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者之泪

2012-04-29 00:49杨键
十月 2012年1期
关键词:清水河骨灰松针

杨键

中断者之泪

车厢里,一个50岁左右的男子

好像一大片衰老的芦苇,

贴向他孩子的小脸,

突然,那郁积太久的中断者之泪,

从他的水泥眼里流下。

一缕祭祀般的残阳,

从牛背上滑下,

铺在一条大河之上。

灰暗的草

灰暗的枯草好像有一种神韵。

一个人站在那里。

花了很长时间,

才跪下。

他也老了。

这是他1957年死去的父亲的坟。

他静悄悄地跪在那里,

闻到了松针味。

从小他就喜欢松针的腐烂味。

他长久地跪着,

不愿起来。

希望自己同这些腐烂的气息融为一体。

枯草摇晃着,

不言不语。

他没有能力说出自己的苦难,

这是他真正的苦难。

牺牲者

很多年前,

她就觉得,

死去的丈夫还在一种很浓的骨灰的氛围里,

耕着一块地。

她曾经被一阵神秘的晚风,

吹开了心眼,

看见自己的丈夫是一只梅花鹿,

中了一枚毒箭。

那射他的人早在多年前死去,

但他仍然在那里,

耕着一块地,

在一种很浓的骨灰的氛围里。

有一天,

牛眼前飞来两只鸟,

忽上忽下。

好像要把他们带走。

很多年以后,

她依然觉得,

死去的丈夫还在那种很浓的骨灰的氛围里,

是一只中了毒箭的梅花鹿。

田间小路

小时候,我喜欢在铁轨上走,

铁轨对于我总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过了很久,

大约在我30岁的时候,

我体内掩埋了很多年的中国人,

开始醒来。

我喜欢在雨天里,

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漫步,

墙头的枯草无限温馨,

一条田间小路向我呼喊,

它通向一片芦苇荡,

那是我家祖坟的所在地,

曾祖,祖父,祖母,埋在那里。

大舅,小舅,饿死时,一个32岁,一个8岁,

埋在那里。

父亲埋在那里。

一个逃亡的地主,

深夜里赶回家来,

因为舍不得苦苦挣来的田地,

埋在那里。

死人在那里埋得越多,

芦苇也就越柔顺。

死人埋得越多,

芦苇低垂向落日的曲线,

也就越好看……

一只羊

我绕着圈子,

我绕了许多圈,

想要解开自己。

拴我的绳子越来越短了,

我无法站开了,

竭尽我的力气,

去撞击拴住我的旧马达。

我用角拼命撞,

也无济于事。

那就用舌头舔吧,

舔它浑身的锈,

舔它角落里的脏,

也无济于事。

这时,

拴我的绳子已经全都缠在我身上。

我无法再解开自己,

只好跪下来,

望着这一条清水河,

风从南方吹来。

清水河就向北方波动

风从北方吹来

清水河就向南方波动,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完全黑了,

烧荒的火,

也渐冷了。

没有救我的人,

我也无法救自己。

枯树赋

我没有一片叶子了,

只剩下了刺,

这些刺不是我。

你们已经看不出,

我是谁了,

我不会从枝繁叶茂沦落为简单的反抗者,

我活下来了,

而你早已变成我的反对者。

但你不要指望超过我,

你也不要指望超过我身边的这条大河,

更不要指望超过芦苇,

你甚至不能指望超过一片落叶,

落叶太美了,

没有声音,

你无法做到没有声音。

我最怕进步。

我保留了落后的、滋润的音调。

我枯萎了,

也在你心里盘根错节。

一旦我死去。

你们就滑落。

一直在流啊……

家乡的河流好像一个孝儿子,

一直在流啊。

他偷偷地割下自己的肝。

端给床上濒临灭亡的母亲。

不知经过多少年,

这样的行为被罚跪、揪头发。

孝儿子浑浑浊浊活了几十年,

现在还不知道怎样流进母亲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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