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高中时代是我的京剧狂热期,节衣缩食买戏票。邢台是剧团流动的一个重要码头,几乎所有的名角都要占领。1956年,北京京剧四团来了,在人民剧场演出,头场戏是奚啸伯和吴素秋的《乌龙院》。
我花了五角钱买的后排座。奚先生上场,貌不惊人,但儒雅的台风一下子征服了观众,台下鸦雀无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不是一般地走程式,做戏,而是着力表现人物,写意传神,自然而又有法度,举手投足都是精心设计,带着锣鼓点。上楼下楼,第一次上楼与第二次上楼,手眼身法步各不相同。宋江的情态,从心平气和、油腔滑调到因忌而恨、精神恍惚、失去控制、恶向胆边生,性格变化层次分明,刻画逼真。第二天剧场经理张高生召开座谈会,一片赞扬。就是有个愣头青说,唱得好,就是声音小,后边听不清。那时还没有扩音器,全凭真嗓子。我也忍不住站出来表现一下,说这出戏通篇四平调,本来就低沉,只要静下心来,就听得真真切切,韵味无穷。奚先生善意地向我点了点头,转过来笑着说:“多高才算高,再高八度就是驴叫了。”一阵哄堂大笑。
在天津上大学期间,我一度住在劝业场,四楼有个天华景戏院。混熟了,天天晚上泡在院子里看看戏。渐渐地由看戏发展到听戏,懂得了角要看熟,戏要听旧,京剧流派主要表现在唱腔上。须生一行,谭(鑫培)醇厚,余(叔岩)清新,言(菊朋)空灵,马(连良)潇洒,而奚派的特点是委婉细腻,雅致清新,有书卷气,中国四大须生当之无愧。
奚先生出身正白旗,曾祖官拜中堂。到他这代家道没落,迷上了京戏。幼拜言菊朋为师,后又学余叔岩。19岁在天津中和戏院下海,与坤伶陶默厂(读安)唱《武家坡》,一炮打响,先后搭尚小云、梅兰芳戏班,演二牌老生,二十七岁排班,红遍全国,时有须生一行,“马跃潭溪”一说。天津是他的福地,一度定居于此,天津有他的知音、挚友,如夏山楼主、杨宝森兄弟,所以一到天津就兴致大发。
以奚啸伯的派头,是不在天华景戏院演出的,通常是中国大戏院、新华礼堂。到天津又必演《杨家将》,一赶三,前令公,中寇准,后六郎。导板上场,凛冽北风中弹髯,抱肩,哈手,捂耳,一系列动作洗练生动。与其他名角不同,尽管满脸愁云,步履蹒跚,却不是着意渲染老态,而是表现英雄末路的无奈,一种悲怆美。
毋庸讳言,奚先生音域确有先天不足,音窄而量小。可贵的是他能绝处逢生,勤学苦练,扬长避短,在音律、发声、吐字、喷口、尖团音诸方面刻苦钻研,琢磨入微,创造出一种独异的嗓音,泽厚柔婉,清彻圆润,人称“有如洞箫之美”。《叹杨家》一段,慢板、快三眼、原板、散板,如泣如诉,声声绕情,句句入戏,听起来像一首叙事诗,在创造意境、刻画人物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菊坛盛传先生擅长“一七”辙。因为它难唱,剧本已很少见。我给天华景的老经理说了,他常带我外出看戏。莫非他传言过去,几天后先上唱了一出《焚棉山》,“春草青青隐翠溪,老田叮咛结草衣……”二十二句一韵到底,果然名不虚传。鼻腔共鸣,膛音充沛,低回凝重,美如旦行的程派,让我过足了瘾。这出本来是马派的戏,比较起来,马先生的美声在空中飘荡,而奚先生是脚踏实地地行吟,更符合此情此景。
京剧现代戏绝不是江青抓出来的,从李少春《白毛女》之后不断出现,一些名角也都参与,我还看过马连良先生在《南方来信》中扮演的一个角色。但是热衷京剧现代戏,演出既多又好的名角,应当首推奚啸伯先生。我在天津和石家庄、邢台,先后看过他的《白毛女》、《霓虹灯下的哨兵》、《血泪仇》、《节振国》、《桥头镇》、《红云崖》。因为年岁原因,不带髯口,他一般不演主角,充当配角,据说编导唱腔设计出了很大力。因为学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白了“应当唱哪些戏,做怎样一个演员,塑造怎样的人物”。对时代和人物的理解,使他创造了范进、杨白劳这样的典型人物。他演的杨白劳,从扮相到声腔更接近人物性格,被称作舞台上“活杨白劳”。
1968年,我进入石家庄省直文艺学习班,身边的“三名三高”被一网打尽,残酷迫害。我想起身在石家庄地区京剧团的奚啸伯,因为他是京剧界有名的“右派分子”。当年北京成立京剧联谊会,梅兰芳、马连良任正副会长,他被推举为秘书长,因为名角中属他文化高。传说是大学生,实际上过中学,给张学良当过录事。大鸣大放时一言未发,做记录,也被扣上帽子,流落石家庄。文革来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恐怕没人能保他了。我抽空从省直学习班来到地区京剧团,空无一人,也到下边搞运动去了。
1972年,我到省文艺组,《河北文艺》复刊后,当诗歌编辑兼管戏曲,认识了石家庄市一名诗歌作者,名叫孙纪才,求他带我去见奚先生一面,尽管他并不认识我。
八一礼堂不远,西拐棒胡同,一间矮小的平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别无长物。时值隆冬,寒风从破门帘钴入,小小蜂窝煤炉哪里抵挡得住。只见一个老人蜷缩在被窝里,须发皆白,满脸褶皱,两颊深陷,显然牙齿脱落。哪里还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四大须生,哪里还是舞台上羽扇纶巾的诸葛亮、风流倜傥的宋公明,比那《碰碑》的杨继业、《自帝城》的刘备、《七星灯》的孔明更加凄惨十分,他是水深火热中穷困潦倒、奄奄一息的一个老演员。
提起这些年的遭遇,先生潸然泪下,用了一句常见的戏词:“一言难尽了。”文革突如其来,“右派”问题倒还罢了,造反派又抓住他的“现行反革命”不放。1964年,剧团在束鹿县搞“四清”,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多年养成的习惯,午夜前难以入睡,听半导体收音机,转动旋钮找台,忽然听到“昔日有个三大贤”,《珠帘寨》那段西皮导板转原板,嗓音好耳熟,唱到快板“耳边厢又听人呐喊”,是自己当年在“百代”灌的唱片,末了报的是台湾电台。不防隔墙有耳,抓了他“反攻倒算”,外加“偷听敌台”。文革后每月只给15元生活费,只能抽一角钱一包的“太阳”烟。解放初,他戒了大烟,烟卷因此比别人抽得多,有时买火柴的钱都没有。
后来两派武斗,被子也被人抢了。眼看冬天到了,剧团的老陈给了一个包行头的大包袱皮,儿媳给他做了一条被子。此事让造反派发现,上纲上线,胆小怕事的老陈上吊自杀了。可怜老陈师傅给他当“跟包的”(管理行头),跟了20年,情同手足,遭此不幸,奚先生悲痛欲绝,当场晕倒在地,突发脑溢血,经过一位戏迷医生的抢救,才保住一条性命,落下了半身不遂。
说到伤心处,老人哽咽不止。考虑到先生的病情,赶快改变话题,可是我自己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了。扭转头来,看四壁空空,如此清冷,脑子生又冒出了一句常用的戏词:“打入冷宫。”倒是“冷宫”里的奚啸伯先生没有绝望,没有丧失生活的信心。念念不忘两件事,一是给孙子中路谈戏,二是练习书法,说以后不能登台了,给剧团写字幕。
不便久待,告别出门,我想起了先生演过的《七星灯》,二黄慢板:“四百载东西汉六元七甲,传至在献帝朝群寇如麻。十常侍乱宫闱董卓强霸,许田射猎曹孟德把主欺压。曹丕贼篡汉位万民叫骂,我主爷扶汉室年不天加,哭一声先帝爷九泉之下,保佑臣增寿算扶保汉家。”奚啸伯心中的汉家,就是中国京剧事业。