谁看了都食欲大增,不蘸糖也吃着香甜,并且香甜里透着一点酸。
那时买不到红白糖,当地都是用甜菜疙瘩直接熬成“糖稀”,我们蘸着糖稀吃粘豆包,咬一口粘粘的、香香的、甜甜的,特别筋道。尤其是甜中带有的那种微酸让人极其舒心爽口,那种幸福和快慰至今让我回味无穷。我现在常想,那糜子不愧为百谷之长,被封建帝王祀为谷神。但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吃的粘豆包,很难再找回从前那种原生态的味道和感觉了,绝对没有父亲当年所做的豆包好吃。其最大不同点,就是缺少父亲豆包的那种尤为适口、维妙维肖的酸甜味。可由此,又让我想到从前的南大荒,即今日的“南大仓”,闻名遐迩的“小江南”。据很多人说,我老家盘锦的大米,现在吃起来也不像50多年前那么香了。2008年春,四川汶川大地震前几天,我回盘锦探亲时亲自品尝后,切实是那样,大米的味道再没有从前那么纯那么真了。
北大荒的粘豆包与我有太多的刻骨之情,铭心之结了!我十一二岁那两年正读小学三四年级,一到冬天寒假期间,村里与学校就组织文艺演出队,在村里以及外村巡演,我身为一个小演员,也跟着大孩子和大人们一样着忙。那时因刚解放,当地一直热演《白毛女》和《刘胡兰》。直到今日我还记得,因为当时没有东西包裹,光天化日之下,我抱着刘胡兰的道具头在大街上行走,许多村民目睹刘胡兰血淋淋的“头颅”,情不自禁地惊呼:“刘胡兰,那就是刘胡兰!”
每次下去演出,不管别人怎样,我都把豆包当成干粮带在身上,每到饭时就在村民家馏一馏,或在火上烤一烤就吃了。偶尔在村民家吃派饭,有时也能吃上豆包子。由糜子做成的豆包真的很神,也很给力,实在是北大荒人一年四季的口头福。
每次从外地演出回家后,无论时间早晚,准能吃上父母亲从锅里端上来的热豆包。有一次,大约晚上10点钟左右了,我冒着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回家,一进屋看到父母亲都还没睡,在一盏微弱的油灯下,母亲手里正忙搓纳鞋底子,一见我回来,她就急忙下地从锅里夹出一碗热腾腾的粘豆包,又端来白天熬好的糖稀,嘴里叨咕着:“热乎的,热乎的,快吃!”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胃里顿时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像泉涌一样咕噜噜地充满幸福感。
父亲已去世10年,母亲更入土55年了。再过5天,就是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就是父亲诞辰93周年的日子。遥远的北大荒那遥远的粘豆包,虽沾满时光的尘埃与我遥遥而去,但留给我的记忆却一直粘粘地珍藏于心,久品而不散,愈品愈粘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